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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夜深了,寂靜無聲。金府一片黑暗,連樹上的鳥都睡著了。住進老夫人正房的金玉堂卻毫無睡意,瞪大眼睛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打量屋里的景象。這里曾經是金府老爺和正房夫人的寢屋,也是他的生身之母住過的地方,很有可能他就出生在這間屋子。如果東廂房被燒是偶然的話,那么他住進正房則是必然。金玉堂感覺到老夫人是故意讓他住進來的,就算沒有這場大火也會找到讓他無法拒絕的理由。因為老夫人要讓金府乃至金州城知道她對大少爺身份的認定。從這一點來說,金玉堂真的感謝老夫人。畢竟,她有親生兒子。有哪位親娘不偏袒自己的兒子?又有哪位親娘會誠心對待正房夫人生下的兒子?但是老夫人偏不,她沒有幫親生兒子,而是幫著大少爺樹立威信。

一絲疼痛從手腕間襲來,白天被瘋婆抓破的地方已結成凸起的痂痕,在黑暗中也能觸摸得到。這點兒皮外傷不會傷筋動骨,卻偏偏時不時刺痛著金玉堂,讓他記起瘋婆。金玉堂不但記得,還很感激。就在東廂房著火的時候,他才猛然想起在金府門口賞給瘋婆的不是銀子,而是那枚他視為心頭之物的印章。從日本回來后每到夜晚躺在床榻上,金玉堂都是手握印章才會安然入睡,回到金府也不例外,卻做了噩夢,令他心神不寧,恍惚中以為把印章塞進被褥底下,其實是帶在身上而又被當成銀子送到瘋婆手里。瘋婆本就瘋癲,供養她的兒子又是個小叫花子,想必這個時候早已發現那枚印章是用木制成,上面鐫刻的也不是金玉堂的名號。在他們的眼睛里,以他們的思維看,這枚印章連半文錢都不值,很有可能早被丟棄。倘若瘋婆留下來,就是天意,因為印章真要還在東廂房的話,早被大火燒成了灰燼。金玉堂再也躺不住,起身走出正房。夜空晴朗,星光閃耀,依然看不到北斗七星,那顆他最想找的瑤光星躲藏起來不見蹤跡。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金玉堂懷疑眼睛出了問題,莫非是瑤光在責怪他沒有保存好印章?他眼前又浮現出燃燒的火焰,噩夢中的大火和壽誕時燒起的大火交替出現。東廂房絕不會無緣無故被燒,幕后的罪魁禍首是為了探清金玉堂到底從外面帶回來了多少財富,歸根結底是為了——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金玉堂知道這句話,金滿也知道,就在金玉堂剛回正屋重新躺下時,他起來了。站在西廂房門口盯著正房黑洞洞的窗戶,金滿不相信金玉堂會睡得著,正如他在床榻上輾轉反側許久終于走出來一樣。東廂房的大火是對金玉堂的警告,也是想查看他是否在里面藏了錢財,結果只找到了幾枚銅錢,連一丁點兒的碎銀都沒有。人人皆知大少爺有錢,老夫人壽誕花出的銀子如流水,對于金玉堂來說是九牛一毛,那些能讓他返回金府的巨額財富都在哪里?金州城的所有票號銀莊全查遍了,沒有找到一筆銀兩和金玉堂有關,大少爺果然手段高明。道高一尺,自有魔高一丈。金滿轉身回到屋里,黑燈瞎火地走錯房間,惱火地抬腳踢向門板,發出巨大的聲響。因為金玉堂他才被趕到西廂房,受到的羞辱和怠慢總有一天會讓大少爺加倍償還。金滿走進寢屋,四肢展開呈大字形倒在床榻上。他在盤算著,謀劃著,想方設法也要把金玉堂沒有示人的那些財富據為己有。

這一夜,對于金玉堂和金滿都是個不眠之夜。當報曉的公雞發出第一聲啼鳴,天亮了,金府從睡夢中醒來。就像是約定好了似的,兩兄弟同時從正房和西廂房里出來。難道是心有靈犀?金滿不想和金玉堂有相像的地方,偏偏行動總是不約而同,不謀而合。他只好先問了句:“住進娘的正房,大少爺睡得可好?”金玉堂則回敬:“二少爺在西廂房睡得可好?”一聽到“二少爺”,金滿頓時心中生恨,他可以命令所有下人稱呼自己為“滿少爺”,卻無法命令金玉堂。也就是說,金府里所有人都稱呼他為“滿少爺”,除了金玉堂。因為,兩個人是天生的對頭,水火不容,冤家路窄。劍拔弩張的氣氛在慢慢升騰,漸漸彌漫了整個二進院,下人們紛紛躲避,生怕一不小心觸怒兩位少爺。管家小心翼翼地過來稟報,修建東廂房的工匠們還有木料磚瓦都進來了。金滿冷笑著:“大少爺放心,全由兄弟我照應,保管把東廂房蓋好。大少爺若是在金府里住著不舒服,膽敢有人對大少爺不敬,兄弟我先廢了他!”金滿說得咬牙切齒,扭頭就走,他故意把“大少爺”和“兄弟我”這幾個字拉了長腔,就是讓金玉堂明白:他們兩個根本就不是兄弟,金府真正的主人是金滿,而不是突然冒出來的大少爺。金玉堂也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對管家說:“讓工匠們抓緊干活,用料要好,做工要細,工錢加倍?!惫芗艺f:“大少爺放心,工匠們一聽說是給大少爺修建東廂房,樂得嘴都快合不上了,都知道大少爺手敞,等著賞錢呢?!苯鹩裉貌徽f話,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吹缴厦娴臄底?,管家驚嘆有錢人就是豪爽,這些錢足夠建起兩套東廂房。他把銀票放進懷里,小聲嘀咕著二少爺是個鐵公雞,大少爺卻是個財神爺,有誰不喜歡財神爺呢?管家向工匠們走去:“大少爺發話了,把活干好,有賞。趕緊點兒,忙活起來啊?!?

