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寒泉子微微一笑,“客人是誰,已經寫在臉上了,大可不必虛飾!只是客人眉心黑氣郁結,想是有大事淤心!”
公孫鞅嘆服,拱手:“前輩慧眼,晚生嘆服!”
“客人可否隨老朽草堂說話!”
寒泉草堂里,幾個弟子模樣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公孫鞅穿過兩間屋舍,步入后堂,分賓主坐定。一個年輕弟子走進來,倒上茶水,退出。
事已至此,公孫鞅也就不再矜持,向寒泉子亮明身份,將孟津朝會之事約略陳述一遍,末了說道:“魏侯發起孟津之會,意在謀秦。晚輩力主君上赴會,屢次勸諫,君上不聽。若是不出晚輩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力雖可一戰,但要取勝,并無把握,抑或玉石俱焚。果如此,于國失去收復河西的良機,于民則是一場浩劫,因為戰場是在秦境。近日晚輩心中苦悶,聽聞有高士隱居于此,慕名而來,果然幸遇前輩!”
公孫鞅如此這般說了半天,寒泉子臉上始終掛著笑,神情似聽非聽。公孫鞅意識到是自己在唱獨角戲,趕忙打住,拱手道:“晚生不才,乞請前輩賜教!”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觀大良造氣色,之所以苦悶,是因為志郁神昏。寒泉之水可醒神志,大良造要不要試試?”
“這……”公孫鞅怔住,不無狐疑地看向寒泉子。公孫鞅不辭勞苦地趕到此地,并不是為了求泉醒腦的。寒泉子這般說話,明顯是在敷衍。
然而,如果是敷衍,他為什么又將他引入此室呢?
“舍人!”寒泉子卻是不管這些,朝外叫道。
方才沏茶的年輕弟子聞聲走進,躬身望著寒泉子。
“接盆泉水來,客人要清醒神志!”寒泉子吩咐。
舍人快步走出,不一會兒,端著一個陶盆進來,里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手指陶盆,臉上依舊微笑:“大良造,泉水來了,請醒神吧!”
話已至此,公孫鞅不好再說什么,硬撐頭皮走上前去,將手伸入盆中。
兩手剛一觸水,一股清涼就如過電一般傳遍全身,透心徹肺。公孫鞅深吸一口氣,連掬幾捧,撩向頭頂、面部,大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微一笑:“大良造神志醒否?”
“敢問前輩,”公孫鞅覺出話中有話,反問道,“神志醒否,可有征象?”
“若是神志清醒,大良造或能憶起先圣老聃的《道德經》!”
公孫鞅尋思一會兒,不得其解,抬頭問道:“《道德經》,晚生幼年即爛熟于心,即使不洗此泉,也能背誦?!?
“將欲歙之—”寒泉子沒有應答,顧自吟出一句,故意頓住。
公孫鞅順口吟道:“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是謂微明……”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孫鞅心底一亮,如撥云見日,朗聲道:“晚輩得矣,前輩是說,我當韜光養晦,隱忍為上!”起身叩拜,“謝前輩指點!”
寒泉子也不答話,順手指向石幾上的茶水:“大良造,請用茶!”
公孫鞅端起茶盞,尚未入口,賈舍人進來,朝寒泉子拱手:“先生,有位雅士進谷,求問這位客人,似有急事!”
公孫鞅苦笑,起身,拱手作別:“晚輩俗務在身,有擾前輩了。待眼前俗務了卻,晚輩一定進山討教!”
寒泉子起身,拱手道:“老朽恭送,祝大良造心想事成!”
