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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跟平時一樣,父親命她不要上前,只靜觀便好,于是楊晶便一直退到屋子最里端。她坐在墻角的一把椅子上,能將屋中之事盡收眼底。過去的這些年里,她早坐熟了這把椅子。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父親就教會了她通曉全局的重要性,特別是在眼下的境地。

每一場楊重主持的會議中,他女兒都會坐在這把椅子上,藏身屋角,除了觀察,幾乎什么也不做。這么多年的鍛煉練就了她比她父母更厲害的本事,她能從一些細枝末節上看出一個人真正的目的和想法。

如果說她這本事何時能大顯身手,便是今天了。因為今天,赤眉軍舊部的全部首領聚集在她家的客廳里,討論下一步如何行事。作為會議的召集人,她父親擔任了會議的主持。這些悲傷的男男女女已經聚齊了,她越發慶幸洪翩在路上遇上了她而不是這些人。

屋子里有十幾個人,圍坐成半圓。他們和身邊的人交談著,為著舊時的一些矛盾拌嘴,爭論著過去歷險的某些細節,然后怪對方年紀太大記憶力下降了。楊晶的母親坐在她兄弟邊上,壓低了嗓門跟他說著什么。就算不讀唇,她也知道母親在盡力勸她愣頭青兄弟要遵從多數人的最終決定。與此同時,她父親面對著眾人坐了下來,不去打斷這些閑談,因為他們中還有一位關鍵人物未到。

范崇,唯一姍姍來遲的便是這赤眉軍另一陣營中大家公認的領袖。沒有他,大家無法開始議事,便只能坐等他的到來。楊晶清楚地看穿他這是在玩政治角力的把戲,以確保她父親不會因為召集了會議便多獲得一份倚重。

老實講,楊晶根本看不起這種伎倆,不過如果他能在接下來的議事過程中不發一言的話,她倒是不吝滿足一下大將軍的這種感覺。當然,憑她跟這個固執的老頭打交道的有限的經驗來看,她想這種事不會發生。最有可能發生的,是他會因爭奪對會議程序的控制權跟她父親打起來。對于與會者來說,這局面非常丑陋不堪,也對這起義的目的毫無助益,可一直是這樣的。事實就是,由于她父親和范崇所領之師在內部分裂成兩個陣營,這是赤眉軍運動失敗最直接的原因。

很不幸,范崇并沒有看清這一事實。而起義的失敗更加堅定了他想要確保權力向他這一邊傾斜的打算。從她記事起,她的舅父龐安就一直是范崇陣營里堅定的一員,只能把形勢搞得更糟。雖然她舅父并無出色的外交手段,只因他外表上表現出來的一種冷峻尊嚴,贏得了周圍農民的尊重。不過希望這一次,她母親能說服他在關鍵時刻站在家人這一邊。

在她掃視著整間屋子時,這一點還有其他一千條擔心在她的腦中閃過。因為父親一直與赤眉舊部首領們保持著聯系,所以今天在這里出現的這些臉,她多多少少還認得出來一些。

不過自從赤眉起義被瓦解之后,朝廷分給了起義頭領們田地以換取他們的安分守己,大家的聯系要盡量避開朝廷的耳目。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擔心新皇帝會找個借口來追捕他們。現在,因為有了開將軍大會的必要,所有這些人都秘密地前來,坐著破舊的馬車,要不就是從下人的入口偷偷溜進來以免引起注意。

不管接下來如何,楊晶留意著屋子里散發出來的一種兩難的友好和敵意。她發現很難理解這些曾經將命交托對方的人可以如此互相憎恨。這是一個很奇怪的事實,出現在這間屋子里的人極有可能還會相互以性命相托,而他們卻處處意見相左,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們是幾世宿仇。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名仆傭進來走到楊重身邊。從她父親臉上的表情看,楊晶知道范崇終于到了。