金玉堂進到正房,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上面是熟悉的筆跡。初次看到時是在京城,那時金玉堂剛在錢莊存進賺到的第一筆銀子,就意外收到一封來自金州城的信。信中雖寥寥數語,但句句言必有中,道破天機。現在回想起來,金玉堂仍記得看到第一封信時的驚愕。寫信的這個人是誰?知道他的地址和使用的名字,對一切了如指掌。接著,又有第二封、第三封信,好在那人對金玉堂并無惡意,而是在關鍵時候指點迷津,讓他在商場上如魚得水、財源廣進。很多時候金玉堂甚至懷疑那人就隱藏在自己身邊,寫好了信送到金州城再寄往京城,如此兜兜轉轉的目的是不被發現??蛇@些年,金玉堂并未發現身邊有可疑之人,并把那人當成了貴人。貴人的確對他有恩,在回金州城之前就把作為金府大少爺應認識的人、應做的事全都交代好了。例如,讓他把在京城賺來的錢財以化名存進金州城的票號以不為人知。除了作為回金府的必要條件送給老夫人的那一筆巨款,金玉堂余下的錢要多得多,這也是金滿想得到卻得不到的。

貴人,其實是高人??伤自捳f得好:“無功不受祿?!边@些年,金玉堂得到的全都得益于貴人的鼎力相助,他想報答卻無時機。即使昨天傍晚在約定的地方收到貴人的這封信和幾張銀票,金玉堂仍不知道貴人身在何處,姓甚名誰。沒有人會無緣無故這么多年始終幫助一個無親無故的人,真是如此的話,那高人應該是圣人了。金玉堂從不相信世上真有圣人,他已經回來了,總有一天會找到貴人。眼下的頭等大事是快點兒把東廂房重新建起,早一日完工,老夫人才會早一日回來。金玉堂決定要好好孝敬老夫人,像親生兒子孝敬親娘那樣孝敬。

2

汩汩的泉水從龍口里流出,匯聚成潭,名為龍潭。潭水清澈,金紅的錦鯉游來游去,偶爾掠過的輕風吹起層層漣漪,令人心情愉悅。老夫人坐在潭邊的亭子里,丫頭站在旁邊輕搖著扇子。金府的下人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下人就是陪著老夫人的丫頭,日夜跟在老夫人身邊,得會察言觀色,不用吩咐就知道做什么。老夫人只輕輕抬起了手,丫頭忙把旁邊盛放著魚餌料的盤子送到眼前。老夫人用手指捻起一小撮,扔進水里,一大群錦鯉游了過來,爭先恐后地搶著餌料,水面綻放出朵朵水花,老夫人的臉上浮現出笑意。

