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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拆了墻是一家

夏嫂好罵,也善罵,站在家門前,一手叉腰,一手掄舞,唾沫星子滿天飛,罵上半天不覺累,罵上半天還不重樣,真是本事!特別是,夏嫂罵得好聽,河北樂亭人,有點兒坦兒,還有點兒艮,有如灤河之水波濤滾滾,又似燕山峰巒奇峭起伏,葷葷素素之中還不時閃出幾句令人發笑的俏皮,讓人想起評劇《花為媒》里的那個阮媽。那個阮媽當年不過是陪襯新鳳霞的一片綠葉,幾十年后竟成了紅遍全國令人尊敬的笑星。如果阮媽當年就紅了,人們會不會勸說夏嫂也去演評劇呢?

夏嫂一開罵,隔壁的耿嫂就把兒子們往屋里推,或者轟幾個禿小子去遠處玩,不許旁觀,更不許助陣,自己也躲進屋里去。估計罵得差不多了,耿嫂推門出來,隔著半人高的土墻遞過去涼水瓢,侉聲侉氣地說,中了吧,潤潤嗓子,歇歇。夏嫂正罵在興頭上,那根舌頭就像抓在她手里的竹竿子、木棒子,回身橫掃而來,“滾犢子,黃狼子(黃鼠狼)下個豆鼠子,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又惹得人們一片大笑。

夏嫂也不是什么時候都罵。當家的夏天雷在家時,她就忍著,輕易不敢動蠻耍飆。有一天,雞窩里的引蛋(主人放進雞窩里的蛋,據說有引誘母雞多下蛋和別去外家下蛋的功效)不見了,夏嫂按住老母雞摸屁股,驗證晨起時的勘查,立時就炸了,跳起腳叫罵。夏嫂忘了家里還有人,想收住口時,已經晚了。夏天雷揪住夏嫂的頭發就往屋里拖,碗大的拳頭不顧頭不顧腚地跟上去。應聲跨墻而去的是耿嫂,一把抓住夏天雷的胳膊,厲聲喝道:“跟家里的老娘們兒掄拳頭算什么本事,住手!”夏天雷果然就住手了,摔了院門悻悻遠去。

耿嫂是河南人,老家在黃河邊上,正宗的中原大地。人們只是奇怪,耿嫂如此護著夏嫂,夏嫂怎么竟連她也罵,挨過罵后的耿嫂卻又不躁不惱,宛若清風拂過,及至風平浪靜時,兩人又坐在了一起,絮絮叨叨,家長里短,好得竟如親姐妹一般。

挨餓那年(其實中國人挨了好多年的餓,偏偏只記住了那幾年,還把它當成專用代詞,可見當時饑餓之慘烈),一群逃難的民眾被車站上的人從運煤車上趕下來,煤黑子樣蹲坐在臥虎營車站站臺上,一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弱不禁風,比喻成叫花子可能更準確。上頭有了嚴厲的通知,命令各地采取一切措施,堅決阻止饑民盲目流竄。鐵路上的車站和列車是落實通知精神的前哨陣地,所以這些人才被攔阻在這里??绅嚸駛儾幌牖厝?,也不敢回去,家里徹底斷了米糧,餓死了不少人,都說關東是片能活人的好地方,既已到了這里,怎能再走回頭路去送死呢。

大日頭已壓了西山,臥虎營子養路工區工長王大年帶著他的十余個“兵勇”下工回家,一個個肩扛手提著撬棍和洋鎬(丁字鎬),正好從站臺上經過。一站之長在嘰里呱啦地演說,蹲坐在站臺上的一些女人在嗚嗚地哭泣。王大年站住腳,聽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便一切都明白了,他吩咐跟在身邊的工友說,“去把嚇一跳和大利整給我叫回來,哦對了,多跑兩步,把我家的那個老?也叫過來,叫他們都麻溜兒的,要快。”

老?是東北大秧歌里的一個角色,女性,丑角,往往是由天性快樂又有了一把年紀的男人喬裝充任,披紅掛綠,頭盤髻鬏,臉蛋子又抹成老猴腚,一出場還搔首弄姿,不能不引人發笑。因這又老又丑,中年以上的東北男人便常把自己的老婆稱作“老?”,含著自謙(丑化自己的老婆可能是天下所有男人的謙虛),還透著調侃?!皣樢惶本褪窍奶炖?,夏天雷的名字起得怪,夏天的雷,咔嚓一聲,當頭炸響,豈不真就嚇人一跳?“大利整”叫耿玉林,當兵轉業都回來好幾年了,還把自己的行李疊得有棱有角豆腐塊似的,確也利整得有些過分。養路工區里的人都有外號,也算是一種特色吧。

幾個人很快都來了。其實王大年的媳婦才三十多歲,模樣也周正,哪里就成了老??王大年先跟媳婦嘀咕,說我看那堆人里有幾個丫頭長得不錯,你看給嚇一跳和大利整挑挑,留下當媳婦行不?王大嫂在那群人中撒目,說誰知人家肯不肯呀?王大年說,這是一條活命的路,挑了誰,還不樂瘋了她?王大嫂說,我是說不知這倆小子啥想法。王大年說,我再問嘛。聽說皇上選妃,都是娘娘先過眼,今兒你就是娘娘。王大嫂撇嘴壞笑,說我也給你選一個?王大年鄭重點頭,說正合朕意,愛妃賢德。王大嫂笑罵,那你可是個亡國的昏君。

