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知(2)
- 紀伯倫全集(共7冊)
- (黎)紀伯倫
- 5517字
- 2018-04-02 19:40:04
如果你進行勞作時不是滿懷著愛,而是帶著厭惡心里,還不如丟下工作,到廟門去,等待高高興興勞作者們的周濟。
假若你無所用心地去烤面包,烤成的是苦面包,只能為半個人充饑。
假若你懷著怨恨榨葡萄汁釀酒,你的怨恨會在葡萄里滲進毒液。
你能像天使一樣唱歌,卻不喜歡唱,那就堵塞了人們的耳朵,使他們聽不見白晝和黑夜的聲音。
論悲歡
一個婦人說:請給我們談談悲傷與歡樂吧。
穆斯塔法說:
你們的歡樂,正是你們揭去面具的悲傷。
供你汲取歡樂的井,常常充滿著你們的淚水。
事情怎會不如此呢?
悲傷在你們心中刻的痕跡愈深,你們能容納的歡樂便愈多。你們盛酒的杯子,不就是曾在陶工的窯中燒的那只杯子嗎?
使你們心神愉悅的那把琴,不是刀刻的那塊木頭嗎?
當你沉浸在歡樂之中時,深究你的內心深處,就會發現曾是你的悲傷泉源的,實際上是你的歡樂所在。
當你沉浸在悲傷之中時,重新審視你的心境,就會發現曾是你歡樂泉源的,實際上又成了你的悲傷所在。
有人說:“歡樂大于悲傷。”
另一些人說:“悲傷更大。”
我要對你們說,悲歡是互相不可分離的。
悲歡同至,其一在與你同桌共餐,另一個則正睡在你的床上。
實際上,你們就像天平的兩個盤子,懸在你們的悲與歡之間。
只有你們的心中空空時,那兩個盤子才能平衡,你們的情況才會穩定下來。
當司庫舉起你用來稱量他的金銀時,你的悲與歡就不免要升或降了。
論房舍
一個泥瓦匠走上前來,說:請給我們談談房舍吧。
穆斯塔法說:
你在城中建造房舍之前,先用你的想象力在曠野建造一個草舍吧。
因為就像你黃昏之時有家可歸一樣,你那漂泊在遙遠、孤獨天際的迷魂,也該有個歸宿之地。
你的房舍是你的更大的軀殼。
房舍在陽光下生長,靜夜里入眠,且眠中不能無夢。你的房舍不做夢嗎?不曾在夢中離開城市,走入叢林,或登上山巔嗎?
但期我能把你們的房舍握在手里,就像農夫耕種一樣,把你們的房舍撒在平原和叢林里。
愿谷地成為你們的街市,綠徑成為你們的小巷,你們人人可穿過葡萄園去訪朋問友,回返時衣褶間夾帶著大地的芳香。
但此刻尚未到來。
你們的祖輩心存恐懼,因而把你們彼此聚集在一起。
這種恐懼必存在一段時間。
直到你們的城墻將你們的房舍與田地分隔開來。
奧法里斯城的居民們,請你們告訴我,你們這些房舍里有些什么東西?你們的門緊鎖著,保衛的又是什么東西呢?
你們有和平嗎?那不就是顯示你們力量的溫和動力嗎?
你們有回憶嗎?那不就是架在思想山峰間的閃光拱橋嗎?
你們有美嗎?那不就是把你們的心從木雕石刻的天際引上圣山的東西嗎?
請告訴我,你們的房舍里有這些嗎?