公孫鞅隨舍人走到舍外寒泉處,見到所謂的雅士是景監。
不用多問就知道發生什么了。公孫鞅給他個笑,拱手別過賈舍人,與景監快步走向谷外。
軍情危急。
秦孝公等不到公孫鞅回來,就召來嬴虔、嬴駟、車希賢等臣謀議軍事。會場靜穆,所有目光都在看著車希賢。
車希賢案前擺了一張碩大的麻布形勢圖,指著圖上的標識道:“據各方探報,魏侯欲分三路伐我,中路為大魏武卒,共一十二萬,戰車一千乘,主將是公子卬,副將是龍賈。公子卬將兵七萬,出函谷道,龍賈將兵五萬,出西河郡。左路為韓人三萬,兵出宜陽,入函谷道,主將是宜陽令韓仲;右路為趙人三萬,兵出晉陽,經由魏地西河郡,主將為晉陽令趙豹!”
巨大的壓力使氣氛分外凝重。
“諸位愛卿,”孝公緩緩抬頭,“情勢擱在這兒了,大家議議,可暢所欲言?!?
眾臣面面相覷。
“車國尉,”孝公看向車希賢,“兵來將擋,你是管兵管將的,可有什么要說的?”
“回稟君上,”車希賢拱手道,“臣以為,就三路大軍而言,韓、趙主將皆為郡守級別,當是協從,不會力戰,我們只要抗住中路,就有勝機!”
“嗯,說下去!”
“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氣勢如虹,長于陣地野戰,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遠離國土,糧草難繼。反觀我們,庫滿倉實,眾志成城。臣之意,我可據險以守,將魏人拖垮!”
孝公轉向嬴虔:“國尉之策是拖,太傅意下如何?”
“哼!”嬴虔不屑地哼出一聲,“魏人難道是群豬嗎?魏人與我土相接,水相連,河西存糧可吃三年,如何拖垮?打仗不是過家家,兜圈圈,玩的是戰力,是意志。十八年前,我裝備不如魏人,人數沒有魏人多,可先君呢,引領我們一路打到少梁,俘了公叔痤,若不是先君中箭,河西早就收復了!今天的我們難道還不如十八年前嗎?”
嬴虔之言擲地有聲,群情激動,車希賢吸一口氣,沒再吱聲。
“太傅說得是!”孝公聽得激動,握緊拳頭,威嚴地掃視眾臣,“寡人勵精圖治十余寒暑,為的是什么?為的只有一件事—收復河西!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擄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是什么?是一個甲子!是一個輪回!六十年到了,寡人不想再忍了!寡人意決,傾秦之力,與魏決戰!”
嬴虔、嬴駟、車希賢等人異口同聲道:“我等誓死跟從君上,血拼魏人,收復河西!”
就在眾人雞血滿滿,同聲決戰之時,內宰趨進,小聲稟道:“大良造和上大夫回來了!”
秦孝公急切地揚手:“快請!”
公孫鞅、景監趨進,叩拜道:“臣叩見君上!”
秦孝公指下席位:“二位愛卿快起,寡人候你們多時了!”
“謝君上!”公孫鞅、景監起身,走向各自席位。
“大良造,”孝公看向公孫鞅,聲音激昂,“寡人為逞一時之快,未聽愛卿之言,魏侯果然借此伐我!”
公孫鞅拱手應道:“臣曉得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v使寡人趕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寡人與魏侯勢如水火,早晚都得有個了斷!”
“是哩。”
“河西七百里是先祖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六十年前卻淪為魏土,老秦人無不視為國恥。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寡人勵志十八年,為的就是與魏一戰。不想寡人還沒動手,魏人竟然主動挑釁了,這一戰,寡人打定了!”
“是哩。”
“公孫愛卿,”孝公盯住他道,“長話短說,三軍不可無主,寡人候你,是為一道旨令!”
公孫鞅吸一口長氣。
孝公轉對內臣:“宣旨!”
內臣摸出詔命,朗聲宣道:“公孫鞅、車希賢、嬴駟、嬴虔、景監聽旨!”
公孫鞅諸人盡皆起身,叩拜:“臣候旨!”
內臣宣旨:“詔命公孫鞅為主將,車希賢為副將,嬴駟為監軍,嬴虔司糧草輜重,景監司邦交,舉秦之力,與魏決戰!”