王大年又去問夏天雷和耿玉林,兩人臉一紅,又一笑,眼見心里都樂開了花。夏耿兩個都是轉業兵,家都是農村的,轉業后被分配到養路工區,心里本急想著娶個媳婦,可養路工區位處深山老峪,城里的姑娘不肯來,鄰近的村姑又要彩禮,獅子大開口,早嚇住了兩個窮工人。今天有這等美事,哪會不高興。

王大嫂從人群中挑出兩位姑娘來,悄聲把意思一說,那倆姑娘立刻抓緊了王大嫂的胳膊,眼含熱淚重重點頭,看樣子都要喊菩薩叫親娘了。王大嫂又把夏天雷和耿玉林扯到一邊,說好好看看那兩個丫頭,別看眼下都瘦得脫了相,幾天飽飯供上,保證都水水靈靈的。我摸了兩人的手腕子,都挺寬厚,骨架大,日后干活肯定是把好手。再看看那倆丫頭的胯骨,大屁股,日后也肯定能生養,還能生小子??疵佳垡岔樍?,雖說不上怎么漂亮,可實誠,心實,善相。我還給你們保證,這兩個肯定還都是黃花大閨女。

夏天雷笑:“嫂子,你連這個都看得出呀?”

王大嫂也笑,說:“八九不離十吧,用不了幾年,你媳婦也會看。”

耿玉林說:“中,我聽嫂子的,就挑那個個子小一點兒的,不然我怕以后嚇唬不住她。不像天雷,把誰都能嚇一跳?!?

夏天雷卻閃到了王大年身邊,問:“工長大哥,那我自己選一個,再請你和大嫂把關行不?”

王大年忙點頭:“那咋不行,這個事,你是司令,自己說了算。我和你大嫂充其量是個參謀長,放屁都不響?!?

夏天雷自己選的就是后來的夏嫂。夏嫂高高挑挑的個兒,勻稱,臉蛋也漂亮,尤其是那雙眼睛,忽閃忽閃的,會說話。當夏天雷把巡脧的目光投向人群時,女孩子們知道逃離饑餓與死亡的機遇來了,急著擦抹臉上的煤灰子,夏嫂不忙著擦臉,卻把會說話的目光投向了夏天雷。那天,當王大年夫婦回到家里時,王大嫂還恨恨地說,這個嚇一跳呀,就知圖漂亮,有他日后咧大嘴活嚎的時候。王大年說,你就說,他選中的是不是個頂花帶刺的嫰黃瓜?王大嫂說,那倒沒差。王大年說,這就中了唄,花錢買屁吃,人家得意這一口,你還瞎嘚嘚個球。

臥虎營車站是個四等小站,四面都是大山,因山坳里唯一的一個村莊而得名,站上的職工只有十余人。挨著車站的還有一個養路工區,也是十多個人的編制。車站和養路工區雖然都屬鐵路系統,卻分別受轄于車務段和工務段兩個單位,相當于同一家工廠不同車間的兩個工段,站長和工長就是工段長。前兩年,經濟形勢好,鐵路局撥款在車站東側建起兩排四幢干打壘住房,每幢六戶,四六二十四,車站和養路工區就把職工住宅問題都解決了,連剛參加工作沒幾年的夏天雷和耿玉林都獨占了一戶。

夏天雷和耿玉林兩家緊挨著,門挨門。王大年沒讓小伙子把兩位準媳婦立馬帶回自己家里去,他說,火車晚點了急不急?那也不能闖信號?,F在我就是調度,兩個姑娘住一屋,兩個爺們兒住一屋,咋做飯吃飯我不管,睡覺的事卻不能扳亂了道岔。過幾天,我讓你們嫂子好歹劃拉點兒嚼貨,再弄兩瓶地瓜燒,等大家一塊樂和樂和后,我立馬給你們放洋旗(洋旗是昔日鐵路上的一種信號裝置)。王大嫂接話對兩個姑娘說,給了信號也不能轟隆隆地由著他們跑火車。你們身子都虛著呢,生孩子總得再等半年,段里把避孕的東西都放我手里了,給了信號我就給你們送過來。

鐵道線路基兩側,有許多閑置的荒地,正好屬于養路工區的管轄范圍,所以養路工的家屬便在那荒地里有了與農民一樣的收獲。夏嫂和耿嫂都來自鄉下,耿嫂還在生產隊參加過鐵姑娘戰斗隊,開荒種地得心應手。到了那一年的秋天,兩個女人果然都豐腴起來。耿嫂問夏嫂,說我家的那位急著想當爹了,你呢?夏嫂說,呸,老爺們兒的臉皮真厚,連這種事都私下商量過。

接著便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策劃,謀算總體規劃中的細節問題。依耿嫂的意思,兩人一塊懷孕一塊生,大人有伴,生下的孩子也有伴。夏嫂卻另有章程,說這事可不能學他們養路工夯道砟,叫起號子一齊落鎬頭,還是岔開半年好,你貓月子時候我侍候,等我貓月子時再你受累,不然,還能指望那兩個活驢呀?耿嫂點頭贊許,說還是你想得周全,那誰先來?夏嫂說,你是姐,當然是你先邁步。