遠處的山門外駛來一輛馬車,旁邊也跟著個丫頭,由此便可知道車廂里面坐的不是大宅院里的小姐就是府里的少奶奶。丫頭走得熱了,手上又沒有遮陽的東西,看到前面一潭碧水不由得加快腳步,把馬車落在了后面,這時聽見車廂里傳來聲音:“既收了銀子,就得給我扮好丫頭?!鼻P儀坐在車廂里,雙手捧著魚缸,里面游著五六條金魚,扮作大家閨秀來響水觀的龍潭放生。馬車是一兩銀子雇的,丫頭反倒花了二兩——不是別人,正是本家的表妹曲瑤光,她聰明伶俐,只比曲鳳儀小一歲。兩人雖是本家,可如今的身份早不相同。曲瑤光有個做綢緞生意又好耍龍的父親,家境殷實,可算是位小姐。曲鳳儀沒有表妹這樣的好命,也沒有那樣的一個好父親,她有的是一個吃貨的爹,吃得忘記祖宗,散盡家財。當年曲鳳儀母親陪嫁的四合院成了曲瑤光家住的,只剩了三間小廂房留給父女窩居。好在曲瑤光一直當曲鳳儀是姐姐,兩人從小一起玩到大,直到曲鳳儀進了戲班。說起唱戲這碼事,曲瑤光記憶猶新。當年曲鳳儀要去學戲,遭到了曲家上下的反對。曲家雖不是大戶人家,但也是衣食無憂,登臺唱戲就是傷風敗俗,可曲鳳儀鐵了心拼著命要去,白老饕根本管不了。無可奈何的曲家老爺只好讓曲鳳儀姓回白姓,這才進了鴻興班。曲瑤光知道表姐脾氣倔,想做一件事情無論如何也要做成,進了戲班一定會唱紅金州城??蓻]想到的是,三年戲班的苦學苦練,只登了一次戲臺就再也不唱了,她回到曲家廂房扮起了小姐。正如曲瑤光現在扮成了丫頭,她并不是貪圖那二兩銀子,而是感覺到表姐定是在謀劃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曲家的女人個個膽大心細,聰慧機敏。曲瑤光想探得這其中的玄機,只因為曲鳳儀登的不是天后宮的戲臺,而是金府老夫人壽誕那日臨時搭起的戲臺。那是曲鳳儀第一次進金府,曲瑤光還沒有進去過呢。在這件事情上,表姐贏了,但曲瑤光不會認輸。她和表姐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玩鬧,感情好歸感情好,明里暗里也有競爭。雖說從家財和身份上曲瑤光占據上風,但她知道表姐是不肯屈居人下的性格,不會一輩子被她壓制,定會想方設法翻身做主。而今日之事,就是曲鳳儀想出的方法,曲瑤光要試探出表姐真正的心思才肯扮成丫頭。此時曲鳳儀已令車夫停下,小心捧著魚缸出了車廂,走向龍潭,曲瑤光忙在前面引路,卻惹得表姐不高興:“真是膽大的丫頭,竟敢走在小姐的前面!哪兒也別去,你就和馬車等在這里?!鼻幑庵缓猛O履_步,看著曲鳳儀一步步地走向涼亭。老夫人仍在上面喂魚,如果看到有人放生,會心生歡喜。曲鳳儀向來能說會道,只要和老夫人說上幾句話就能贏得歡心。但她并沒有去拜見老夫人,而是徑直走向龍潭岸邊,放下魚缸,先是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敬拜后,才小心地捧起了一條金魚放進水里。然后,第二條、第三條金魚都是如此這般地放生。恭敬虔誠的樣子讓老夫人身邊的丫頭不時地看過來。曲鳳儀暗自得意,和金府老夫人過招,第一招須用欲擒故縱。然而,老夫人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把手里剩下的魚餌料全都扔到了水里,站起了身子,丫頭忙收起扇子攙扶著她出了涼亭,上了臺階,走進響水觀。

“好一位老夫人,道行高,城府深。”曲鳳儀自言自語著。早就聽聞金府老夫人不同凡響,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她伸長脖子看到老夫人和丫頭的身影完全進了道觀后,也邁開腳步,才發現手心里還有最后一條金魚。她沒有接著放生,而是扔到岸邊。水潭近在咫尺,可憐的金魚卻在垂死掙扎。曲鳳儀毫無憐憫之心,她本就不是真心放生,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地來到這座遼南最有名的道觀。

響水觀已有千年歷史,依山而建,兩層飛檐,雕梁畫棟,氣勢非凡。南北兩座院落一前一后,各有景致。后面的北院十幾間房屋幽靜雅致,是道長和居士的住處,老夫人帶著丫頭就住在東面第一間客舍。前面的南院是道觀正殿,飛檐翹角,紅色垣墻,巍峨莊嚴,里面供奉著后土娘娘、女媧和觀音,香火旺盛,四季不斷。在正殿右側的山體里有一處天然洞穴,曲徑通幽的盡頭有股清泉從石隙間涌出,經年累月潺潺不斷,仿如琴聲悠揚,所以此洞名為瑤琴洞。洞里的泉水甘甜可口,下有暗流自南而北從嵌在道觀外壁上的龍口中傾瀉而下,直入蹲伏于水潭中的碧蟾口中,嘩嘩作響,飛傳山谷,這便是響水觀名字的由來。

踩著高高的臺階,曲鳳儀走進響水觀,一進山門就看到高大巍峨的正殿。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出過金州城,也從來沒有進過響水觀。今天,她來了。琴聲悠悠,香煙繚繞,莊嚴的氛圍讓曲鳳儀不由得隱藏起目的跪拜在神像前。后土娘娘居中,觀音居左,女媧居右。當她抬頭起身時,想到自己一定會心愿得償。因為這里供奉的不是玉皇大帝,也不是太上老君,而是三位女神仙。從古至今,朝代變換,這里供奉的神像卻從沒有更改,可見人們對女神仙的敬重和信奉,其實是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承認女人的偉大和功績。曲鳳儀是女人,是一個要改變命運的女人,也是一個不信神靈、只信自己的女人。她來響水觀只有一個目的——接近老夫人。

琴聲突然斷了,正在聆聽的老夫人感到意外。琴道人是響水觀的住持,卻與老夫人有著不解的淵源,這也是她每逢壽誕和需要時到此的緣由。琴道人擅彈古琴,技藝高超,守著瑤琴洞彈著古瑤琴,又有未卜先知的奇能,成了大黑山的活神仙,聞名遐邇。老夫人不喜樂器,卻愛聽琴,確切地說是只喜歡聽琴道人的琴聲。正如此時此刻,坐在瑤琴洞口高大的樹蔭下面,聽著琴聲悠揚、泉水流淌,是老夫人心情最平靜安寧的時候。她聽了三十年卻沒有遇到過一曲未了突然停頓的時候,正殿里發生什么事情了?滿腹疑慮的老夫人從樹蔭下站起身子,就看到琴道人從正殿里走出來,后面曲鳳儀雙手拿著庚帖跟著正在懇求:“請道長指點,小女子的生辰八字可否配得上一位好郎君?”原來是求姻緣的。老夫人明白那位小姐的來意,卻不明白琴道人為何生氣。琴道人雖面色如常,但外人察覺不出,他不只是生氣,而且是震怒,除了老夫人。凡是小姐、夫人進觀,不是求姻緣就是求子,琴道人每求必應,今日為何拒絕?

