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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烽火金州1894
  • 宇涵豪
  • 13795字
  • 2018-05-02 14:52:34

1

金玉堂從睡夢中醒來,走出東廂房抬頭仰望天空,青天白日看不到一顆星星。他記得北斗七星的方位,想找到瑤光星,看到的卻是刺眼的太陽光。他有些恍惚,回想起剛剛做的噩夢,感覺不可思議。天早已大亮,倘若不是這場噩夢他還不會醒來,全然忘記今天是金府的大日子,老夫人的壽誕。

今年是公元1893年,癸巳年。明年是1894年,甲午年。大清國仍是光緒帝坐在龍椅上,掌握權勢的卻是慈禧老佛爺。她已經掌權好幾十年,但近年來日子過得也并不舒坦。光緒九年(1883年),法國侵略越南進而侵略大清的土地,東南沿海打起了長達一年多的海戰。結果是簽訂辱國條約,兩國重開貿易。對于這段往事,金玉堂很清楚,由此而想到金州城同樣臨海,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的咽喉要地,而覬覦大清的并不只有法國一個,倘若再有兵戰,金州城恐怕無法避免。火光沖天,映紅了半座城,夢中的景象仿佛再次呈現,金玉堂急忙收回思緒,也收回目光,看向眼前。

金府兩進的大宅院人聲鼎沸,喧鬧嘈雜,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下人們在管家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各自忙碌,準備豐盛的宴席迎接金州城的商賈巨富和達官顯貴。金玉堂奇怪自己竟然在床榻上酣睡得全無知覺,也沒有人來喚醒他。確切地說,是不敢。只因他是金府的大少爺,他的名字便是最好的身份證明。可他這位尊貴的大少爺從出生到現在,只在金府睡過兩個晚上,第一晚是他出生,第二晚便是昨夜。金府有著驚人的財富,也有著隱秘的家規,金府的嫡長子在出生第二日須送出金州城,根據生辰八字送往東西南北某個能長命百歲而又有助金府興旺的地方,在那里過足半個甲子年也就是三十歲才可以回來。否則的話,不僅自身性命難保,還會禍及金府,令其錢財散盡,家破人亡。金玉堂就是這樣被送出金府,三十年后才回來,回來住的第一個晚上就做了噩夢。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金玉堂的記憶里不曾有過遭遇火劫的經歷,夢中卻燒起一場大火,是未卜先知還是某種警示?金玉堂不得而知,他知道的是金府財富驚人,城外有大片的沃土良田,城里有半條街的房產,還開有錢莊和當鋪,每年年底,僅城里城外這些產業的租銀和紅利就像那寧海門外的西海水一樣滾滾而來。錢多了蓋房,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最能顯現一個家族榮耀顯赫的就是宅院了。

金府,說起來格局是普通的二進院,其實,并不普通。而這不普通,只有走進來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邁入一進院,繞過福字影壁便豁然開朗,寬大的院落四面八方全都是房間,就連一進院和二進院之間垂花門的兩側也是房間。房間并不狹小,有門有窗,里室外屋,一應俱全。按常理,垂花門要建在院落之間的墻上,但金府的這道墻太厚實了,居然鑲嵌了房間,正好位于垂花門的左右,府里人稱東墻房和西墻房,雖有房間卻從未住人。至于當初為何如此建筑,恐怕只有設計者,也就是金府老祖知道了。人們都說這位老祖想建三進院,但因沒有功名,擔心逾制,才在院子里修了這金州城絕無僅有的垂花門和墻房。經過垂花門就是二進院,正房、廂房等各個房屋排列有序,一間接著一間。兩進宅院又自成一統,呈四合之勢。院內栽種高大的銀杏、茂密的紫藤,屋檐底下擺放成排的花草。春夏秋冬的四季輪回,不同季節帶來不同的景致。金府宅院是那位沒有留下姓名的老祖親手修建的,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以至于搭上了自己的一條性命。這座大宅院關系著金府的興衰,掌控著金府的命脈。在外人的眼里,金府是個門檻高得一般人進不去的地方,正如金府的發跡一樣,就算是金州城里年齡最老、見識最廣的老人也說不清金府是如何發家致富的,仿佛一夜之間,金州城就多了一個大戶。于是人們傳說在金府的地底下有個藏金洞,里面沒有別的,全都是金子,金磚金塊多得數不勝數,祖祖輩輩都花不完。所以,金府才會有這么多的房間,每個房間都藏有金子。

