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龍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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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李永芳正坐在簽押房內,喝著泡在一把紫砂壺內的釅茶。茶壺是赫梅藍得知他因為自己與武長春的關系,將那把珍貴的價值百兩銀子的紫砂壺砸了后,特意從皇太極那里要來送給他的。而且特別關照,這是皇太極送的,讓他只能受用,不敢再砸。對于像李永芳這種茶癮很大的人來說,名壺與一般茶壺泡出的味道大不一樣,所以用上后就放不下來。今天他一面喝茶,一面思考,皇太極多次向他詢問何時再能出兵南下,他也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該如何應答。當他剛把一壺茶喝完,還在苦思時,一封北京的情報到了。他拆開一看,是天亮向他報告,那個木匠皇帝誤服“仙露”病危,將要仙去,其弟朱由檢很可能繼承皇位。天亮還難得幽默地告訴他,木匠皇帝服用的“仙露”名叫靈露飲,與他服用的救己一命的靈露丸只是一字差,然而前者是斷魂,后者是還魂。李永芳閱完大笑過后,立即把這情報遞送給皇太極。
次日,皇太極在早朝后就召見了他,與他單獨商議。皇太極對于上次寧錦之敗一直于心不甘,當他得知袁崇煥辭職后,休整了不到半年,就準備再次南下,以報上次兵敗之辱,但是李永芳提出不同看法,眾貝勒與一些大臣也都極力相勸,一致反對用兵,認為軍隊還沒從寧錦之敗中完全恢復元氣。現在他得知北京方面的最新情報,便想知道木匠皇帝若是死了,是否趁機南下,若是,那就得早作準備。
李永芳答道:“奴才以為眼下以靜觀為上。木匠皇帝死了,權還是在魏忠賢的手里,我們此時進軍,反倒讓他更有理由把持大權。現在可能接班的是木匠皇帝的二弟,眼下我們對他的情況還不了解,我已發信讓北京的細作仔細打探,如果這個新皇帝不想像他哥哥那樣被魏忠賢架空,那他必然要鏟除這老太監,然而這老太監在朝中的閹黨早已抱團結伙,盤根錯節,他們絕不甘心放棄權力,這樣肯定要發生火并,造成內亂,屆時我們揮師南下,方才有利。”李永芳早就預料皇太極會這樣問,所以早有準備。
皇太極聽后,想了想,覺得李永芳分析得很有道理。就在他們談著時,又一封情報送到都護府。因為李永芳不在,文書便將密報交給了正在家中的赫梅藍,她拆開一看又是金曉東的密報,這份密報雖然比先前的密報晚發四天,但因送得順利,僅隔了一天就到了。赫梅藍是昨天從鹿苑回來的,李永芳已經告訴她朱由校病重。今天她得到的是那木匠皇帝已經仙去,朱由檢繼承皇位,改元崇禎的密報。金曉東還在密報中說,這位新帝以前非常低調,極少與人往來,所以他還在收集朱由檢的個人情報。赫梅藍知道這事關系重大,馬上讓人送往皇宮交給皇太極。皇太極得知這一情報后,更是決定聽從李永芳的建議,靜觀其變。
武長春因為袁崇煥辭職而變得心灰意懶,無所事事,除了與赫梅藍幽會外,就是抄書練字。他是從赫梅藍那兒得知木匠皇帝病重身亡的,那天幽會中,赫梅藍非常主動,心情很好,讓武長春覺得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他含蓄一問,赫梅藍才告訴他,天啟皇帝死了,他的弟弟朱由檢繼承了皇位。赫梅藍因為接觸機密,自然對這位過世的皇帝十分了解,因此還感慨地道:“這皇帝本該去當木匠的,可是命運硬是把一位好木匠放在皇帝的位子上,這也許是明朝將亡的預兆吧!”
雖說,武長春對這木匠皇帝沒啥好感,但他想到世受皇恩這句話,同時想起自己的父親正是為了這個王朝獻出了生命,所以心情并不好受,沉默不語。赫梅藍一見,便問:“你在想什么,不贊同我的看法嗎?”