曲鳳儀又拿出一包銀兩:“小女子別無所求,只求嫁得一個好人家。這是全部積蓄,還望道長……”琴道人不等她的話說完便打斷:“響水觀不是小姐該來之處,還請出觀?!笨吹角俚廊艘桓本苋擞谇Ю镏獾哪?,曲鳳儀也不再懇求:“早就聽聞琴道人聲名遠揚,今日一見,果然不虛,領教了。道人剛剛在正殿之內彈奏的是《平沙落雁》,此曲描繪了秋高氣爽、云程萬里的景象,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可見道人是在借琴抒懷,堪比三國時的臥龍先生。道人心志高遠,小女子不敢與道人相提并論,但也非等閑之輩,都說道人是活神仙,想必現在也知道小女子心意,今日就沒有白來。道人現在讓小女子出觀,神仙說的話不能不聽,從今往后,小女子不會再踏進響水觀半步。”曲鳳儀一口一個“小女子”地假扮卑微,又向琴道人行了禮才向山門外走去。突然后面傳來老夫人的聲音:“那位小姐請留步?!鼻P儀心中竊喜,忙轉過身子向老夫人道了萬福:“壽誕那日沒來得及向老夫人祝壽,還請恕罪?!崩戏蛉艘馔猓骸澳銇磉^金府,是哪家的小姐?”曲鳳儀挺起腰身:“小女子沒有老夫人的好命生在富貴之家,壽誕之日進府登的是戲臺,唱了出《打龍袍》。小女子姓曲,家父白長慶,人稱白老饕?!鼻P儀毫不隱瞞自己低賤的出身,這是在老夫人面前的明智之舉。說到白長慶的名字,老夫人還真是聽說過,長了一張貪吃好吃的嘴入贅進了曲家,沒想到生有這樣的女兒。老夫人仔細打量著,這位小姐模樣俏麗,眉眼間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聰慧,果然并非等閑之輩。老夫人耳邊又響起她剛剛對琴道人說的那句話,眼前之人也許正合心意。

老夫人問:“手中拿的可是庚帖?”曲鳳儀忙雙手恭送到面前:“老夫人福壽雙全,看過一眼,也是小女子的福氣?!崩戏蛉藢⒏迷谑掷铮]有打開看,只是說:“那日進了金府,今日又入道觀,緣分至此,不急得這一時三刻,日后自有再見之日?!鼻P儀驚喜萬分地連聲道謝,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響水觀。這時琴道人走過來,老夫人舉起庚帖:“這上面的生辰八字為何不看?”琴道人說:“此女顴骨高聳,面相不吉。她拿來的這份庚帖必是修改過的,大吉大利,真正的生辰八字定是大兇大惡。若娶此女為妻,輕則傷身害體,重則家破人亡。”老夫人輕輕“喔”了一聲,好像是在為曲鳳儀嘆息。突然琴道人向山門外望去,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曲鳳儀走進道觀帶來了一股戾氣,走出去后卻有股瑞氣在道觀外升起。琴道人忙走出去一探究竟,只看到了一輛馬車和一個背影。琴道人喃喃道:“怪事啊怪事,此女明明是金府的克星,為何又變成了貴人?”那個背影,其實是曲瑤光的。曲鳳儀已坐進車廂里,曲瑤光仍扮成丫頭跟在馬車旁。她不知道表姐來道觀求什么,卻知道琴道人指點姻緣最靈驗,那么曲鳳儀定是想嫁人了,說不定是拿著生辰八字來的。別人不知,她可是知道,表姐生于五月初五,正是惡月惡日,這樣的生辰是所有人都忌諱的,也許琴道人有法術讓曲鳳儀的生辰化兇為吉?

曲瑤光胡思亂想,小跑跟著馬車。山路彎彎,她累得氣喘吁吁才反應過來,就算是丫頭也可以坐在車轅上。車夫故意裝作沒有看見,車上少坐一個人,他養的這匹大馬能省不少力氣。曲瑤光再也忍不住,瞪視著車夫。還真是狗眼看人低,是個丫頭就連趕車的也敢欺負,怪不得表姐一門心思要嫁進大戶人家,這是身為女人出人頭地唯一的辦法。