或者你們只有舒適及對舒適的欲望?那種詭秘的東西,悄悄潛入你們的房舍做客,旋即反賓為主,繼而成為家長。
嗨,他繼之變成一個馴獸者,揮舞著鉤和鞭,把你們的宏大意愿化為他手中的玩具。
是啊,他手柔如絲,心卻如鐵鑄。
他為你們催眠,目的在于站在你們的床邊,譏笑你那軀體的尊嚴。
他戲耍你們那健全的感官,將之像易碎器皿一樣丟在薊絨刺間。
無疑,貪圖舒適的欲望,熄滅了靈魂的激情烈火,之后獰笑著走在送葬行列中。
你們哪,太空的女兒,平靜時也安不下心來,
你們不會陷入羅網,也不會被馴服。
你們的房舍永遠不會成為下拋之錨,而是挺立的桅桿。
你們的房舍不會成為遮蓋傷口的閃光薄皮,而是保護眼睛的眼簾。
你們不會因過門而收起翅膀,或因害怕碰著天花板而低頭,或者擔心墻壁崩裂坍塌而屏著呼吸。
不,你們不能住在死人為活人建造的墳墓里。
盡管你們的房舍富麗堂皇,但不應使之隱藏你們的秘密,或者使之顯現在“天國”:那天國以清晨霧靄為門,以夜之歌及其寂靜為窗。
論衣服
一位紡織工說:請給我們談談衣服吧。
穆斯塔法回答道:
你們的衣服遮住了許多美,卻遮不住你們的丑。
你們在你們的衣服里,雖然可以尋到隱秘的自由,但卻也發現了桎梏與枷鎖。
我真希望你們多用皮膚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陽和風。
生命的氣息隱藏在太陽光里,生命之手隨著風移動。
你們當中有的人說:
“我們穿的衣服是北風織成的。”
我要說:“對的,正是北風。”
但它是用羞澀當織機,以柔弱肌肉作經緯,剛剛織完,便笑著跑向叢林中。
你們不要忘記,羞怯是擋住污穢目光的盾牌。
當污穢完全消失之時,余下的羞怯不就是心靈的桎梏和腐蝕劑嗎?
不要忘記大地喜歡接觸你們的赤腳,風渴望戲拂你們的長發。
論買賣
一商人說:請給我們講講買賣吧。
穆斯塔法說:
大地貢獻果實給你們,假若你們只知道摘滿雙手,你們也就不該要它了。
你們拿大地的獻禮做交易,不僅得到富裕,且感到心靈上的滿足。
假若你們不本著愛和公平進行交易,必將有人貪婪成性,有人饑餓潦倒。
大海上、農田中和葡萄園里的勞動者們,
當你們在市場上遇見織工、陶匠和香料商時,
要一道祈求大地的主神到你們中間來,圣化你們的天平和交易計量的核算。
你們不要讓那些游手好閑的人參與你們的交易,因為他們會用花言巧語來騙取你們的勞動果實。
你們要對這些人說:
“和我們一起到田間,或同你們的兄弟一道去下海撒網吧;
“因為大地和海洋對你們像對我們一樣慷慨。”
如果在那里見到了歌手、舞蹈家和吹笛子的,你們也要買他們的東西。
因為他們和你們一樣,都要采集果實和乳香的;
他們帶給你們的雖是夢幻的織物,但卻是你們靈魂的衣和食。
你們離開市場之前,要留意不讓一個人空手而回。
因為大地的主神只有在你們每個人的需求都得到滿足時,才會安枕風翼進入夢鄉。
論罪與罰
本城的一位法官走上前,說:請給我們談談罪與罰吧。
穆斯塔法說:
當你們的靈魂隨風飄蕩時,
你們孤獨,無人監督,不慎對別人犯下過錯,同時也對你們自己犯了過錯。
因為犯了過錯,你們只有去敲天府圣門,不免受到怠慢,讓你等上一時。
你們的神性自我像汪洋大海,
永遠一塵不染。
又像以太,
只助有翼者高飛。
你們的神性自我也像太陽,
既不識鼴鼠的路,也不尋覓蛇的洞穴。
但是,你們的神性自我并不獨自居于你們的實體之中。
你們實體里的,有一大部分是人性的,還有一部分尚未變成人性的。
那只是一個未成形的侏儒,睡夢中在霧靄里行走,尋求自己的覺醒。
我現在就談談你們的人性吧,
只有它才曉得罪與罰,而你們的神性自我和霧靄中行走的侏儒,卻全然不知。
我常聽你們談起一個犯了過錯的人,仿佛他不是你們當中的一員,而是一個闖入你們天地的陌生人。
至于我,卻要說那純潔或善良者,超不過在于你們每個人心靈中的至純至善;
同樣,那惡劣或柔弱者,也不會低于你們每個人心靈中的極惡極弱。
正如一片樹葉,只有得到整棵樹的默許,才會枯黃。
就像那作惡者,如果不是你們大家暗中默許,他是不會作惡的。
仿佛你們行走在隊伍中,都要尋找你們的神性。
你們既是路,也是行路者。
倘若你們當中有人跌倒,是因為后面的人而跌倒的,那便是告誡他們,讓他們繞開絆腳石。
是的,他也是為前面的人絆倒的。他們雖然比他走得快,腳步也比他穩,卻未曾挪開那塊絆腳石。
我還有話對你們說,盡管我的話對你們的心來說很沉重:
被殺者對自己被殺,不能全然無辜;
被劫者對自己被劫,不能全無可責;
正直人也不能完全擺脫惡人犯的過錯,
清白人也不能完全擺脫罪人犯的罪過。
是的,罪犯常常是受害者的犧牲品。
更多的是被定罪的人往往替那些無罪的和未受責備的人擔負罪責。
你們不能把公正與不公、善與惡分裂開來;
因為他們同站在太陽面前,如同交織在一起的黑線和白線。
黑線斷時,織工就要察看整匹布,也要察看織機。
假若你們當中有人要把一個負心妻子送上法庭,
那就讓她把她丈夫的心也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并拿尺子將其靈魂量一量。
你們當中誰想鞭打傷害者,就請先察看一下受傷害人的心靈。
你們當中誰想以正義之名砍伐罪惡之樹,那就用刀剜出樹根仔細觀察;
他定將發現好根與壞根相互交織著。
探求公正的法官們哪,
你們怎樣宣判外表無辜、內藏罪心的人呢?