“不,我在想,為什么我們都被命運捉弄,你嫁給一個禿頂的老頭,而我娶了一個脾氣古怪的肥婆。”
這話引起了赫梅藍的共鳴,她長嘆一聲,看著武長春,發現他一臉愁容,便安慰道:“可是我們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我不是對你說了,大金入主中原后,我就與你一起私奔,隱居江南嗎?你該相信,我會說到做到。”
武長春相信,大明真的滅亡,這個女人一定能說到做到,與他私奔。但他不信有著二萬萬人的大明會被一個只有兩百多萬的滿韃子征服,他的相信是虛無的,僅僅是對這女人愛意的表達。但他始終把愛與工作各放一邊,而且隨時能把這種特殊的愛情巧妙地與工作結合。這是他的職業本能,這種本能讓他想到,應該借助這個機會,深入了解后金得知明朝皇帝死了,新帝繼位的動向。他清楚,赫梅藍應該知道一些核心機密,于是便道:“你別太樂觀,一個袁崇煥就成了我們的攔路虎,你能保證明朝的新皇帝不會讓袁崇煥再次出山?看來,你堅持大金入主中原才與我私奔是等不到了,我們只能等下一世才結為夫妻。”
赫梅藍一聽,笑道:“你怎么變傻了?”
武長春也笑道:“不傻我還會與你見面?”
“難道你不知道,那個魏忠賢是不肯放權的,而他扶持的皇帝,不一定肯當傀儡,那些仇恨魏忠賢的人,很可能會利用新皇帝鏟除魏忠賢。你看過《三國演義》,應該知道十常侍造成的禍亂,這次新皇帝上臺,明朝的內部很可能就出現這樣的動亂。到那時候,就是有十個袁崇煥也無濟于事。我八叔完全可以趁亂南下,入主中原。”赫梅藍說時頗為自信。
武長春不贊同地道:“我的小寶貝,我覺得十個常侍也比不過一個魏忠賢。你看看,那么多人給他造生祠,把他當神一樣,可見他的本領了得。我敢肯定,這個皇帝雖然不是木匠,但他是魏忠賢選出來的,他想當皇帝,就得聽這老太監的。他不笨的話就該明白,太監沒了下面,不會威脅他的皇位,盡可以當個無事可做的快樂皇帝。”
赫梅藍一聽,朝他嗔了一眼,又抿嘴一笑,避開他的目光才道:“我可沒你那么悲觀。”這是武長春放肆地說到“下面”,女人對這種詞匯特別敏感,出于本能的一種神態。
“那你對這個新皇帝了解嗎?”武長春這樣問時,自己也感到有點好笑,他是錦衣衛的臥底,可對自己的新皇帝一無所知。
“不了解,但我想我們很快就能了解的。”赫梅藍回答得非常肯定,但她沒有告訴武長春,金曉東死而復活的消息,這是李永芳特為關照的。赫梅藍與武長春一樣,是個能把感情與工作分得十分清楚的女人,除了上床,其他方面她是絕對遵從李永芳的關照。
“你現在連那皇帝的情況就還沒了解,怎么就這樣樂觀?”武長春還想從她口中套出一些情報,然而赫梅藍卻道:“咱們現在爭論這些事沒有意思,反正我相信我八叔的判斷,你不信,那就等著瞧。”赫梅藍今天心情特好,這段話里只提她的八叔,不提那位假丈夫,完全是有意回避,生怕引起武長春的不快,其實她是聽了李永芳的分析,方才如此自信。今天,她來鹿苑是與情人幽會的,不是來談政治的,所以很快就投懷送抱。而武長春卻精力不夠集中,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太突然了,他想知道的是皇太極現在的想法與策略,同時也很想知道北京方面的最新情況,他已經意識到,眼下的形勢對于大明與后金來說都是非常關鍵的。
