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誰能摩挲愛情
- 誰能摩挲愛情(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孫春平
- 15205字
- 2018-04-27 09:20:03
二十多年前,我在紅星機械廠當工人,因兼著一個車間的團支部書記,用在我那臺銑床上的工夫反不如組織開會學習和帶領青年工友們搞活動的工夫多了。車間里的青年男女占了所有職工人數近一半,車間主任許殿元又一再鼓勵我“很有這方面的兩把操兒(本事)”,我也就樂此不疲地充當起了“青年領袖”的角色,自我感覺不錯。
青年人的工作可不僅僅是唱唱歌打打靶,或者是到廠外搞搞學雷鋒做好事之類的活動,大量的是要做他們的思想工作,而思想工作又多是圍繞著“搞對象”轉。青年人嘛,愛情故事比機床上的螺絲疙瘩還多。張三和李四好了,中間又突然插進個王五,王五背后可能還有個死追著他的單相思,這樣一來,師兄弟反目動了拳頭,師姐妹成仇互相啐了臉皮的事便時有發生。車間里的年輕人過百呢,人一過百,便形形色色,什么樣的哭哭笑笑恩恩怨怨的故事鬧騰不出來?一發生這類情況,許殿元就很煩躁地對我說:“快去摩挲摩挲,這些生荒子呀!”以我的理解,這個“生荒子”含了兩層比喻,一是指從未開墾耕種過的生荒土地;一是指尚未上過犁套的牤牛蛋子,所謂不怕虎的初生牛犢是也。以生牤子比未婚男性,以生荒子喻待嫁女子,都挺形象貼切。而摩挲則有開導擺平的意思。車間主任許殿元是從遼西鄉下走進城里來的人,平時說話常夾帶著一些這樣土得掉渣的方言。見他臉上有陽光燦爛,小青年們便蹬鼻子上臉,當他面故意學說這類話。但當他臉色陰沉兇狠訓人時,小青年們便背過臉去努鼻子,小聲嘀咕,土老帽樣兒,不信城里人改造不了你!
可有些事能摩挲,有些事就難摩挲,莫說我,就是換了古時蘇秦今時基辛格,也是休想擺平的。人家是鐵了心的,你還摩挲個什么!比如馮新柳和杜志民的事,就鬧得幾乎滿廠皆知,卻讓我干瞪眼空攥拳,弄得我在領導和青年人面前顯得很沒水平很沒面子。
馮新柳是車間工具室的保管員,人長得清秀,為人也溫和。車間里的小伙子們常拿了管鉗刀具圍在工具室的窗口前沒話找話,她完全知道那些人的醉翁之意,卻從來不煩不惱。就是聽了一些很露骨的挑逗話,也只是秀眼微微一瞪,回一聲“不怕我罵你呀?”算作了警告。她看中的杜志民卻偏偏是個很少到工具室去的人。杜志民是車間技術員,高高挑挑的個兒,濃眉大眼的臉兒,閑時愛讀書,忙時車鉗銑刨都能操練上陣、橫撥豎擋,是當得起車間主任半拉家的一個人物。工友們私下猜測,許主任真要一提升或一調轉,車間里的第一把交椅就非杜志民莫屬了。馮新柳和杜志民對上了象,讓車間里那些尚未有主的花季女孩很是眼氣了一陣子,但也只是眼氣而無力競爭。杜志民的確是車間里最優秀的小伙子,馮新柳也確實是車間里最出色的姑娘,早晨兩人雙雙騎車而來,午間兩人找一角落,飯盒擺在一起,你恭我讓甜蜜得似一對鴛鴦。這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人們只等著吃喜糖了。
可在等待吃喜糖的日子里,事情偏就六指摳鼻子,出了岔頭。先是廠門外一到下班的時候就出現一個粗粗胖胖、個頭不高的小伙子,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綠軍裝,倚靠在一輛發光锃亮的鳳凰牌自行車后座上,一見馮新柳出了廠門就跨車追過去。那個年月,舊軍裝和新鳳凰車都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有知情的就傳出話,說那胖子是馮新柳中學時的同學,剛轉業回來,分在了市里的一個機關,靠的是老爹的關系,他爹是市里的一個局長。別看馮新柳和杜志民甜蜜得讓車間里的姑娘小伙子們眼氣,真見外人要來插杠子,眼氣的人們立刻表現出了同仇敵愾的樣子。姑娘們撇嘴,呸,局長爹有啥了不起,就那半豬半熊似的德行,我都看不上眼,還想吃天鵝肉啊!小伙子們則互相攛掇,說那癩皮狗不識斤兩再敢來,咱們胖捶(揍)他一頓,先叫他滿地爬著找牙。這話不知怎么傳進了許殿元的耳朵,主任就叮囑我,你眼珠子瞪大點兒,別出事。我說,小馮又不傻,這點兒香臭還分不出?再說,一家女,百家追,你讓我狗拿耗子啊?許主任說,拿耗子就拿耗子,拿住耗子才顯得出你的本事,咱車間不用另養貓了。許主任話是笑著說,神情卻是極認真的。可我又有什么本事,嚇得我一下班就在廠門口轉,只怕事情出在眼皮底下,只要離開這一畝三分是非地,就是誰把那小子拍成肉餅子也怪不著我了。
接著就是人們發現杜志民和馮新柳開始出現摩擦。午間兩人還是坐在一起共進午餐,但吃飯時已不再那么你恭我讓,而是邊吃邊小聲爭辯什么,有時爭得馮新柳把勺子往飯盒里一摔,叭地蓋上盒蓋,坐在那里生悶氣。杜志民也不妥協,悶著頭繼續吃,只是速度明顯慢下來。有了這么兩三次,再見兩人小聲爭辯時,便有好事的找了因由往跟前湊,可兩人立時警覺,再不說話。于是小青年們便猜測兩人究竟在為啥事費口舌,或說是為籌備結婚,小馮不滿意杜家干打壘的房子和拿不上臺面的彩禮吧?立刻就有人反駁,說能嗎?就憑馮新柳的心氣,即使心里一百個不滿意,也是斷不會說出口的。又有人說那就是因為那個局長的肉滾兒子,杜志民肯定對有人伸腿插杠心里不滿意。又有人反駁,說不滿意就學普希金,找那小子決斗去呀,跟小馮爭個臉紅脖子粗算什么本事,小馮又沒說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你。有不知道普希金的就問,普希金是誰?回話的撇嘴,說普希金都不知道,那是俄國的大詩人。問的同樣撇嘴,說詩人就詩人唄,你把嘴撇個瓢兒似的干啥,有本事你給我背兩段普、普那啥的詩。回話的便窘住了,真的背不出來。我們那一茬青年人,基本都是初中畢業,出口能背誦的除了“四海翻騰云水怒”就是“鋤禾日當午”之類的句子,能知道普希金的就有資格撇嘴了,要是再會背幾首普希金愛情詩的可就過猶不及,那不再是學識和修養,而會被當成思想意識不健康的流氓問題,會的找犄角旮旯沒人的地方背去,在大庭廣眾面前,誰敢?
