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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每晚一個離奇故事·蟬(2)

阿真走過去,手按在了門上慢慢推開。

屋子里的情景像一張展開一角的紙,阿真只推開了十公分就停住了。

母親的臉整個埋在了碗里,鬢角的頭發也亂了,閃閃發亮,顯然是粘到了豬油。她一只手抓著煎餅,卷成一團朝自己的嘴,不,應該是喉嚨處塞了進去。

之前吃剩下的半碗肉和一張半煎餅瞬間不見了。

餐桌上的母親眼睛放著綠光,阿真呆住了,他看到母親雙手用力按住桌角,渾身顫抖著。

她的嘴張得很大,上下顎形成夸張的角度,仿佛隨時都會斷開一樣,眼睛朝前凸起,但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像是要嘔吐??芍挥幸恍┛谒B成絲線滴到桌上??瓷先ズ芡纯?,卻不知道想干什么。

阿真有些驚呆了,他終于反應到要走進去的時候——

棲~

那是蟬鳴聲。

空曠而刺耳。

阿真嚇了一跳,他以為有一只蟬飛到屋子里了。

棲~棲~

他終于確定,洪亮的蟬鳴聲是來自母親那里,準確地說,是母親的喉嚨發出來的。

阿真朝后退去,胃部剛剛吃下去未來得及消化的肉塊一起翻涌上來,他捂著嘴朝外跑了出去。頭頂上的太陽開始垂死掙扎著,不愿意就此下去。

一口氣跑了一百多米,阿真終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來。

只是享受了不到十幾分鐘而已。

旁邊一條土狗跑了過來,似乎對嘔吐物很感興趣。

“滾!”阿真拾起土坷垃朝狗扔過去嚇跑了它。

老子吃不成也不會給狗。

阿真用腳把土扒拉過來,蓋住了那灘未消化的肉塊。

寂靜的村子里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沒看到任何人。

因為之前跑得太兇加嘔吐,阿真感覺到一陣虛脫,嘴角立即干了起來。

“阿真?”

阿真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站著的是吳洋。

這個村子里的第一個高中生,高考失敗后他留在鄉辦小學當老師,暑假的時候就留在村子里幫著干農活。吳洋以前教過豆芽和阿真,有次豆芽青霉素過敏,還是吳洋背著他用自行車送到鄉里醫院救過來的。

他很窩囊。大人們在背后都這么說。

讀了那么多年書卻沒考上大學,出去打工被人揍了一頓,騙光了錢又灰溜溜地回到村子,平時見到女孩氣都喘不勻,屁也憋著,后來大家都叫自家的閨女別離著吳洋太近,否則會把他憋死。

但阿真覺得吳洋人挺不錯的,懂很多知識,而且經常借一些書給阿真看,像童話大王,故事會什么的,阿真看了后就講給蒜頭豆芽聽,主要是講給蒜頭聽,蒜頭高興的話就會分給阿真幾塊他爹帶回來的點心,這讓阿真覺得吳洋的知識還是挺管用的,起碼能換到點心——所以沒用的不是知識,而是吳洋。

“你干嗎?”吳洋歪著頭走過來,黑色的眼睛套在頭上,那眼睛太大了,而吳洋的臉瘦小而平,簡直就像是帶了個面具。

“吳老師,有水么?”阿真雙手按著膝蓋,沖吳洋喊。

村子里的孩子,只有阿真在課堂外喊他老師。

吳洋搔了搔后腦勺。

“我請你吃西瓜吧?!?