3

還是那條老路,從春和門進了金州城。一兩銀子租用的馬車沒有把姐妹二人送回曲家,而是扔到南街。金州城有東西南北四座城門,也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實際上兩條大街經緯縱橫,在城中心交錯,而恰好在交點處有座關帝廟,也稱忠義寺。沒有人說得清它建于何時,何人所建,也有人說,先有關帝廟,后有金州城,否則的話怎能占得這風水寶地?關帝廟位于金州城的中心,把貫通的兩條大街分成了四條,其中南街最為繁華,商賈云集,物阜貨豐,生意興隆。整條街有大半店鋪姓金,其中又有金府的當鋪和各家莊鋪,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曲鳳儀和曲瑤光走在街頭,不再是小姐和丫頭,又回歸了本家姐妹的身份,親熱地手挽手。突然人群紛紛躲避,曲鳳儀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一個人影撞到,幸虧被曲瑤光拽住,她才看清奔過來的是瘋婆,不知什么東西丟了,正急著尋找。曲鳳儀被撞得肋間生疼,而瘋婆自己也摔倒在地,曲瑤光剛松開表姐上前扶起,就看見跑過來個小叫花子大喊:“放開我娘!”曲瑤光說:“你娘摔倒了,我幫著扶起來。”小茅接過瘋婆,并不搭理曲家姐妹,只是關心她傷到沒有。瘋婆直搖頭:“沒有了,不見了。”小茅握起瘋婆的手送到胸口:“有,在這里,戴得好好的,沒丟。”瘋婆一摸胸口,果然有突起,恍然大悟:“有,找到了,找到了?!痹瓉懑偲耪业恼墙鹩裉卯敵摄y子給她的那枚印章,小茅只瞅一眼就知道是不值錢的東西,瘋婆卻當成了寶貝日夜戴在胸口,也愿意跟著小茅外出要飯了。剛剛走在人群中,她突然犯了瘋病,以為印章丟了,幸好小茅跟在身邊。

曲鳳儀還想找小茅理論被撞到的那一下,被曲瑤光攔住:“表姐和他們兩個計較什么。一個瘋婆,一個小叫花子,好歹母子相依為命,也是個照應?!北鞠敕瘩g的曲鳳儀突然看見金玉堂從前面不遠處一家店鋪里走出來,正驚喜萬分地要迎過去,才想起曲瑤光還在身邊。她知道表妹心眼靈活,可別鬧出亂子來,忙塞給她幾個銅板讓她買曹記驢肉包給白老饕送回去。看著曲瑤光走遠,曲鳳儀松了口氣,忙在人群里尋找起金玉堂。

金玉堂正迎面走來,依然是器宇軒昂、風度翩翩的模樣,在人群里一眼便可認出。他劍眉星眸,目光如炬,沒有看往別處,偏偏向曲鳳儀看來。她的眼睛里也只有金玉堂,激動得滿心歡喜。一步,兩步,眼見著金玉堂越走越近,曲鳳儀腦袋里迅速想著自己該如何打招呼,如果太主動,顯得不夠端莊,如果裝作路人,又舍不得錯過這好機會。倉促之間,曲鳳儀竟然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而這時,金玉堂已經到了眼前,大步流星地從她身旁走過,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心思全都在南來北往的人群之中,好像在尋找著什么人。曲鳳儀正羞惱自己的一廂情愿,金滿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看到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還真是后會有期啊?!鼻P儀立刻回過神來:“原來是二少爺,不,滿少爺。剛剛見過大少爺,原來是和滿少爺一起出行。這條街姓金,日進斗金,有兩位少爺齊心協力,老夫人才能安心在響水觀修身養性,頤養天年。”金滿聽她說起老夫人,追問道:“你見過老夫人?去了響水觀?”曲鳳儀說:“小女子和老夫人有緣,第一次登臺就是給老夫人祝壽,在響水觀老夫人收下了小女子的一樣東西。滿少爺,還是那句話,后會有期?!鼻P儀扭著腰身進了旁邊店鋪,金滿愣在那里,這個女人難道想進金府當大少奶奶?簡直是癡心妄想。就算老夫人答應,金玉堂也不會答應。金玉堂在外多年,不可能沒有女人,說不定早已是兒女滿堂,偷偷養在京城,只不過時機未到而瞞著金府。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

今日一大早,二進院的工匠們就開始忙活著重新修蓋東廂房,大火主要燒毀睡覺的寢屋,另外幾間屋子毫發無損,十幾個工匠不出七日就能完工。住進正房的金玉堂睡得還真是安穩,神采奕奕地招呼金滿去南街。就像曲鳳儀剛剛說的,南街姓金,大半產業都屬于金府,金玉堂去南街明顯是想讓商戶店家們知道,從今日起,大少爺說了算。大少爺一言九鼎,金滿縱然不服氣也只能偽裝和忍耐。兩人剛到南街就遇到曲鳳儀,金滿被她糾纏一會兒,金玉堂已不見了蹤影。

街頭的人越來越多,叫賣聲、吆喝聲不絕于耳。金玉堂加快腳步,在人群里穿梭前行。就在剛才,他看到了瘋婆和小茅,兩個人攙扶著,現在卻一個也找不到了。金玉堂找瘋婆只想確認一件事情——印章是否在她的手里。這幾日睡在正房里一覺到天亮,連夢都沒有做過,金玉堂感覺到不可思議。從前印章得握在手里才能睡得著,現在沒有了印章反倒睡得更踏實,難道真像猜測的那樣,印章到了穩妥之處?或者,瘋婆才是應該擁有印章的人?一個又一個謎團充斥著金玉堂的心胸,這一切只有找到瘋婆才能得到答案。然而,一個神志不清又遭受火劫的瘋女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又能解開什么?這些,金玉堂暫且都不管,他只想見到瘋婆。