道聽途說也罷,憑空猜想也罷,多年來籠罩在金府頭上的那團疑云越來越大,讓金府的傳奇和神秘越傳越廣,令金州城的百姓鄉鄰多了些說不清、談不盡的話題。

金府,是金玉堂的家,也是他未來執掌的天地。此時,卻是那樣地陌生。府里下人對他心生畏懼,敬而遠之;母親和兄弟雖很親近,但只是面子上的,畢竟分離了三十年,而且那母親也不是生身之母,兄弟自然也不是一奶同胞。金玉堂能再次回到金州城也有代價,倘若在外面聚積不了足夠的財富,叫不得本名,寫不進宗譜,更別想再邁進金府大門一步。所以這些年獨自闖蕩在外,金玉堂是另外一個人,與金府毫無瓜葛,甚至連姓氏都改了。在他生出娘胎之前就有高人掐算過,他命相屬金,又姓金,宜往西行,金玉堂被送去的地方正是京城。那可是皇城根兒,憑借聰慧的頭腦和大量的錢財,謀個一官半職出入朝堂并不是件難事。然而金玉堂無意于仕途,是性情使然也是家規嚴謹。那位給他掐算命相的高人的祖先也是位世外高人,早給金府后輩子孫指出了將來的前程——不得封侯拜相,方可保家族興旺,傳承數代。遠離官場便投身商場,精明能干的金玉堂如有神助,弱冠之年便已在京城攢下了足夠邁進金府大門的財富。他繼續以另外的身份在京城闖蕩,如魚得水,竟然得到機遇由西往東、漂洋過海到了日本,在異國他鄉生活半年有余,直到出了件令他刻骨銘心的傷心事才回到京城,而這時也到了該回到金州城的時間。金玉堂把所有的財富全都帶了回來,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這筆財富的具體數字。

剛剛回來的大少爺和偌大的金府一樣,隱藏著許多秘密。

2

長子金玉堂,次子金滿。身為兄弟的金滿正站在西廂房屋檐下面的陰影里,將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兄長。所謂的兄長金玉堂只比金滿早出生幾分鐘,兩個人其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決定他們在金府身份尊卑的則是各自的生身之母。正室所生為長子,妾室所生為次子。長子繼承宗譜輩分排行,次子無名無分;如果長子沒有成親,次子同樣不可娶妻。

這就是金府的規矩。金滿痛恨不知道哪位祖宗定下這樣的規矩,兄長有個冠冕堂皇的名字金玉堂,而他只能順應這個名字成為金滿,就連府里下人還有叫金福和金財的,他在名號上竟然與下人們纏雜不清,情何以堪?金滿不想和金玉堂為敵,況且老夫人早也叮囑過,大少爺姓金,身上同樣流的是金家的血脈。想到這里,金滿瞇起了眼睛,僅透過一道縫隙盯著金玉堂,妄圖把大少爺的心思看穿。他的這雙眼睛不同尋常,一出生就沒有睜開。小孩子剛離了娘胎,眼睛緊閉一兩個時辰也屬正常,接生婆安慰府里上下,可直到第二天早上金滿的眼睛仍閉著,人們才著急起來,敲鑼打鼓想盡辦法也無濟于事。忙亂之中也不知道是誰拿出一枚大銅錢放到金滿的腦袋上面,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慢慢睜開。而那時,正是金玉堂被送出金府的時候。偶然還是巧合?金滿寧愿相信他和金玉堂是命中注定的克星。但金府記著的卻是這樁用銅錢開眼的怪事,等到轉過年金滿一周歲過生日,按照習俗要“抓周”,在他身邊擺滿了吃穿用度的各種物件,金滿什么都不看,盯著一枚銅錢伸出兩只小手緊緊握住,誰要也不給。從此后金府上下都知道這位二少爺天生便見錢眼開,愛財如命。如果沒有金玉堂,他就是金府的大少爺,而不是現在的滿少爺。本來下人們準備稱他為二少爺,結果被狠狠訓斥。金滿不想過早地表現出對金玉堂的敵意,但又不甘心風頭被搶。早就離府在外的人不應該回來。即使回來了,也不會得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權勢一旦擁有,沒有人會舍得放下。金滿忘不掉他從東廂房搬出來的那一刻,眼睛冒著怒火,心中充滿怨恨。金府的二進院是主人的住處,中間的北房也稱正房,是老夫人的居所。東廂房給長子,西廂房給次子。在金滿的記憶里,他從小就住在東廂房,因為府里只有他這一個小少爺。直到有一天老夫人告訴他還有一位兄長,三十歲的時候要回金府,得住東廂房,到時候金滿只有搬出移居西廂房。仿若晴天霹靂,金滿頓時有種預感,一旦金玉堂真的回來了,他失去的不僅是東廂房的居所,還將是所有的一切。從那時起,他就在心中詛咒金玉堂死在外面不要回來。記得有一次,他用銀針狠狠扎著寫有金玉堂名字的人偶被老夫人看到,結果被訓斥。老夫人對從未謀面的大少爺很是器重,連親生的兒子都不偏倚。金滿明里暗里沒少埋怨,但老夫人只有一句話,金玉堂是大少爺,這個身份誰都搶不去。

“滿少爺,”管家小跑著奔過來:“眼瞅著有客人來賀壽了,老夫人還沒有回來。”金滿瞪著管家:“不會誤了筵席,你又不是頭一天在金府當管家,著什么急!”管家只好應了聲,忙令兩個女傭把壽桃送進正房老夫人的居所,他急得火燒眉毛了。兩位少爺可以不急,因為人家是少爺,天生過的就是人上人的日子,動動嘴揮揮手自有下人跑斷腿,但管家哪能跟少爺平起平坐?只要金府出了大事小情,無論始作俑者是誰,身為管家首當其沖會被問責。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豈能當得了金府的管家?金玉堂回來不過一日,他就覺察到金滿對大少爺的敵意。這些年金府過著的太平日子也許快要到頭了。管家腦海里剛涌起這個念頭趕緊打了自己個嘴巴,今天可是金府的好日子,怎么會有這樣不吉利的念頭?管家知道老夫人去了哪里,也自以為知道老夫人所為何事,但現在糊涂了,原來他仍琢磨不透服侍多年的老夫人的心思。