接下來的情況越發嚴重。有一天中午,馮新柳突然端了飯盒徑直回了工具室,回腳一鉤,還把大鐵門咣的一聲重重鎖死了。杜志民端了飯盒還坐在角落里原先的那個位置,孤單單沒滋沒味地吃,也不肯去工具室哄哄勸勸。工具室在車間的西北角,里面又潮又暗憋憋屈屈,還有非常濃重的機油味,不然午飯時兩人早躲到那里去共享甜蜜了。眼前突然少了甜蜜一景的人們那頓飯也都吃得很沒味道,一個個啞了嘴巴,再沒了往日邊吃邊逗笑的興致,眼睛卻不時地往杜志民那兒溜,都覺得孤雁可憐,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是往他那里湊湊呢,還是把他往大伙兒這兒叫叫呢?
兩人分而食之的情景一連出現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更嚴重的突發事態就越發叫眾人傻眼了。那天,杜志民剛剛取回飯盒坐在自己固守的位置,就見車工林悅捧了飯盒旁若無人地走了過來,坐在馮新柳原先的位置上。杜志民怔住了,竟一時僵僵的不知該怎么好。林悅爽朗一笑,大聲說,咋,不歡迎啊?不歡迎我滾蛋。杜志民忙點頭擠笑,歡迎,歡迎。
林悅有些假小子的性格,說話做事風風火火,無遮無掩,爽快潑辣,人雖不及馮新柳清秀俊麗,卻也皓齒亮眸,白皙端莊。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林悅打開飯盒蓋,先夾了一塊排骨往杜志民飯盒里送,杜志民忙推拒。那林悅便仍爽聲朗氣地說,咋,小馮的你吃,我的你就不吃,我的有毒啊?杜志民哪能再拒,只好接下了,忙又從自己飯盒里舀出一勺蛋炒瓜絲回敬。林悅也不客氣,麻溜兒地端起盒蓋接下了,夾進口里嚼了嚼,大聲稱贊,說好吃好吃,是你自個兒炒的還是你媽的手藝?杜志民小聲應了一句什么,眾人沒聽清,可聽得清的是林悅的嗔怪,說那你往后可得自己下手,男人有點兒這方面的手藝不算丟人,過的就是日子嘛,你說是不?
車間里帶午飯的人不少,眼見了這一幕的面面相覷,眼神里都流露出了無言的疑惑與憂慮。人們把目光不由得又向工具室投去,工具室的窗戶正對著那個角落,馮新柳不會看不到這一幕,除非她閉上眼睛睡起了大覺。可工具室的門窗一直緊閉著,里面如同無人一般,馮新柳真的就這樣心甘情愿安安靜靜地退出和放棄了嗎?
其實人們最大的憂慮還不在馮新柳,而是車工班的班長靳勇。靳勇比林悅入廠早兩年,技術在車間里屈指可數。小伙子長得雖不及杜志民高大英俊,卻敦實精壯,為人少言寡語,給人一種難測深淺的感覺。大家都知他早在追林悅,林悅車床上的活計忙時,他會不聲不響地把一些加工好的工件放到林悅床子旁,趕上下夜班,他則不聲不響扶著自行車等在車間大門口,一直將林悅送到家才扭頭蹬車而去。但林悅對靳勇卻一直采取不即不離的態度。車工班吃午飯時團團圍坐在一起,靳勇總是默默地坐在林悅旁邊,靳勇給林悅夾菜她不拒絕,可別的男工友有同樣的表示她也毫不客氣地接受;靳勇悄悄塞給她一張晚上的電影票,她高高興興地接受下來,可轉過身又會高聲亮嗓地問別人是不是也去,把一切都弄得很光明正大,常弄得靳勇喜也不是,惱也不是。但工友們早就認定了靳勇和林悅必成一對,說靳勇“鑿”,有韌勁兒,啥樣的女子也怕纏郎,況且靳勇也并不是配不上林悅,也許兩人會突然有一天把喜糖天女散花似的撒向滿車間。所以在眼下令人搶眼的一幕前,人們除了關注工具室的動向,又在偷偷地溜望靳勇,看他此刻的神情,又猜他會有什么令人不測的動作。可此時的靳勇竟是一副穩坐釣魚臺的姜太公模樣,仍是津津有味地埋頭大口吃嚼,對林悅在杜志民面前的表現似乎完全不知不覺,甚至連他們大聲說話的聲音都沒聽到。于是便有人低聲感嘆,我操,這小子不是腦子有病,就是早有了老主幺子(鐵定的主意),整不準要喝哪壺藥啊!