老頭大概是希望他昔日的同僚會耐心地等著他的到來。如果是這樣,他就太失望了,因為他進屋的時候,大家繼續聊著天憶著舊,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到來。他向楊重望過去,他們互相帶著完全的憎惡,又夾雜著一絲警惕的敬意瞥著對方。互瞪了好一陣子之后,楊重向他示意身邊的椅子,老頭擇著路走過去坐下。他們可能曾經是敵友,不過此情此景之下,他們倒是一模一樣的,帶著同樣不耐煩的表情看著其他這些首領。

楊重終于站起身,宣布會議開始。過了好一會兒才叫大家都安靜下來,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首先,歡迎大家光臨寒舍。我們已經有太久太久沒像這樣聚在一起了。這其中的原因當然是我們不想惹麻煩。可不幸的是,麻煩自己找上門來了。我想大家都已經清楚了我召集這次會議的原因了。”

“我覺得還是再簡要地跟大伙兒講一講比較好。”徐宣說,“有很多的流言在傳。最好是確保大家對眼下的情勢都有一個相同的認知。”

“這很合理。”楊重邊坐下邊說。他根據大家的要求總結了一下事情,詳細地說了洪朋子和其家人被暗殺的事情。他一說完,就不禁嘆了一口氣:“我們大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我從一開始就說,我們不應該投降。”王珂咆哮道。

“你是老糊涂了吧。”謝祿說,“我記得,你是最早主張投降的人中的一個。”

“你也別太自以為是。”索路輝說,“我記得你被打敗之后也說了同樣的話。”

“我從來沒有否認過。”謝祿駁了回去。

“不用這么緊張,又沒有人怪你。”王珂說。

“誰說的?”郭戎說,“我們最后第三場仗輸得如此慘烈,怪他。如果不是因為那場仗,我們可能在談判中能獲得些更好的條件,至少能分封一部分的土地。這樣的話,我們還有機會在起事前重整兵力。”

“你以為劉秀和他的將軍們不明白這一點嗎?”索路輝問。

“他們沒有任何理由要繼續深陷戰爭中。”徐宣說,“四鄉的民眾已經深深厭倦了戰爭。他們已經不再站在我們這一邊了。而如果我們再得不到民眾的支持,更是連一絲一毫的機會都沒有了。現在已經大不同了。這個新皇帝跟他父親相比極不明智。他殺了洪朋子便是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這樣無異于把他變成了一個殉道者。我已經聯系了所有舊部,他們都表示很容易就能再次集結起原來的部隊。”

“多謝你把話題重新帶回眼下的事情上。”楊理說,語氣中已經掩飾不住惱怒之意,“我也聯系了我的舊部,叫他們盡可能小心地重新集結。”

“僅憑這一點還是不夠。重新召集舊部是好主意,可現如今這一地區還有其他勢力的存在。農夫們已經被他們自己的鄉頭們組織起來了。如果我們這件事想要繼續下去的話,也得取得他們這些人的支持。”范崇說。

“關于這一點,徐宣的主張是極有先見之明的。”楊重說,他向站在屋角的仆傭示意去帶洪翩進來。

洪翩進來了,一副想要保持著尊嚴,極力掩藏悲傷的樣子。他停在門口,向到會的所有人鞠躬致意:“我代表我的家族,感謝先父生前的眾位好友。我一個人無法為全家報仇雪恨。只有在大家的幫助下才有可能成功。”

“進來坐下吧,孩子。”龐安說,拍拍身邊的椅子。

洪翩聽話地走了過去,在椅子上坐下。難得有這么一次,屋子中一片沉默,因為每一個人,哪怕是曾經恨過洪朋子的,心中也因這年輕人感到陣陣痛楚。

范崇點頭表示同意:“年輕人,我向你保證,不推翻這個下令暗殺你父親的朝廷,我誓不罷手。為此,我可以放棄我的尊嚴,貢獻出我全部的兵力,還有這把老骨頭里剩下的氣力。我將奉你為主,像當年尊你父親為帝一般。”