武長春一離開鹿苑,就設法與傅英聯系,傅英馬上把皇太極聽取了李永芳及一些謀士的建議后,決定靜觀其變,做好戰備、等待時機、隨時南下的決定告訴了武長春,于是武長春立即寫了一封密報,投進郵箱。自從他隨軍回到沈陽,已經數月沒與北京方面聯系了,他希望這封信能引起田爾耕的重視,讓明朝當局知道,虎視中原的后金希望北京方面發生一場后漢時期,十常侍那樣的天下大亂,以便他們趁亂而入。
當他把密件投進“郵箱”時,心情十分矛盾,因為他所希望的是新皇帝能夠鏟除閹黨,重用袁崇煥這樣的能臣,讓江河日下的大明皇朝得到中興。但他馬上又懷疑自己是白日做夢,因為他已經知道剛剛登基的崇禎皇帝才十七歲,明朝再爛,也不缺少精英,那么多精英都不是那個老太監的對手,這個毫無從政經驗的少年,豈是年過五旬、精于謀略的魏忠賢的對手?這樣一想,他就覺得這封密報寫得多余,但又覺得多余也得寫,不然就對不起自己的職業與每年上百兩銀子的活動經費。
他的猜測似乎不錯,不到十天,他就從傅英那兒得到這位新皇帝無能的情報。據傅英說,皇太極極為重視崇禎的個人情報,多次敦促李永芳抓緊打探,為此李永芳不惜冒著風險,讓人把信鴿帶往北京,要潛伏在北京細作把打探的情報用信鴿送回。根據最新情報看,崇禎明白閹黨的勢力太大,以前他只想當一個太平王爺,沒有親信,也不與大臣們交往,可以說在朝中毫無人脈。他好像不笨,十分識相,進宮當皇帝時,只帶了兩個老婆與兩個貼身太監,宮里的原班人馬一個沒動。他不但照常稱呼魏忠賢為九千歲,而且比先前那木匠皇更為敬重魏忠賢。最近,有個不識相的貢生上書崇禎,提出要廢止為魏忠賢造生祠,而他卻下旨道:九千歲有蓋世之功,在建的生祠應該續建。對于這一情報,武長春聽后只能仰天長嘆,其實他早就預料到這一點。
也就是這一天,他又如期與赫梅藍幽會,他知道,后金所希望的既不是魏忠賢繼續掌權,也不是新皇帝甘當傀儡,而是兩者相爭的暴亂,赫梅藍盼著與他私奔,也自然盼著明朝大亂,如今這一愿望落空,必然有些泄氣與不愉快,他很了解赫梅藍的個性,知道她的情緒很容易受形勢的影響,她掌握著機密室,肯定也知道了北京方面沒有出現他們所期望的大亂。但他意外地發現,赫梅藍的情緒一如往常,這就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但他沒有馬上發問,而是使盡手段把她弄暈乎了,方才問著躺在一旁慵懶歇著的赫梅藍:“你說,咱們何時方能私奔?”
赫梅藍依然自信地:“何時我可說不準,但我相信會有這天的。”
“這么說,那個新皇帝與老太監斗了起來?”
“沒有,不過這個新皇帝絕非人們想象的那么簡單。”赫梅藍因為被弄得暈乎了,所以脫口而道,但她馬上覺察說漏了嘴,武長春還想再問時,她便用嘴將武長春的嘴給堵住。
其實,赫梅藍前天見到一份情報,得知崇禎對魏忠賢的態度時有些失望。然而李永芳卻另有看法,他從崇禎的主動低調,感覺出這正是崇禎的聰明之處。他非常清楚魏忠賢的閹黨掌控著朝中的大權,自己只能韜光養晦,等待時機,暗中活動。眼下他很可能是在麻痹這老太監,而這老太監只要發現崇禎在暗中活動,想要擺脫控制,就會毫不留情地出手。如是這樣,不管誰能控制局勢,也會大亂一場。皇太極的看法與李永芳完全一致,所以堅持靜觀其變。
就在武長春心神不寧、吃不準北京的形勢時,他接到了田爾耕的密信。信中道,密報已經收到,要他繼續注意后金方面的動態。并說,現在新朝與前朝毫無兩樣,還是魏忠賢掌權,而自己增加了一個提督的頭銜,權力更大了,同時還得意地道,崇禎冊封的田貴妃與自己是同鄉同宗的遠親,自己通過這個緣故與崇禎拉上了關系。
