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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老夫人終于回來了。

她剛進院繞過影壁,目光先投向東墻房,金玉堂說起過雇傭賬房的事情,那位以吃貨而聞名的白老饕就住在東墻房。老夫人不去管,她既然給了大少爺雇用賬房的權力,當然也給了他安排人住在哪里的權力。何況東、西墻房自從她進到金府就沒住過人,和耳房一樣,里面什么都沒有。后來她當上金府主人,把從前老爺留下的許多規矩都改了,倒是這兩間房子仍延續老規矩繼續鎖著,鑰匙早就沒有了,直到金玉堂硬扭開生銹的鎖頭讓白老饕住進去。白老饕在東墻房住了多少日子,老夫人就在響水觀住了多少日子,這些天她吃齋看書、喂魚觀云,琴道人彈奏古琴以琴聲傳達心意,兩個人沒有太多的交集,偶爾遇到,說的話也是無關痛癢。對于相知許久的兩個人來說,真正想說的話不用開口便可明了。可琴道人仍疏忽大意,被老夫人偷偷拿回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有著神奇的作用,是琴道人親手制成,也是金府燒起一場又一場大火的源頭。

東廂房建好,金府恢復了從前的格局,老夫人住正房,兩位少爺在廂房,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金滿一直陪著老夫人,不給金玉堂半點兒親近的機會,就連晚飯也是端進寢屋吃。明眼人全都看得出來,金滿這是在和金玉堂爭寵,他陪老夫人談天說地,伺候吃飯洗漱直到上床安寢,金滿沒用丫頭搭手,全都自己親力親為地在做一個孝順兒子。偶爾舉手投足間帶動腰間那一串鑰匙發出聲音,金滿故意探看老夫人的反應。也許是人老健忘,老夫人竟然沒有向他要回。老夫人忘記了,金滿當然也就順水推舟的忘記了。但是,他不會忘記的是金府只有真正的主人才能掌管鑰匙。也就是說,鑰匙在金府象征著權力和地位。

從正房出來,金滿又去了西邊的耳房。空空的屋子和從前一樣,只有幾根柱子,是老祖故弄玄虛還是真的別有洞天?金滿記得金玉堂第一次進來時沿著墻壁用腳步丈量過尺寸,也學著他的樣子邊踱步邊敲打著墻壁,傳回來是厚實的聲音,明顯墻壁里沒有夾層。難道非得挖地三尺,或者把屋子拆了?金滿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間耳房里的玄機。最后他把目光落到了中間的那幾根柱子上,一根一根地用拳頭敲打,回音證明了一件事情,柱子也是實心的,不可能藏有寶貝。黑漆漆的柱子早已看不出是什么木料,經過歲月的歷練變得像生鐵般堅硬。惱火的金滿抬腳踢去,換回來的是眼前一黑的疼痛。此時的他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一無所獲的金滿走出耳房,看到東廂房透出燭光,不知道金玉堂在干什么。正房寢屋也燃起蠟燭,原來老夫人并沒有入睡,她正在翻看日歷。金玉堂回來將近半年,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聲名鵲起,尤其是用二百畝良田換來南山鄉民的頂禮膜拜后,進而得以與副都統連順、正定鎮總兵徐邦道結拜,大少爺的威望達到了頂峰,水到渠成地被公推為文廟丁祭的主祭官。后天,就是文廟丁祭。老夫人能想象到那個隆重的場面儀式,金府的聲譽因大少爺更勝從前。

金玉堂又在練他的懸筆立書。每當這個時候才是他最安穩寧靜的時候,不用去想那糾結不開的謎團,也不用想和金滿之間的恩怨還有回到金府之前的那些經歷往事。不知道過了多久,金玉堂才從虛幻回到了現實。蠟燭恰好燃盡了最后一縷光明。黑暗中,金玉堂的頭腦反而清醒了。自從他進到響水觀見了琴道人之后就再也沒有收到貴人傳遞的信息,這更堅定了他的判斷,琴道人就是從前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貴人。遠離家鄉獨自在外多年的金玉堂早就明白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恩情還是仇恨都是有緣由的。這些年琴道人隱匿真相幫助金玉堂,原因到底是什么?還有,他和老夫人又是什么關系?金府從前的事情,甚至金玉堂出生以前的某些傳言,琴道人肯定知道。一道亮光閃過,照亮了迷惘的思緒,像是吃了粒定心丸,金玉堂決定不再主動出擊,他要欲擒故縱。

仿佛知道金府的主人們各懷心思,不會睡得安穩,黑夜知趣地早早過去,天很快地亮了。老夫人把金玉堂和金滿叫進正房:“后天文廟丁祭,主祭官和陪祭的衣服備好了,你們兄弟一人一套。”金玉堂道謝:“謝老夫人費心,玉堂定不負鄉民期盼,當好主祭官。”金滿卻陰陽怪氣地說:“大少爺當主祭官是金府的喜事啊。”老夫人則笑道:“金府也該有喜事了。”

2

白老饕喜氣洋洋地哼唱著小曲,手里拎著剛出鍋的驢肉包,大搖大擺邁進曲家的大門。自從進了金府給金玉堂當賬房先生后他第一次回來,頗有點兒衣錦還鄉的感覺。從前在曲家沒人看得起他這個入贅的倒插門,現在不一樣了,有了大少爺這座靠山,白老饕的腰桿挺得溜直,特意在腰間別了個錢袋,里面裝滿了銅板,走起路來叮當響,好留作給孩子們的賞錢。

