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置信，令整個歐洲聞之色變的草原霸主、游牧鐵騎統(tǒng)帥，幾乎一手摧毀西羅馬帝國的匈人大單于阿提拉，竟然在睡夢中悄無聲息地死去了，死在了他新婚妻子的身邊，這是公元453年的一天晚上。

直到第二天清晨，可能是聽到日耳曼族新娘伊爾迪科驚恐的呼叫聲，也可能是部屬過來探望，才發(fā)現(xiàn)這位后世史學家稱之外“上帝之鞭”的強悍草原部落之王，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氣絕身亡，而他的新娘縮在床角瑟瑟發(fā)抖。

那一晚的草原密室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當時有人認為，阿提拉死于循環(huán)系統(tǒng)疾病，也有人懷疑是伊爾迪科謀殺了阿提拉。但無論死因為何，都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提拉的死亡，昭示了匈人草原帝國的末路。歐洲大陸這天清晨初升的太陽，卻是匈人的夕陽。

一

阿提拉所屬的匈人部落，是一個典型的游牧民族，他們逐水草而居，“居無定所，沒有基地，沒有規(guī)則，沒有定居的生活方式，總是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

他們極為排斥房屋，歐洲最早寫下匈人印象記載的羅馬史學家阿米阿努斯·馬塞里努斯描述道，“匈人不依靠任何建筑保護，卻像躲避墳墓一樣躲避它們，……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即使他們離開自己的部族，也不會住進房屋中。因為他們認為，住在屋頂下是不安全的”。

這段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是相符的，直到今天，匈人遺跡中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谷物殘留，農(nóng)具也僅限于收割用的鐮刀，而耕作的農(nóng)具，則僅僅在阿蘭人的遺跡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件，還很原始。

他們同時非常依賴馬，“如同流犯，終生與馬車相伴”。他們在馬背上做買賣，在馬背上飲食，并且伏在狹窄的馬脖子上熟睡，進入夢鄉(xiāng)。當商議重大事情時，他們也在馬背上保持一貫的姿勢。

另外，匈人部落和所有游牧部族一樣，善騎射，戰(zhàn)斗力強大，但卻很分散。龐大的匈人草原帝國，實則由無數(shù)個相對獨立的小部落組成，匈人“不接受任何君主的統(tǒng)治，卻甘心效命于各自部落的首領”，另一位歷史學家湯普遜稱匈人“叛逆而分散”，他們經(jīng)常不聽從大單于的命令自行其是。即使在匈人帝國的鼎盛時期，即使強悍如阿提拉，也不能完全支配帝國內部的各個部落。

這種性格，養(yǎng)成了匈人“毫無信用，不受任何宗教和信仰的約束，他們極不可靠，極受自我情緒左右，常常自作主張”的秉性，他們會憑借毫無理智的瘋狂沖動行事，形同野獸，全然沒有是非之分。而此時的歐洲羅馬人，已經(jīng)習慣于遵守秩序，他們生活于嚴厲的拘束之下，他們的光榮是“過莊敬肅穆的生活”。

如此秉性的匈人，只是一個松散的利益聯(lián)合體，只有征戰(zhàn)、掠奪，才會讓他們空前齊心——他們在軍事上的確很強大，他們全民皆兵，每個成年男子，都生活在馬背上，既是牧民，也是戰(zhàn)士。他們的軍事組織，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軍隊，作戰(zhàn)全靠領袖臨場指揮調度，但戰(zhàn)斗力比起任何一個農(nóng)耕帝國的正規(guī)軍而言，都只高不低。

二

匈人部落來歷神秘，他們是在公元4世紀中期忽然出現(xiàn)在歐洲的。當時的歐洲人，甚至不清楚他們從何而來。而直到今天，我們同樣不確定。但是一出現(xiàn)，就撼動了整個歐洲。

他們首先消滅了東歐頓河流域的阿蘭國。后者在當時的歐洲堪稱強國。然而，即使是阿蘭王傾全國之兵與匈人軍交戰(zhàn)，仍然是在頓河沿岸全軍覆沒，隨即身死國滅。阿蘭余部最終臣服了匈人。這震動了整個歐洲世界。滅亡阿蘭國后，匈人在頓河流域附近逗留了幾年，然后，在他們年邁的國王巴蘭比爾的帶領下繼續(xù)向西方進攻。