武長春看過信后,方才心定。此前,他內心是矛盾的,覺得新皇帝不能除掉這老太監固然不夠理想,但是老太監真被除掉的話,田爾耕肯定也要下臺。而他沒了這個靠山,很可能得不到新任指揮使的信任,只能與赫梅藍分手,回到關內,辭職回鄉。現在老太監繼續掌權,總比新皇帝想擺脫控制、內斗起來引起天下大亂要好。如果新皇帝真的把魏忠賢鏟除,田爾耕憑借與新皇帝的關系,非但能保住位子,還能去做好事。他一向認為田爾耕是個有能力、有魄力,無論壞事、好事都能做得完美的人才,關鍵是在誰的手下工作。武長春出于私心與情感,還想留在赫梅藍的身旁,他從心里希望這個特務頭子留任的。因此,田爾耕的密信讓他轉憂為安。然而,事情的發展讓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
這事得從朱由檢還沒登基,為哥哥守靈時說起,那天清晨他被皇宮的統領余遙與大太監王體乾用御用馬車接到皇宮。前兩次他被哥哥召見,乘的都是自備馬車,這次動用了御駕專車,用意是明顯的,就是守靈之后將要登基為帝了。但他心里不是興奮,而是傷心與恐懼,傷心是因為與哥哥的兄弟之情,恐懼的是,他的繼位是祖宗規定的繼位次序,魏忠賢表面上遵從這個次序,但是否真想讓他繼位,他還吃太不準。如果對方想暗中把自己除掉,憑這老太監現在的權勢完全可以做到。
歷史上,只當了幾天皇帝就駕崩的有好多個,而且多半死得莫名其妙,十分詭異。朱由檢戰戰兢兢地走進靈堂,盡管當天是天和日麗,但是感覺十分陰森,進宮后,通往靈堂的這段路程也顯得特別漫長。走進靈堂時,一身孝服、守了一夜的嫂子一見到這位小叔子,又傷心地大哭,而他只能垂淚勸慰。他一直非常敬重這位皇嫂,當他親自把張皇后送到靈堂的門外時,張皇后見他身后無人,馬上輕聲地道了一聲:“二弟切記,宮中的食物絕不能吃!”
這天守靈,他站在靈柩旁,一直在思量著如何騙得這老太監的信任,保住自己。他在靈堂里待了一天一夜,正要離開時,魏忠賢來了,向他宣讀了朱由校的遺詔,也就是由他繼承皇位詔書。之后,這老太監便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老朽以為登基大典明日即可舉行,皇上今天就可以把王府的人都帶進皇宮,以便明日舉辦登基大典。”
朱由檢冷靜地想過后,為了讓這老太監放心,只把妻妾與兩個隨身太監王承恩與徐應元帶進皇宮。他把王承恩帶來,是因為這個太監從小就服侍他,對他絕對忠誠,此人也是他進宮后唯一能商議的人。而徐應元以前在宮中待過,那時魏忠遇賢還沒發跡,他們是關系不錯的賭友,他可以讓徐應元調節與魏忠賢的關系。
當魏忠賢見到他們后,十分意外,不解地問:“皇上怎么不從王府里多帶些人來?”
朱由檢的回答是:“以前侍候皇兄的人,在九千歲的調教下,肯定比王府里的人強得多,還用得著我帶那么多人嗎?”
這個回答讓魏忠賢十分滿意,他希望的就是這位新皇帝完全在自己心腹的包圍之中,以便于他控制。
“皇上登基,就得改元,皇上覺得該用什么年號?”魏忠賢主動與朱由檢商議起來。
“九千歲可有想法了?”朱由檢小心地問。
“老朽識字不多,所以這方面還得由皇上來定。”魏忠賢覺得這是小事,既然這個新皇上十分識相,不把王府的人帶進來,那就給新皇帝一點面子,年號的事由他自定吧!