如此情景竟從這一天起,每天中午如出一轍地重復下去,馮新柳仍關死了工具室自守天地,只是臉色日漸灰暗,勉強的笑意也不再那般燦爛;林悅也仍是堅持主動出擊,大大方方去陪杜志民共進午餐,只是說笑聲再不似第一天那般搞現場直播,而是日漸低弱,已有了秘不示人的色彩;一成不變的是靳勇,還是那個位置那個姿態大口吞嚼自得其樂,也還是主動幫助林悅加工工件和清擦車床,趕上下夜班,也還是騎車跟在后面。處于漩渦中心的杜志民也仍繃著,不主動去找馮新柳求和,也不拒絕林悅一眼見底的親近表示,他早就是車間里的驕傲王子,像開屏的孔雀一樣一如既往地展示著他的高傲姿態。許主任家離廠子不遠,每天午間回家用餐,可數日之后,對這事也全然知曉了。他對我說,老天炸多大的雷都不可怕,怕的是悶起來沒完沒了,發大水的年頭都是這么憋悶出來的。你趕快去給我摩挲,早筑堤壩備蓑衣,有屁就叫他們痛痛快快給我放出來,響屁不臭,這么死憋著的才早晚臭死個人!
其實許主任不說,我也知這事得抓緊想招找轍了。我的“摩挲”手段有限,又不好把他們四位聚在一起開民主生活會,也只能分別談談心了。我認認真真地權衡了一番,覺得此事的關鍵在林悅的乘虛而入,只有她及時拉下感情的大閘,潛在矛盾才有不至于激化從容解決的可能。我依此分析而制定的談話順序是:林、馮、靳、杜。
可“摩挲”在第一關口就遇到了不肯屈服的陡起峰巒。未及我拐彎抹角地把話說完,林悅已直通通地自點了主題:“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我明白。那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早就喜歡杜志民,從心里喜歡。可以前杜志民跟馮新柳好,我咋喜歡也不能往里插杠子,咱寧可在家里當一輩子老姑娘也不能干那種缺德事,你說對不?可眼下馮新柳不想跟杜志民好了,那還不許我跟他好啊?我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吧?我和杜志民一個大丫(大姑娘),一個大小(小伙子),還都沒結婚,光桿溜直的一個人,好和不好都不犯法吧?也沒違背廠紀廠規吧?”
我無言以對,悶了半天,才說:“這個事……不是還牽扯進別人嘛。靳勇是多好的一個人——”
林悅立刻打斷我:“我說靳勇不好了嗎?世界上的好人多了,我看你也挺好的,我還能見誰好就跟誰搞對象啊?那是戀愛呀還是亂愛呀?”
我落荒而逃,再去找馮新柳。文文靜靜的馮新柳給我的回答卻是早經過深思熟慮的繞口令:“我認為可愛的人我就去愛,我不再認為他可愛我就可以不愛,別人看他可愛盡可以去愛,他看別人可愛也盡可去愛別人,我無權干涉他,他無權干涉我,我也無權去干涉別的什么人。這就是我的態度,我不想多作解釋,行嗎?”
每句話都似有所針對,每句話又都顯得很虛飄。我想再多談一些,馮新柳卻金口難開,再不說話。我起身離去時,她將我送到工具室門口,我忍了又忍,還是把憋在心里好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廠門外常來接你的那個人除了爹是官,從哪兒看也比不上小杜,你可要顧及一下你在工友們眼中的形象啊。”
馮新柳臉白了白,終于喃喃地又嘀咕了一句:“人各有志,愛無定則,誰愿咋想咋想吧。”
這是一句頗含玄而論道味道的話,竟讓我琢磨了許多年。
我再找靳勇。他的深不可測無疑將是我的“摩挲”工作中最大的難點,也是重點,只要他不主動滋事擴大事端,其實一切也就可以順其自然了。我開宗明義,強調他必須冷靜,女孩不再喜歡你,或者別人爭取去了你所愛女孩的芳心,都是未婚男女中很自然很平常的事情,不為戀人,還可以是好朋友好同志,只是不能成仇人。再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強扭的瓜不甜,你這么優秀的青年,還愁找不到一個傾心陪伴你一生的人嗎?我又進一步筑堤疏導,信誓旦旦地為他打包票,說只要你信得過我,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盡快幫你物色一位讓你可心的人。這番話是我醞釀再三精心準備的,惜語如金的靳勇果然給我的是百慕大一樣的神秘淡笑和承諾:“出水才見兩腳泥呢,我又不是普希金。”
“我不是普希金”的承諾讓我躁心稍安,也多少給了我一點兒成功感。靳勇指的是不會去學普希金為戀情決斗,而絕不是普希金的吟哦愛情。剩下的最后一個談話對象因為和我一樣,都是在車間辦公室常走動的人,彼此日常交往要比那幾個人多得多,因此說起話來就更少些顧忌。我問杜志民,到底因為什么跟小馮鬧得這么僵?杜志民沉吟了一下,給我交了底兒:“她讓我復習功課去考大學。”