曲瑤光抱著二叔曲老二家的胖小子出來曬太陽,看見白老饕喊了聲“姑夫”,懷里的胖小子也舞弄著兩只小手,樂得白老饕把驢肉包別在后腰,抱過胖小子剛親了兩口就感覺到懷里熱乎乎的,褲子濕了。這時從后院跑出曲老三家的兩個女孩,見此情景異口同聲:“姑父真沒羞,老大的人還尿褲子。”白老饕說:“丫頭片子懂什么!童子尿金貴著呢。”曲瑤光才發現堂弟尿到了白老饕的身上,把孩子抱過來:“這是大侄子給姑夫的見面禮,差點兒沒尿進驢肉包里。”白老饕拍了拍后腰:“小丫頭不懂,你都快出閣了也不懂。大侄子的尿是瓊漿玉液,益壽延年啊。”白老饕這話可不是瞎說,他進金府不久,恰好是眼前這個胖小子過百天,趁人不備,他親手拿著陶罐接了一泡童子尿,放進十枚鵪鶉蛋封好,埋在前院的水井旁,吸天地之靈氣,只等期滿后挖出來吃,味道鮮美,堪比仙丹。這也是白老饕今天回來的主要目的。當然,面對著一大群的侄女侄子他不能說出這個秘密,便把錢袋舉起:“來來來,姑夫給賞。”

白老饕抓出一把銅錢,先送到曲老三家女兒面前。不料,兩個小女孩又是異口同聲:“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白老饕一聽:“嘿,小小年紀倒有志氣。要也不給,我全給我大侄子。”白老饕把銅板塞到曲瑤光懷里胖小子的手里。起先胖小子還兩只小手握得緊緊的,不一會兒的工夫手就松開了,銅板掉到了地上。那兩個小女孩見狀跳了起來,拍著巴掌說:“弟弟也不要,姑夫沒顏面。”曲瑤光也忍不住笑了,白老饕生氣地把錢袋收起來:“嘿,瞧不起我這姑夫怎么的?姑夫我今日不同往昔,早晚能干出件讓全金州城都說好的大事來。”曲瑤光說:“哎呀,姑夫您說的話可千萬記住嘍,侄女們都盼著呢。”曲家從曲老大到曲老二還有曲老三,家家都是兒女雙全、人丁興旺,偏白老饕和曲大頭只生了女兒又都沒了妻子,但入贅的白老饕更低人一等,總是受到曲家兄弟的取笑。大人們的言語舉止自然會影響到下一輩,所以曲家的孩子們也敢和唯一的姑夫白老饕打鬧嬉笑。好在白老饕長了根靈驗的舌頭,也長了顆強大的心臟,他早就想開了也看開了,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吃飽吃好才不枉來人間這一回。

白老饕在侄女侄子面前討了沒趣,回到家里也被女兒冷臉相待。曲鳳儀對他不理不睬,自顧自地縫制衣裳。白老饕只好把驢肉包放到桌子上:“趁熱吃,涼了就沒味道啦。”曲鳳儀攢了多日的積怨突然爆發:“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曲鳳儀終于沒有說出“怎么不吃死你”那句話,可白老饕聽出來了,他拿起一個驢肉包放進嘴里:“寧肯撐死,也不能當個餓死鬼。”曲鳳儀也知道父親活得窩囊,強忍著眼淚沒有掉下來。這就是她們父女的命運,可悲而又可憐。白老饕已活過了大半輩子,可曲鳳儀不想再這么活。突然前院傳來震耳的吼叫,嚇了白老饕一跳,曲鳳儀倒是鎮定自若,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大伯領著二房三房的半大小子們在練功夫。練好了又如何?還真以為能進京給老佛爺耍龍啊?自不量力,都是命。”白老饕用袖子抹去嘴邊的油漬:“鳳儀啊,別怨爹,要怨就怨你命不好,誰讓你托生成爹的女兒。爹是個倒插門沒出息,這輩子只管得了自己個兒的肚子,別的也管不了了。”

看到白老饕走出屋子,曲鳳儀心頭涌起傷感,把縫好的衣服鋪展在炕上,竟然是一件大紅嫁衣。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作為父親的白老饕毫不知曉,就是曲鳳儀也沒有得到來自金府老夫人的任何承諾,就自作主張地做好嫁衣。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她看著纖細的指尖,一狠心把繡花針扎了進去,滲出鮮紅的血滴。曲鳳儀把血滴摁到嫁衣胸口,咬牙切齒地說:“金玉堂,我一定要嫁進金府當大少奶奶。”說罷又拿起繡針,把血滴繡成了一朵并蒂蓮。花開并蒂,白頭偕老,這是多么美好的愿景。如果白老饕知道女兒有這個目標肯定會出言相勸,他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女兒心高氣傲,不會老老實實過尋常日子,但要嫁進大戶人家談何容易?且不說她有個倒插門的親爹,單憑她從前進過戲班登過臺,更為重要的是出生的時辰為大兇大惡,這些條件只要有一條就堵住了她當少奶奶的路,更別說她都占全了。

