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三十公里，不過都是山路，不好開。為什么不打個電話問問呢？我這里有電話，請用。”建筑師將辦公桌上的電話向前推。

陸一攥緊自己的汽車鑰匙，為自己的莽撞感到局促。該死，怎么忘了電話。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打電話了。”他重新坐下，拿起聽筒，撥電話局查號臺。

打了好幾個電話，在大學總機的幫助下，他總算找到大學里一位姓何的教授，據說是為植物學家。何教授聲音尖細、刺耳，好像有人掐住他的喉嚨一樣。

“你知道苔蘚嗎？”陸一問。

“當然，”何教授聲音細小，好像旁邊有人竊聽一樣，“苔蘚也是植物的一種。”

“很好，你就是我要找的人。”陸一迅速回答，然后沒有問對方是否有空，就徑自描述那天早上所發生的事。

“唔，短月蘚”何教授回答說。

“什么？”

“你描述的蘚類，聽起來像短月蘚，老時呈褐色，基部密生紅棕色假根，成簇叢生，像干掉的血液……”

“對的，短月蘚，它就長那樣，長得那么快？”

“不，照你的描述是古怪些，”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思考，“一般情況下苔蘚不會那樣廣泛地生長，除非……當然，比方房屋過于潮濕或者廢棄太久，不過也不會那么快。去年冬天和這個春天的確很潮濕，可……你說房屋是生木料造的？”

“是的，生木料造的”陸一瞥了建筑師一眼。

“這……”

“你告訴我如何能夠阻止它的生長！”陸一心急地問，語氣銳利，何教授溫吞的說話語氣讓他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要怎樣告訴你，你的情況聽起來有些不尋常，按理說苔蘚的生長速度不像你所描述的那么快。在實驗里……”

“教授，我對你們的實驗沒有任何興趣，你知道嗎，我被它煩擾的要死！”

“是的，當然，這種事情誰遇到都會，我的意思是，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想過去采集一些，如果研究樣品的話，或許我可以多告訴你一些。”

“你想要多少都可以，哦，但愿它們還沒有長起來。”

“你已經清理掉那些苔蘚了？”

“當然，那惡心的東西，我還用清潔劑進行了清洗。”

“嗯，那么孢子應該被毀掉了。不過，你要相信，一個殘留孢子的繁殖速度多么讓人驚奇！”

“最好不要，管它驚奇不驚奇，那房子花掉我二十萬元。”

“嘿，別擔心，那只是一種生物上的現象，我相信那沒太大關系。蘚類無害，你的房子不會受到影響的。”何教授頗自信地說，含著一種興奮。

“借你吉言。”陸一掛掉電話，何教授的話讓他心里舒坦了一些。

“我再打個電話吧，”他看著建筑師，“木屋的電話還未裝好……”年輕人笑著點了點頭，又繼續瀏覽手中的設計稿。陸一一邊給太太打電話，一邊想：真勤奮，到底是鄉下人。

“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陸太太聽完先生的敘述后，語氣平靜地說，“大概是天氣潮濕，還有，嗯……”她顯得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周末的聚會，“客房的床單鋪好沒有？”

“你能想象嗎，整個船塢，蓋著厚厚的苔蘚，就像一夜之間長出的毛發，植物學家說，那是短月蘚……”

“誰說的？”

“一位專門研究蘚類的教授。”

“既然能說出學名，那可能就沒什么問題……對了，窗子你有擦過嗎？或許我該早點來……”

“不用擔心這些事，我會做的！”陸一對太太冷淡的反應有些不高興。她一向不太關心家里的事，除非是和她有直接關系的，“鋪床、擦桌子我都會做，清理完那些該死的苔蘚后，我還會擦地板！”

“還有地毯……”

“去他媽的地毯！”

“陸一，干嘛和我生氣，我和那些苔蘚不相干。”

“怎么沒有關系？是你要就地取材，用生木料。”

“是你說那樣可以更真實，更有鄉村風味，陸一。”