十月懷胎,耿嫂生了個男孩,落地八斤,隨口喊大龍。半年后,夏嫂也生了,是個女孩,也隨口喊,叫大鳳。耿玉林高興,說一龍一鳳,男大女小,正好一對,咱們攀個親家吧?夏天雷也沒怎么不高興,家里有現成的地,還有現成的種,收了這茬還有下茬呢,但私下里卻責怪夏嫂,說都怪你,為什么讓他們先生呢?由著孩子們一起跑,跑到前面去的肯定是小子。下一個,一定要你先來。

大鳳一歲多的時候,夏嫂的身子再次沉重起來,奶水斷了,害得大鳳總是哇哇哭。耿嫂還沒給大龍斷奶,一聽哭聲就把大鳳抱過去,讓出一個奶頭給大鳳嗍。耿嫂問,年紀輕輕的,急個什么?夏嫂不提搶先落后的話頭,把責任往夏天雷身上推,說那個活驢,急著想抱兒子,到底是當過兵的,槍法倒準,一打就是十環。耿嫂說,那我也抓緊,還讓他們岔半年,這回你生小子,我生丫頭,還是一對兒。

沒想,第二胎,夏嫂又生了個丫頭,耿嫂又生了個小子。耿嫂喊二龍,夏嫂卻連二鳳都不喊了,只喊二丫。心里最窩火的是夏天雷,尤其是受不了工友們不時拿他開玩笑。養路施工時,用撬棍撥鋼軌,夏天雷上了前,卻被工友故意擠到一邊去,還笑呵呵地說,拉倒吧,你那根撬棍不好使,還是讓耿玉林來吧。養路工的活計累,常拿玩笑找輕松,惱不得怪不得?;氐郊依?,夏天雷把責任怪罪到時辰上,說下回,你們兩個娘兒們好好合計合計,咱們同一天種,同一天收,我看老天爺還怎么偏心眼。

又過了兩年,夏嫂和耿嫂果然是幾乎同一天貓了月子,但這次,仍然是耿嫂生男,夏嫂生女。王大嫂跑來送雞蛋,說趕快都拉閘吧,上頭已有指示,一對夫妻一對孩,別再帶著小三玩。耿嫂表態說,不生了,叫生我也不生了,這一幫光會吃的豬八戒,還想累死我呀?夏嫂卻低著頭不吭聲。待王大嫂走了,耿嫂就悄悄地對夏嫂說,要不咱倆就趁著孩子們不懂事,把倆小三換換?我和耿玉林都盼著有個丫頭呢。夏嫂紅了眼圈說,我也不想生了,可那個活驢不死心呀,他說不種出棒子不拉倒,偏要摽摽這個勁兒。

那往后,夜里,夏家就不時飄出吵罵聲了,鐵路住宅就巴掌大的那么大地方,家家門挨門,誰聽不到?吵罵幾乎都是因生育而起,夏天雷要播種,夏嫂卻不讓他沾身,說你一個月就掙屁崩不倒的那幾個錢兒,孩子眼看就上學了,你還想讓我拉著她們幾個去要飯呀?夏天雷罵媳婦是塊澇洼地,只能長葦子長蒲草,夏嫂就回罵夏天雷上輩子做了缺德事,天生的絕戶命。大人叫,孩子們便哭,發展到后來必是拳腳相加滾成一團,養路工胳膊粗力氣大,夏嫂哪里是對手,總是落個鼻青臉腫。家庭暴力似乎鐵道上順坡滑溜的車廂,有慣性,自身卻沒制動裝置,只要輪子滾動了,就越滑越快,不好阻止??蛇@種事,又怎好出面相勸,人們只能躲在家里默默嘆息。

夏嫂的罵街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不一定因為什么事,就破馬張飛地罵起來。先還只罵家里的孩子,后來便是誰沾惹了她就罵誰,不沾惹也罵,比如耿嫂去勸阻,她便把矛頭劈空掃來,嚇得耿嫂忙拉著孩子們躲進屋里去。有時罵著罵著,她還罵到美帝,罵到蘇修,罵西門慶潘金蓮罵山上的野豬罵天上的燕別虎(蝙蝠),興之所至,隨風揚帆,四六不靠,八竿子打不著。慢慢地,耿嫂琢磨出了一些規律,夏嫂罵街,基本是一月一次,前后不差那幾天。趁著夏嫂情緒好些時,耿嫂問,是不是那幾天,你心里特別煩?夏嫂臉一紅,默認了。耿嫂說,也別死扛著,小心點兒唄。夏嫂說,老爺們兒要是存了心,我還咋小心?我寧可讓大家罵我是鬧圈的老母豬,也不能再給家里添累贅。

除了罵街,夏嫂還變得懶惰和邋遢起來,常盤腿坐在耿家炕上說那五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破爛事,耿嫂沒工夫陪,她就再去其他人家坐,不管是老頭老太太,都能胡扯上半天。家里人多了,僅靠夏天雷的那點兒工資根本過不了日子,開荒種地是不能撂下的,但夏家的地也種得浮皮潦草癟癟瞎瞎。耿嫂的地一畝能打下三百斤糧食,她二百斤也弄不回家里來,耿嫂種的大白菜滿著心一棵足有十幾斤,她抱回家的好比刷鍋的刷子頭,正好用來甩蒼蠅,好在女孩們到底吃不過耿家的那幫禿小子,耿嫂也常明里暗里接濟一些。家里做飯、洗衣、收拾房間的事她也丟下不管,害得夏天雷有時下工吃不到熱乎飯,那些活計她都交給大鳳和二鳳。大鳳才六七歲,二鳳也才四五歲,比鍋臺高不了多少,真是難為了兩個小丫蛋,時常急得抹眼淚,耿嫂看不過眼,就跑過去幫上孩子們一把。夏嫂不串門的時候還愛看閑書閑報,那些書刊報紙都是夏天雷下工時從鐵道邊撿回來的,火車上的旅客什么都順窗往外扔,夏天雷撿回來是為了生爐點灶當引火,沒想讓夏嫂當了寶貝。夏嫂小時是讀過幾年書的,對白紙黑字有感情,捧起那些垃圾就入了迷,常常恨得夏天雷跳著腳地吼,有一次還在院子里把那些東西一把火都燒了,燎起沖天的火,引得鄰居們看熱鬧。王大嫂說,嚇一跳活該,讓他找漂亮的,這回不漂亮了吧?王大年拿眼睛剜她,說少說風涼話,當時還是片生荒地呢,你就知道后來能長啥?