白老饕長嘆一口氣,就看到曲大頭渾身是汗地從前院過來:“長慶回來了?回來得正好,走,到大哥家喝酒。”白老饕像是沒聽清楚,又嘆了口氣:“‘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老話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啊。我進了金府當賬房,大哥請我喝酒。從前在曲家,誰把我當人哪。”曲大頭不和他打嘴仗,伸出胳膊把他拽進前院的家里。曲二嫂幫著在炕上備好一桌酒菜,曲大頭和白老饕坐到了旁邊。透過窗戶,白老饕看到侄子們還在練著功夫,便問道:“耍龍有力氣就行,練這些花架子有什么用?”曲大頭說:“大有用處。練好了才能進京給老佛爺看。”他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帶領侄子和龍隊去京城舞龍,慈禧太后正籌備六十大壽,這是最好的機會,也許是唯一的機會,曲大頭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但這話他沒有對白老饕說,而是說:“世道要亂了,多些功夫在身,保得了自己也護得了家人。”白老饕吃驚地問:“世道要亂?還沒喝酒就醉了吧?這世道哪能亂?再說,金州城有大少爺,亂了咱也有主心骨。”曲大頭神秘地笑了笑:“說不定大少爺需要人手,咱曲家全是個頂個的好漢。”白老饕更加吃驚:“好你個曲大頭,心眼藏得夠深啊。別不是看見妹夫我進了金府也眼紅了吧?大哥放心,妹夫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只要在金府得了好處,不會忘記大哥。來,這杯酒我敬大哥。”白老饕和曲大頭觥籌交錯,妹夫和大舅哥喝得賓主盡歡,但他還惦記水井邊埋著的童子尿鵪鶉蛋,找個理由好不容易出了屋子。正是大晌午烈日炎炎,練功夫的侄子們全都回去歇著了,女人和孩子們也在屋里躲著太陽,四處無人,正好方便把鵪鶉蛋挖出來。剛打開陶罐,一股尿騷味迎面襲來,若是換作別人早捂著鼻子躲開了,偏白老饕像是聞到了罕有的美味,小心取出那十枚鵪鶉蛋,剛放進懷里就聽到后面傳來聲音:“姑夫藏什么好東西?快拿出來。”

曲老三家的那對女兒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水井邊,兩人纏著白老饕要看懷里的東西。白老饕推辭:“去去去,丫頭片子有這纏人的工夫趕緊回去找你娘把裹腳布纏好,省得嫁不出去。”恰好來找女兒的曲老三的妻子來了,聽到他的話很不樂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進曲家我就姓曲,生的兒子、女兒也姓曲。可不比她姑夫沒兒子,生個女兒不隨爹。”白老饕知道曲三嫂嘴上不饒人,忙說:“好男不和女斗,妹夫不和嫂子爭。”曲三嫂說:“聽說您進了金府,跟著大少爺還好,別跟著二少爺助紂為虐。”白老饕忙走開:“三嫂放心,我跟的就是大少爺。”曲三嫂見打擊的對象溜了,只好訓斥女兒:“不許上井邊玩,掉井里可沒人撈!”已走出院子的白老饕聽見這話,小聲說:“曲家的女人厲害著呢,只要不是自己跳,保準誰也進不了井里。”他又說對了,曲家女人忠貞烈性,在甲午年日軍破城時為守名節,全家老少十個女人跳進了井里,給金州城留下了抗擊侵略的遺跡——曲氏井。而曲家的男人們則跟隨大少爺金玉堂組成了抗擊日軍的隊伍。

離開曲家,白老饕揣著鵪鶉蛋往金府走,回想起女兒學戲時在家里唱的戲詞,不知不覺哼唱出來,突然傳來聲音:“這位老先生,您唱的是《空城計》。”白老饕一轉頭,旁邊的一位年輕人正在向他拱手:“在下方宗,南金書院的新任先生。不知老先生姓甚名誰,可否告知?”白老饕說:“姓白,名長慶,人稱白老饕。”方宗又拱了拱手:“失敬失敬,真正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白老爺子。”他立刻改了稱呼,聽得白老饕很受用:“不知者不怪。你既是新任的先生,肯定到金州城沒幾天吧。否則的話,哪里會不認識我白老饕。”方宗說:“正是正是。在下剛剛應聘到南金書院。金州城里的風土人情還有待慢慢熟悉,以后,還請老爺子多多指教。”方宗對白老饕的恭敬讓他很得意:“小子謙虛了。”

這時,方宗像是聞到股異味從白老饕的身上散發出來,皺起眉頭問:“不知老爺子身上攜帶何物?”白老饕得意地把手伸進懷里,取出鵪鶉蛋在方宗的眼前晃動:“小子有福,說的話中聽,就讓你嘗嘗這‘玉液金珠’。”白老饕把方宗帶進旁邊的飯莊,早有手腳麻利的伙計引兩人坐到飯桌前擺上碗筷。白老饕把鵪鶉蛋倒進淺口瓷盤,耐心地剝落外殼,方宗看到的是十枚晶瑩的鵪鶉蛋,每一枚都透著金黃,乍看上去是名副其實的“金珠”,卻不見“玉液”。白老饕也不說明,用兩根手指捏起一枚鵪鶉蛋扔到半空再用嘴接住,然后細嚼慢咽:“嘗了才知玉液的美味。”方宗也學著他的樣子捏起鵪鶉蛋放進嘴里慢慢咀嚼,果然不同于曾經吃過的那些雞蛋、鴨蛋等任何一種蛋,咸淡適宜,略有一股無法說出來的腥氣,越嚼越有味道,忍不住吃了第一枚后想吃第二枚。當方宗拿起第三枚放進嘴里時,白老饕像好不容易得到的寶貝將要全被搶走似的把裝有鵪鶉蛋的瓷盤摟在了懷里:“事不過三。小子再吃,我親手釀造的‘玉液金珠’就全進你的肚子里啦。”方宗真吃上癮了,連連贊嘆:“名字好,味道好,老先生好手藝。可惜太少,不如老先生再多做些,我出高價買。”