日上三竿,老夫人也該回來了。

東門外,一輛馬車奔馳而來。進了東門,便是進了金州城。金州城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間,不僅有東門,還有西、南、北三門,各有吉名。西門面對大海,起名為寧海門,意寓海波寧靜。南門朝拜南京,起名為承恩門,意寓承受皇恩。北門遠接蒙古,起名為永安門,象征永保平安。東門面迎東方,起名為春和門,意寓春風和煦。

春風得意馬蹄疾。眼下時節正是春和景明,小草冒尖了,樹木枝條綠了,花骨朵即將綻放,城里城外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景象。坐在馬車里的老夫人掀開窗簾,看到滿眼的綠色,臉上浮現出笑容。都說屬羊的女人命苦,老夫人偏不信邪,據說當今的慈禧太后也屬羊,有哪個女人這輩子能享受到老佛爺般的榮華富貴?老夫人不是老佛爺,沒有管理國家朝政的奢望,她掌控的是有兩位少爺的金府。當年老夫人還是金府一個小妾的時候,受盡了屈辱,老爺和正房夫人從不把她這個為償還父親賭債典身的可憐人放在眼里。雖穿得光鮮,卻干著比下人們還勞累的活計,日夜伺候脾氣古怪的老爺和刁鉆的夫人。她只有忍耐,一天天地苦熬日子。終于熬到老爺和正房夫人雙雙共赴黃泉,小妾成了金府的主人。

嗒嗒的馬蹄聲離金府越來越近,老夫人仍沉浸在往事中。這些埋藏在心底的記憶不為人知,除了響水觀的琴道人,這也是她每年壽誕凌晨出府的緣由。琴道人會為她祈福,喝下子時在瑤琴洞接的神泉圣水,老夫人這一年才會沒病沒災,高枕安臥。今日當她離開響水觀時,琴道人罕有地送她走出道觀,還送了一句話:“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當老夫人輕輕低吟這句話時,心如止水,枯井無波。她已活過了近一個甲子,受夠了苦也享盡了福,有些往事如過眼煙云,有些經歷卻是刻骨銘心。大少爺金玉堂的歸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老夫人早有應對計策,是福還是禍,看各人的造化吧。

3

金玉堂和金滿走到大門口迎接賀壽的客人們。金滿正準備開口介紹,卻驚異地看到金玉堂熱情地與客人打招呼、說客套話,仿佛是相識許久的熟人舊鄰,以至于他懷疑金玉堂并不是昨日才回來,而是早早地潛伏在金州城熟悉地理,探聽消息,做完所有這一切之后,才堂而皇之地走進金府扮起大少爺。可怕的是,金滿對此毫無察覺,一無所知。如此說來,金玉堂更是居心叵測,圖謀不軌。這時的金滿似乎看到了金玉堂那笑容背后隱藏著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有殺機,而金玉堂也收斂起了笑容,皺著眉頭望向正走過來的一群小叫花子。

“東家要一碗,西家給半升,誰家不如金家富。今日來祝壽,少爺多打賞。”小叫花子們在頭目小茅的帶領下唱著歌謠走到了金府門口,滿心期待得到賞錢。金州城有個約定俗成的老規矩,凡是大戶人家過年、過節、過壽,對叫花子和窮人都有賞,金府從來都是打賞最豐厚的那一家。金福和金財兩個下人早得到管家的囑咐,從門房里端出滿滿一盤子的銅錢,抓起向人群撒去,樂得小叫花子們頓時亂了陣勢爭搶起來。當盤子里還剩下最后一枚銅錢時,金滿拿到手里,小茅歡喜地等著他撒出來,卻看見那一文錢竟然被揣進了懷里,終于明白傳言不假,金府二少爺是個愛錢如命的主,富得流油也摳得一毛不拔。到了金滿手里的錢,只有進沒有出,他可以讓下人們打賞,若是讓他親手送錢就是像割了肉一樣心疼。

金滿正要轉身進府,忽然感覺身后衣襟被人拉扯,扭頭就看到了一張令人心生恐懼的臉,五官扭曲,布滿了暗紅的疤痕,還有那只伸過來的手,已被燒毀變形,這樣的人還能活下來簡直是老天爺開眼。

“少爺行行好,賞口吃的。”嘶啞的聲音從丑臉上的嘴里說出來,金滿頓時心生厭惡,一揚手把丑臉推倒在地,那人發出的呻吟聲引來金玉堂的目光,他才看清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婦跌倒了,忙上前扶起。金滿不滿意金玉堂有辱大少爺身份的舉動:“別以為你做了好事。她是個瘋婆子,你就是給她座金山銀山也甭想讓她說出一個好字來。”不料那瘋婆緊緊抓著金玉堂的手腕,說的竟是:“好,好人哪。”金玉堂笑了笑,想掏出銀兩塞進瘋婆的手里,卻沒想到她的手勁很大,大得他掙脫不開。這時小茅跑過來:“娘,你咋來了?”這一聲娘叫得瘋婆愣住了,慢慢松手用渾濁的眼睛盯著金玉堂,又看看金滿,最后目光才落到小茅的身上。小茅忙上前扶著瘋婆走開,看著兩個人的背影,金玉堂忽然感覺到手腕間疼痛,低頭一看,是被瘋婆尖銳的指甲劃破皮膚,留下兩條長長的血痕。金滿也看見了,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個警告恐嚇的時機,幸災樂禍地說:“今天是老夫人的壽誕,大少爺卻被瘋婆抓傷,不吉啊,說不定會有血光之災啊。”

