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崗到西固,也就是從蘭州的東邊走到西邊,好在方向明確,沿著主干道穿城而過,不像青島、廣州那樣的城市,兩條街之后就找不著北了。大約走了一個小時,我已經到了約定見面的公園門口,時間是三點零五分。停好車,我給雙面伊人打電話,告訴她我車的位置、顏色和車牌號,然后,點了根煙無聊地抽著。一根煙還沒有抽完,電話響了。“你的車是墨綠色的嗎?”我說,是的。同時目光向車外搜尋。我看到在我左側五米之外,左手拎著時尚的大包包,右手舉著電話的女人,大概就是了。看上去還算漂亮,沒有通常網友見面“見光死”的感覺。我下車迎過去。“你好,我是劉軍,網上的中年客。”自我介紹的同時,我伸出手去準備和她握一下。她也伸出了手,淺笑著,蜻蜓點水似的讓我碰了一下。“你好。劉姍姍,雙面伊人。”此時我突然想起一句廣告詞兒“今天你要秀哪一面”,繃不住笑了一下。大概是笑得有點怪異,她問我笑什么,我說沒什么,見到你很高興。我問她,是想找個地方坐呢還是就在公園里走走?她說她正要給一個朋友送點急用的藥,讓我送她去。并且說,在哪坐都是坐,不如就坐你車上,路邊還有風景可看。我喜歡她這種不見外的直率,也許是網上聊得熟了吧,我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合適。我像個紳士那樣為她拉開右邊的車門,“你指路。”我說。開車之后,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來蘇水味兒。
“你是大夫?”我記得她以前在網上告訴我她做財務,當然那是雙面伊人說的。
“為什么這么問?給人送藥就是大夫?”
“是你身上的醫院的味道。”
“你屬狗嗎?嗅覺這么靈敏。”
劉姍姍告訴我,她在蘭州煉油廠職工醫院工作,是個婦產科大夫。雙面伊人可以是做財務的,或者做文秘的,或者其他什么,但劉姍姍是婦科大夫。我喜歡她的說話方式,沒有初次見面的矜持與尷尬,讓人感覺輕松愉快。按照她的指點,我開著車左拐右彎駛出了市區,進入一條新修的車輛稀少的寬闊大道。劉姍姍說,這里是剛剛開始建設的一個新區。我知道中國的城市這些年都在“攤大餅”,每個城市周圍,都有這么一圈剛剛被搟平了的大餅的邊兒。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很快就到了一個已經城市化了的鎮子,劉姍姍讓我把車停在一個小區門口,說:“稍等。”
十幾分鐘之后她出來了,我問她接下來去哪兒。她說不如去鄉間轉轉,她知道有一個地方,漫山遍野地開著油菜花。當然還是她指路,出了鎮子,駛上一條蜿蜒的縣級公路,約行三十公里,遠遠地就看到大片的金黃披滿山坡。前行不遠,找到一條進入油菜地的土路把車扎進去停了。下車,劉姍姍以一種要撲入油菜花的姿勢蹲下,鼻子湊近花朵,貪婪地吸著花兒的香氣。我也站著,伸開雙臂放松身體,骨節嘎嘎作響。極目遠眺,深深地吸一口氣,花兒的清馨立即沁入肺腑。昨晚的一場細雨灑過之后,夕陽下的油菜花格外清新鮮亮。
“真爽!”劉姍姍說。
我也不失時機地恭維她:“有你在這花兒中間,就爽得有韻味、有意境了。”
“什么意境?”
“綠野仙蹤。”
“你很會討好女人。”
“不是討好,不信你自己看看。紅褲,白衣,黑發飄飄,你今天衣服的色彩像是專為這金色配上去的。”
“我看不到自己。”
“這好辦,”我從放在后備箱的包里拿出數碼相機,這是一天中光線最好的拍照時間,我舉著相機,打趣說,“呵呵,雙面伊人,今天你要秀哪一面?”
看到相機,意外的驚喜令她開心得像個孩子,笑著說:“你想看哪一面?”