“千金難買啊。小子以為這‘玉液金珠’是容易得來的?‘金珠’得是大黑山生長的鵪鶉下的第一窩蛋,‘玉液’就更不易啦,乃是一百天的童子尿。聽準了,是一百天,多一天少一天都不夠勁,要湊齊這兩樣東西沒有機緣甭想。還得在井邊埋上十天十夜,才成這‘玉液金珠’。小子好口福,說的話中聽,叫我老爺子才讓你嘗這等天下美味。”白老饕說得神采飛揚,聽得方宗卻是肚子里翻江倒海,他沒想到竟把童子尿咽進肚子里,忍著沒有吐出來,還得強顏歡笑順著白老饕的話往下說:“有口福,也是緣分。在下和老爺子一見如故。”白老饕說:“小子吃了我的‘玉液金珠’更是能說會道了,說的都是我愛聽的話。若是從前……”白老饕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嚇了方宗一跳:“從前,怎么啦?”白老饕向他曲了曲小手指,勾引方宗伸長脖子湊過來才在他耳邊說:“若是從前,一見如故往后是八拜之交啊。可惜你小子趕的時機不對,我現在的身份不同往昔,是大少爺親定的賬房先生。”方宗追問:“大少爺,可是金玉堂?”方宗心中竊喜,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欲得金州城必得先拿下金玉堂。白老饕好似一座橋梁,讓方宗得以有機會走近金玉堂。也正是這個原因,方宗暫且饒過他哄騙咽下童子尿的行徑,等到大功告成那天,方宗會讓白老饕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眼下的頭等大事,是尋找機會接近金玉堂。

3

八月初十,文廟秋中丁祭。

金州文廟位于城內東南隅,始建于明朝,至今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到了明末清初戰亂時期,金州百姓逃難山東,文廟荒廢。清乾隆十八年(1753年),金州知縣重建文廟,依照山東曲阜孔廟建成金州文廟大成殿和配殿,所有建筑以中軸對稱,分前后兩院,新增欞星門、泮池、狀元橋、大成門、崇圣殿,自南至北依次排列。整座文廟坐北朝南,氣勢恢宏。大成殿為文廟主建筑,殿內神臺正中面南供奉“大成至圣先師孔子”神位。今日丁祭即在此進行。神位前的供案上擺有太牢三牲,即牛、羊、豬各一頭,并有五谷、米酒等其他供品。供案前方又擺有供桌,安放一對粗大的大紅蠟燭,正跳動著閃閃的火苗。在這對紅燭中間又擺有一鼎銅香爐,里面燃著上等的檀香,沁人心脾的香氣裊裊升起,將整個大殿全都籠罩其中,這是圣人先賢之香,穿越了時空的隧道,跨越了千年的歷史,亙古通今。

此時東方微曉,天色漸明。大成殿前早已站滿排好隊伍的人群,多而不亂。人群的最前面站有一人,正是主祭官金玉堂,他身后的眾多參與祭祀的陪祭人員都身份不凡,皆是金州城內的官紳名流,金滿也在其中。首次參加丁祭便為主祭官,金玉堂就算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在此時也不免心中激動。這是金府的榮耀,更是大少爺的榮耀。孔秀才早早地和文廟里主導祭祀的大通向金玉堂講解了種種規矩。祭祀當日,午夜過后所有參與人員便聚集于大成殿前,至日出東方之時,祭祀才正式開始。

太陽從東方露出了笑臉,燦爛的光線灑向了金州城,將文廟大成殿前照得一片光明。一時間鼓樂齊鳴,祭祀主管大通亮著嗓子:“光緒十九,癸巳年秋,金州文廟丁祭之禮,開始!”金玉堂抬腿邁步,先來到殿前明臺下面的凈洗處,將手放入早就準備好的銅盆里面蘸水,再以毛巾拭干,以示對孔子的尊敬。這時大通已指導陪祭官和其余的參禮人員各就各位,再引導金玉堂進入大成殿內至孔子神位前獻爵獻帛。金玉堂一一敬獻之后,最后行三跪九叩大禮。大通高呼:“引主祭官回。”金玉堂站起身子,出了大殿。這時,南金書院的學生們高聲誦唱:“大哉孔子,先覺先知,與天地參,萬世之師。”這些聲音像利箭一樣鉆進金滿的耳朵里,他不想聽卻又不得不聽。今日文廟丁祭,大少爺金玉堂為主祭官,二少爺金滿才能躋身于陪祭官之列。又被白老饕那根舌頭給說中了:“滿少爺沾了大少爺的光。”金滿心頭堵得慌,自從金玉堂回來,他恨的人就多了起來。金玉堂首當其沖,接著是白老饕,還有小茅和瘋婆,再加上孔秀才,這些人擠得他的心窩快裝不下了。

“千秋仁義之師,萬世人倫之表。”金滿想著他心里恨的最后一個人是孔秀才,就聽到他的聲音。每年文廟的春秋兩祭是孔秀才的頭等大事,只有秀才以上的飽學之士和賢者有資格參加祭祀。而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些沽名釣譽之徒竟也混入,此時孔秀才眼睛里看到的金滿正是其中之一。雖說金滿和金玉堂都是金府的少爺,但在孔秀才的心目中二人卻有著天壤之別。他盯著金滿故意說:“夫子之道,與天地相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氣得金滿抬腿直沖過來準備理論一番,卻被方宗阻攔:“在下方宗,南金書院新任先生,有請二少爺……”他的客套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金滿抬起的胳膊給打斷了。急著找孔秀才的金滿被方宗的突然出現擋住了去路,火氣頓時找到了發泄口,他手上用勁想把方宗推倒。不料看似瘦弱的方宗卻像釘子一樣地定在了那里紋絲不動,反倒是施展力氣的金滿后退了一步。方宗笑了笑,邁著腳步走過來想繼續剛才沒有說完的客套話,金滿卻扭頭就走。方宗臉上依然笑著,不過變成了冷笑,說著金滿已經聽不到的話:“無識人之能,無容人之量,怪不得二少爺到底不如大少爺。”冷笑兩聲過后,方宗四處張望尋找著金玉堂,這正是他盼望已久的機會。