“那九千歲看,定為崇禎如何?”朱由檢用商量的口氣問。
“好!就按皇上說的,改元崇禎。”
當天,朱由檢牢記張皇后的關照,把麥餅藏在袖管里帶了進來,而把御膳暗中倒掉,入睡前,他還不放心地把王承恩暗中帶來的佩劍擱在床邊,以防萬一,惶惶不安地度過了入宮后的第一夜。次日的登基大典在太和殿舉行,朱由檢以崇禎年號坐上龍廷時,魏忠賢貼站在他的身旁,大典完全是由魏忠賢一手操辦,而且辦得很有條理。當鳴鐘擊鼓,凈鞭三響后,朝臣們面對新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禮,山呼萬歲時,唯獨魏忠賢挺立沒動,這是他向朝臣們表示,他那九千歲的地位沒變。新帝崇禎按規矩冊封了周美琴為皇后、田美人為貴妃后,又作了簡短的圣諭,充分肯定了魏忠賢對前朝的貢獻,同時把他稱之股肱之臣,希望他繼續為大明努力工作。同時宣布,他不會搞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賜封他的老丈人為嘉定伯一個空頭爵位之外,一切照舊,前朝擔任何職,今朝依然如此。
對于國丈的冊封也是歷朝的慣例,這還是魏忠賢向他提出的。新皇帝的首日表現,他非常滿意,對于新皇帝的嘉勉,他也少有地謙虛了幾句,還表示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不識字,但他知道很多成語,而且基本上能用得準確無誤。魏忠賢的對食,也就是“老婆”客氏,崇禎也十分優待,懇請她也留下協助皇后料理后宮,為此,他還特意在私下嚴肅地對周皇后與田貴妃道:“這個太監的‘老婆’很有心計,魏忠賢是靠她起家的,如果你們對她不敬,很可能就會遇到不測。”皇后與貴妃都很精明,當然能理解崇禎的用心,所以見到客氏都是滿臉笑容,紆尊降貴地稱她為婆婆,十分親切。
進宮后的頭一個月,崇禎只吃從王府送來的麥餅,后來才向魏忠賢提出,自己原先的廚子做的飯菜更配自己的胃口。把那廚子調來后,他方才停吃麥餅。崇禎對魏忠賢的敬重,可以說遠超先前的木匠皇帝,但魏忠賢對崇禎并不放心,而且有一種摸他不透、心里沒底的感覺。雖說,崇禎依照其兄的慣例,對于奏章,先由魏忠賢過目,提出意見后,再由崇禎來審閱,但魏忠賢暗中發現,崇禎與那木匠皇帝很不一樣,他會同意魏忠賢的意見,但對這些奏章,都會很有耐心地仔細看完。這就引起了魏忠賢的警惕,他知道幾千年來,中國只出了一個癡迷木匠的皇帝,而且正巧被他幸運地遇到,他不可能再遇到一個知根知底、沒有心計的木匠皇帝。為了永遠掌控大權,他就得把這少年皇帝培養成一個荒淫的皇帝,他沒性欲,但他知道英雄難度美人關,何況這個皇帝還不是英雄,他要用女人這把利器征服這位少年皇帝。
于是,他就在一天深夜,把田爾耕召到宮內,命他尋找美女,奉獻給新皇帝,而且指示,這些美女不但要在外貌上勝過周皇后與田貴妃,還得能歌善舞、性感。他之所以把這事交給田爾耕辦,一是知道田爾耕是個好色之徒,二是他清楚,自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男人,對于女人沒有興趣,早就失去了鑒別能力,他所認定的美人,真正的男人不一定認同。
這是一個明月當空,桂花飄香的中秋之夜,魏忠賢親自把四個美女帶到朱由檢的面前。此時,朱由檢還處在心神不寧、戰戰兢兢的狀況下,自然對美色毫無興趣,但他清楚魏忠賢想讓他沉湎美色的用心,生怕拒絕引起魏忠賢的疑心,便佯裝高興地收下了。魏忠賢果然被他迷惑,朱由檢把魏忠賢送出門口,回到室內時,面對站成一排嫵媚淺笑的四位美人,客氣地問:“你們都叫什么名字?”
她們分別報出了姓名:成芝蘭、呂紅妹、張巧蕓、陶雅鳳。崇禎又問了她們的家庭出身,得知都是小康之家的小家碧玉。
崇禎想了想后,又問:“是誰把你們挑來的?”