我說:“面面俱到才好。”這顯然已經有些在調情的意思了,但劉姍姍卻也不退卻,她迎合著說:“隨你便。”我當然知道不能隨便,要適可而止,端起相機說:“那你就開始秀吧。”
開心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暗淡,田野里也有了一絲涼意。回到車上,我拿出筆記本電腦,把照片拷進去,上百張照片,一張張地看過去,劉姍姍時而說這張好,時而說那張丑死啦。說好的時候她是嚴肅的,說丑的時候她是開心笑著的。后來大概是覺得累,合了電腦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沉默著。我抽著煙,也不說話,看著窗外的天一點點黑下來。冷不丁地她突然冒出一句:“你不像四十八歲的男人。”我疑惑地轉頭看她,大概是明白我的疑問:像多大啊?“像三十歲出頭。”我說:“那就和你一樣啦。”“比我有活力。”她說過之后嘆了口氣,欲言又止的樣子。又是長時間的沉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是該找話題還是伸出手去試探她的身體,以我的本意,是很想現在把她攬入懷中的。我得坦率地承認,身體的沖動是有的,雖然還不是非常強烈。但我怕遭到拒絕會太尷尬。四十八歲的男人有他的無恥和坦然,同時卻也有四十八歲的怯懦與謹慎,所以很難做到厚臉皮。無奈中找出一句話來打破沉悶,“你餓嗎?”我這樣說的時候,感覺到她的手從暗中伸過來在摸索著找我的手,握到她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濕潤,我順勢側過去攬住她。我能感覺到她呼吸的急促,遲疑了片刻,當我試圖吻她的時候,她卻開口說話了:“我總是碰不到好男人。”我不知道她這是在指我還是在自說自話,但我還是退縮了回來。“愿意跟我結婚的,一提我就煩,輪到我覺得還值得試試的,可還沒怎么地呢,人家又閃了。”哦,原來她是在想心事呢。但我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安慰,只好順著說也許是機緣未到。“抱抱我。”她的聲音很弱,我重新把她攬過來,她軟軟地靠著我,很無力的樣子,頭抵著我的臉,我覺得她似乎是在流淚,伸手去她的臉上試,果然是濕的。她拉下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我能觸到她胸部的顫動,我知道她是在強抑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我覺得這時候我應該做點什么,于是隔著衣服試探著去按她豐滿的胸部……
接下來的事情來得非常突然,有人在敲我的車窗。我搖下玻璃,看到是兩個戴著大蓋帽的家伙,接著一束手電光就射了進來。
“這么晚了在這里干什么?”
“看風景呢。”
“黑天看什么風景?”
“下午來的,跑累了歇會兒。”
“車是誰的?證件拿出來,駕駛證,行駛證,身份證。”
“外地的啊?”
我沒有回答,我聽到后面有人在嘀咕:“還有個女的。”握著手電的警察正要把證件交給我的時候,后面的家伙說:“帶回去帶回去,帶回去問話。”握著證件的手馬上縮了回去。“跟著我們的車走。”我這才發現,有一輛警車停在我的后面。證件被他們拿走了,我只能乖乖地跟著他們走。轉過一個山腳,過一座小橋,進入一個大村子,估計是個鄉政府所在地,我松了一口氣,好在是真的警察,不是化了裝的強盜,心放下一半,跟著他們把車開進了派出所的院子。
類似的經歷我在古城已經有過一次。那次是我們一幫人開車去秦嶺山腳下的農家樂吃飯,回來的路上,坐我車的女孩子因為喝多了酒想吐,我把車停在路邊,幫她捶背,拿礦泉水讓她嗽口,給她遞紙巾,然后扶她上車坐下。但是她說車一開她就暈得厲害,讓她緩一會兒再走。我剛點上一支煙,就有警車停在了我旁邊。同樣的鄉村治安警察,同樣的無聊的夜晚巡查,也許在哪兒還喝了幾杯,看到一對男女黑燈瞎火地在車里坐著,他們的思維馬上就進入了下半身,淫邪的眼神難以掩飾,于是就想把一對狗男女帶回去消遣一下。隔了上千里路,你說這幫家伙怎么這么像啊,甚至連問話方式、口氣都是一樣的惡心腔調。