你們怎樣懲罰殺人肉體而自己靈魂遭殺的人呢?
你們怎樣控告那種行為屬于欺騙和傷害,
而實際上自己卻受了委屈和虐待的人呢?
你如何懲處那些悔悟大于過錯的人呢?
悔悟不正是你們所樂于奉行的法律所支持的公道嗎?
但是,你們不能夠把悔悟強加在無辜者的身上,也不能夠從罪犯的心中將之剔除。
悔悟將在黑夜里自發吶喊,喚醒人們進行內心自檢。
欲詮釋公道的人們,若不在明光下細察全部行為,你們的愿望怎能實現?
只有在那里,你們才能弄明白,站著的和倒下的卻是一個人,黃昏時分,在自己的侏儒性黑夜與神性的白晝之間站立著,
也會曉得那神殿的角石,并不比殿基里的任何一塊最差的石頭高貴。
論法律
一位律師說:關于我們的法律,你有何見教呢?
穆斯塔法說:
你們樂于立法,
但你們更喜歡犯法。
正像在海邊玩耍的孩子,他們不斷地用岸沙堆塔,然后又笑著把沙塔毀掉。
不過,在你們筑塔之時,大海又把更多的沙子推到岸邊;
當你們毀掉沙塔時,大海也同你們一起歡笑。
是的,大海總是和天真無邪的人一起歡笑。
可是,對那些既不把生命看作大海,也不把人制定的法律視為沙塔的人,應當怎樣呢?
對那些把生命看作石頭,將法律視為能在石頭上雕刻出自己形象的鑿子的人,又當怎樣呢?
對憎惡舞蹈家的瘸子,當怎樣呢?
對喜歡牛軛,甚至把林中麋鹿視作迷途、流浪的牛崽的牛,又當怎樣呢?
對年邁而無力蛻皮,卻把除自己之外的蟲豸都斥為赤裸、無恥的老蛇,又當怎樣呢?
對早赴婚筵、撐飽而去,卻說“一切筵席都是犯罪,所有賓客都是犯罪”的人,當怎樣呢?
對于這些人,我除了說他們像別人一樣站在日光里,而他們卻背對著太陽之外,還能說什么呢?
他們只能看自己的影子;他們的影子便是他們的法律。
他們認為太陽只是影子根源嗎?
在他們看來,承認法律只不過是彎曲著身子,在地上尋覓法律的影子嗎?
面朝著太陽行走的人們,落在地上的影像能限制住你們嗎?
隨風游移的人們,風向標能為你們引路嗎?
假若你們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門上砸碎你們的鐐銬,
那么,那種人制定的法律能來束縛你們嗎?
你們縱情狂舞,只要不碰任何人的鎖鏈,你們還怕什么法律呢?
假如你們脫下自己的衣服,不把它丟在別人走的路上,誰會把你們送上法庭呢?
奧法里斯的居民們,縱然你們能夠抑制住鼓聲,并能松卻琴弦,可誰能命令云雀停止歌唱呢?