金玉堂閉上了眼睛,夢中的景象又一次浮現。那是一場駭人的噩夢。當他再睜開眼睛,偏偏看到前面兩個蹣跚的人影。小茅扶著瘋婆邊走著邊小聲地說:“這些年都不來金府,咋今個來啦?那二少爺不是好東西,大少爺雖初來乍到,卻瞧起來面善,就是壞也壞不過二少爺。”也不知道是聽懂還是沒懂,瘋婆停下腳步。這時金玉堂追了上來,隨手從腰間掏出一塊銀子大小的東西放到瘋婆的手里,又對小茅說:“好好照顧親娘。”他本想再多囑咐幾句,卻說不出來,拍了拍小茅的腦袋轉過身子往金府大門走回去。鴉有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連小叫花子都有生身之母在身邊,縱然乞討要飯也有人陪著同甘共苦。然而身為金府大少爺,有著高人一等的地位和巨額財富,卻沒有親娘能分享,這是金玉堂心中最隱秘的傷痛。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當金玉堂心如刀絞的時候,小茅卻樂開了花,大少爺給的不是銀子也是珠寶。瘋婆卻不給他看,身子縮成一團,腦袋貼近前胸,才看清手心里握著的是一枚印章。瘋婆如獲至寶,身子顫抖起來。小茅感受到異常忙緊緊扶住胳膊,和瘋婆相依為命這些年,從未見過她來金府討飯,甚至連門前的這條大街都不曾見她走近半步,可今天她卻來了,還得到意外之財。是瘋婆有福氣,還是老天爺開眼,讓她知道金府大少爺回來了,與一毛不拔的二少爺迥然不同?小茅剛想詢問卻聽到瘋婆喉嚨間發出低吼,這是瘋病發作的前兆,如果驚擾到祝壽的人群,手心里還沒焐熱乎的寶貝說不定會物歸原主,嚇得小茅忙使出全身的力氣把瘋婆拖走。這時就聽到有人大喊:“恭迎老夫人回府!”

人群紛紛向兩旁避讓,中間一條紅地毯恰好從府里正房鋪到大門口,地毯通往街口的盡頭處一輛馬車停了下來,金玉堂和金滿忙走上前攙扶老夫人。左膀右臂是兩位少爺,中間是福壽雙全的老夫人,這排場如同老佛爺鑾駕回宮,在“文武百官”的陪伴下進了府,直奔正屋廳堂。金玉堂和金滿帶領府里眾人跪倒在地,齊聲賀壽:“祝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老夫人笑容滿面地坐在椅子上,旁邊的八仙桌上擺滿了光閃閃的銀元寶,專門打賞用的。每一年老夫人都辦壽筵,但都不如今天的排場大,只因為大少爺回來了,所有人都在期待他送上的賀禮。老夫人錦衣玉食,金銀珠寶應有盡有,金玉堂送什么樣的禮物才能既與眾不同又讓老夫人滿意?眾目睽睽之下,金玉堂打開手中的一幅長卷,長卷很長,足有一人左右,上面只有一個“壽”字。“壽”字本屬尋常,不尋常的是作為最后點睛之筆的豎鉤被寫成了豎,占據了長卷大半篇幅,一貫到底。沒有收尾的那個鉤,也就意味著真正的壽元無量,長命百歲。

老夫人喜笑顏開,命管家把這幅長“壽”字高高掛起。眾人連連贊嘆大少爺心思奇巧,送的賀禮正合老夫人的心意,當然,也在期待著二少爺的賀禮。此時的金滿又驚又氣,驚的是自己的賀禮和金玉堂的竟然不約而同,氣的是被搶了先。看到人們投過來的目光,金滿有些不情愿地打開手中握著的卷軸,眾人頓時發出了驚嘆聲,原來金滿的賀禮也是“壽”字,不過不是一個,而是一百個。從古至今各朝各代、各種字體的“壽”字寫滿了整幅卷軸。而且寫字用的墨是琴道人親手研制,添加了珍貴香料,日夜嗅聞可延年益壽。如果沒有金玉堂的長“壽”字,金滿的百“壽”圖定會讓所有賀禮都相形見絀,但只要珠玉在前,后面的東西再好也會遜色。老夫人仍在笑,同樣命令管家把百“壽”圖掛起。賀壽的眾人看到這兩幅字紛紛贊嘆起來,沒想到大少爺和二少爺心有靈犀,連給老夫人的賀禮都想到一起了。這正是金滿不能容忍的,他和金玉堂是天生的對頭,永遠都不會同心同德。

兩位少爺呈上賀禮之后,輪到管家、賬房等下人們獻禮。金鑲玉的如意、手工銀的精雕、光閃閃的綢緞等令人眼花繚亂。老夫人一件件看過后,一聲聲打賞。這也是金府的規矩。主人過壽誕,收受下人們的賀禮只是看一眼再令他們收回去,而且還給每個人發賞錢。從前都是一貫銅錢,今年換成了大元寶。沉甸甸的銀元寶捧在手里,下人們眉開眼笑地低聲耳語,大少爺到底比二少爺慷慨,若是早些年回來僅壽誕收到的元寶也夠過上半年好日子了。金滿耳朵尖,聽到后在心里罵道:“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有奶便是娘,大少爺回來一天就說他的好,等著本少爺掌權那天!”