瘋婆沒有見到,小茅卻出現了,蹦蹦跳跳躥進街旁一家半露天的面館,金玉堂跟進去就看到幾個人正在起哄,小茅站在灶臺前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大肉面發愣。原來他想給瘋婆討碗面湯喝,不料掌柜知道他人小鬼大,有心刁難,碗里盛著面條、加了肉片又添滿了湯水,馬上要溢出來,如果小茅能把這碗大肉面穩穩當當地從灶臺端到最外頭的桌子上并保證不潑出一滴湯,這碗面就送給小茅白吃,否則的話不許再進面館乞討,還得爬著出去。旁邊的客人們一聽,有的拍著桌子,有的敲打筷子,催促小茅甭丟人現眼,趕緊變成小狗爬出去。那么大的一碗面滿滿的湯水,端起來別說是一滴,就是半碗都得灑出去,除非小叫花子變成神仙。小茅不是神仙,他早想出了應對之策,故意等著眾人起哄才好達到目的:“熱鬧不能白看,俺真的不灑出一滴湯水,各位爺得賞個大子啊?!笨腿藗儾荒蜔┑卮叽傩∶┛禳c兒動手,金玉堂不動聲色坐到一張桌子旁,看小茅如何端面。只見小茅從懷里掏出根細木棍,插進碗里把面條輕輕挑起,碗里頓時只剩下半碗湯水和肉片,他左手端著碗,右手挑著面,穩穩當當地走到金玉堂坐的這張桌前,再把面放回碗里,果然一滴湯水都沒有灑出來。

掌柜愣住了,客人們紛紛叫好,連金玉堂也不由得暗暗贊嘆真是個聰明鬼,雖年齡不大,可心眼夠用,又有膽量,瘋婆有這樣的兒子護著也算是福分。小茅白得了一碗大肉面,沒忘記向看熱鬧的客人們討錢:“爺們仁義行好事,一錢不落虛空地,明中去,暗里來,行了好心有好事。發發慈悲心,開開金龍手,賞賜一個大銅板,讓小茅再吃一塊豬頭肉?!苯鹩裉孟蛐∶┱姓惺肿屗^來,掏出幾塊碎銀,樂得小茅直鞠躬:“謝大少爺賞銀。”掌柜和客人們才發現金家大少爺來了,為了在他面前有臉面,紛紛掏錢給小茅。該著他今日交好運,掌柜連碗都白送。捧著大肉面,懷里揣著銀子和銅錢,小茅樂顛顛地出了面館,沒留神撞到了金滿。好嘛,剛才那面一滴湯水沒灑原來都是給這位留著,新上身的長馬褂濕了一大片。氣得金滿揮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小茅摔倒在地,手中還端著那碗大肉面,盡管沒了湯水。金玉堂忙阻止:“和個孩子較什么勁?!苯饾M惱火地指著小茅:“滾!有多遠滾多遠!”小茅從地上爬起來:“金家大少是好人,二少金滿鐵公雞,一毛不拔壞心腸?!睔獾媒饾M要追上去,掌柜忙打圓場:“消消氣,和氣生財,兩位少爺到我這小店,蓬蓽生輝啊。”掌柜說的是實話,夠他在南街上炫耀半年了,他又得寸進尺地請金玉堂給面館寫副對聯,說是借金府的財氣和大少爺的貴氣,面館有人氣,生意更旺氣。

掌柜巧舌如簧,又手腳麻利,從后面屋里取出了筆墨紙硯放到桌子上,雙手抱拳請金玉堂賞賜墨寶。剛瞧過一場熱鬧的客人們都想飽眼福,七嘴八舌地說著好話請求大少爺滿足掌柜的心愿。一旁的金滿冷眼旁觀,他也想見識金玉堂的字,都說字如其人,從中也可窺探大少爺的幾分心機。金玉堂走到桌子前看著筆墨紙硯點了點頭,沒想到面館里還有能瞧得上的文房四寶。掌柜見金玉堂要開寫了,忙殷勤地把毛筆雙手送上,金玉堂卻讓他高舉起紙張。掌柜不明所以,只好聽令行事,兩只手一上一下把紙展平整。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金玉堂拿起毛筆,飽蘸墨汁,在懸立空中的紙面上揮毫潑墨,兩行字一氣呵成:“生意如春意,財源似水源。”龍飛鳳舞,大氣磅礴,筆鋒有力,奇的是紙張毫無損傷。圍觀的眾人真是開眼了,哪里見過這手絕技啊,紛紛叫好。唯獨掌柜還不知足:“大少爺的墨寶好是好,可這字面意思和大少爺一樣尊貴,我這面館門檻低,高攀不起。”