車希賢等四人齊聲應道:“臣受命!”
唯有公孫鞅一動不動。
十幾年來,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當地做出決斷,在秦孝公來說這還是第一次。從終南山回來的路上,公孫鞅已經想好御敵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詢一句,顯然是在內心深處認為與魏國決戰的時機已經成熟。而這一點正是公孫鞅深為憂慮的。大敵當前,君心浮躁,則國家危矣。
秦孝公盯住公孫鞅:“公孫愛卿?”
公孫鞅叩首,聲音雖輕,分量卻重:“臣請君上收回成命!”
“公孫愛卿?”孝公震驚了。
公孫鞅語氣堅定:“臣以為,就眼下情勢而言,我不能與魏決戰!”
眾人驚駭。
“公孫愛卿,”孝公不解地盯住他,“大敵當前,我不與敵決戰,該當如何迎敵?”
公孫鞅一字一頓:“俯首求和!”
氣氛一下子炸了。
“公孫鞅,”嬴駟厲聲質問,“大敵當前,你不戰先降,是何居心?”
“哼,”嬴虔哼出一聲,“是何居心無須問他,我這雙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論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沒得說的。若論真刀實槍拼殺,此人只能孵軟蛋!”
景監看向車希賢。
車希賢也是茫然。
“殿下、太傅息怒,”公孫鞅朝二人拱手,“請容鞅一言!”
“哼,”嬴虔臉轉向一邊,不屑地又哼了一聲,“膽小如鼠之人,還能有何說辭?”
“敢問國尉,”公孫鞅看向車希賢,“眼前情勢是敵攻我守,現實是,除一條處處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八百里秦川可有天險?靠各個城邑的城墻嗎?”
見公孫鞅掉轉矛頭對準自己,車希賢蒙了。
“再問國尉,”公孫鞅的目光直逼過來,“僅憑城墻,我們能守多久?”
“三年吧。”車希賢囁嚅道。
“你有幾成把握據守三年?”
“五到六成!”
“是五成,還是六成?”
車希賢半是囁嚅:“五成!”
“君上,”公孫鞅轉過頭,目光轉向孝公,“僅有五成勝算,這戰能開嗎?”
秦孝公顯然也冷靜下來,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哼,”嬴虔冷笑一聲,“人家欺上門來,我乃保家衛國,還論幾成不幾成的,是欺我秦人無血性嗎?”
“公父,”嬴駟激動道,“公叔說得是,我乃保家衛國,沒有幾成不幾成的事!兒臣愿作先鋒,引敢死之士,與魏決以死戰!”
孝公看向公孫鞅。
“君上,”公孫鞅目不斜視,兩眼只盯孝公一人,語氣愈發堅定,“明知不可以戰,硬要去戰,是匹夫之勇!逞匹夫之勇是取敗亡之道,非明主所為!明主立世,當伸則伸,當屈則屈。昔日勾踐臥薪嘗膽,方有大圖—”
這是在公然批評嬴駟意氣用事。
嬴駟暴怒,震幾而起,剛要發難,孝公剜他一眼,輕咳一聲。
嬴駟識趣,氣呼呼地坐下。
“公孫鞅,”嬴虔手指公孫鞅,“你只記得臥薪嘗膽,卻忘了臥薪之前,勾踐先有一戰!”
公孫鞅緩緩轉向嬴虔,字字如錘,毫不退讓:“太傅真的認定魏罃只是夫差之輩嗎?”
嬴虔又要辯理,孝公擺手止住。
“諸位愛卿,”秦孝公掃視眾臣,“如何御敵,明日再議!”轉對內臣,“詔命收回!”
入夜,復興殿里,秦孝公皺著雙眉來回踱步。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內臣走進來,小聲稟道:“君上,您要的物事,全備妥了!”
“哦,”孝公隨手一指,“拿進來吧!”