阿真笑了起來。

從阿真家沿著去村口的那條坡路一直走下去,走個半里地右拐就有片瓜田,看瓜的是吳洋的父親,換句話說這瓜田是吳洋家的。

但阿真知道,吳洋家的和吳洋的是兩個概念。

所以說雖然是請,但實際上兩人還是偷偷摸摸地貓著腰靠近瓜田,白天偷瓜不太容易,吳洋的父親雖然年紀大卻生性剽悍,穿著藍褲頭赤著膊躺在竹椅上,臉上蓋著大草帽看似睡著了,實際上眼睛卻死死盯著瓜田。右手邊墻角擺著自制的火銃很是嚇人,聽說鄰村有伙后生偷瓜被老吳從屁股后面來了一發,屁股被打成了篩子,取出了幾十顆小鋼珠。

此刻老吳似乎真還在午睡,吳洋說他了解父親的習慣,所以阿真站在正對著瓜棚地方放風,吳洋蹲下來選瓜。

老吳蓋著臉,興許睡著了吧。

看著綠油油的瓜,阿真更渴了,吳洋很快雙手抱著個橢圓形的大瓜晃著身子跑過來,足足有十幾斤重。

兩個人哪里吃得了這么多?

吳洋說不管了,吃不了阿真你打回去給你娘。

兩人用拳頭把砸開,掰扯出白皮紅瓤也顧不得一口一口,直接把臉按進瓜里,鮮紅的瓜汁從臉龐溜過去,又涼又滑,瓜瓤入口,從舌尖甜到了心窩,阿真心想雖然嘔掉了半斤肉,但能吃上這么好的瓜也算不錯。

兩人悶著聲“撲哧撲哧”啃著瓜,忽然阿真聽到頭頂一陣炸雷,阿真還以為要下雨了,抬起頭才看到老吳端著火銃瞄著他們。剛才那聲是老吳吼了一嗓子。

阿真嚇壞了,把瓜往地上一扔就想跑。

“敢跑崩了你個小王八蛋!”老吳頭暴怒地扯著嗓子。

吳洋他沒動。

“缺心眼的玩意,廢物!窩囊廢!念了十幾年書就知道帶著小崽子來自家瓜田偷瓜?種瓜看瓜的時候你個廢物在干啥呢?”

吳洋依舊沒動,只是習慣性地笑笑。

“爸,我看孩子他有點渴?!?

“啪”,老吳頭撿起地上的瓜砸在吳洋腦門上。

“爸?!眳茄笠琅f擠著笑,瞇著眼睛看著。

“啪”,又是一塊,不過同時吳洋的頭上還挨了一下,老吳頭用火銃把子使勁砸了一下。

“爸!”

吳洋吼了起來。

阿真嚇壞了,一動也不敢動,小腿打著哆嗦,剛才吞下去的瓜在胃里忽然變的冰涼起來。

吳洋頭上流滿了紅色的液體,不知道哪些是血,哪些是瓜汁。

“別叫我爸!今晚上不準回家!回來我打死你!”老吳頭丟下一句,轉身提著火銃回瓜棚去了。

直到老吳頭走出去好遠,阿真才回過神來。

快六點了吧,陽光還是很熱。

“回去吧,不渴了吧?”吳洋抹著臉沖阿真笑笑。

阿真點點頭,他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走了好遠,吳洋依舊杵著身子站在瓜田邊,像一個稻草人,影子斜拉著越來越長。

劇烈的蟬鳴再次響了起來。

棲——棲——

“媽!媽!”阿真推開木門,沖著屋子大喊著。

喘著氣的阿真朝屋里走去,下午四點以后光線就折過去了,房子里黑糊糊的一團,伸出手抹也抹不干凈。

想起母親之前的怪異,阿真覺得有些害怕,但畢竟是自己的母親,阿真還是提著膽子走進去。

不在房里。

阿真又朝著灶臺走過去。

幾縷狹窄的陽光穿過墻上的窗戶縫隙射照在母親彎曲的脊背上。這里充滿著一種腥味。

母親的肩膀微微顫抖著,阿真走過去,伸出手來放在母親的肩膀上把她的身體轉過來。

地上滿是雞蛋殼,看數量應該是早上的雞蛋全部在這里了。

母親的手里端著一個搪瓷大碗,里面裝著十幾個油煎荷包蛋,油汪汪黃澄澄的,她的嘴里滿是煎雞蛋的碎屑。

她到底吃了多少個?

阿真看著眼睛已經失神的母親,他搖晃著母親的身體但毫無反應。

“阿真!”