“田大人。”四人齊聲答道。
四個女人一進來,崇禎就聞到了她們身上有一種奇異的幽香,隨著幽香變濃,面對這四位頻送秋波的美人,他感到春情萌動,那種本能的欲望也隨之升起。崇禎并不好色,以前,他對于不了解不熟悉的女人,哪怕再漂亮,也是定力十足,這種突來的欲望,讓他馬上意識到,幽香里面定有陰謀。于是立即把王承恩與徐應元召來,命他們對四位美女搜身,他沒有參加搜身,一是覺得這樣做有失皇帝的尊嚴,二是怕觸摸她們后自己失控。兩個太監仔細地在四位美女的身上搜索后,結果發現她們裙帶的頂端都系著一顆細小的藥丸。
崇禎看著王承恩從張巧蕓身上摘下的一顆紅色的藥丸問:“這是什么?”
“一種名叫迷魂香的春藥。”
徐應元也曾在宮里待過,知道這種春藥。因為皇帝的女人太多,有些妃子為了爭取皇帝的寵幸,就設法弄來這種“迷魂香”引誘皇帝。魏忠賢備有迷魂香,原本是想讓他所信任的幾個妃子引誘那木匠皇帝的寵幸,早日生個兒子。這種迷魂丸立即讓崇禎想到了他的父親光宗朱常洛。他曾聽說,這位好色的父親,正是常用一種迷魂的春藥,沉湎女色,導致早衰,登基當天就病倒了,只當了不到一個月的皇帝就駕崩西去,成了明朝在位最短的皇帝。于是,他立即讓這四個美人把藥丸銷毀,并且關照她們為銷毀藥丸的事保密。當他準備入睡時,點名把張巧蕓留下,他這樣做是知道隔墻有耳,如果他收了美人不派用處,就達不到蒙騙那老太監的目的。同時,他也想考驗一下自己的定力,如果今晚他能做到面對美人,坐懷不亂,那么就能戰勝這個老太監,當個中興大明的皇帝。他之所以挑選張巧蕓,是因為四人中她最漂亮,他要用最漂亮的一位來考驗自己。
崇禎把張巧蕓帶進自己的臥室后,立即有個小太監密報給魏忠賢,皇上與一個美人上床了。魏忠賢聽后非常得意,他想,這個新皇帝只要陷入美色,就不用擔心他會戀權,自己這九千歲的地位就不會動搖。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位新皇帝居然還真的像柳下惠那樣,做到了坐懷不亂。接著,新皇帝輪番讓其他三個美女陪他過夜,小太監向魏忠賢作了密報,但魏忠賢始終不知道,這四位美女始終都是處女。這位新皇帝的那種色戒的定力是驚人的。
一天晚上,崇禎又傳來一位美女時,忽然發現外面飄來一種誘人的、氤氳而來的香氣。他讓王承恩暗中一查,原來是個小太監捧著一支燃著的香,藏在一旁的復壁中。小太監立即被王承恩揪了出來,崇禎親自對他審問后,得知這是一種與迷魂香有同樣催情效果的春藥,原來魏忠賢估計美女身邊迷魂丸的藥力揮發得差不多了,不想讓崇禎就此休息,所以又使出一招。崇禎沒有懲罰小太監,而是用收買的辦法,給了那小太監二十兩銀子,于是這小太監每日捧著一根香氣接近、而無催情作用的檀香,點起后坐在復壁內。在向魏忠賢匯報時,小太監還夸張地說,他每天都能聽到室內美女叫床的尖叫與床鋪翻滾的震響,新皇帝的動作十分猛烈。魏忠賢覺得小太監的匯報屬實,因為他每次向崇禎遞送奏章時,發現這位新皇帝總是顯得萎靡不振,連打哈欠,認定這是夜間過于勞累所致,因此,他對新皇帝也就放松了警惕。
而崇禎為了進一步麻痹魏忠賢,不斷地嘉獎魏忠賢、王體乾、崔呈秀等人,同時他絞盡腦汁地設想,如何分化這抱成一團的閹黨。他相信這些人絕不是鐵板一塊,相互之間也有矛盾。崇禎沒有嘉獎田爾耕,是他的一步棋。他想,既然他還沒當皇帝時,田爾耕就暗中與他拉關系,那就證明此人的私心極重,想為自己留條后路,只要暗中向他許愿,扳倒魏忠賢后,他能得到更多好處,此人就可能倒戈。現在田爾耕是錦衣衛的指揮使兼任錦衣衛的提督,指揮使是負責收集情報,提督是皇宮警衛的最高首領。魏忠賢在天啟臨死前,任命他為錦衣衛提督,就是要他幫著自己控制皇宮的禁衛軍。這個職位比兵部尚書還要重要,一定要把他爭取過來。