祭祀大禮已成,眾人在金玉堂的帶領之下退出大成殿,早有兩位通引人員將供桌上的太牢三牲和貢品分成若干份送到各位手中。孔秀才激動地捧著分到他手中的一塊豬肉,仿佛是捧著寶貝一般,能得到祭祀貢品也是極高的榮譽。人生在世,活的就是個臉面。大少爺的臉面,在今天得到了萬眾擁戴。此時,金玉堂已出了大成殿,繞過欞星門向西,從禮門而出,文廟的通引在前面引路。南門不開,非狀元郎不可通行也,這個規矩金玉堂是知道的。金州城何時才能出現一位狀元?今年已是1893年,公元19世紀已然走入了尾聲,文廟的南門會為狀元郎而開啟嗎?如果金玉堂一直生在金州,長在金州,但沒有生在金府,讀書求仕必定是他唯一的人生道路,說不定打開文廟南門會是他的夢想。但因是金府大少爺,出生第二日便被送了出去,這些年他見識外面的世界,也意識到中國的科舉考試早已經落后于時代發展,總有一天會被歷史所淘汰。果然十二年后,同樣又是一個子亥輪回的秋天,公元1905年光緒帝下令廢除科舉。自此,中國再也沒有了狀元郎。

然而,中狀元、開南門是孔秀才的畢生夢想,也是他無法親自實現的夢想,唯有把希望寄托在南金書院的這些學生身上,可這些年也沒有遇到一個真正的可造之才,除了小茅。在那個兩人不約而同被堵在東城門外的傍晚,孔秀才發現小茅不僅聰慧機敏,而且在詩書典籍上竟然一點就通,孔秀才頓時如獲至寶,也懊惱為何沒有早點兒發現僅和自己一墻之隔住著的這個小叫花子。這些日子孔秀才把一本《三字經》交給小茅,千叮萬囑只要背下就會得到一貫銅錢,足夠他和瘋婆過上十天半個月的。可向來自由散漫慣了的小茅寧愿走街串巷,乞討要飯,也不肯老老實實坐在窩棚里看書背經。孔秀才無可奈何,小茅和他非親非故,也不是書院的學生,只能循循善誘,漸漸引他走上心目中的正途。

孔秀才捧著分發到的貢品豬肉回到廂房,恭恭敬敬地放到窗前的桌子上,然后盤膝坐到炕上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兩個窗扇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從外面伸進來一只臟手,摸摸索索伸向那塊豬肉,孔秀才眼睛睜都不睜,拿起放在炕上的一支長竿準確無誤地打過去,只聽得“嗷”的一聲,臟手縮了回去,一個腦袋露了出來:“打死人啦。”孔秀才這才睜開眼睛:“圣人腳下敢偷太牢三牲,此乃大不敬也。該打。”小茅趴在窗臺上嚷嚷:“孔圣人是秀才的圣人,與俺何干?好好的豬肉偏偏供起來,不如給小茅填飽肚子。”孔秀才不是不給小茅吃,而是讓他先背段《三字經》。小茅立刻搖頭晃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小茅竟然一字不差,背誦流利,孔秀才驚得從炕上跳到窗前,還以為送的那本《三字經》早變成了擦屁股的紙,原來小茅都吃進了肚子里。他伸手撫摸小茅的腦袋:“可惜啊可惜。”小茅說:“秀才喜讀書,小茅愛討飯,這叫作人各有志。”他嘴里說著話吸引孔秀才的注意,一只手已經摸到了豬肉,正準備收回來,卻被孔秀才手疾眼快地抓住手腕:“飽腹即可,不為賊也。”小茅觍著小臉湊近說:“謹記在心。不為賊,當大官,等哪一天小茅當了大官,就讓秀才做這書院的督學。”孔秀才搖頭:“非也非也,官是賊。”小茅糊涂了:“官是賊,那賊又是什么?”孔舉人這時才松開手:“官是賊,賊是老爺。”

“賊老爺?”小茅把豬肉塞進懷里,眨巴著眼睛把目光向西炕方宗那邊投了過去,孔秀才會意地點了點頭,兩個人心照不宣。方宗沒有回來,他仍在尋找著金玉堂,尋遍了文廟的每一座院落都不見蹤影,難道大少爺已經離開文廟回金府了嗎?

4

金玉堂正站在狀元橋上,橋下是半月形的泮池。池水清澈,宛如鏡面,映照著四周的景象和金玉堂的倒影。玉樹臨風,風度翩翩,果然是人人羨慕而又敬仰的大少爺。可金玉堂盯著水中的人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自己到底是誰?從未謀面、生下兒子就離開人世的親娘是什么模樣?浮想聯翩的金玉堂突然看到水面中出現一張滿是疤痕的面孔,伸出兩只胳膊做出要把金玉堂推下橋的舉動。等金玉堂反應過來這張面孔是瘋婆時已經來不及躲閃,只好轉過身來面對,正好看到瘋婆的眼睛。這是一雙清醒的眼睛,目光里全都是關切和牽掛,猶如慈母惦記著久別離家的兒子,她明顯認出了金玉堂,激動地上前抱住了他的腰身。金玉堂一動不動,任憑摟抱,盡管鼻子嗅到她身上散發出難聞的味道也沒有表現出厭惡來。在這一刻金玉堂又想起親娘,娘如果還活著的話也會像瘋婆一樣地摟抱自己,眼前的瘋婆流露出的是真情實感,她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痛苦經歷。想到這里,金玉堂才輕輕推開瘋婆的雙手,只見她情緒更加激動,嘴里嗚咽著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一只手從衣領伸進懷里掏出了一樣東西。金玉堂立刻認出正是自己的那枚印章,多日來的猜測得到證實,印章果然落到了瘋婆的手里,被她用紅繩拴系著日夜佩戴。金玉堂找到了答案,正因為印章被瘋婆如此用心地保存,他才能在夜里睡得安穩。可是,為何瘋婆是保存印章的穩妥之處呢?金玉堂仍然沒有找到答案。