家里的人口多起來,鐵道兩邊開出的荒地就不能只靠女人了。晨起或傍晚下了工,夏天雷和耿玉林常去地里忙一陣。大龍十歲了,二龍八歲,兩個男孩子已經能夠掄鍬舞鎬或兩人合抬一桶水送到地里去。而夏家的女孩則只能幫著薅薅草間間苗。每到那時,夏天雷就直怔怔火辣辣地望著幾個男孩子,眼神里滿是艷羨。耿玉林和耿嫂不敢迎視夏天雷的那雙眼睛,那是一塊痛徹心扉的疤,碰不得的。

但夏嫂的身板還是再一次沉重起來了,也不知夏天雷是怎么得的逞。這一次,夏嫂信心十足,臨盆前幾天,她把三個丫頭托付給耿嫂,由夏天雷陪著,坐火車去了鐵路分局的醫院。耿嫂說,前三個咱倆都是在家生的,也都順順溜溜的,用得著嗎?夏嫂說,這回我感覺不一樣,還一直愛吃酸的,真要出點兒差錯,我家那個牲口還不活嚼了我呀?耿嫂笑,說那可好,只可惜這個小子日后當不了我的姑爺啦。

數日后,夏嫂回來了,卻是清清爽爽一個人。耿嫂料到不好,卻看不出夏嫂臉上有多少悲戚,小心地問,孩子呢?夏嫂說落地就死了。死了好,又是個賠錢的貨。但王大嫂卻悄悄告訴耿嫂,說別問了,我在醫院有認識的人,孩子沒死,她進產房前有話,男孩留下,女孩送人,她連見都沒見孩子一面,省得揪心。

時光就像山澗里的溪流,打著小小的波瀾,湍湍地奔逝而去,一晃,又是十多年的日子過去了。這期間,夏嫂除了隔段時間罵上一陣街,夏家風平浪靜,三個貧寒柴門里出來的挨肩女孩出落得一個比一個清秀漂亮,都像她們的媽媽,且因夏家兩口子從沒把她們太當回事,正好歪打正著,從小受到磕打磨煉,都吃苦耐勞潑辣能干。倒是耿家發生了幾件大事,讓人悲悲喜喜,一言難盡。

頭一件事,是大龍去當兵兩年后,寄回家一張照片和一盒錄音磁帶。照片上的耿大龍鋼槍在手,威風凜凜。磁帶里錄著大龍親口唱給爸爸媽媽的一首歌,“再見吧,媽媽,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當我在戰斗中光榮犧牲,你會看到美麗的茶花……”兒子這是去打仗了,耿玉林用密布著胡茬兒的下巴在兒子的照片上磨蹭,說一樣當兵,我兒子的命比他爹強,趕上了為國家效力立功。但數月后,隨著二等功證書送到家里來的還有耿大龍的烈士證。那天,來家的有部隊的領導、鐵路局的領導、民政局的領導,后面還跟著夏家的大鳳。大鳳在護校畢業后,就去鐵路分局的醫院當了護士。大鳳徑直進了耿家門,一頭撲進耿嫂懷里,痛哭流涕,口口聲聲叫媽媽,說大龍沒了,媽還有我呢。人們發怔,連耿嫂和夏嫂都發怔,兩個孩子真的就好上了,怎么連兩個媽媽都瞞住了呢。那天,部隊的首長剛說上幾句話,夏嫂就竄到了院門外,指著南邊的天地罵那些良心讓狗吃去的東西。王大年示意老伴出去攔一攔,卻被夏天雷一把扯住,說大嫂,讓她罵,狠狠地罵,她罵了這么些年,就今兒罵到了正經地方。

大龍犧牲不久,二龍又去參加入伍體檢,體檢極嚴格,連高壓艙都坐了,通知下來時才知是去當飛行員。耿嫂不想再讓兒子去,說咱家都貢獻一個了,還去呀?耿玉林說,咱養兒子是為啥?頭一宗就是保家衛國。別說二龍,再過兩年,就是三龍檢查上,咱也不能有二話!