論自由
一位雄辯家說:請給我們談談自由吧。
穆斯塔法答道:
我曾看見你們在城門前和自家爐火旁,對你們的自由頂禮膜拜,
就像奴隸們,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為鞭笞他們的暴君歌功頌德。
在寺廟廣場,在城堡的陰影里,我看見你們當中對自由懷著最強烈熱情的人,他們把自由像枷鎖那樣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的心在滴血;因為只有當你們的愿望化為自由,而不是你們的羈飾,不再把自由談論為你們追尋的目標和成就時,你們才能成為自由人。
當你們的白天不無憂慮而過,你們的黑夜不無惆悵而去之時,你便獲得了自由。
不如說當憂愁包圍你們,你們卻能赤裸裸地毫無拘束地超脫時,你們才真正獲得了自由。
假若你們不砸碎隨你們蘇醒的晨光而誕生的生命的太陽加在你們身上的鎖鏈,你們怎能超脫這些白晝和黑夜呢?
其實,你們說的那種自由,是這些鎖鏈中最堅固的鎖鏈,雖然鏈環在陽光下閃閃放光,令人眼花繚亂。
你們想成為自由人而要掙脫掉的東西,不就是你們自身的碎片嗎?
如果那就是你們想廢除的一個不公平的法律,但那法律卻是你們親手寫在你們的前額上的。
縱然你們燒掉你們親手寫的法典,傾大海之水沖刷法官們的前額,也無法抹掉那個法律。
假若那里有你們想廢黜的暴君,也要首先看看你們在自己的心中為他建造的寶座是否已經毀掉。
一個暴君怎能統治自由和自尊的人們呢?除非他們的自由被專制,他們的尊嚴中包含著恥辱!
假如這就是你們欲擺脫的憂慮,那是你自選的,并非他人強加于你的。
假如這就是你們想驅散的恐懼,那是它的座位在你的心里,而不是握在你所怕之人的手中。
說真的,在你們靈魂深處的一切事物,都是運動著的,包括期盼的與恐懼的,可惡的與可愛的,追尋的與回避的,幾乎都是永恒相互擁抱著的。
這所有一切在你的靈魂里運動著,就像運動著的光與影,成雙成對,互不分離。
陰影淡化消失時,留存的光則變成了新光的陰影。
你們的自由就是如此:當它掙脫了自己的鐐銬時,它自身便變化為更大的鐐銬。
論理智與熱情
女祭司又開口說:請你給我們談談理智與熱情吧。
穆斯塔法答道:
你的心靈常常是戰場,你的理智、判斷總在那里和你的熱情、嗜好打仗。
我真想作為一個和平的調解人蒞臨你的心靈中,將那里相互對立、爭斗的因素融合為彼此諧調的一體,共奏同一支樂曲。
但我的愿望難以實現,除非你的心靈致力于和平,并且鐘愛你心靈中的各種因素。
你的理智和你的熱情,是你那航行在海上的靈魂的舵與帆。
一旦舵毀或帆破,海浪就會把船拋離航線,或使船漂泊在海面。
因為理智獨自當權,就會變成禁錮你的力量;而熱情,你們一旦聽任之,便化為火焰,甚至自焚。
那么,就讓你的靈魂帶著你的理智飛至熱情的最高點,直至引吭高歌。
讓你的靈魂用理智引導你的熱情,讓它在每日復活中生存,像鳳凰一樣自焚,然后從灰燼中重生騰飛。
但愿你將你的判斷和嗜好當作兩位嘉賓對待,
切不可厚此薄彼,因為如果厚待其一,便會失去兩位嘉賓的愛戴與信任。
在山林中,你坐在白楊樹蔭下,享受著來自田野和草原的寧靜與清涼,就讓你的心反復默念:“上帝之魂靜息于理性之中。”
當風暴刮起,暴風撼動林木,雷鳴電閃顯示蒼天威嚴之時,就讓你的心敬畏地默念:“上帝之魂波動于熱情之中。”
既然你是上帝天空里的一股氣息,又是上帝森林中的一片葉子,你也應在理智中靜息,在熱情中波動。
論痛苦
一個婦人說:請給我們談談痛苦吧。
穆斯塔法說:
你的痛苦,是包裹著你的知識的外殼碎裂。
就像果核碎裂,以便將果仁露在太陽光下一樣,因為你們的心須理解痛苦。
假若你的心能為每天綻現在你面前的奇跡而感到歡悅欣喜,那么,你便認為你的痛苦之妙并不亞于你的歡樂;
你就會像樂意接受你的田野上經歷的春夏秋冬四季一樣,樂于接受心上季節的變換。
你也就會泰然自若地站著守望你那悲涼的冬天。
正是你自己選擇了你的大部分痛苦。
那是你心里的醫生為醫治你的病而給你的苦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