“攀得起,攀得起。”孔秀才沖進來搶過掌柜手里的字,“用了我的筆墨,字得歸我?!痹瓉碚乒衲脕淼哪翘孜姆克膶毷强仔悴怕湓诿骛^里的,今日派上了用場??仔悴艑鹩裉谜f:“大少爺這手懸筆立書堪稱一絕,秀才佩服啊?!闭乒衩Υ虿恚骸澳宸灰o,我這小本生意就指望大少爺的字啊?!苯鹩裉妹靼渍乒褚氖且桓卑傩湛吹枚?、記得住的對聯,又令他舉起另一張紙,寫上:“門前生意,好似夏月蚊蟲,隊進隊出;柜里銅錢,要像冬天虱子,越捉越多?!笨仔悴抛钕冉泻茫骸按笏准创笱?。大少爺登得廳堂,入得民間,真乃非凡之人啊?!苯鹩裉谜f:“眾生平等,本無高低貴賤之分,只不過造化弄人。所謂三六九等,不過世間的一副臭皮囊罷了。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北娙艘宦?,這是大善人的口氣啊,都知道金府的錢多得數也數不清,大少爺哪天興之所至施舍百姓,可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于是,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后地說著奉承話,想和金玉堂套近乎。靜觀眼前情景的金滿暗忖:“一群窮鬼,有奶便是娘。大少爺話說得冠冕堂皇,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誰家的銀子也不是自己個兒長腿跑進錢柜里來的,大少爺至今不肯透露帶回多少錢財、存在了哪里,那錢定是來路不明、不擇手段得來的?!?

金滿確定了一件事情:今日金玉堂巡街,當眾施展絕技,是故意給自己看的。金玉堂早已明白金滿是對頭,只是暗中提防著,時不時給他發出警示,讓他不要輕舉妄動??仔悴耪f得對,金玉堂是非凡之人,深藏不露,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4

日頭高起,晌午時分。一同出府的兩位少爺,又一同回來了??词亻T房的金福和金財兩個下人一左一右打開大門,恭迎金玉堂和金滿回府。兩兄弟邁著同樣的步伐,踏著相同的節奏,甚至胳膊的擺動都一模一樣,看得金福直眨巴著眼睛:“兩位少爺真像啊,不知底細的還以為都是從老夫人的肚子里生出來的。”金財踢他一腳:“眼睛長哪兒啦?長在腳后跟那是雞眼。大少爺和二少爺哪里有相像的地方?就二少爺那貪財不要命的架勢,要是有大少爺一丁點兒手敞,你我的好日子就來了?!?

今天,是個好日子。東廂房開始重新修建,工匠們人數多、手藝精,這一上午的工夫說不定地基都起來了。金玉堂和金滿走進二進院時愣住了。壽誕那日的大火勢頭雖猛,但只燒了睡覺的屋子,旁邊的都完好無損,工匠們修葺寢屋即可。然而,眼前的景象卻是整排東廂房都不見了,沒被燒的那些屋子也都拆了,工匠們正在挖地三尺。管家上前對金玉堂說,老夫人從響水觀傳話回來,大少爺是金府未來的掌門人,日常居住的屋子應符合身份,東廂房是和金府一起蓋起來的,早已破舊,正好趁這次火燒全部拆了重蓋。老夫人不但叫人傳了話,還加了銀子,工匠們個個鼓足了勁要蓋一座金州城最好的東廂房。不僅如此,老夫人又叫大少爺親自挑選一個賬房先生進金府。賬房是干什么的?管錢。此舉一出,人人皆知老夫人疼愛大少爺,想方設法樹立他的威信和地位。

金玉堂對老夫人除了感激還有敬重,馬上讓管家傳出話,金府要招收賬房一名。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金州城,不管合格不合格的都擠進金府,知道大少爺慷慨,先混口吃的是正事。金玉堂早讓廚房備好了晚飯,沒有大魚大肉,一人一碗餛飩。當應聘的人們吃完餛飩抹著嘴走出金府才回過味來,這事不對啊,大少爺一句關于招聘的話都沒說,甚至連面也沒露,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就在眾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白老饕最后從府里走出來,這位吃貨還真沒起錯外號,一碗餛飩足足吃了半個時辰,還振振有詞,說得細嚼慢咽,才能品出味來。有人說:“金府請的是賬房,不是吃貨,你來湊什么熱鬧?”白老饕打了個飽嗝:“湊不湊熱鬧你們說了都不算,得由大少爺說了算。你們的腦袋瓜子快,會算賬,老白我的舌頭靈,會吃,說不定大少爺就相中了。”眾人一聽:“吃飽了撐得說胡話了吧?大少爺要是相中你,日頭得打西邊出來?!卑桌削艺f:“不服氣是不?明兒一大早見分曉。剛才那碗餛飩我用舌頭一個一個慢慢品嘗,你們知道都什么餡料嗎?哎,別走啊,聽我細細道來。”

沒有人聽。白老饕看著眼前遠走散去的人影,又打了個飽嗝。打著應聘賬房的幌子,其實他還真的是來湊熱鬧混頓晚飯吃的。雖說一碗餛飩有些小氣,但金玉堂發話了,明天一大早所有應聘的人再來金府,到時候他親自說考題、定人選。明天早上的才是大餐。一想到金府的美味佳肴,白老饕恨不得這一晚上快點兒過去。

第二天早上金府的大門還沒有打開,應聘者就聚齊了,猜測大少爺會出什么考題,有的還提前練習上了,手里拿著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直響。白老饕卻是肚子咕咕直響,為了今早這頓想象中的大餐,他是餓著肚子來的。