金玉堂已開始迎接前來賀壽的客人們,天興福的東家、益昌凝的掌柜、德記號的康大夫等,就連副都統連順也派來了師爺。應接不暇的客人讓見慣場面的管家手忙腳亂起來。所有的人都沖著金玉堂和老夫人,或是上壽禮,或是說吉利話,像沒看到金滿一樣,已然忘記了在金玉堂沒回來之前金府只有一位少爺。就連老夫人也親熱地握著金玉堂的手,仿佛那真的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

4

壽筵開始了。金府二進的院落里里外外全都擺上了筵席,尊貴的客人在正房廳堂和二進院里,最外面的一進院擺的是流水席,不分尊卑,無論窮富,甚至是過往的路人,都可以進來飽餐一頓。幾乎整座金州城的人都來了,絡繹不絕地在一進院進進出出。白老饕好不容易搶了個座位,才發現旁邊坐著的是孔秀才。兩人是老熟識,說起話來毫無顧忌。孔秀才拿起筷子指著:“可惜你白老饕的一張嘴,吃了流水席。”白老饕則伸手捅過去:“枉費你孔秀才滿肚子文章,坐了一進院。我白長慶這輩子,能吃上一頓‘三道飯席’,死而無憾。”孔秀才推開白老饕的手:“我孔秀才下半生若能教出個狀元,開得了孔廟的正門,才對得起列祖先師。”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這兩人也算是金州城里的人物。

白老饕大名白長慶,貪吃好吃更會吃,被人叫成了“老饕”。他長著根刁鉆舌頭,直吃得家財散盡,不得不入贅妻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三道飯席”。這是金州副都統衙門的頂級筵席,用料考究,做工精細,菜品龐大。有錢有勢人家請得起廚師買得到用料,就算把三道大菜配有十二個中件小菜一模一樣地做出來也叫不得“三道飯席”,唯有坐進衙門里吃才算正宗。與其說吃的是美味珍饈,不如說吃的是身份地位。白老饕一個入贅的倒插門,要吃“三道飯席”可謂癡心妄想,就是孔秀才也時不時地取笑他。其實相比白老饕,他自己何嘗不也有奢望?孔秀才姓孔,一筆寫不出第二個孔字,他從來都自詡是圣賢的后人,卻無族譜可證,不惑之年中了秀才,總算沒讓祖先蒙羞。他是南金書院的先生,嗜書如命,守著文廟,以此為家。文廟又稱孔廟,自古以來,孔廟的南門只為金榜題名的狀元郎開啟。金州城從未出過一位狀元,所以,文廟的南門也從未開啟過,應合了“天下孔廟無正門”之說。文廟的東南院設有南金書院,在二十多年的教書生涯中,孔秀才沒有找到一個穎悟絕倫的聰慧子弟,他只能引為憾事。

突然,孔秀才眼睛一亮,看到金玉堂正走到席間給眾人敬酒。相比二進院和廳堂的貴客,流水席坐著的是布衣百姓,甚至有混吃混喝的流民、乞丐,金玉堂一視同仁,與人友善,與民親和,這才是大少爺的風度,有容人之心、度事之量。孔秀才暗暗贊嘆金玉堂有龍鳳之姿、日月之表,定會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如果他不是自小離開金州城,有孔秀才用心教誨,金榜題名必指日可待。孔秀才也知道金府有不準讀書出仕的規矩,可規矩從來都是人定的,金玉堂不是尋常之人,說不定會破了府里傳下來的規矩,他心里涌出個念頭,如果金玉堂娶妻生子,生出的小少爺也會一樣地聰慧,到時候孔秀才無論如何也要進到金府親自教小少爺,中了狀元,文廟的大門就開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想狀元想得著了魔的孔秀才做起了白日夢。金府的大少爺身份尊貴、地位非凡,哪家的小姐能進得了金府?孔秀才不由得自言自語:“誰家有個好女兒啊?”

“我有啊。”白老饕應答著。孔秀才一聽,毫不客氣地譏諷:“你那女兒姓曲,不姓白。”白老饕入贅入的是曲家,生下的孩子當然隨妻家的姓。這要是換成有點兒血性的男人都視為恥辱,偏他看得開,反正是女兒,又不是兒子,兒子傳宗接代,女兒嫁人出閣,早晚是潑出去的水。不過,他還指望女兒嫁個好人家、得筆好嫁妝,才能供得起自己這根獨一無二的舌頭。白老饕的舌頭在金州城是出了名的,天上飛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想到想不到的都能吃到嘴里。雖說他好吃會吃,身子卻瘦得像麻稈一般,刮大風天都不敢上街。瞧他的樣子就像是餓了十天半個月沒吃著飯,不知底的人哪里會想到他竟是個有名的吃貨,而且廚藝精湛。孔秀才雖早就見識過但此時仍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他把筷子伸向面前的一道菜。