往事敘述到這里,我需要交代一下此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了。這是1978年的春天。數月前的1977年秋季,國家恢復高考,我們車間近百號年輕人竟然只有馮新柳一人進了考場,是靜悄悄一個人去的,也是靜悄悄無波無瀾的結果。我們那茬胸無點墨的年輕人缺的是自信,多的卻是已捧了國有企業鐵飯碗的滿足,須知有多少同齡人還在山野間擼鋤杠呢,扔了工資去念“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書,丟下領導階級的高貴去當什么三孫子樣的“臭老九”,沒路可走的人才會做出那種傻透了腔的選擇。我想了想說,你不想考,可以慢慢跟她解釋,何必搞得階級敵人似的?杜志民說:“可她非讓我考,說我的底子比她厚,腦子也比她好,現在就抓緊復習,或許會有一拼的。”我說,她是好意,也不無道理,你現在當的這個技術員憑的全是擺弄床子的實踐經驗,缺的正是書本功底,進校門學幾年,可就老虎長膀兒,沒誰可比了。杜志民猶豫了一陣說:“可我……另有棋路。”我追問,什么棋路?杜志民說:“我先不跟你說,過一陣你也許會明白。”我說,你不跟我說,卻總得跟小馮說,讓她理解你。杜志民說:“我跟她說了,可她不光不理解,反倒越發逼我,逼到后來,就把什么話都說了出來。”我問,她說什么?杜志民說:“她說她是文盲,卻不能再嫁給一個文盲,真要非嫁文盲不可,廠門外守著的還有一個能當幾年勢的爹呢。”我怔了一下,說這可不像馮新柳說的話。杜志民兩眼逼射出憤惱的光:“可她不光說了,還做了!”我問,她做了什么?杜志民說:“她去跟那個官犢子看了電影!”我問,你不要道聽途說,親眼見了?杜志民點頭:“親眼見了。那天我去她家找她,是她媽吭吭哧哧想說又不想說地告訴我是叫人找出去看電影了。我看她媽的神色不對,就追到了電影院,買不到票,進不去,我在外面傻等,散場時,果然看到她跟在那個肉滾子后面走了出來。”
我無言了。時光倒退二十多年,北方中等城市的男女交往還有著太多的清規戒律,未婚男女雙雙出入影劇院,絕對是一種象征和表示。我沉默了好一陣,才說,你就這么服輸了?你主動一些,以小馮對你這些年的了解,剛澆進槽子的鐵水怎么就算定了型?定型了也可再回爐。要像眼下這樣死繃著,我倒真擔心你會把小馮推到那小子家里去。杜志民聽了我的話竟冷笑:“她以為她是誰?她以為沒了她我杜志民就是打光棍的命了?她把自己當嫦娥,那我另找一個比嫦娥更知我愛我的人行不?哼,孔老二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這種事,越上趕著(主動)越沒戲!”
肚里的墨水并不比我多多少的杜志民當年能引用孔夫子如上的論述,實在是“批林批孔”的普及結果,青工們常掛在嘴上的還有“克己復禮,唯此為大”及“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之類的話。種瓜得豆,多英明偉大的人物也始料不及啊。
杜志民的驕傲是身邊眾多傾慕他的女工們慣的,寵的。一群小母雞圍著一只大公雞轉,大公雞便會高昂著頭,走路都邁方步。我知道在這樣的問題上很難說服他,杜志民是個很有主見也有些固執的人,在車間的年輕人中,我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是遠比不上他的。
這一輪談話雖說并沒摩挲熨帖什么,但也沒算徹底白談,起碼我知道了靳勇不會找杜志民拼命。我把談話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匯報給許主任,許殿元悶頭抽了好半天煙,最后給我的指示是,這幾個人的事你還是多留心,常摩挲,千萬不能給我鼓包!
杜志民說的“另有棋路”很快見了分曉。廠里開大會,宣布許殿元提升為副廠長,但還兼著車間主任職務;杜志民提升為車間副主任,協助主任工作。廠里的這個安排傻子也看得明白,這是讓許殿元傳幫帶,待杜志民的肩膀硬了能獨挑大梁時,許殿元就要專心致志地去當他的副廠長,車間主任一職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了杜志民頭上。工友們在對杜志民表示祝賀之余,也不由得發出多樣的感慨,其中最主要的說法是說馮新柳眼力不行,眼見杜志民要有進步,卻甩了金剛鉆另撿鑄鐵疙瘩,那個地滾子除了爹的牌硬,還有什么?又說林悅有福,敢想也敢做,馮新柳剛騰出窩兒人家就一屁股占了去,這回還不讓馮新柳悔青了腸子!
但讓人做夢也沒想到的是,杜志民在副主任的交椅上還沒坐幾天,人們看他的眼神就怪怪的了。他往下分派任務,班組長們推三阻四故意找碴兒刁難,他的口氣若重一點兒,聲調高一點兒,班組長們便跳著腳地跟他吵,五個班組長已吵了四個,非得許殿元出面說句話,那任務才算分派得下去,困難也不再稱其為困難。如是三番,許殿元覺得奇怪,又對我密下“旨意”:“下去摸摸底,咋光溜溜的鋤杠還出了杈?”我去找人聊,沒想只要一提到杜志民,對方立馬瞪眼,且一個個眼珠子都瞪得鋼球子似的。“不就是他一個人能耐大嗎?那就讓他自個兒干!操,咱窩囊廢,笨,沒咱地球照樣轉,沒他地球就轉不了,那咱就看他咋轉!”我說:“杜志民不沒說你啥嗎?”對方又瞪眼:“那還想說啥?他說我連圖紙都看不明白,有活只知自己傻干,調派不開人。”我說:“你別聽風就是雨,他當面對你說啦?”對方說:“他要當面說還好啦,大不了我跟他指鼻子罵罵娘。”我說:“你沒親耳聽到就不要輕信,同志間互相猜疑有什么好處?”對方答:“要是馮新柳告訴你,說這些話是他們倆搞對象時杜志民說的,你信不信?”我無言了。熱戀中的人倒是什么話都可能信口說出來,可馮新柳能這樣隨意往外傳嗎?即使是對象黃了,也犯不上變友為敵,況且又是你主動背棄的人家。難道是看小杜有了進步,就妒意大發,這樣貶損人家?文文靜靜的馮新柳不像是這樣人啊!