在378年，匈人和羅馬帝國正規(guī)軍有了一次廣為人知的碰撞。這年，羅馬帝國東部皇帝瓦倫斯，親征東部邊境的蠻族西哥特人，西哥特人求助于同為游牧部落的匈人，兩個游牧部落結成了聯(lián)盟。

羅馬軍和西哥特人的決戰(zhàn)地點在阿德里亞堡，今天土耳其共和國埃迪爾內省省會埃迪爾的郊區(qū)。在戰(zhàn)斗進入相持局面時，匈人及其盟友組成的騎兵軍團突然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兇猛的騎兵迅速沖潰了羅馬軍隊的防線，后者頓時潰敗。

是役，羅馬軍隊有超過三分之二的士兵陣亡，在后備隊中的皇帝瓦倫斯，也中箭身負重傷，被抬到一個農(nóng)家的茅屋。當晚，哥特人包圍了茅屋并放了火，他們不知道燒死的竟是羅馬帝國皇帝。

公元395年，羅馬帝國分裂成東西兩部，歐洲出現(xiàn)大動蕩，當時的匈人大單于烏爾丁趁機西進。烏爾丁的野心極大，他曾說過：“凡是太陽能照射到的地方，只要他愿意，他都能征服。”

這年冬天，匈人兵分兩路進軍歐洲腹地。一路跨過冰封的多瑙河，侵入了巴爾干半島，洗劫了色雷斯北部地區(qū)；另一路匈人則在庫爾斯克和巴西克的率領下，越過高加索山脈侵入亞美尼亞。

三

而此時的歐洲人，仍然沒有意識到，一場草原民族入侵引發(fā)的大變局，即將來臨，對于基督教文化圈邊緣地帶正在發(fā)生著的殺戮和掠奪，沒有任何積極反應。很快，匈人入侵的連鎖反應，波及西歐的羅馬帝國：匈人在東歐的地盤越來越龐大，不斷擠占著當?shù)仄渌文撩褡宓纳婵臻g，這些部族只有兩個選擇，或者選擇臣服，或者遷徙。

當時，在匈人西面，居住著兩個日耳曼人部落聯(lián)盟：一個是第聶伯河以西至德涅斯特河以東的東哥特人聯(lián)盟，另一個是德涅斯特河以西至喀爾巴阡山之間的西哥特人聯(lián)盟。西哥特人聯(lián)盟的西南方，就是統(tǒng)治歐洲大部的羅馬帝國的領土。

阿蘭國被匈奴滅亡后沒多久，當哥特人還沉浸在對匈奴的巨大惶恐中時，匈奴鐵騎已經(jīng)兵臨城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擊東哥特，東哥特軍隊被匈奴全殲，國王自殺，部眾四散逃逸。

西哥特得知東哥特滅國后立刻在德涅斯特河布陣，意圖阻止匈奴人渡河，不料匈奴人在遠處上游偷渡后夜襲敵營，重創(chuàng)西哥特軍。打敗哥特人，占據(jù)南俄羅斯草原后，匈奴人得以休整，人口開始急劇增加，同時，小部分的匈奴騎兵仍然在騷擾鄰國：一股匈奴騎兵渡過了多瑙河，與哥特人一起騷擾羅馬帝國。

西哥特人遷徙的方向，幾乎沒有選擇，只能是向西進入羅馬帝國的腹地——他們原本的棲息地，是羅馬帝國的東部邊境地區(qū)。由是，深遠影響歐洲歷史進程的三世紀“民族大遷徙”開始了。

被稱為蠻族的西哥特人，打不過匈人，敵不過匈人的日耳曼蠻族，和衰朽的羅馬軍隊作戰(zhàn)，卻有著摧枯拉朽般的壓倒性優(yōu)勢。他們擾動著整個羅馬帝國。不久，蠻族之一的西哥特人，在其首領阿拉里克的率領下發(fā)動叛亂，并一度逼近君士坦丁堡，第二年，西哥特人又轉而南下洗劫了希臘。