緊接著,耿家又發生了一件塌天大事,耿玉林死了。夏夜大雨,山上滾石,正砸落在鐵道上。鐵路局來了命令,必須盡快排除路障,保證暢通。那夜,王大年將工區所有的人都帶上了鐵路,喝令所有的人都脫去雨衣,冒雨勞作,又令行事謹慎的耿玉林專職負責山體一側,小心再有滾石傷人。王大年說,多大的雨也澆不死人,頂多澆病了??纱┯暌律硎志筒混`活了,也影響聽山上的動靜,都把那敗家的玩意兒給我扒下來,誰不聽話,給我滾回家,摟著娘兒們睡覺去!大雨瓢潑,夜色漆黑,忽聽耿玉林大喊,小心,快跑!果然就聽山上又響起嘩啦啦的滾石聲。人們急閃向早已看好的一塊巨大懸石下,夏天雷卻被腳下的石頭絆倒了。年過四十,在養路工里就算偏大的了,腿腳遠沒年輕人敏捷。說時遲,那時快,耿玉林豹子樣沖出,但他還沒沖到夏天雷跟前,卻被一塊彈跳的飛石擊倒了。飛石正擊中了耿玉林的腦袋,在夏天雷的懷里,他只喃喃了一聲“兄弟……”就永遠地沉默了。

耿玉林的死,讓小站上的人很哀痛,也讓王大年背上了一個行政記大過的處分。哀痛過后,有人感慨人生的無常,耿玉林就是不去救嚇一跳,嚇一跳也沒事;又說月有圓缺,不可太滿,耿玉林一連生了三個如龍似虎的兒子,娶的媳婦也賢惠能干,所以老天爺就一再拿他找事??上奶炖咨素硌绢^,娶的媳婦又潑又邋遢,老天爺覺得虧了他,就讓他的三個姑娘都漂亮能干。話傳進夏嫂耳朵,夏嫂立時就炸了,又跳到街上去,先罵那些人吃飽了撐得胡說八道,又指著朗朗虛空咒罵老天爺,說你個玉帝老兒別只知吃杮子捏軟的,有本事跟老娘來,姓夏的不怕,今天就跟你他媽的叫板了!那天,小站上的人都躲在屋子里,沒人出來看熱鬧,不知心里都想了些什么。

偏偏耿家的厄運就像那山上的滾石,接二連三,讓人難測難料。正讀高中的三龍突然在課堂上暈倒了,小醫院先說是貧血,送進大醫院竟說是白血病。普通百姓知道這種病,還是因了當時播放的一部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那病不好治,駭人?。∠纳┡愎⑸е埲チ嗽谑〕堑能妳^總醫院,因有耿大龍革命烈士和功臣證書罩著,軍區首長親自下了命令,務請盡一切可能,力爭烈士遺屬康復。主治醫生對耿嫂說,耿三龍的病,準確的叫法是造血機能障礙,是造血干細胞出現了問題,通俗地解釋,就是骨髓出了毛病,不能再造出滿足他身體所需要的血液了。僅靠輸血肯定不是長久之計,眼下最可行的辦法是抓緊移植造血干細胞。這又出現了兩個難點,一是耿三龍干細胞的具體指標有些特殊,不好配對,一般人就是同意移植,也未必符合標準;二是人們普遍對干細胞移植還心存顧忌,認為移植骨髓不像輸血,骨髓真要被抽出去一部分,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都可能受到威脅,所以很多人一聽這事就搖了腦袋。

耿嫂對醫生口中的專業用語不甚了解,但基本意思還是聽明白了,就是要把別人的骨髓抽出一些,再輸到三龍身體里去,而且那個骨髓要像螺母扣螺栓,必須丁是丁,卯是卯,嚴絲合縫,差一點兒都不行,可不像養路工砸道釘,只要掄起大錘就砸進枕木里去了。

耿嫂說:“我生了三個兒子,那兩個身子都棒棒的,老二還被選去開了飛機,怎么偏偏老三得了這種難纏的?。俊?

醫生說:“這里的原因很復雜,我也很難說清楚?!惫⑸┯謫枺骸巴馊藫u腦袋,俺們理解,挑不得那個理。要是我們家里人愿意給三龍那啥一下子,行不?”耿嫂心里畫著魂兒,不好說出口,她在鐵道上看過被火車軋死的人,知道人的骨髓是黃白色的,男人的精液也是那顏色,大夫剛才說配對,近親結婚亂了天倫,是不是骨髓混在一起也反了綱常呀?

醫生笑了:“我知道大嫂說的‘那啥’的意思。這好啊,非常好啊,我正要說到這個問題呢。按照遺傳學的理論,越是血緣相近的人,身體器官、血液和造血干細胞越容易與病者相匹配,而且術后的排斥反應也越小。如果是父母和兄弟姐妹參與配型,那就更好了?!?

耿嫂立刻伸出胳膊:“三龍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那就先從我來?!惫⑸┮讯啻谓o兒子輸過血,她以為捐獻干細胞和獻血都是從胳膊上來。

耿嫂被取了樣,等待化驗結果還要一段時間。這期間,跟在耿嫂身邊的夏嫂也沒跟耿嫂商量,就偷偷給夏天雷打去電話,讓把三個閨女都帶上,立馬來省城。夏天雷問什么事,夏嫂說,火上房,別問了,來了你們就知道了,這事一分鐘也不能等。

夏家五口人齊刷刷站在主治醫生面前。夏嫂說,你挨個都給取取樣,不管誰合適,只要能救三龍,俺都沒二話。耿嫂聽說,急跑去攔阻,說等我不行再說嘛。夏嫂說,等了你,再等我們,那得多少日子?早一分鐘救下三龍也是好的。要是這三個丫頭里頭有一個能成,那也先由孩子上,年輕人,火力壯,總比咱們這些秋苞米老莊稼強。