可這樣聊過幾個人,答話竟是如出一轍,都說是聽杜志民在背后講了誰誰的什么壞話,也都是出自馮新柳之口,所不同的就是那些壞話各有不同,有說某某好色手腳不老實,干活時好往女工身邊湊,還故意摸摸碰碰的;有說某某好貪小便宜,連車廢的銅活都偷著往廠外帶賣廢品換零錢花的;有說某某好溜須,星期天跑到許主任家打煤坯,還把媳婦帶去給人家洗衣服,活得沒個爺們兒樣的……但細想想,這些評說又都挺有針對性,果然都是被評說者的大毛病大忌諱,只是人們平時心里有而嘴上不說罷了。人們身上的有些缺點和毛病是可以當面批評的,有些則不能,除非彼此翻了臉急了眼,才會無所不用其極地使出奪魂棒絕命槍。杜志民的點評幾乎都屬后一種,且都一針見血正中要害,他的“當面不說,背后亂說”的自由主義也符合他的特定身份和場景,傳出來不由人們不信。
我把了解到的這些情況和自己的分析原原本本都向許殿元講了,許殿元氣得臉發青,大手指著工具室的方向,恨恨地對我說:“你去跟她說,就說是我的話,讓她趕快閉上她的臭嘴,別以為攀了個有權有勢的老公公,就敢胡說八道亂攪泔水缸,真要把車間搞得雞掐狗咬的,我輕饒不了她!”
我自然不能把許主任的話照本實發地都講給馮新柳,如此重的斥責與批評,一個年紀輕輕臉皮薄薄的女孩子怕是很難承受得起的。沒想我委委婉婉地剛把意思說出來,馮新柳先是臉色一白,旋而竟是淡淡一笑,說:“我承認,那些話確實都是我說出去的。杜志民還說過你呢,想不想聽?”
“你看你看……”我大窘,竟一時不知怎么對答。
“他說你是個傳聲筒、跟屁蟲,年輕輕的要是總沒個自己的主見,怕是終難成大事有多大的造化。”
我的臉騰地燒起來,為那一聲“傳聲筒、跟屁蟲”。我穩穩神,忙顧左右而言他:“小馮,搞對象或成或黃,都屬正常。你這樣就不好了,其實你說了大家也未必信,還顯得你……很那個。”
馮新柳又一笑:“哪個?哼,那個就那個唄。不信?那咱們可以當面鼓,對面鑼,我不信他杜志民男子漢大丈夫敢不認賬!”
我只好拿許殿元的話壓她了:“許廠長對這事很生氣,我就是來——”
馮新柳打斷我的話:“許殿元說什么?他以為背后就沒人敢說他呀?杜志民說他……”
我惶惶然急起身拔腿就走。馮新柳這是鬼迷心竅,瘋了,認準一條道要把杜志民往屎坑里整啦!至于杜志民貶損許廠長的話,我可不要聽,她說給我就可能再說給別人,傳出去我先有了惡意傳播擴散之嫌,她想說就直接跟許殿元或別人說去吧。
又過了兩天,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一馬出陣沖到工具室門外為杜志民打抱不平。直性子的林悅手抓一塊鐵塊子,把緊閉的工具室的鐵門擂鼓一樣敲打得咚咚山響,可著響脆的大嗓門喊:“馮新柳,你要還有張人的臉皮就把門打開!你損不損?人家杜志民咋的你了?你出來跟大伙兒當面說說!你不就是攀上了個狗屁局長當老公公嗎?你這輩子嫁個漢子是地缸肉滾子,你生個崽子也是地缸肉滾子,還沒長屁眼三條腿!惡有惡報,人不報天報,你損到家了,你損吧!”
正是清晨上班點名派工剛結束,車間里人最全的時候,馮新柳一退回工具室,林悅就緊追了過去。人們都真真切切地聽到看到了這一幕,可人們都繃著臉,誰也不說什么,也沒人上前勸阻。我看鬧得實在不像話,要上前制止,沒想被旁邊的許殿元扯了一下胳膊,小聲對我說,回車間辦公室,有點兒事得抓緊合計合計。我看許殿元鐵板一樣陰沉的臉,只好什么也不說了。
緊接著,我發現許殿元對杜志民的態度也陡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杜志民再來找他訴說委屈說任務不好往下派時,他便酸溜溜地說,我個大老粗,充其量也就是農村大隊書記的水平,我能有啥招兒?還是你后生可畏大有作為,你就酌量辦去吧!杜志民漲紅著臉,低聲說,許廠長,我年輕氣盛不懂事,可能順嘴瞎嘞嘞說過一些輕狂的話,你……大人別記小人過。許殿元仍不開面,拂袖轉身而去,扔下個杜志民低垂著頭,那神情頓覺低矮了許多。我猜馮新柳還是把杜志民背后評說許殿元的話傳了出來,杜志民被整成鏡子前的豬八戒,里外不是人,怕是難在車間立足了。
果然,不久杜志民就主動向廠里遞交了辭去車間副主任的請求。廠里看他確實難以開展工作,許殿元也不再盡力保舉,就把他調出車間,安排到廠材料科當了管庫員,活計挺輕閑,整天跟不會說話沒有思維的鋼材木料打交道,也很少接觸人,到正將就了他眼下的處境。又過了不久,馮新柳也調到市里的另一家工廠當了會計,聽說是那個沒過門的老公公親自做的安排。走的那天,馮新柳靜靜地收拾了工具室,把大鐵鎖懸掛在門把上,然后提著自己的那點兒東西孤零零地向車間大門口走去。沒人話別,也沒人相送,人們站在自己的機床前,遠遠地望著她,目光都很冷漠。我本想上前說幾句道別珍重的話,可看看許殿元鑄鐵一樣冰冷的臉色,終是沒有抬起腳。馮新柳卻是一副很平靜坦然的樣子,只是經過林悅車床旁的時候,似猶豫了一下,然后徑直走向林悅。我的心陡然緊張起來,只怕她臨走臨走,再跟林悅吵罵上幾句。沒想她竟深深地對林悅鞠了一躬,然后什么話也沒說,就離開了,弄得直性子的林悅也干瞪了兩只棗眼不知如何是好。馮新柳直到走到車間大門口時,才猛地捂住嘴巴疾步而去,從此再沒回過車間,也沒找工友們玩過。那一刻,我心里酸酸的,許多女工的眼圈都紅了,男工們則沉著臉,好半天誰也不說話。林悅后來說,要不是那天馮新柳當眾給我行了那么大的一個禮,我真想在她走出大門時放開嗓子嗷嗷兩聲,算作送瘟神呢。