四

但羅馬帝國更大的厄運還在后來，400年，匈人終于大舉西進，一舉奪取了多瑙河盆地，又攻入意大利。

在匈人身上，歐洲人觀察到了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戰(zhàn)斗方式：他們全是騎兵，時常主動發(fā)起攻擊，呈楔形隊形投入戰(zhàn)斗，并伴有兇殘的吼聲。為行動便捷，他們總是輕裝簡行，他們善于出奇制勝，他們會突然分散成多個小隊，從四面八方?jīng)_散敵軍，然后進行殘酷殺戮。他們行動異常迅速，往往在敵人還沒有發(fā)覺時，就攻進了某座堡壘或洗劫了敵人的營地。

公元410年，繼續(xù)西進的蠻族西哥特人，攻陷了西羅馬帝國首都羅馬。

之后，經(jīng)歷奧克塔爾大單于、盧加大單于兩代，在公元422年、426年，匈人先后兩次蹂躪了東羅馬帝國的色雷斯和馬其頓，逼迫東羅馬帝國皇帝向匈奴帝國年貢350磅黃金。不久，東羅馬帝國又被迫在邊境向匈奴帝國開放互市，以確保邊境安寧。

但這個過程，同時也伴隨著匈人和羅馬帝國的談判、和解。公元418年，匈人和西羅馬帝國的議和條款，匈人大單于的侄子阿提拉，作為雙方交換的人質之一，被送到西羅馬帝國荷諾里烏斯皇帝的宮廷。在那里，阿提拉接受了羅馬式的教育，同時接觸到了羅馬人的生活習俗，也對羅馬帝國的內情有了一定了解。

阿提拉，生于公元406年，父親名叫蒙德古祖斯，他的兩個叔叔先后擔任過匈人帝國的大單于。阿提拉“鼻子扁平，皮膚黝黑，身材矮小，胸部寬闊，頭很大；但他的眼睛很小，留著灰色的稀疏胡須”。

425年，阿提拉曾作為受西羅馬帝國雇傭的匈人軍隊統(tǒng)帥，趕赴高盧對西哥特人作戰(zhàn)。在那里，他和西羅馬帝國軍隊一起，擊敗了西哥特人。

434年，阿提拉的叔叔，西哥特人盧加單于去世，阿提拉和他的另一個布列達共同繼承王位，各掌管一部分領土。兩位單于即位不久，便發(fā)動了對東羅馬帝國的戰(zhàn)爭，要求東羅馬皇帝交出匈人的叛逆，還要求年貢翻番，由350磅黃金上漲到700磅黃金。東羅馬皇帝也屈辱地答應了。

445年，布列達單于神秘地遇刺身亡——人們深信他是被阿提拉謀殺的。然后，阿提拉成了匈人帝國唯一的大單于。在他的率領下，匈人帝國的鼎盛時期到來了，與之相伴的，則是整個歐洲對匈人的恐懼。

五

阿提拉繼承了前代匈人君主們的無限雄心。正如歷史學家拜瑞所說的，阿提拉“確實將自己視為包括羅馬帝國在內的全歐洲最高的君主，……他夢想自己的帝國能夠擴展到海洋中的諸島嶼，并且很快作出了向大西洋沿岸擴張的努力”。

關于阿提拉的雄心，或許稱之為野心更合適，傳說還因他意外獲得了一柄馬爾斯神劍（Sword of Mars），Mars即是火星，而古希臘人視之為戰(zhàn)神。阿提拉將之視為上天的啟示。歷史學家約丹尼斯的著作中，收錄了這則傳說：

“一位牧民發(fā)現(xiàn)，在他的牧群中，有一頭母牛總是一瘸一拐的，但卻沒有查出他受傷的原因，于是這位牧民焦急地循著血跡尋找，結果發(fā)現(xiàn)了一柄劍。才得知原來是這頭小母牛在吃草時，無意中踩到了這柄劍而受傷；他挖出這柄劍并直接獻給了阿提拉，他認為這是上天要任命他成為整個世界的統(tǒng)治者，所以賜予他這柄神劍，以確保他贏得一切戰(zhàn)爭。”