瘋婆興奮地舉起印章,用手指著上面的字,像在詢問刻著什么。金玉堂輕輕說道:“‘燕于飛’,這是我離開金州城后用的名字。背面,‘之子于歸’,意思是有位女子要出嫁了。”瘋婆聽后似懂非懂地把印章放回衣衫里面,還用力地拍了拍胸脯,是讓金玉堂放心她會好好保存。金玉堂笑了,笑中帶著苦澀,這枚雙面印章是他的心愛之人親手鐫刻而成,是他的秘密也是隱痛,從來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卻說給了素昧平生的瘋婆聽。一個瘋癲的女人卻讓大少爺在她面前敞開心扉,是造化弄人還是天意如此?金玉堂想到瘋婆和小茅相依為命,日常生活用度全靠乞討,便拿出一張銀票塞進她的手里。不料這張銀票驚嚇到瘋婆,她奮力推開金玉堂的身子,跑下狀元橋一路狂奔,參加完丁祭的人們紛紛躲開,她也在躲著路人,好不容易奔到了西院,卻看到金玉堂早等在前面,正背對著她。瘋婆又驚又怕,無法后退,瞪大的眼睛里只有越來越高大的背影,漸漸地那背影化成了一張銀票,如天羅地網般把她緊緊包裹起來。瘋婆掙扎著,拼盡全身力氣揮舞著胳膊要逃脫出去,卻遭遇到了突如其來的一記重擊,倒在了地上。

金滿厭惡地看著腳下的瘋婆,她兩只手緊抓著地面,指甲間藏滿了骯臟的污垢,他回想起金玉堂手腕間的血痕。這個瘋婆是個不吉之人,遇到會帶來厄運。金滿頓覺晦氣,沖著瘋婆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剛一轉身,就被一個低矮的身影撞到了胸口。小茅用腦袋頂著金滿大喊:“叫你打俺娘!”金滿回過神來,飛起一腳把小茅踢開:“臭要飯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小茅恰好被踢到瘋婆旁邊,懷里的貢品豬肉掉出來也顧不上,忙抱著瘋婆的身子直叫娘。金滿抬腳踩向豬肉:“臭叫花子把撿來的瘋婆當親娘,還真是孝順,趕緊滾得遠遠的,別礙滿少爺的眼!”小茅沒有被他的話嚇到:“你打了俺娘又踩著貢品,早晚會有報應!”金滿抬頭看著明晃晃的太陽不屑地說:“老天爺沒長眼!”金滿又吐了好幾口唾沫,才悻悻地向西門走去。文廟的西院正是南金書院,他來這里是找孔秀才算賬,不料真佛沒見著卻被小鬼沖撞。金滿窩了滿肚子的火,今天的日子諸事不宜,趕緊回金府。待他走出西門不見了蹤影,小茅才又喊出一句:“報應報應,金滿不得好死!”啪的一聲,瘋婆打了小茅一巴掌,嘴里喃喃道:“不能死,娘的兒子不能死。”小茅委屈地說:“娘,您看好啦,那滿少爺不是您兒子。”瘋婆瘋狂地搖著頭:“是,是娘的兒子,兩個兒子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小茅知道瘋婆又犯了瘋病胡言亂語起來,趕緊背起她出了文廟。這時候,孔秀才才從欞星門走過來,看著兩個人的背影嘆息不已。

“何事惹得老先生長吁短嘆?”金玉堂在身后問道。孔秀才忙轉過身子:“大少爺來得正好,前面的廂房是秀才的屋子,不知大少爺可否賞臉前去,令陋室蓬蓽生輝?”金玉堂笑道:“老先生滿腹經綸,出口成章。劉禹錫的《陋室銘》說得好:‘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去又何妨?”孔秀才也笑了起來,前頭帶路,引著金玉堂進了廂房,他藏著心眼,想讓金玉堂親手寫下一幅字。孔秀才不是沒有金玉堂的墨寶,那日在金記當鋪金玉堂寫的是董其昌的書法,騙過笑面虎后就被他收藏起來。雖說也是金玉堂親手書寫,但畢竟不是專門寫給孔秀才的字,所以當他拿出這幅字,金玉堂馬上就明白了用意。

“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無求品自高。”

金玉堂又施展出懸筆立書的絕技,一揮而就寫下這幅字。孔秀才連聲贊嘆:“這可是大少爺專門給我的墨寶,價值連城啊。”金玉堂說:“老先生言重了,玉堂寫字全憑心性,隨心所欲,無師無承,豈能稱得上‘墨寶’二字?”孔秀才卻將這幅字視為珍寶,非要好好裝裱起來掛在東墻上。這時響起敲門聲,不待孔秀才開口,方宗就推門進來,看到金玉堂忙做出驚喜的神情:“原來大少爺在此。不知是否攪了兩位的雅興,還請恕罪。”其實他找的就是金玉堂,探知大少爺和孔秀才進了廂房便不請自到:“初次見面,請多關照,在下是南金書院新任先生,方宗。”金玉堂說:“原來是方先生。能來南金書院,必是像孔秀才一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孔秀才博古通今,博覽群書,是南金書院最有名的先生。你初來乍到,多向他請教定會多有受益。”金玉堂寒暄過后立刻轉了話頭,言語間的意思是讓方宗聽令于孔秀才,氣得方宗手指用力,青筋顯現,但神情上卻不能表現出來。金玉堂面色如常,心頭卻也是一震,在方宗剛走進來時他就認出,這個人正是那天晚上在關帝廟前遇到的神秘年輕人。月光下的匆匆一瞥讓金玉堂記住了他的臉,現在近在咫尺看得更加清楚。這是一張不同于在中國南方和北方地區生活的人們的臉,顴骨高聳,眼角細長,與金玉堂遠渡東洋時所見的那些人有些相似。