“三個月的童子雞,大黑山的蘑菇,但八角茴香的料不夠,生姜又太辣。若是金府的老廚子不會犯這毛病,定是客人多從祥盛園請了幫忙的,記得新來個廚子,那小子年輕,頭腦靈活,在流水席耍滑頭,可惜了這道小雞燉蘑菇。”白老饕咂吧著嘴,搖了搖頭,只一筷子就吃出了這道菜出自誰手。無論什么美味佳肴,只要進到嘴里,他用舌頭輕輕一卷,不僅能嘗出廚師手藝的高低和材料的精粗,還能辨別材料都出自哪里。孔秀才暗暗稱贊,金州城有老話說得好:“人各習一經。”白老饕的舌頭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若是遇到手藝不精或佐料不足的菜品,他自有辦法改進。只見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包囊,放到桌上小心地打開,里面并排放著五六個細竹筒,里面裝的全是調料。這是白老饕的寶貝,每種調料都是他親手研制,日夜揣在懷里以備不時之用。

“加點兒桂皮,這東西提味,受不得一丁點兒的潮氣。再添些老黃酒,十年的,不上頭。我說孔秀才啊,跟著我吃上一頓飯,保管你那根舌頭得想念半年。一道真正的美味不僅色香味俱全,應合時節,別有寓意,還要配上有意境的餐具,如此這般,吃起來才能唇齒留香,回味悠長啊。”白老饕侃侃而談,手上忙碌著,可孔秀才沒有拿起筷子反而舉起酒碗,因為金玉堂走過來了。“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尋常。”孔秀才說的是客套話,也是真心話,在這一刻他想到了一件大事,非金玉堂不可。金玉堂聽了后卻微微一笑:“文廟丁祭為金州城的大事,非功成名遂、德才兼備之人不可,玉堂一事無成,豈能擔此大任?”孔秀才說:“大少爺謙虛,孔某人雖是一介秀才,可這雙眼睛從未看錯人,主祭官非大少爺莫屬。”此時是三月間,離文廟秋中丁祭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金玉堂需要做出什么樣的豐功偉績才能讓整座金州城的上至顯貴下至百姓全都心悅誠服地認他為主祭官?孔秀才根本不去想,他相信金玉堂能做得到。當年金府還沒有成為如今名震遼南的府宅,金府老祖因緣際會得到了飛來橫財,做的頭一件事情就是修建大宅院。他請了高人看風水、選宅地,把金州城全都走遍才選中了文廟的位置。在此處修宅建府,子孫中必有狀元郎,金榜題名便會官運亨通。然而,這位老祖雖買下此處風水寶地卻建起了文廟,惠及整座金州城的百姓,而且還給后代立下規矩,不許入官場、走仕途。沒有人知道這位老祖的心思,但百姓們確實得到了實惠,此地雖沒有狀元郎但也是人才輩出。估計這樁陳年舊事金府里沒有人知道,除了孔秀才。

白老饕也站了起來,他手里端的不是酒碗,而是剛剛重新加工的小雞燉蘑菇,要請金玉堂品嘗。孔秀才正想低聲訓斥他癡心妄想,大少爺豈能吃這流水席上的東西?不料金玉堂毫不介意,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樂得白老饕高聲說道:“謝大少爺賞臉。不,賞嘴。”孔秀才心悅誠服:“大少爺愛賢重士,厚德寬仁,必成大業。”金玉堂哈哈大笑著放下筷子:“秀才過獎了,玉堂回歸鄉野,圖的就是清凈,向往靖節先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諸位,別急別急,一個個來,玉堂全都敬到。”

旁邊桌上的客人們見金玉堂絲毫沒有大少爺的架子,都擠著過來要敬酒。進得金府的大門本就是件幸事,又能和大少爺同席喝酒,對于一進院的客人們來說是莫大的榮幸,回去后都有了炫耀的資本。看到金玉堂笑容滿面地招呼客人們,白老饕嘀咕起來:“聽大少爺話里話外的意思,莫非在外多年遇到什么傷心事以至于心灰意冷?”孔秀才卻說:“大少爺非池中之物,想過安穩日子只怕是難啊。”白老饕一聽:“你個酸秀才,以為自己是那響水觀的琴道人,有未卜先知的神功還是會看人相面?來,相看相看我哪年哪月能吃得上‘三道飯席’?”孔秀才果然轉過了腦袋,目光卻落到了白老饕手中端著的菜碟上。白老饕也意識到自己手里端的不是普通的菜,而是新女婿上門必吃的一道菜。難道是天意?白長慶像捧著寶貝似的把小雞燉蘑菇捧在了懷里,使勁地眨著眼睛,還是在白日做夢,堂堂金府大少爺怎么會成為他這個倒插門的女婿?何況女兒不僅不跟自己的姓,還是個唱戲的,三年前進了鴻興班日夜苦練,不知何時能登臺,就算唱得再好,掙得銀子再多,也是下九流的行當,進不了大戶人家。想到這里白老饕坐了下來,也不管孔秀才,自顧自地把小雞燉蘑菇吃得湯水不剩。