門外響起了大聲的呼喊。

阿真把碗從母親手上拿下,再把她扶到床上睡下。

外面的人還在高喊著,阿真連忙走出去,他看到蒜頭的父親張瓦匠披著襯衣袒著胸露出圓圓的肚皮站在自家門前,旁邊還站著怯生生的豆芽。

“蒜頭人呢?”張瓦匠喊道,和平時總是笑嘻嘻輕聲細語的他判若兩人。

蒜頭沒回家?阿真心里忽然掃過一陣不安。

“他說想呆在林子里找知了烤了吃。我們先走了。”阿真望了望豆芽。

張瓦匠沒有說話,之前他一定也問過豆芽了。

阿真看到豆芽的左臉頰似乎紅腫了,他扯了扯自己短褲。

“帶我去!”張瓦匠悶著頭朝前走去。

阿真猶豫地看了看屋里,母親還不知道怎樣了。

“去?。 睆埻呓郴仡^喊道。

“我媽病了?!卑⒄嬲f。

張瓦匠大步走了過來,走到阿真面前。

“敢騙我就撕了你的嘴?!闭f完便走了進去。阿真也跟了進去。

看到母親后張瓦匠有點驚訝。

“她吃了幾個了?”

阿真想了想,他算術不好,依稀記得母親至少拿了四十個雞蛋去賣吧。

“最少二十多個吧?!?

“會死人的!”張瓦匠吼道。

阿真嚇了一跳,他從來沒聽過吃蛋會吃死人的,一般不是家里來客人才給做幾個蛋么?

“暫時沒什么,豆芽你去叫王麻子來看下,你帶我去找我兒子!”

王麻子是村子里唯一的赤腳醫生,平時閑著沒事就蹲在自家開的醫務所前逗狗玩。

豆芽點了點頭,踩著灰一溜煙跑了。

阿真感覺自己像電影里被漢奸逼著帶日本人找游擊隊的放羊娃,垂著頭帶著張瓦匠朝著那片樹林走過去。

沒多久就到了,只不過周圍天色沒之前那么亮了,像一層撲了灰的玻璃。

稀稀拉拉的樹,一眼看過去別說藏個胖子,就是只兔子也躲不了。

“人呢?”張瓦匠問。

“我也不知道啊,他說要在這里呆著,我們只好走了?!卑⒄嫖鼗卮鸬?。

但是他也覺得奇怪,蒜頭不是個喜歡到處亂跑的人,這里就這么點大,他能去哪里?

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

這玩意已經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不過村子里還是比較少,主要是覺得沒需求的必要,不過張瓦匠時不時還要去別的村子做事,所以趕著時髦也配了個二手的,除了村長,他是第二個。

“回來了?”

張瓦匠頭也不回的朝村子跑去,根本沒理會阿真。

站在樹下的阿真四下望去,的確什么也沒有,看來蒜頭只是因為時間差正好走過去了。

棲!棲!

劇烈的蟬鳴聲刺痛著耳朵,阿真感覺到聲音就在附近。

一定要找到,然后一腳踩扁!阿真把今天莫名的事全部歸結到該死的蟬鳴上。

順著聲音很快便找到了。

但是阿真卻僵立著不動。

地上是沾滿泥土的袋子,幾乎大半截都被樹下黑色的泥土掩埋著,蟬鳴聲就是從這里發出來的,難怪又短又沉悶。

那塑料袋阿真很熟悉,就是之前蒜頭裝著烤熟的蟬的。

怎么會在這里?蒜頭埋的?

阿真蹲下來伸出手指小心地鉗起塑料袋。

一大堆黑色的蟬從袋子里飛出來。

明明都是烤熟了的,怎么是活了?