難道,方宗來自日本?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金玉堂腦海里在迅速思索。方宗不會想到,他自以為是“初次見面”,其實早被金玉堂記住了臉,還想裝作欣賞字幅繼續周旋,孔秀才卻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你來這里有什么事情?”方宗說:“在下來得匆忙,所帶書籍不多,有些不懂之處,想進藏書樓……”孔秀才立刻打斷他的話:“四書五經總歸帶了吧?看了幾遍?一遍還是兩遍?不夠不夠。讀書百遍,其義自現。全都背得爛熟于心才配擔任南金書院的先生。”方宗只好退出去,金玉堂這才輕聲說道:“方宗不像我中華人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孔秀才豎起大拇指:“大少爺好眼力,秀才也不差。我早就看出來這小子居心不良。但他有朝廷公文,不可拒之門外,所以才留他住在我這西炕,日夜盯著。”金玉堂仍不放心:“他年輕力壯又心懷不軌,老先生還需事事小心為宜。”孔秀才拍打著肚子:“我這肚子里裝滿了詩書也有計謀,大少爺放心。方宗想進藏書樓,想都別想。大少爺雖然沒開口,但秀才我會親手打開,請大少爺一飽眼福。”

南金書院的藏書樓享譽遼南,可與寧波的天一閣、杭州的文瀾閣等江南地區有名的藏書樓相媲美。孔秀才嗜書如命,獨自一人花費好幾年的時間把所有藏書全都分門別類地重新整理。各種書籍擺放在不同的架子上,而這些架子又依據年代的久遠程度設計成不同的格局。金玉堂走在其中,發自內心地敬重孔秀才完成的這項浩大工程。孔秀才也毫不掩飾他的自豪:“就算教不出一個狀元,有這間藏書樓我孔繁儒也在南金書院留下名號了。整整一棟樓啊,大少爺進的才是一樓。東墻安放史書,架子擺成‘中’字格局。西墻安放傳記,架子擺成‘口’字格局。樓上的東墻安放經文,架子擺成‘日’字格局。西墻安放譜牒,架子擺成‘田’字格局。屬二樓的譜牒最多,歷朝歷代的都有,架子幾乎不夠用,再多收集些進來,就得穿‘田’而過,成了‘申’字格局。”

正拿起一本古書翻閱的金玉堂聽到孔秀才說的最后一句話愣住了,接著,仿佛一道閃電劃破黑色夜空,帶來了光明的啟示,他想到了那句明代先祖留下的“殺我者,田中走,東邊草”的字謎。“田中走”,正是“申”字。

金玉堂知道,在金府,有位主人姓申。

5

老夫人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白老饕終于放下心頭懸著的石頭,眉開眼笑拿起勺子盛上一碗湯。為了迎接在響水觀住了多日的老夫人回府,白老饕這個冒牌賬房下廚房當起了正牌廚子。他一點兒都不傻,自己是金玉堂選進金府的,可只有得到老夫人的認可才能地位穩固。白老饕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做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山珍海味一應俱全,菜名更是吉祥如意,有鳳棲梧桐、青龍臥雪、八仙過海等等,最為家常的豆腐也做了芙蓉豆腐和一品豆腐兩道菜。老夫人一道菜嘗一口肚子就半飽了。人上了年紀愛吃甜食,恰好金府院里的銀杏樹結了果,白老饕親手摘了些,加蜜加糖腌好盛放在玻璃盤中,晶瑩剔透,色味誘人。老夫人看過去:“這道菜,叫什么名字?”白老饕愣住了,這道蜜糖銀杏是他臨時起意加工而成,還沒來得及起名字,急得他抓耳撓腮。這時金玉堂走進來:“《論語》中記載,孔子在銀杏樹下教弟子學詩學禮,這道菜可取名為‘詩禮銀杏’。”白老饕一聽:“還是大少爺有學問,榮任文廟主祭官是眾望所歸。”金玉堂順著他的話頭雙手奉上一包東西:“這是主祭官分得的三牲貢品,玉堂祝老夫人福壽雙全。”白老饕趕忙接過,打開外面的包裝放到老夫人面前:“丁祭的貢品啊,也就老夫人能享受得了。老夫人多福多壽,有大少爺孝順,日后再討個賢惠的大少奶奶,等著享福吧。”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文廟丁祭是人人矚目的大事,也是個苦差事,得深更半夜起來一直忙到晌午頭,趕緊好好歇著去吧。”金玉堂說:“謝老夫人體諒,玉堂這就回東廂房。”

老夫人看著金玉堂走出去,又把目光投向了白老饕,雖仍是笑著,可笑得白老饕心驚肉跳:“老、老夫人,我一見老夫人喜歡這桌子菜就得意,一得意就話多,要是哪句話不中聽,請老夫人寬恕啊。”老夫人說:“金州城都說白老饕長了根會吃的舌頭,沒想到還會說,坐吧。”白老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夫人您是讓我坐下?”老夫人說:“忙活這一桌子的菜又伺候著,早該累了,你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坐下吧。”白老饕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小心翼翼坐到椅子上,旁邊有眼力見兒的丫頭馬上把一雙筷子送到他手里。白老饕夾起一塊豆腐送到嘴里,老夫人竟和他嘮起家常。在沒進金府之前,白老饕和許多金州鄉民一樣,是從口口相傳的流言中認識的老夫人,覺得她身份尊貴而又不怒自威,可沒想到這一頓飯的親近讓他改變了看法,掌管金府多年的女主人也和普通人家的老太太一樣關心兒孫、操持家事,尤其對金玉堂的倚重,白老饕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頭。