他說完這番話,屋中眾人也都重復著同樣的誓言,把大家的命運緊緊鎖在一起。從那一刻起,他們已經不是在討論造反,而是已經開始造反了。一會兒,沒人再說什么,因為大家的胸中充盈著重舉義旗的強烈情緒。

過了一會兒,討論具體細節的需求變得強烈起來。洪翩打破了起誓言的沉默。他單膝下跪,感謝大家的犧牲和忠誠:“我自視并不比你們中的任何一位重要。我明白作為一種標志以凝聚大家支持的責任。跟在座的每一位比,我毫無軍中經歷,也沒有經驗指揮任何如此規模的事情。真正的重責和榮耀都將落到各位肩上。我想要的只不過是替我的家人復仇。”

“你雖然年輕卻極為睿智。”范崇說,“雖然你現在還缺乏經驗,但假以時日,定能積累起經驗。大家已經發誓再次起事。我們將會聯系舊部繼續完成各自的職責。不過,此時此刻,我們還需要你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隨時聽您調遣。”洪翩說。

“我會安排你跟一些農民領袖一起開會。”楊重說,他覺得自己也得在這對話中發言,“你們都知道,很多農民對皇帝的滔天罪行也都極為憤怒。想要駕馭他們的怒火并不難,不過我們需要以你來樹立一個標志,像你自己指出的那樣。你的家族名義會非常有用。”

洪翩如同一個賢君般點點頭,在接下來的會議中,他相對平靜地一直聆聽著。他的出現本身已經叫首領們能更加理智地討論問題。到了結束的時候,大家離開時已經有了一個清楚的計劃,知道各自的分工。大家離去時,洪翩再次謝過眾人,回到了楊重替他準備的房間。

而此時,見大家散去,楊重和范崇在楊重的書房里單獨會談。兩人都毫不掩飾對對方的憎惡,這在某種程度上,反而令兩人交往起來更加容易。至少,他們都不用裝著互相恭維。這樣一來,倒可以直接討論事情。

“你的目的是什么?”范崇問。

“我所圖之事與你一樣。”楊重拿出一支毛筆,“很顯然替洪翩復仇在這件事中,只是順帶而已。一言概之,這是一場生存之戰。用不了多久,皇帝會派殺手來對付我們了。”

“我很高興在這點上我們是一致的。你是個只為自己打算的無賴,不過至少我可以相信你會為了自己的最大利益努力的。”范崇說。

“而你是個酸溜溜的老頭子。”楊重說,根本沒受范崇對他的評語的影響,“不過至少我相信你帶兵非常在行,還能利用好你的政治力量。雖然我非常喜歡洪翩的善良,同樣的話卻沒法拿來形容他。”

“用他的形象來集結軍心是再好不過的了。”范崇思考著,“他能很快帶動農民的情緒。他在很多方面跟他的先祖們很像。”

“應該很容易讓民眾們神化這樣一個人物吧?”楊重斟酌著。

“永遠也不會有烏合之眾崇拜你的,所以你根本沒有理由需要擔心。”

“我才沒有像你那么貪戀這一點呢。”

“你沒有嗎?好吧,沒有關系。這不是我來討論的重點。假設我們的基本合約還是成立的,我們盡我們的全力平分權力,在人前盡量越少吵架越好。”

“完全同意。”楊重對他說,“重要的事情,先在你我二人之間討論,我們先討論出個結果來才交給大家去投票。不要有意外之舉,也不準秘密行事。上一次我們為各自的陣營爭名奪利,令我們失去了江山。這一次如果再敗,就意味著送了我們的命。”

“此言不錯。”范崇說,“雖然我越來越老了,但我并不比以前更輸得起。”他站起身來,兩位對手沖著對方點了點頭。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交流著相互之間對前途兇險的共識。范崇離開之后,楊重嘆了口氣,莫名地覺得他和這老頭好像是最理解彼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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