竟然是都不行,耿三龍的干細胞真是太特殊。夏家五口人垂頭喪氣地回到臥虎營,耿嫂也回來了。醫院的勸說委婉而堅決,說病人有專業護理,家屬請回吧,有情況我們保證及時通知。

正是秋末冬初時節,熱熱火火的耿家接連死了兩個人,又躺到病床上一個,日子突然變得像颯颯秋風一樣凄涼。夏嫂知道耿嫂心里焦灼、煩亂,甚至絕望,就陪她整日整日地坐在門前的小院子里。山坡上傳來老?!斑柽琛钡慕新暎鞘窃诤魡緛G失的小牛犢。房后路基上又有小羊羔“咩——咩——”的急切呼叫,那一定是孩子在尋找媽媽。每當那時,耿嫂就抬起頭,兩眼空茫地望著遠方,眼里旋動起淚水,淚水隨之就一串串地滾落下來。耿嫂在想什么?是耿玉林還是大龍、三龍?這么一想,夏嫂的心也跟著酸上來,卻忍著不能哭。

“沒讓二龍去試試?一奶同胞,親哥哩。不是說越親的人越容易合上牙口嗎?”夏嫂問。

“信早寫了,電話也打過去了,二龍倒是沒二話,可他們部隊的首長卻另有想法,打來電話,說國家培養一個飛行員不容易,等于用金子從頭到腳重新打造一個人,就是匹配上了,也未必會批準讓二龍冒險捐獻,飛行員的身體絕對要保證健康。還說他們會給醫院打招呼,千方百計,再想別的辦法,治病的費用他們也會資助。”耿嫂搖頭,一臉的無奈。

“你老家還有什么親人?都求求?!?

“唉,當年那場大饑荒,老家人死的死,逃的逃,這些年沒來往,還求誰呀?”

夏嫂望著西天的火燒云發呆,那云彩先還是鮮紅的,扎人眼,就像身體里流出的血,漸漸地,那血就黯下去,黑下去。夏嫂突然又冒出一句:“嗨,我想起來了,還有一個人!”

耿嫂問:“還有誰呀?”

夏嫂卻沒說是誰,直到耿嫂望得她有些發毛,才站起身說:“這兩天我得去看看大鳳。大龍走了好幾年了,可不能讓她再守著了。聽說又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我得去催催。我不在家時,你可不許胡思亂想的,聽我的話,三龍有救,肯定有救?!?

夏嫂是當天夜里坐火車走的。沿線的鐵路家屬拿坐火車不當回事,手里都有乘車證,老百姓又稱免票,是為方便鐵路家屬看病開的,那種方便不亞于鄉下人坐村里的大馬車。

只兩天,夏嫂就回來了,仍陪著耿嫂說長道短,卻只字不提大鳳相親的事,眼圈卻留著紅腫,那肯定是哭的。唉,家家都有本難唱的經,看來也不順心呀。

數日后,王大年突然瘋跑過來報喜,說大夫把電話打到養路工區了,說有人愿意捐獻干細胞,各種指標都匹配,醫院一兩天就要實施移植手術,希望家屬抓緊趕過去。耿嫂大喜,拍著大腿說,這可是大恩人,啥樣的一個人呀?王大年說,我又沒看到真佛,收拾收拾快走吧,到了地方就啥都知道了。

耿嫂是半個月后回來的,一臉的喜氣,說老天到底還是開眼了,三龍的臉色在一天天紅潤起來,看來又能自己造血了,連大夫都說是奇跡??裳巯?,人們更關心的是那個捐獻骨髓的人。耿嫂說,是個十多歲的小丫頭,漂漂亮亮伶伶俐俐的,大鳳幫找的,也是大鳳帶去的。那小丫頭的爹媽都六十來歲了,老公母倆厚道,實誠,心善,天下少見。手術完,我拿出幾千塊錢說給孩子補養補養,老兩口兒說啥也不接,我又要請他們一家人和大夫吃頓飯,可趁我沒留意,老兩口兒已帶著孩子走了,連個電話都沒留。

大鳳幫找的?大鳳不過是個小護士,也沒長著火眼金睛,她怎么一找,就萬里挑一找到了一個正配套的?小站上的人們雖粗憨,沒多少文化,這個疑惑卻不能不生出。

有了這疑惑,又一個消息便順著王大年老婆的那條渠道又傳過來,說那天夜里夏嫂乘車,先找了大鳳,讓大鳳幫找到知道她當年所生的四丫頭下落的那個護士,又讓護士帶她去找收養孩子的那對夫婦。那天,夏嫂跪在了老兩口兒面前,說那個丫頭是我生下的,卻不是我養大的,我說過的話至死不反悔,那孩子到啥時都是你們的親骨肉。可現在我有一個孩子病了,大夫說只有他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可能救下他,這孩子的三個姐姐做過檢查,都不行,現在只剩這最后一線希望了。老兩口兒聽了緣由,心生顧忌,說我們不是不通情達理,我們老兩口兒一輩子沒生養,這孩子早成了我們的心尖尖,如果真該著她捐獻,手術后留下后遺癥,我們老兩口兒的晚年可依靠誰?夏嫂嗚嗚痛哭,把頭磕得山響,說大夫說了,這種風險雖有,但不是很大,再說,我不是還有三個閨女嘛,哪個也不比這小的差,這孩子捐獻后真要出了毛病,我領回,隨便你們老兩口兒再挑選一個領回來,我保證她的三個姐姐都能頂替妹妹盡孝道。

哎喲,這個能罵破天的夏嫂呀,原來還有著能跑得開火車的大度量和普惠天下的大善心!臥虎營的人們真真切切地大感動啦!