金府大門終于打開,金玉堂走了出來,考題只有一道,誰答對了誰就進金府當賬房。眾人一聽,有的胸有成竹,有的勝券在握,大多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唯有白老饕失望透頂,看來早上這一趟跟他的姓一樣,算是白來了。白老饕有個毛病,少吃一頓飯就心慌腿軟,擠在人群里面的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聽見金玉堂的聲音傳來:“考題就是昨天晚上大家伙吃的那碗餛飩,都有什么餡?每種餡的各有幾只?”眾人一聽,面面相覷,又是大眼瞪小眼,還張大了嘴巴。有的人正使勁吧嗒著嘴,仿佛在回味著早被消化了的餛飩。幾乎所有人都大惑不解,明明招聘賬房,怎么問起吃的來了?早知道那碗餛飩事關重要,誰會狼吞虎咽進肚啊,現在悔之晚矣。突然,白老饕哈哈大笑從地上站起來擠到人群前面,沖著金玉堂豎起了大拇指:“大少爺乃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出的考題更是別出心裁。昨晚那碗餛飩共有十二只,茴香兩只,香菇兩只,韭菜蝦仁四只,小白菜三只,還有一只里面包的是海腸,西海頭挖的海腸。也就我吃得出來。”該著白老饕運氣好,若是出別的考題他是無論如何都答不出來的,偏是在吃上,誰能比得過他嘴里的這根舌頭啊。昨天傍晚一出金府他就想告訴眾人吃的是什么餡的餛飩,可沒人聽他的啊?,F在聽他這么一說,大伙腸子都悔青了,交頭接耳嘀咕這樣的好事怎么就落到他的頭上了,是不是金玉堂故意想讓他進金府??蓻]道理啊,白老饕是金州城有名的倒插門吃貨,上趕子爬也攀不上金府的高門檻,偏偏叫他攀成了,眾人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子丑寅卯,只好怏怏離去。

跟著金玉堂進了金府、歪打正著成了賬房的白老饕也想不明白,可又怕被趕出來,小心翼翼地問:“大少爺,我可不敢在您面前偷奸?;?,除了吃我是什么也干不成啊?!边@回輪到金玉堂哈哈大笑:“會吃就成?!苯鹩裉寐牭嚼戏蛉俗屗衅纲~房,馬上想到不能招個真正管用的人進來,金府三十年來始終由老夫人掌管,自己剛一回來就奪權,也太鋒芒畢露了,況且也對不住老夫人對他的信任和厚愛。就這樣,白老饕成了大少爺的賬房,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進賬房而是要吃飯,大言不慚地請金玉堂嘗嘗他的手藝。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金玉堂也想見識一下白老饕那根神奇的舌頭,帶著他進了廚房。白老饕知道自己這個賬房徒有虛名,真正是掛羊頭賣狗肉,留在金府就得抱緊大少爺,最好的辦法是拴住他的胃。廚房里有現成的米粥、饅頭和幾樣家常菜,白老饕從懷里掏出他的那套調料寶囊,給每樣菜都加了一點兒,味道就不一樣了,鮮美無比。金玉堂夾了幾筷子點點頭。剛端起米粥,白老饕卻把碗放下了,他喝了一口就嘗出粥里混雜了海城和黑島出的大米,海城的是新米,黑島的卻是陳米。這可是給大少爺喝的米粥,怎么能用陳米呢?金玉堂喊進廚房管事,查問得知是下人送米出錯了。沒等金玉堂發話,白老饕先開口:“下不為例,廚房里的活計騙不過老白我這根舌頭?!睆N房管事嚇得后背發涼,看到金玉堂擺了擺手忙走出廚房,幸虧是大少爺,要是金滿遇到這事早扣銀子了。不過,誰能吃出粥里的米是新米還是舊米,而且產地一點兒都不差?也就白老饕?!斑@個吃貨,剛進金府就添亂。”廚房管事小聲抱怨著,就看到金滿站在面前:“誰添亂?”廚房管事趕緊說:“滿少爺還不知道吧?大少爺今兒早上選了個賬房,不是別人,白老饕?!苯饾M驚奇:“那個吃貨?他除了一張嘴吃東家吃西家,會什么???大少爺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覺,把貓啊狗啊的都放進金府來了?!?

金滿一臉的不高興,昨天晚上沒睡好的是自己。正因為沒睡好才起得晚,起得晚就沒看到早上大門口招聘賬房的熱鬧。夜深人靜的時候,金滿拿著錘子把西廂房都敲了個遍,墻壁、天棚還有地下,東廂房全部被拆讓他對生活了三十年的金府產生了好奇。突然之間,他感覺到這座府宅熟悉而又陌生,感覺到老夫人藏著秘密,連他這個親生兒子都不告訴。難道讓他搬進西廂房是種暗示?可金滿忙活了一晚上也沒有發現蛛絲馬跡。凡是大戶人家,金銀財寶不是藏在地窖就是藏在墻壁的夾縫里,金府一定也是這樣。藏金洞的傳聞絕不會是空穴來風,只不過現在沒有找到。也許,金玉堂也在尋找。

到底,鹿死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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