內臣拍手,兩個宮人各抱一捆稻草,一個宮女平端一只銅盤,盤中放著一只苦膽,魚貫而入。
內臣起身,引領他們走到墻角,指著冰涼的地磚:“干草鋪在這兒!”
兩個宮人鋪好干草,內臣比量幾下,親手將苦膽懸吊起。
一切收拾停當,內臣吩咐三人出去,對孝公稟道:“君上,全都放置妥當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膽是南方最苦的水牛之膽,就連懸膽所用的繩子和懸吊的高低,也與越史所載一絲兒不差?!?
孝公擺下手,內臣退出。
孝公在稻草上躺下,望著懸在頭頂的苦膽。
孝公慢慢地將苦膽拉過來,放在唇邊,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朝苦膽輕輕舔去。
豈料舌尖一觸苦膽,孝公就從稻草上彈起,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急走進。
一臉苦相的孝公連聲叫道:“水!水!水!”
內臣顯然早有準備,輕輕拍手,候在門外的宮女端著一只托盤快步趨進,托盤上放著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過水碗,連漱幾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總算感覺好些。
內臣看向稻草和苦膽:“君上,要收嗎?”
“拿上,擺駕太廟!”
大半夜的要去太廟,內宰怔住了,小聲道:“君上?”
孝公橫他一眼,提高聲音:“太廟!”
一行人馬趕至太廟,已是后半夜。太廟得報,早已燃起燈燭。孝公大步走進主殿,吩咐內臣掩上殿門,在先君獻公的牌位前鋪上稻草,懸上苦膽。
萬籟俱靜,燭火映照著一溜牌位,清一色是秦國的列祖列宗。
孝公支走內臣,獨自跪在稻草上,閉眼舔向眼前的苦膽。
一陣奇苦由口舌涌入,襲遍全身。
孝公強自忍住。
待苦味過去,孝公又舔一口。
孝公一口接一口地舔。
孝公推開苦膽,緩緩站起。
孝公移動腳步,由先祖開始,挨個巡視列祖列宗的牌位。
看著他們的謚號,孝公的心漸漸靜下,眼前浮出系列場景:
—先祖惡來效力于紂王,被周武王斬殺。
—為殷出使的先祖蜚廉得知紂王死,持使節設石壇向紂王稟報使命。
—蜚廉躺入設壇時挖掘出的石棺中,為殷商盡忠。
—先祖造父駕四駿狂馳,一日千里,車子卻行馳平穩,周繆王穩穩地站在車上,平定叛亂;周繆王賜邑造父趙城。
—先祖非子養馬,周孝王賜封秦嬴。
—先祖世父與西戎血戰。
—犬戎作亂,殺死周幽王于驪山,先祖襄公長驅救主,與犬戎血戰。
—先祖襄公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平王封襄公為侯爵,賜岐山以西之犬戎土地。
—先祖繆公與晉君大戰,俘獲晉君,得河西地。
—魏將吳起在少梁筑城,奪河西地。
—先父獻公圍攻少梁,與魏將公叔痤激戰,中箭薨于一棵大松樹下。
…………
孝公閉目,耳邊響起嬴虔的聲音:“人家欺上門來,我乃保家衛國,還論幾成不幾成,是欺我秦人無血性嗎?”
接著是公孫鞅的聲音:“明知不可以戰,硬要去戰,是匹夫之勇!逞匹夫之勇是取敗亡之道,非明主所為!明主立世,當伸則伸,當屈則屈。昔日勾踐臥薪嘗膽,方有大圖……”
秦孝公回到獻公牌位前,跪下,思忖道:“先祖前仆后繼凡數百年,使我大秦雄立西疆,所行大略無非有三,一是血戰西戎,二是盡忠周室,三是隱忍養晦。眼前局勢確如公孫鞅所言,血戰沒有勝算,魏罃這又裹挾天子,得了道義,看來公孫鞅說得是,于我唯有隱忍養晦一途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