但感慨之后又有疑惑,夏嫂怎么就知她生下的四丫頭才是耿三龍的救星?既是大夫有言在先,越是血緣近的人基因越貼譜,那夏嫂生下就送給了人的四丫頭到底是誰的親閨女?夏耿兩家門挨門,拆了墻就是一家子,耿玉林和夏嫂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現在有了活蹦亂跳的四丫頭作證,夏嫂和那死去的耿玉林沒有風流故事才是怪事呢。

有疑惑就堵不住人們的嘴,口口相傳,風一樣。況且,根本不用傳,大喜之后,不苶不傻的耿夏兩家的人已都在心里小驢拉磨,轉起圈圈了,只是礙著情面,誰也沒挑頭說破它。于是,耿嫂看夏天雷,夏天雷看夏嫂,夏嫂看耿嫂,有如世界杯足球賽里的小組循環賽,三隊三場,捉對廝殺,彼此相望的目光里,都有了別樣的復雜內容。哦,也不對,耿玉林已是逝去故人,起碼那個夏嫂,疑惑中的核心人物,心里應該是有數的,但她迎著別人的揣疑目光,是無愧無畏地正面沖撞,還是環顧左右地避讓呢?

是不是大喜之后必有大悲?臥虎營站區里的人們開始憂慮,甚至驚怕,不知又一場人生戲劇的序幕將怎樣拉開。那天夜里,夏嫂在睡夢中被喚醒,蒙眬中只見地心立著一個凳子,夏天雷站在上面,房梁上懸下一條繩子,綰著勒死狗的活套,夏天雷的脖頸已伸進繩套里。夏嫂被實實在在地嚇了一跳,翻身坐起,問:“你干啥?”

夏家的三個閨女腦子都好使,也都好學,大鳳讀完中專已工作,老二在念大學,老三也去讀了高中,吃住都在學校,這也是讓小站上所有人都眼熱的地方。所以,夏家的多數時間,就成了兩個人的世界。

夏天雷說:“事到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那個救下了三龍的丫頭到底是誰的孩子?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我心里有了底數立馬蹬開凳子走人。走前我只求你一件事,好歹把那三個丫頭都侍候念完書,再打兌嫁人成家。”

夏嫂怔了怔:“你非逼我說出來呀?”

夏天雷說:“我不能整天把腦袋縮在脖腔子里活人?!?

夏嫂狠了狠心,說:“那我就說實話,是耿玉林的孩子?!?

夏天雷的眼睛瞪圓了,鼓脹出來,比扣在鋼軌上的螺絲疙瘩還大。他腳下用了勁兒,凳子已歪下去。夏嫂竄下炕,一把扶穩凳子,又抱住夏天雷的腳,仰著頭說:“你總得讓我把話說明白,就是死,也該是我,你總不該把罪過怪到耿玉林頭上去?!?

夏天雷重重地咳了幾聲,長吐一口氣:“好,你說。”

“你這輩子就盼著有個兒子,其實我也盼,盼得一點兒不比你差,可我們生不出,也不敢再生了呀。那次,我不讓你沾身,你又打我,打得比哪次都狠,我一賭氣,就連夜跑出門,不想活了,趴了火車道算了。說來也巧,那天,正趕上工區的巡道工生病,是耿玉林替他巡道。我坐在鐵道上哭著等火車,耿玉林就過來了。他勸我回家,我突然心里一動,就抱住了他,求他幫我生個兒子,我不想死,但也不能讓夏天雷再往死里打我。我不跟你撒謊,那天,耿玉林翻了臉,推開我轉身就走,說夏天雷是我兄弟,你日后還讓我咋見他?我說那你就趕快回家讓夏天雷來收尸,反正不要臉的話我已說出了口,夜里的那趟火車馬上就開過來,大不了,我心一橫,也就是眨眼間的事。我就是那樣說,耿玉林也沒動心,還是走了。我的心死透了,火車開過來,可就在我眼一閉直往車轱轆下扎的眨眼間,耿玉林不知從哪里沖出來,死抱住我不松手。我說,你攔不住我,攔了這趟還有下趟。耿玉林實在沒了辦法,才……答應了那一次?!?

“真就那一次?”

“一次是不要臉,百次也是不要臉,我既把實底說給了你,還誆你干什么?”

“怎么就那么準?”

“那幾天正是落種就坐胎的懸日子,所以我才死活不讓你沾身。自那以后,耿玉林見了我就躲著,也再不來咱家和你喝酒,有時頭碰頭躲不開,他也冷著臉不理我。有一次你還問,你咋得罪耿玉林啦?遠親不如近鄰,一墻之隔住著,可不能整得仇人似的?!?

夏天雷蹲在凳上,抱住腦袋,娘兒們似的嗚嗚哭起來:“你、你這敗家的娘兒們……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呀?你還讓不讓我在臥虎營子活人啦?”

“那就我死,我死了,一了百了。罪過都在我身上,一人做事一人當,沒你的事了?!?

夏天雷仍是哭,多少往事想起來,耿玉林活著時,突然就冷臉了,對夏嫂冷,對自己也冷,可在飛石亂墜的那一刻,他偏偏不要命地撲過來。耿玉林臨死前的那一聲喃喃雷一樣再次在耳邊炸響,兄弟!兄弟!兄弟!他心里肯定有話,他要說什么呀?!