過了倆月,我調到廠政工部,跟車間里的工友們雖然不再朝夕相處,但對發生在那里的事情也還是難釋心中的關切與熱情。聽說林悅每天中午仍是端著飯盒跑到工廠庫房去陪杜志民說話吃飯;聽說靳勇也仍是獨行大俠,誰給他介紹對象也不應,對廠里所有的姑娘也都是鐵板一塊,冷冰冰的不獻絲毫殷勤,卻對林悅一如既往,趕上林悅下夜班,還是騎車遠遠跟在后面,直到林悅進了家門。聽說有一次林悅反身對他說,我長的是顆賊膽子,啥也不怕,不用送,今后你不要再廢這瞎勁兒了。靳勇答說,我誰也沒送,我就愛這么走夜路。林悅說,你愿走走別的道去!靳勇說,你別這么霸道好不好,交通局長也管不了這么寬。氣得林悅無話可說。
這年夏天,一紙錄取通知書驚動了全廠,杜志民考取了天津大學,全國重點啊,機床自動化專業又很適合他。臨去報到前,他和林悅舉行了婚禮,我也去車間跟大家一塊搶了喜糖吃。我逗他,忙什么嘛,像這樣連蜜月都沒過上幾天,甜嘴巴舌的,還不如等放了寒假再辦喜事呢。驕傲的杜志民說,我就讓某些人看看,我杜志民還是杜志民,“打不死的吳瓊花還活在人間”,不負我者我決不負她,負我之人就讓她吃后悔藥去吧!誰都聽得出這話里的具體指向,不少人吃著喜糖跟著哈哈大笑。
不久,聽說馮新柳和那個局長公子也成婚了,但她沒邀車間里的任何領導和工友,也沒人去恭賀。想來,局長大人家辦喜事,本也不在乎這些滿身鐵銹油污的大老粗去不去捧場。
再后來,我調報社工作,整日忙于采訪和寫稿,倏忽之間,二十余年彈指一揮。我很少再回廠里去,和工友們的接觸也日漸少了,有時在街上偶爾相遇,見彼此鬢角都有了絲絲白發,不由得感慨歲月的無情。問些舊友們的情況,答說杜志民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市里的一家電子研究所,專事機床微機控制研究,“人家可了不得,眼下可是大把兒啦!聽說在省里都有一號,來廠時廠長親自遠接近送,大老遠地就伸胳膊!”杜志民的情況我知道,還寫過他的人物專訪,他現在是機床自動化方面的專家,出國參加過學術交流,研究成果在國內得過獎,獎狀和獎章塞了家里好幾抽屜,書櫥里還擺放著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大紅證書。林悅自不必問,有這樣丈夫的家庭主婦還能不幸福嗎!再問靳勇,雖早當上了車間主任,竟仍是光棍一條,不肯娶親成家。凡是提起他的人都立時壓低了聲音,挺神秘地對我說,他到現在對林悅也沒死心,趕上林悅下夜班,仍是遠遠地跟在后面,晌午取飯盒,也總是只把林悅的帶回來。我驚詫地問,那林悅是個什么態度?對話者搖頭,說山高霧厚,整不明白,聽說杜志民早想把她往研究所調,干點兒適合她的科室工作,她卻不肯去,說一輩子就愿當這工人。她當著大家的面羞臊過靳勇,靳勇不惱不急,一笑了之;她還親自給靳勇介紹過對象,靳勇也都當了耳旁風,不應不答,弄得滿車間的人都覺得這兩人是個謎呢。
前些日子,突然聽說杜志民和林悅離婚了,我大驚,也大惑,怎么大晴的天,也沒刮風涌云的,就咔嚓一聲炸了這么大的一個響雷呢?莫不是杜志民有了功名和地位,看不起了結發之妻,也趕時髦搞起了尋花問柳那一套?林悅可是個眼里揉不得一點兒沙子的人啊。我壓抑不住職業的好奇,當然也有對老朋友的關切,急跑到杜志民的家,想問個究竟。沒想杜志民臉上有傷感,也有釋然,那回答更是讓我做夢也沒想到:“是她提出離的。唉,離就離吧,精神上都算有個解脫,也許命里注定我們是不能白頭到老的。要說原因嘛,有你能夠想到的,也有你可能做夢也想不到的。先說你能想得到的吧,有那個靳勇至死不娶,林悅就老覺得心頭壓塊石頭,而且年頭越多,她越覺得對不起靳勇,難免就要有些安慰的表示,那些表示有些是沒背著我的,有些則是我感覺到的,甚至有時做愛時她都走神。有一次辦完那件事,她突然伏在床上哭,哭得我心煩意亂,不知所以。這樣一來,我心里難免對她和靳勇有些猜忌,有時遇點兒啥事心里不痛快,言語中也難免有所流露,弄得我們都很痛苦。離婚前,她對我說,聽說馮新柳和那個肉滾子離了,我們也離吧——”
我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急打斷他的話:“咋,馮新柳也離婚了?”