5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金府壽筵,賓主盡歡。酒足飯飽之后,為壽誕專門搭起的戲臺上唱起了大戲。金府二進院落的幾十個房間有賬房、庫房、花房甚至墻房等等,卻沒有諸如大戶人家為顯示富貴而建的戲臺。這也是祖上立下的規矩。但今天,老夫人卻把這規矩給破了,在二進院里搭起了戲臺,請來金州城最有名的鴻興班。客人們興致勃勃地坐到擺設好的椅子上,還以為是老夫人為了祝壽和迎接大少爺回來而破天荒在金府擺了堂會,唯有金滿知曉這出大戲的確是為了金玉堂而唱的,不過不是歡迎,而是警告。因為戲臺上唱的正是《打龍袍》。劇情家喻戶曉,講述的是北宋仁宗年間,包拯奉旨陳州放糧,在天齊廟巧遇丐婦告狀,歷數當年宮闈秘事。原來這丐婦姓李,是從前真宗的妃子,也是當朝仁宗的生身之母,并有黃綾詩帕為證。包拯查清李妃遭難的來龍去脈,回到京城后借元宵觀燈之際,大膽訓斥皇帝不孝。仁宗大怒,要斬包拯,經老太監陳琳說破當年貍貓換太子之事才赦免包拯,迎接李妃還朝并封為李太后,母子終于團聚。但仁宗對于生身之母流落民間二十余年而毫不知情,實為不孝,還差點兒斬了恩人包拯,實為大錯,于是李太后命人把一根金棍賞給包拯,令他懲罰皇帝。皇帝君臨天下,豈容臣子棍打?包拯只好請仁宗脫下龍袍,用打龍袍來代替責打皇帝。

揮起的金棍一次次地落到龍袍上,像是打在金玉堂的心頭。金滿湊過來:“惹怒了老太后,皇帝照樣打。”不用聽這話,金玉堂也意識到了弦外之音。九五之尊的皇帝尚且如此,大少爺更得遵從老夫人的指令。金玉堂知道,點這出戲的不是老夫人而是金滿,他現在不能正面和自己為敵,只能拐彎抹角地利用老夫人來壓制自己,金府真正掌權的是老夫人,初來乍到的金玉堂只是名義上的大少爺。

“大少爺是長子嫡孫,單這身份就金貴,二少爺雖是老夫人親生,也得敬著點兒。”白老饕不知什么時候湊了過來,知道金滿不懷好意,忍不住替金玉堂打抱不平。金滿瞪著他說:“都知道你的舌頭會吃,原來還會說啊。給我記住了,金府沒有二少爺,只有滿少爺。”金滿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總有一天他要親手拔掉白老饕的舌頭。他真的做到了,只不過那個時候,不僅是金府,就連整座金州城都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劫難,比戲臺上的《打龍袍》要慘烈、悲壯得多,并永載史冊。

話說回來,白老饕三言兩語把金滿從戲臺前氣得拂袖而去,正準備對金玉堂說幾句寬心話,可一看到大少爺臉上的神色就把話語全咽回了肚子里。金玉堂神情自若,早練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隱藏真正的心意,不為人知。白老饕只好順著他的目光向戲臺上看過去,一下子就認出那“貍貓換太子”的罪魁禍首劉妃正是女兒曲鳳儀扮的。他愣住了,瞧著女兒走路的身段,聽著她有板有眼的唱腔,竟然心疼起女兒生錯了人家。他知道女兒心氣高,可有他這個倒插門的親爹,自己又是個戲子,恐怕這輩子過的都是人下人的日子,也只能在戲臺上扮貴妃聊以自慰。

“想當年我身居朝陽宮院,挾太子令文武何等威嚴。實指望篡皇位朝政掌管,誰料想黃粱美夢化灰煙。”曲鳳儀唱著戲文,眼波流轉,盯著戲臺前正中坐著的金玉堂,果然劍眉星目,儀表堂堂,舉手投足間掩飾不住器宇軒昂。辛棄疾有詩曰“生子當如孫仲謀”,那么嫁人應嫁金玉堂。曲鳳儀慶幸自己把三年在戲班里攢下的所有銀兩全給了班主,終于換來在金府登臺的機會。此時的她居高臨下,找到了金玉堂,也看清了金府的氣勢。在這一刻,曲鳳儀做出了人生的重大抉擇,這是她第一次唱戲,也是最后一次,下了戲臺不再當戲子,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嫁給金玉堂成為金府的大少奶奶。如果白老饕知道女兒的心中所想,肯定會驚嚇得咬住舌頭,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僅半年過后女兒真的被八抬大轎抬進了金府。這樁婚事成了金州城街頭巷尾的奇談。如果金府老爺還活著,萬萬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惜老爺短命。

老夫人驚訝自己竟想起從前的金府老爺,心頭升騰起一團小火苗。不一會兒,她仿佛看見火苗漸漸變大,床幔被引燃,接著是桌椅箱柜,這不是心火,而是真火!火勢蔓延迅猛,東廂房變成了火海,在那里金玉堂只睡了一個晚上。躥出的火苗立刻驚動了金府,二進的院落全都慌亂起來,客人們慌不擇路地逃跑,下人們急著滅火。金玉堂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居所起火,而是老夫人的安危,沖進正房見她安然無恙后才放下心來。這時金滿才進來,看到金玉堂有些意外,在他的設想中,金玉堂應和下人們一起急著救火,然后再大發雷霆地追查起火的原因,這才是大少爺的威風。可他想錯了,金玉堂好像對東廂房起火并不在意,反倒比他這個親生兒子更掛念老夫人,氣得金滿扔下一句“大少爺真有孝心”就出了正房。