此時,田爾耕正為魏忠賢幾個最信得過的親信都得嘉獎,但沒有自己而心中疑惑不解時,那個替他轉送家譜的本家田家駿,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突然來訪。田爾耕以為他是來借錢的,因為這位本家忠厚老實,家境不好,不是因為借錢從不主動找他。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次對方來不是借錢,而是帶信,說是宮中的王公公想會會他,地點由他來定,前提是必須保密。
田爾耕是聰明人,得知王承恩要見他,馬上明白,他沒有得到新皇帝的嘉獎,完全是因為新皇帝沒把他列入閹黨的圈子,新皇帝準備要對魏忠賢下手了。他仔細權衡了一番利害關系,覺得崔呈秀雖然被任命為兵部尚書,但此人沒有軍中的經歷,在軍隊中毫無根基,一旦魏忠賢與新皇帝對抗起來,這個兵部尚書調動不了軍隊,只能依靠隸屬錦衣衛的禁衛軍與另一個由太監組成的特務機構東廠,而田爾耕要是站在皇上的一邊,對付由太監組成的東廠,那是綽綽有余,最終魏忠賢必然是死路一條,而自己可以成為鏟除閹黨的有功之臣。他知道魏忠賢不但民怨極大,而且老了,沒有后代,不可能像曹操那樣把權力傳給兒子,與他抱團結伙的人,遲早會各奔東西作鳥獸散,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別人就會抓住。田爾耕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所以最終決定站在新皇帝的一邊,為新皇帝效力。于是就讓田家駿轉告王承恩,次日夜晚在香山的白云觀見面。
身著便服的王承恩準時如約地到來香山的白云觀時,田爾耕已經先他一步等在那兒,以前他們見過面,但是從沒交談,而今天兩人卻像老友似的密談起來。
“田貴妃看過家譜后很高興,她沒想到還有這樣一位能干的本家。她要我向您問候,她也很想見見您,只是眼下的情況您也知道,很不方便,生怕引起那個人誤會,此人你應該清楚,不但專權,而且疑心病極重。”王承恩以家譜把話拉開,這是他與崇禎商議后定下的開場白,一面點破主題,一面與田爾耕拉近關系。
田爾耕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道:“王公公說得是,陛下與田貴妃這樣看得起小的,小的感恩不盡,陛下若有不方便的事需要小的去做,盡管吩咐。”
王承恩見對上了話,也就直白地道:“陛下身為天子,可是眼下這老太監卻把陛下視作傀儡,凡事都得由他說了算,現在陛下不了解宮內,特別是隸屬錦衣衛的禁衛軍的情況,陛下想要干點事,禁衛軍是否會在這老太監的指揮下發動政變?”
田爾耕一聽,早有準備地答道:“不瞞王公公,宮內共有警衛部隊兩千人,有六個統領共同掌管著這支警衛部隊,這六個統領,都是在先帝病危時上任的,這是因為那老太監對先前六個統領很不放心,除了任命我為提督外,還任命他女婿的表哥余遙為統領,而且實權掌握在他的手里。其他五個統領,都是我的小兄弟,是由我向這老太監推薦的,我想只要設法讓那老太監的死黨余遙離開,陛下的安全就沒有問題,到時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要讓余遙這小子離開,可不太容易啊!”