“木料是生的！”

“我看不出我錯在哪里！”

“我們可能要和那些該死的苔蘚一起生活！”陸一知道自己有些不講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發脾氣，他氣她竟然毫不重視苔蘚的事。

“你總有辦法的不是嗎？”陸太太討好地說，然后轉換話題，“不要忘了地毯……”

離開村子前，陸一沒有忘記到雜貨店購買物品，這樣的村子，他一次也不想來。他挑好各種調料，一把掃帚、一個新拖把，又買了一些釣魚用具和一小盒魚餌。據店主說，這種魚餌很適合用來釣山中湖水里的魚。臨走時，他又順手帶了一個漁網和一把切魚用的刀。遲早會用到，他想。

不過，他明白，自己的這種購物沖動完全是為了彌補早上的一些不舒服感。現在，他有錢，花錢使他的心情重新變得愉快。回程中，他幻想著自己在打掃一新的廚房里，快活的烹制鱸魚的場景，當然，那是他自己釣的魚！酥黃的魚配著甘甜的酒，在夕陽下眺望遠方的湖面，微風習習……陸一感到滿足。

當主道旁出現一條碎石路時，陸一調轉車頭，駛上自己的車道，車輪下噼啪的碎石聲喚醒了他的白日夢。他輕踩油門，大車一路暢行。前方的樹木長得十分濃密，擋住了他看木屋的視線，一直要到汽車停車的地方，剎車后才能看見。

然而，就在停車的時候，他看見褐色的苔蘚，像血液一樣，凝固在房屋的基石上。

他下車，跑到屋前，抓起一塊褐色的苔蘚，把它從中間奮力地撕開，他驚慌地亂刨著。被抓破后的苔蘚濕潤黏滑，顏色猩紅，像剛剖出的魚兒的內臟。

陸一將撕開的苔蘚扔在地上，沒有理會車中新購置的物品，徑直跑進了屋子里。他拉開左側壁櫥的門，三層架子上再次長滿褐色的苔蘚；它們爬滿整個內壁，毛茸茸的，擠在陶杯和陶瓶之間，像密密麻麻的觸須。

樓上浴室的墻上，全是苔蘚，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纏在鏡子四周，長進盥洗盆里，甚至阻塞了馬桶。他伸手狠狠地抓了一把，那紅褐色的苔蘚內臟一般黏在他手上。陸一無力地靠在浴室門上，用袖子擦汗。

屋里悶熱潮濕，陸一脫掉夾克，解下米色的圍巾，開始清理浴室的苔蘚。他用黑色塑料袋裝了整整五袋，把它們丟到屋后的垃圾堆，然后進入起居室，搬出陶藝制品，再次刷洗架子。他把從柜子里摳下的苔蘚也丟到垃圾堆，然后到工具間取出一桶汽油，倒在褐色的苔蘚上，點火。

黏濕的苔蘚產生一陣濃煙和一股惡心的氣味，那氣味就像是燃燒腐肉一般。陸一懷著愉快的心情看著它燃燒，但當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廚房時，發現褐色的苔蘚已經蔓延到所有的碗櫥和水槽下面，甚至烤箱內和冰箱后面都是紅褐色的一片，一團一團密密麻麻地鋪著。

現在，陸一對清除苔蘚已經有豐富的經驗，懂得如何一下子弄掉一大片，就像撕扯一張濕舊的壁紙一樣。不過，這仍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褐色的苔蘚蔓延廣闊，而且長在碗櫥的各個角落。

他到外面找到一輛平板推車，那是建造木屋時用來運送木料的。他用推車將苔蘚一車車推出去，倒在屋后的火中，灰色的濃煙毒氣般涌進林子里，散發著惡臭。然后他回到屋子，清理苔蘚留下的紅褐色污跡，那污跡遍布各處，看起來像血，使人毛骨悚然。等做完這些，天已經黑了，陸一已經沒有力氣再上樓，他如同幾天未眠一般，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倒頭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