杜志民點點頭,接著說下去:“是,這就是你可能不會想到的了,我也是聽林悅說才知道。我當時問她,馮新柳離婚和你有什么關系?林悅說,你這個書呆子呀,心怎么這么粗!別看那個肉滾子當年仗著有權有勢的爹,眼下又當了老板花錢如流水,可小馮從沒愛過他。當年她那么狠了心地貶損你,連自己的臉面人性都不顧了,甚至嫁給一個自己根本看不上的人,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沒有她那么逼你,你能下了決心扔下車間主任的小官官去考大學?這一點我在她走時給我行的那個大禮時就有所察覺,她是把你拜托給我了。后來你果真高考中榜,我就更堅信了。我們也都四十多歲了,古人叫啥不惑之年,這點兒事你咋還沒品出來?我一聽這話就傻了,想起當年一幕幕的情景,她真的是在一步步釜底抽薪,把我往背水一戰上逼啊,不然,我怎么會舍棄熱戀中的卿卿我我以及讓人眼熱的區區官位呢。我問林悅,這話你咋不早對我說?林悅說,我愛你,可我有私心,我怕你早醒過神來,就會丟下我再去找馮新柳。可現在我終于想明白了,比起小馮為愛你所做出的近乎一輩子的犧牲,我的這點兒愛又算得什么?我們分手吧,你們日后的恩愛和幸福一定會更山高海闊,刻骨銘心。你也不用不放心我,到了這個年紀,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個心里平和。靳勇真要當了一輩子的老孤雁,我怕至死也難除這塊心病啊!你聽聽她的這些話,我還能再攔著不讓她走出這個家門嗎?”
我心里翻攪起五味的海浪,說不出是感動,還是驚詫。我的這些昔日的老友,這些粗憨爽直的工人弟兄姐妹啊,原來在他們的情感世界里還有如此豐富而復雜的內容!我當年的那些自以為是的“摩挲”可都是些啥呀?
我問:“這么說,你和馮新柳重歸舊好再續良緣已是指日可待,我該表示衷心的祝賀了。你去找過小馮了嗎?”
杜志民搖搖頭,苦笑說:“可我怎么去面對她?是負荊請罪,還是深表謝意?如果小馮再問我為什么早不來晚不來,直到林悅離棄而去,我已是孤家寡人才想起去找她,我又如何解釋?唉,一步既錯,步步難走啊!”
我責怨他:“哎呀呀,你們這些人啊,怎么書越念得多,越把事情想得復雜!你要是永遠不去找她把話說開,這份遺憾豈不一輩子都要存在下去?”
杜志民說:“既然是老朋友了,我跟你實話實說,我也不是什么努力都沒做,我已給她寫過一封信,介紹了我眼下的情況,也表示了對她的關切,信上還留了我的電話號碼,權且作為一種投石問路吧。可信發出去,就石沉大海,她沒給我一點兒回音。你說,可讓我怎么辦才好啊?”
我想了想,說:“這事你就交給我好了,當年我稀里糊涂沒把事情摩挲平順,這回我就再去當一回‘摩挲大將軍’。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可此番自以為會馬到成功的“摩挲”并沒我想象的那般順利。我先去了馮新柳的工廠,見大門緊閉,廠區冷清,才知這個廠子早已停產放了長假。問門衛師傅,答說認識馮新柳這個人,可放假后去了哪里就說不清楚了。我不甘心,守在大門口好長時間,才又等來兩位女工。女工說,你問馮新柳啊?這個人才說不好是奸是傻呢,廠里都快兩年一分錢不給開了,她還鬧什么離婚!就是那小子有倆臭錢在外面包養“二奶”,離婚的話也得讓他先出口。這可好,自個兒先拿了兩件舊衣服凈身出戶了,氣得我們都跟著肝疼肺脹心里憋屈!我問馮新柳現在住在哪里,答說凈身出戶還能去哪里,回娘家了唄。她娘家在哪兒住可說不準,我們只知道她原來的家是二百來平的躍層樓,裝修得賓館似的,那個闊呀!哼,放了我,死了也不能給臭婊子騰出那個窩兒!
我依著多年前的記憶又去找馮新柳的娘家,可那一帶早已動遷,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樓,樓房里的人關進鐵門成一統,問過幾個人都把腦袋搖成撥浪鼓。我這個追慣了新聞線索的人竟一時沒轍了。
我和馮新柳的邂逅是在夜市上,距離我跟杜志民夸下海口已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了。夏日酷熱,入夜時分屋里待不住人,妻子逼我陪她去逛夜市。就是在那繁雜哄鬧的人群中,妻子蹲到一個賣夏令用品的小攤前討起價來,她看中的是一種竹編的涼枕。我本已走出好遠,突然發覺身邊少了人,回身去找時,才又驚又喜地發現與妻子對話的正是我已尋覓了兩個多月的馮新柳。夜街昏黃的燈光下,馮新柳的模樣并沒有多大變化,白皙的面龐上只是多了些細密的皺紋,神態也仍是那般文靜平和。面對妻子執著而認真的討價,她并不多說什么,只是微笑地搖頭或點頭。剛才她要是像其他小販那樣大聲招攬,也許我早就會注意到她了。
我蹲到跟前去,問:“小馮,還認識我嗎?”
馮新柳也現出了意外的驚喜:“喲,當年的團支書,今天的名記者嘛,‘摩挲’了我們好幾年的人怎么會不記得!”
我說:“你呀你呀,可讓我找得好苦!”
馮新柳怔了怔:“你找我干什么?”
我說:“你還不知道啊,杜志民大夢初醒,把腸子都悔青啦,只覺沒臉再面對你。我找你就是想早點兒喝到你們兩人的喜酒,這可是耽擱了二十多年的喜事呀!”