夏天雷說:“丟人……丟死人啦……事情已經做下了,既是誰也不知,你還把那個已送了人的丫頭找出來干啥呀……你讓耿玉林在地下都不得安生呀……”

夏嫂說:“我只想救三龍。這事我也里出外進地為難了好一陣,知道一旦做出來,啥樣的餑餑啥樣的餡,就再也瞞不住了??赡沁吺菫榫纫粭l人命,這邊是護著一張老臉,咋合計,也是命值錢。再說,耿家已為國家獻出了一個大龍,耿玉林又為救你送了命,咱咋能眼看著耿家咔嚓一聲再折一根梁?就是耿玉林地下有知,我想也不會怪罪。那幾天,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耿玉林在我眼前轉,對我說,救救三龍吧。反正直到今日,不管是你一瞪眼休了我,還是讓我這就去死,我都不后悔?!?

夏天雷抹了把眼淚,不哭了,說:“那……那就是我不是人啦……耿玉林在地下也更不得安生了……只是,不管咋說,這臥虎營子,咱們兩口子是不好再待下去了……”

夏家是半月后的一天夜里悄然搬走的,只帶走了一些隨用的東西,箱柜桌凳和鍋碗瓢盆都扔下了,去了哪里連工長都不知道,王大年只接到段人事室的一個電話,說夏天雷調走了,你們工區缺人手,日后段里會補上。王大年問調哪里去了,段里說,別問了,老夏不讓說,我們就得替他保這個密。那幾天,正巧耿嫂去省城看三龍,看來夏家選了那個日子遁去,也是精心合計的。耿嫂回家開門時,看到了順門縫塞進的一封信,是夏嫂寫的,字寫得丟胳膊扔腿,錯別字連篇,意思卻明白。信中說,耿嫂,請諒解我們的不辭而別,但不管離了多遠,中間隔著多少道山多少條河,我們都永遠是一家子。家里留下的那些東西,不值什么錢,你看有用,就留下。耿嫂千萬不要錯怪了玉林大哥,千錯萬錯,都在我一人。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

時代在進步,列車大提速,一次又一次。四等小站臥虎營撤銷了,接著,養路工區合并成機械化養路大工區。當年,耿三龍病愈出院后,鐵路局考慮到耿家的情況,又考慮到耿三龍的身體畢竟還虛弱,破例安排他在臥虎營車站當了售票員。小伙子挺努力,身體也日漸強壯,后來還當了副站長,并已結婚生子。小站合并后,耿三龍去鄰近一個較大的車站當了客運副主任,每天跑通勤,仍是和媽媽住在一起。王大年這一茬老職工早就退休了,還住在鐵路住宅里。但今日的住宅已今非昔比,鐵路局一聲令下,推土機就把那些干打壘的老房子推倒了,原址處聳起青磚紅瓦的新房舍,還是二十四戶,每家卻變成了兩室一廚一衛,清一色的塑鋼門窗,面積比以前大了許多。往新家搬的時候,已年近七旬的耿嫂哭了,說老夏家要是還在這兒多好,兩家還是鄰居,俺們老姐兒倆還常坐在一起說說話。耿三龍急向老娘使眼色,說小點兒聲,讓界比子(東北話,鄰居)聽去不好。往新家搬家具時,耿三龍主張舊貨淘汰,一碼換新的,空軍大校耿二龍早把大捆的票子交到了母親手上。耿嫂說,你愿扔扔原來咱家的,老夏家留下的東西一件也不許丟,不定哪天,他們兩口子就回來了,我要讓他們看看,他們的東西都在呢,他們的家也還在呢。

但夏嫂卻再也不能回來了。今年開春時的一天,一輛銀灰色的小轎車顛簸著開到山腳下,兩位女士走下車,去了半山上的耿玉林墳前燒紙獻花。有人跑來耿家報告,耿嫂急出家門,小轎車已停在了門前,先是大鳳跨出車門,另一位年輕些的女士也從駕駛室跨出。大鳳往旁邊閃了閃,那女士撲通一聲跪倒在耿嫂面前,說媽,我是四鳳。耿嫂心中酸痛,已情知是怎么回事。大鳳說,我媽前些天走了,臨走前把心里話都說給了我們,還讓我務必帶四鳳回家,說耿娘耿伯一輩子都盼有個閨女,他們不是沒有,四鳳就是耿伯的親閨女,一定要回家認親啊。耿嫂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說你爸你媽一走這么多年,怎不回來看看呀?大鳳說,我媽我爸本來是早想回來的,可我媽身體不好,在床上一躺十多年。這次給我媽送完葬,我爸就被二鳳帶去了深圳,我爸說換個地方先去散散心,等回來時,第一站就是臥虎營。耿嫂擦了淚水,一雙昏花老眼再也離不開四鳳。四鳳在市里一家銀行做高管,雖已年近四旬,但保養得好,還保持著青春的靚麗,身材和臉龐都像夏嫂,鼻子和嘴巴卻明顯有著耿玉林的影子。大鳳說,我媽臨走時一再跟我說,只要你耿娘不恨我,我下輩子還跟她住鄰居。

耿嫂又捂著嘴巴哭起來,說:“夏嫂啊,你再給我托個夢吧,我就盼著再聽你罵上一陣子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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