歷史學家麥高文認為，這柄劍其實只是某個古代民族宗教儀式的禮器而已。不過，阿提拉卻是信以為真地加速了他的征戰(zhàn)和擴張。

阿提拉確實強悍，終其一生，這位草原部落之王，帶著他的族人和鐵騎，兩次入侵巴爾干半島，包圍君士坦丁堡；也曾遠征到高盧（今法國）的奧爾良地區(qū)，后來又攻向意大利，并于公元452年攻陷當時的西羅馬帝國首都拉文納，趕走皇帝瓦倫丁尼安三世，使西羅馬帝國名存實亡。

阿提拉想吞并羅馬帝國，但歷史學家們認為，與其雄心不相稱的是，他并沒有建立、維系龐大國家的深謀遠慮，并沒有超越游牧民族的局限，這導致他最終輸?shù)袅?51年的高盧戰(zhàn)爭，這是匈人聯(lián)軍和羅馬聯(lián)軍的關鍵決戰(zhàn)。

六

迎娶伊爾迪科的這一年，是453年，阿提拉47歲，他的人生，他的部族，都到達了一個巔峰：匈人帝國的版圖達到了盛極，東起咸海，西至大西洋海岸；南起多瑙河，北至波羅的海。在這廣大區(qū)域的一帶附屬國和部落，都向阿提拉稱臣納貢，并在戰(zhàn)時出兵參戰(zhàn)。而阿提拉也被后世史學家稱其為“上帝之鞭”。

然而，正如太陽過了中天必然西斜那樣，臻于極盛的匈人帝國，在輸?shù)舾弑R戰(zhàn)爭后，內部的裂痕早已出現(xiàn)，因為松散的匈人部落，其領袖的權威始終只是維系于不斷的征戰(zhàn)和掠奪中。輸?shù)魬?zhàn)爭的領袖，必然權威急劇下降，阿提拉也是如此。

只不過，還沒有等到危機爆發(fā)，阿提拉便于453年新婚之夜猝然死去。對于阿提拉的死，最常見的解釋出自古羅馬史學家普利斯庫斯的著作《出使匈奴王庭記》，他稱阿提拉是在睡夢中鼻腔血管破裂，血液倒流引致窒息而死。而這血管破裂，可能是由于阿提拉飲酒過多引起。

在阿提拉的葬禮上，匈人割斷頭發(fā)，刺破臉頰，用鮮血悼念他們部族上最偉大的國君之一。如另一位阿提拉同時代的古羅馬史學家約爾丹尼斯所說的，“最偉大的戰(zhàn)士是不應以女性的哀號和淚水，而是以戰(zhàn)士的鮮血來哀悼的”。

匈人騎士們列隊，圍繞著存放阿提拉遺體的大型絲綢天幕轉圈，向這位他們最偉大的領袖唱喪歌。儀式完結后，他們把阿提拉王的遺體裝進一個厚達三層的華麗棺材里：最外層是鐵，第二層是銀，最內層是金，以象征其不朽功業(yè)。

葬禮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匈人堵塞了一條河流，使之斷水，再把阿提拉的遺體埋葬到干枯的河床下，然后重新開閘放水。葬禮結束后，所有參與施工的奴隸都被處死，以便讓后世的盜墓者無機可乘。因此，他的墳墓至今未能被找到。

阿提拉死后，他的兒子們?yōu)闋帄Z大汗之位，打起了內戰(zhàn)，匈人帝國瞬間瓦解崩潰。這讓歐洲各族找到了翻身的機會。在東哥特、吉皮底人的反抗下，匈人于公元454年被迫退回了南俄羅斯草原。

461年，阿提拉的一個兒子企圖重建匈奴帝國，對多瑙河流域的東哥特人發(fā)動戰(zhàn)爭，遭到失敗。468年，他又發(fā)動了對東羅馬帝國的戰(zhàn)爭，結果自己戰(zhàn)死沙場，從此匈人逐漸沉寂了下去，直至被歷史徹底遺忘。很快，世上再無匈人這個來歷成謎的古代歐亞草原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