而且那種顏色的蟬從未見過,個頭很大,有半個拳頭大小,黑漆漆。那是仿佛是會把光也吸進來的黑色,深不見底。

太陽慢慢斜下去了。阿真拽著自己的影子朝著村子走去。

不知道為何,從遠處看去那些低矮的房子就像一只只臥著的蟬,仿佛隨時都會飛走。

回到家的阿真看到豆芽像條土狗般蹲在自家門口。

“王麻子來了么?”阿真問。

“來了,好像喝了酒,他說嬸子是堵了食,還好沒大事,要是什么胰腺炎就麻煩了?!?

“你怎么在這里呆著不進去?”

“王麻子說我晦氣,上次給我打針青霉素都差點丟了小命,所以他治病,叫我在外面蹲著。”豆芽雙手托著腮抬著頭回答。

阿真隱約覺得有些奇怪,今天不正常的人太多了,偶爾出現個正常的家伙到讓人無法接受。

阿真沖進房,推開房門。

“王麻子你干什么!”阿真吼了一句,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力量,也許是壓抑了多時的煩躁全部迸發出來了。

阿真看到王麻子在解母親的衣服,他抄起板凳砸在王麻子的背上。

王麻子哼了一聲,歪坐在地上。

他眼角堆滿了黃褐色的眼屎,紅著鼻頭吐著白沫子,嘴里哼哼著。

“女人,女人——”

阿真知道王麻子打了大半輩子的光棍了,雖然會治病但一臉麻子加酗酒,沒人敢嫁給他,但他平時還是挺規矩的。

王麻子揮舞著雙手,仿佛想抓著什么。

這些人到底怎么了?

“阿真,阿真!出事了!蒜頭出事了!”豆芽突然跑了進來。

“先幫我把他扔出去?!卑⒄嫱现趼樽拥氖郑投寡繉⑼趼樽油系介T外扔在地上,看樣子似乎是喝多了,他趴在地上就睡過去了。

回到屋里阿真為母親蓋上毯子,喂她喝了點水,母親看上去臉色好了許多。阿真嘆了口氣。

“又怎么了?”

“蒜頭,蒜頭哥他一回到家就發瘋似地找吃的……”

“找吃的?他家吃的還不夠多么?”阿真覺得好笑。

“不是,他是見什么就塞嘴里去,連針都吞,然后又撒潑說不是這個不是這個,他全家人也快瘋了?!?

阿真轉了轉眼珠子,眼前發生的事已經超出他的理解能力范圍了。

他覺得只能去找一個人,那就是吳洋,雖然吳洋也未必懂,但也只能問問他了。

“蒜頭家別去了,他爸看見我們不會有好臉色,我們先去找吳老師。”

豆芽點了點頭。阿真鎖好家里大門以防王麻子又發酒瘋,然后拉著豆芽朝村東口跑去。

四周彌散著晚霞桃紅色的光芒,雖然暗了不少但還是看得清路,何況也比之前涼快多了。

阿真知道吳洋一定住在山神廟里,以前吳洋帶他去過,高考落榜時吳洋和家里大吵一架在廟里呆了整一禮拜,都是阿真幫他帶了水和餅才熬過去。

跑到廟前,果然里面有光。

吳洋盤腿坐在破敗的佛像前——一座連佛頭都沒了的佛像前。

旁邊點著一只紅蠟燭,燭光下吳洋的臉卻非常平靜安詳。

那一瞬間阿真有種錯覺,吳洋的頭被安在了那尊無頭的佛像前,分外合適。

“吳老師!”豆芽喊了一嗓子,吳洋走了出來。

“怎么了?”

“出事了,村子里出事了?!倍寡看鴼?。

阿真推開說不出話的豆芽,把之前的事都說了一遍,不過說到王麻子他猶豫了一下,改成了王麻子眼睛賊兮兮的。

阿真聽母親說過,王麻子看村子里的大嫂姑娘都是賊兮兮的,所以他也就記下了。

“蟬?”吳洋莫名地問了句。

“恩,黑色的蟬?!卑⒄婵隙ǖ卣f。

“你們你知道蟬又叫什么?”吳洋慢條斯理地問道。

阿真望了望豆芽,兩個人搖搖頭。

“佛蟲。”吳洋意味深長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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