我們被帶進了一間掛著“值班室”牌子的房間,一下子涌進了六個警察,除了車上的四個,又進來了兩個。打量過我之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劉姍姍,兇惡的目光立即變得淫邪猥瑣,有個家伙甚至掩飾不住地齜出結著垢的黃牙,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的酒味兒。一個像是小頭目的家伙開始問我話,無非是為什么到這里,來這里干什么,我和她是什么關系。大概是看到我并沒有表現出害怕的樣子,忽然口氣嚴厲起來:“知道你為什么被帶到這來嗎?”我說我不知道,正想問你呢。問話的被噎了一下,大概在想詞兒,另一個目光一直盯著劉姍姍的家伙開口了:“分開審。”于是劉姍姍被四個家伙帶到了另一個房間,只留下兩個陪我。小頭目掏出煙,年輕的立即用打火機湊上去點,點著之后,小頭目才想起來給小警察也發一根煙,順便也讓了讓我,面目平和了一些,但我掏出了自己的煙。他語氣緩和地讓我坐在小警察桌子對面,對小警察說,做個筆錄。小警察開始問話,小頭目在屋里轉了一圈,然后帶上門出去了,大概他已經感覺到了無趣。小警察從我叫什么、住在哪里、家庭狀況、工作單位一直問到來此何意、幾點幾分到什么地方、和那女人什么關系等,都問了個遍。總結起來,相當于新聞中的“五個W”,同時裝模作樣地在紙上記著。
問話過程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后來小頭目進來,帶著個說話口氣像大頭目的。大頭目嗯嗯啊啊地問了今天沒啥情況吧,小頭目回說沒什么大事,大頭目唔了一聲,出去了。這時候小頭目開始跟我套近乎:“其實也沒啥,男人嘛,現在這社會,有個相好的不是啥事。”我看了看他,并不接茬,我知道這叫軟硬兼施,套我的話呢,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我如果上桿子以為他在推心置腹,那他就得逞了。見我沒有回應,他進一步說:“那女子還很漂亮,你艷福不淺。”這回我不答應了,我嚴肅地說:“你不要胡說,我們只是朋友,好朋友。”“啥朋友?啥好朋友?我不知道啥?就那么回事兒。”他打了個哈欠,顯然是這次消遣有點無趣,沒能讓他興奮起來。他假模假式地說:“去把筆錄看一下,簽個字。”小警察的筆錄也是裝模作樣的,問了我兩個多小時,他只記錄了一頁紙,我大致掃了一遍,忽然覺得可以游戲一下,就字跡潦草地簽了“劉家峽”三個字。小警察都不看簽的什么,就讓我按手印兒。我知道游戲結束了,按手印兒是最后一幕,也許我剛出派出所,那張筆錄就被撕碎扔進了廢紙簍。交還我證件的時候,小頭目還在演他人民警察為人民的角色:“我們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大概他希望我說聲謝謝,但我并沒有回應。收好證件,我問他:“我從哪條路能回蘭州?”小頭目說:“你原路回去。”我走出門的時候,他也跟了出來,我奇怪地以為他竟然禮貌到要送我呢,沒想到他是對著走廊那頭隔著四五個門在喊:“小劉,你們可以走了。”
愣了一下,我才明白“小劉”就是劉姍姍,但我很奇怪那小頭目喊得有點過于親切。上了車之后,我問劉姍姍,這幫畜生沒對你怎么樣吧?劉姍姍告訴我,他們一開始還在審犯人似的審她,當知道她是蘭州煉油廠醫院的大夫時,其中的一個家伙馬上說他姨也是那醫院的大夫,于是他們態度馬上轉變,不再審了,而是倒茶端水攀親聊大天了。但我卻有種遭到愚弄之后的郁悶,于是憤憤地罵了一句:“這群狗娘養的,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情緒已經被警察搞壞,一路沉默著。回到蘭州市區,已經是夜里十二點多了。把劉姍姍送到她小區門口,下車的時候,劉姍姍主動湊上來用嘴碰碰我的臉。“今天很愉快,”劉姍姍說,“本來要請你吃飯的,可是……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吃飯。”我笑了笑,沖她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