我萬沒想到馮新柳竟只是苦苦地一笑:“杜志民的信我收到了,他的意思我懂。有些話,我只想爛在肚里算了,多苦的后悔藥也自己咽吧。可你真心實意地為他來找我,這些話我再不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就太對不起老朋友了。其實,真覺得沒有臉面面對過去的,不該是他,而應是我……”
我怔住了:“小馮,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馮新柳眼里漸漸旋滿了淚水:“林悅真是個太善良的人啦,哦對了,善良的還有杜志民和你,你們不該用自己的善良理解另一種人的無恥和自私。杜志民能有后來的一步步進步和發展,如果說有我的一點兒影響和作用的話,那也是客觀形勢使然,并不是我什么深謀遠慮的本意。我這人年輕時心是挺高,可也只是盼著能過上富貴一些的日子。杜志民當工人也好,當車間主任也好,這份富貴他都不會給我,可當年死追著我不放的那位卻能夠給我,他帶我到他家看過,那時他家就已有了三室一廳的樓房,他爸爸還許諾幫我調轉一個適合女孩子的工作,可當時杜志民的家還住在干打壘的工人住宅區。我為那些虛浮卻實惠的東西動心了。可我又希望這一切若是杜志民給我多好,那他只有考上大學,學而優則仕,當了官才能滿足我的這份企盼。可當時杜志民又不肯答應我去考大學,在兩者之間,我選擇了實惠。這一輩子,許多人夸我精明高傲,可精明人卻做出了人生中最大的傻事,高傲的人也做出了最沒價值的選擇。這一點,我除了悔,就是愧,特別是近幾年,我嫁給的那個花花公子,越來越讓我懂得了人生最可寶貴的東西是什么,我卻把最應珍惜的丟掉了,你讓我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杜志民和林悅?他們越善良,我就越羞愧難當啊!”
我傻了,死盯著她潸潸淋落的淚水:“不,不應是這樣,你還是沒跟我說真話。你離開車間時還給林悅深鞠了一躬;你如果不是可勁兒逼杜志民考大學,也不會故意在車間里散布那些損他壞他的閑話,如果真是你負他而非他甩你,這不符合情理!”
馮新柳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不錯,正是因為我覺得愧對杜志民,我才在離開車間時有了那個舉動,算是把我深覺愧對的杜志民拜托給林悅,以求心理的一點兒平衡吧。至于散布閑話,那更是讓我一輩子都瞧不起自己的事,不僅愧對杜志民,連車間的所有工友都無顏再見了。我答應割斷與杜志民的關系而與那個惡少建立戀愛關系后,那個惡人怕我和杜志民的舊情不斷,就想出了這么一個又毒又狠的主意,我鬼迷心竅,又想取信于他,就照他的話做了。善惡有報,這是天道。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活該!這些話你可以轉告給杜志民,只求他別再恨我,我就心滿意足了。朋友們也不必為我擔心,我現在挺好,這年月,只要肯吃苦下力,吃穿是不愁的。我不想再奢求什么富貴,如果真有上帝或佛祖,能寬恕我以前的過錯,我已是很知足了。”
我怔怔地望著漸漸平和下來的馮新柳,好半天說不出話。她信命信佛信上帝了嗎?她真就這樣一輩子自虐贖罪一樣地生活下去嗎?她如此坦陳心跡,拷問自己,懺悔昔日,我是該贊揚還是責怪她呢?
馮新柳又淡淡一笑:“老朋友既然有‘摩挲’的熱心,就再去找找杜志民和林悅,好好說和說和,幫助他們早日破鏡重圓吧。靳勇并沒打算和林悅結婚,他已經走了,獨自去南方闖天下了。林悅還是深愛著杜志民的,再說他們還有孩子,復了婚,仍是一個很美滿的家庭。”
這有點兒像《天方夜譚》!我問:“怎么可能?”
馮新柳問:“你是說什么不可能?”
“我是說靳勇……”
“男人為了賭氣,可能把什么都豁出來,什么事也都做得出來。”
“車間里的事,原來你什么都知道!”
“一顆心真要扎在了那兒,自己想帶走都難啊。”
“可我……怎么向杜志民說呢?”
“真心實意地祝福他吧,請他一定要好好待林悅。任何一個女人,在情感的磨難中掙扎二十年,都很不容易,杜志民應該理解她的。”
一切果然如馮新柳所言。我很快聽說,靳勇得知林悅和杜志民離婚后,就在酒店里請了車間里的許多人,卻獨獨沒有請林悅。酒桌上,靳勇對大家說,南方的一家私營企業早在聘請我,我就此跟諸位告別。至于愛情,我這人早已心死。我用了二十年的時間,能和各方面都比我出色許多的杜志民打個平手,出水見了兩腳泥,已是意得志滿。林悅本來已有一個很美滿幸福的家,我不想做破壞別人家庭的罪人,等她和杜志民復婚時,請諸位代我敬上一杯祝福的酒吧!至于二十年來我為賭這口氣所做的一切,可能有人稱贊,也可能有人咒罵,多數人是不會理解的,我不想多作解釋了。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僅此而已。大家舉杯,喝酒吧。
那一天,靳勇大醉而歸。聽說很多人都喝醉了,或哭或笑,萬千感嘆,我不再贅述也罷。
這個愛情故事說到這里似乎應該畫上一個句號了,但杜志民和林悅真的還會重新走到一起嗎?林悅將怎樣走回她已斷然離去的家門?心高氣傲的杜志民又是否能坦然地面對遠走他鄉的靳勇和他一比一的平局?我的這一雙笨拙的手,即使能摩挲得平陡伏的山巒和洶涌的波濤,也難摩挲平這人世間高深莫測的情感溝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