院子里,下人們都在忙著救火,火勢也小了許多。然而,忙亂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個身影,頭戴老爺帽,身穿錦衣衫,手中拿著把扇子輕輕搖著,正在東張西望。金滿走過去未曾開口就聞到了一股暗香,冷笑著問:“以為女扮男裝就能逃得過本少爺的法眼嗎?”曲鳳儀一愣,她已卸下了劉妃的裝扮,趁著別人都在躲火逃竄的時候換上了男裝,進到二進院本想好好打探一番金府,卻被金滿一眼認出,只好說道:“二少爺果然火眼金睛,小女子佩服,佩服。”金滿最恨有人稱他為二少爺,怒道:“金府沒有二少爺,只有滿少爺。”曲鳳儀一聽笑靨如花,只這一句話她就明白了金滿和金玉堂水火不容的關系,仿佛有一道裂縫斷開了兩位少爺本應有的兄友弟恭,而這道裂縫,正是她進入金府的通道。

“后會有期。”曲鳳儀合起扇子,雙手抱拳向金滿告辭,“可惜小女子手中的這把扇子不是鐵扇公主的法寶,滅不了火。對了,滿少爺還不知小女子姓甚名誰?在下本姓曲,閨名鳳儀,后會有期。”看到曲鳳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金滿認出來了,她正是《打龍袍》里扮演劉妃的戲子。金滿暗忖,這個女人與眾不同,一副見慣場面的架勢,又話中有話,尤其那句“后會有期”,意味著什么?金滿好像猜到了十之一二,露出陰險的笑容,自從金玉堂回來,金府的安穩日子就到頭了。

大火終于被撲滅,東廂房燒毀最嚴重的是金玉堂睡覺的寢屋,其余的房間奇跡般躲了過去,沒有連累到正房算是萬幸。老夫人由丫頭攙扶著走出來,看到這景象,嘴唇微顫著喊出一聲:“玉堂。”金玉堂忙走過來伸手扶起老夫人,手腕間的血痕清晰可見。金滿也走過來說:“原來不是血光之災而是觸怒火神,看來那瘋婆子是大少爺的克星啊。”老夫人才知道金玉堂被瘋婆抓傷的事情,有些心疼地撫摸著金玉堂的手腕,好一個母慈子孝的場景,看得金滿眼睛里冒火,恨不得把金玉堂燒成灰。東廂房不能再住人了,正房是老夫人住,西廂房由金滿住著,金玉堂去何處安身?雖還有一進院好幾十間的屋子,可金府的主人從來都是住在二進院的。只要出了二進院,不管居所布置得如何奢華舒適,都意味著身份的轉變,從主人變成了下人。這場大火燒得正是時候。金玉堂一如既往地不動聲色,腦袋里卻在思索,這場大火是夢中的那場火嗎?眼前的廢墟明白無誤地說出答案,不是。夢中的大火要比剛剛燒過的火還要猛、還要兇,那是一場毀滅一切的大火。

“火旺金家。”老夫人也許是受到了驚嚇,也許是不想在這壽誕之日再添晦氣,并沒有追查起火的原因,而是說道,“金府能有今天,正是一場又一場大火燒出來的。從前的事情,待以后有時間再慢慢告訴你們兩個。東廂房毀了,毀得好,毀了才能重建。這些日子玉堂就住到正房來。”金滿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少爺進正房,娘住哪兒?”老夫人不緊不慢地說:“突起大火之時,玉堂首先想到的是我這位母親,可見真情流露。我不是他的生身之母,也沒有撫養過玉堂一天,可玉堂住進金府僅一個晚上就把我放在心頭,單憑這份心思他就住得進我這正房。在東廂房重新建好之前,我會帶著丫頭去響水觀吃齋念經,保佑我金府家業昌盛、子孫興旺。”老夫人的話明顯在偏袒金玉堂,聽得金滿目瞪口呆,自己還是她親生的兒子嗎?老夫人說的話、做的事,都令人感覺好像金玉堂才是親生的。老夫人對金玉堂的親近和偏愛連府里下人都感覺到了,馬上就會傳出金府。老夫人一碗水端平,公正無私,不偏不倚,這才是德高望重的金府老夫人。

金玉堂推辭著不肯住進正房,奈何老夫人心意已定,讓兩個隨身丫頭收拾行李,又令管家備好馬車。金玉堂和金滿只好一人一只胳膊攙扶老夫人走出正房,又走出金府坐進馬車,往響水觀去了。看著馬車走遠,金滿再也忍不住,湊到金玉堂的耳邊狠狠說道:“你一回來金府先著了大火,又把娘趕走,好狠毒的手段。我本想忍些日子,沒想到大少爺先下手為強,那就別怪兄弟我不仁不義了!”金玉堂剛想說話,金滿已邁著氣憤的腳步走開,他想說即使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也不會和二少爺爭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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