白老饕漸漸放下拘謹,話多了起來,當老夫人問起他家里還有什么人時長嘆一聲:“唉,老夫人也知道我是個倒插門,娘子早逝,留下個女兒,姓曲不姓白,生得模樣俊俏。可惜啊,在老夫人面前不敢隱瞞,我那女兒命硬,生的時辰不對,剛出生就克死了親娘。算命的說啦,鳳儀是天生的克夫命,不僅克夫還克夫家,斷子絕孫,沒人敢娶啊。”老夫人卻有了興趣,讓丫頭呈上筆墨,命白老饕寫下曲鳳儀的生辰八字。看到這份庚帖,她的眼前又浮現出另一份庚帖,那是在響水觀里曲鳳儀親手送上的,上面的生辰八字與白老饕寫的截然不同,一份大吉大利,一份大兇大惡。老夫人滿意地笑了:“白老饕進金府也有些日子了,做的飯好吃,說的話中聽,大少爺沒有選錯人。這桌子飯菜拿些回去給女兒嘗嘗吧。”白老饕驚喜地站起身子鞠躬:“謝老夫人打賞。”

白老饕興沖沖地拎著裝滿飯菜的食盒走出去,在垂花門遇到了金滿。一個要進,一個要出,頂牛了。白老饕當然先讓路,他往左邊錯開,金滿也隨著向左;白老饕向右,金滿也向右。毫無疑問,金滿是在故意刁難白老饕:“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白老饕雙手捧起:“噢,滿少爺還不知道吧?我親手做了一桌子的飯菜,老夫人吃得歡喜,賞了這些讓我送回家去。我白老饕的舌頭又多了功能,哄老夫人高興。滿少爺就別再跟我過不去啦,您是少爺,我是個賬房,跟我較勁贏了也不光彩。”白老饕點頭哈腰地從金滿身邊繞過,氣得他破口大罵:“什么賬房,大少爺的一條狗!”金滿跟隨金玉堂參加文廟丁祭,沒有感到半點兒榮耀,反而心里堆積的仇恨更多了,連分得的貢品都沒有拿就急著出了文廟。剛從西門出去他就后悔了,又返回文廟尋找金玉堂卻沒有找到,不得已再次出了西門,上了南街,把屬于金府祖業的每一家店鋪全走遍了才回來。一進大門,聽看門的下人說大少爺已經回來了,金滿趕緊往二進院走,卻遇到趾高氣揚的白老饕。每次兩人斗嘴,金滿總是處于下風,這令他惱火萬分,把這一切都算到金玉堂的頭上。金滿的舒心日子因為金玉堂的歸來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甘心,也不相信什么事情都能順著金玉堂的心意。古人早有訓誡: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老夫人在等著金滿,他進屋后馬上命丫頭把金玉堂叫來,宣布了一件金府的大喜事——大少爺要娶親了。金玉堂立刻應允:“一切全由老夫人做主。”金滿驚得目瞪口呆,老夫人定的親事毫無征兆,也沒有向他這個親生兒子透出半點兒口風,還有,金玉堂連迎娶的是誰家的小姐都沒有問就答應,著實出乎他的意料。金滿在這幾個月和金玉堂的交手過程中早得出了結論,金玉堂胸有城府,腹藏謀略,絕對不會讓別人安排自己的人生大事,娶親成婚就是大事,金玉堂不假思索便同意,恰恰證明了此前的深思熟慮。金滿這才意識到,近在咫尺的大少爺不僅是一個強大的對手,也是一個可怕的勁敵。

當兩個人一起走出正房時,金滿道:“大少爺連娶的是誰都不問就答應了親事,著實出乎意料。”金玉堂說:“老夫人選定的人,豈會有錯?”金滿說:“說得好。老夫人看好的人定會是位稱職的大少奶奶。金州城的大戶都有千金小姐,估計出不了這幾家。不過也說不準,老夫人就不是大戶人家出身。老夫人姓‘申’,金州城獨此一家,祖籍何處早已不可考。偶爾聽老夫人說過有位祖宗叫‘申蘭’,還是好幾百年前的,能留下個名字也算是子孫孝順。”金玉堂心頭一震,回到東廂房馬上打開盒匣取出藏有字謎的筆管,他找到了答案。

“田中走”,是“申”字。“門東草”,是“蘭”字。申蘭正是害死金府先祖的兇手。而如今申蘭的后代竟然成為金府的主人,這其中藏著多么大的秘密?是否與金府至今沒有發現的藏金洞有關?那么老夫人知道還是不知道?金玉堂寫下了“申玉安”三個字,正是老夫人的名字,又寫下“申蘭”,看著眼前的兩個名字,金玉堂的視線模糊起來。自從回到金府,老夫人就對他倚重有加,日益親近,從來沒有一件事情違逆過他的意愿,除了今天剛剛提及的親事。雖說親事出乎金玉堂的意料,也不知道娶的是誰,但是知道老夫人是在為他好。想到這個好字,金玉堂燃起蠟燭,把寫有“申玉安”和“申蘭”兩個名字的紙放到火焰里燒成了灰燼。金玉堂對自己說,老夫人和那些陳年舊事無關,她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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