“小的有辦法讓他離開。”田爾耕蠻有把握地道。
“那就拜托田大人了。”
這天晚上他們很深入地談到半夜,王承恩回到皇宮時,快到崇禎的臥室時,就聽見里面傳出的歌聲: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
這是張巧蕓在唱歌,唱的是歐陽修的曲牌《查生子》,四位美人中,張巧蕓唱得最好,她有一副云雀般清亮委婉、優美動聽的嗓音。崇禎經常在夜間把她召來唱歌,用意是制造一種醉生夢死的假象。而王承恩一進來,他便讓張巧蕓退去。當他聽完王承恩與田爾耕會面的匯報后,顯得十分興奮,仿佛見到了勝利的曙光。
果然,好消息來了,錦衣衛宮中的首席統領,也就是禁衛軍掌著實權的頭領余遙的父親突然猝死,這位統領的父親今年剛滿六十,病故前身體很好,死得突然,原因不明。然而六十歲也不算短命,家人也沒有追究,只有崇禎與王承恩心里明白,余遙的父親為何會突然離世。在明代,除了特殊原因,一般人的父母死后,都得守孝三年,不然就會被稱作不孝,所以余遙照例告假回鄉,為父親結廬守墓,去當孝子。首席統領的位子自然由田爾耕的小兄弟來接替了。
崇禎覺得自己的安全有保障后開始動了,他繼續讓魏忠賢處理日常事務,但卻趁魏忠賢在忙于事務,按部就班地把靜王府的舊部,零星分批地調進皇宮,等他周邊的人凈是靜王府的舊部后,王體乾首先發現,起了疑心,他立即暗中向魏忠賢報告,并提醒魏忠賢應該密切注意皇上的動態。魏忠賢聽后,有了警覺,但他并不擔心,因為兵部、東廠與錦衣衛還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朝臣與閣僚中,他的親信也占多數,他要把皇帝廢了,還是易如反掌。不過他還是聽從了王乾坤的建議,試探一下這位新帝是否想要親政,擺脫控制。魏忠賢于是讓王體乾以他的名義,代寫了一份《久抱建祠之愧疏》,親自交送給崇禎,貌似誠懇地請求不要再為他造生祠。
崇禎完全清楚這是老太監在試探自己,覺得出手的時機到了,于是便首次在這份疏奏上作了批復:“以后各處生祠,其欲舉未行者,概行停止。”
這一順水推舟之舉,讓魏忠賢明白了,新皇帝開始向自己叫板了,于是,他更為露骨地暗中煽動親信接連上疏,為他大唱頌歌,要求繼續為他建造生祠,其中調門最高的是他最信得過、如今掌控兵部的尚書崔呈秀。魏忠賢這樣做,是想讓崇禎明白,是他控制著朝廷,他的勢力已經在朝中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但他馬上發現這是一廂情愿的想法,因為馬上有人上疏彈劾崔呈秀,讓他震驚的是,此人居然是被他視為親信的御史楊維垣,這位御史以尖刻的文筆指責崔呈秀恃權納賄,而他的兒子目不識丁,居然中了進士。在魏忠賢的親信中,多半是一些拍馬奉承、無德無才的小人,但也不乏有些才華、能寫會道的聰明人,這種人完全是見到魏忠賢的權勢炙手可熱,出于私利,方才趨炎附勢,投其門下。楊維垣就屬于這種人,當他得知魏忠賢上了《久抱建祠之愧疏》,而崇禎立即批復同意,就敏感地覺察出,前一陣子崇禎是在韜光養晦,現在時機已到,開始出手了。他要搶先與魏忠賢決裂、以攻為守地保住自己,他清楚地揣摩出,崇禎的戰略是首先除掉執掌兵權的崔呈秀。
楊維垣的上疏,果然正中崇禎的下懷,他立即把崔呈秀的兒子召來,當面讓這個進士作文,果然是個文句不通、錯字連篇的進士。崇禎隨即下旨,免除了崔呈秀的兵部尚書,令他回鄉守制。崔呈秀是魏忠賢門下“五虎”之首,最得力的智囊與干將。崇禎這一招,等于斷了魏忠賢一臂,頓時讓朝野震動。對于楊維垣的背叛,魏忠賢是恨之入骨,覺得如果不除掉他,那么其他親信一定會認為自己已經失勢,出現樹倒猢猻散的效應,于是當晚就把田爾耕召來,令他不惜代價,盡快把楊維垣處理掉。當時,田爾耕滿口答應,但回去后,非但沒去執行,還把此事密報給崇禎。幾乎同時,魏忠賢的對食客氏發現,周皇后與田貴妃對她變得冷淡,許多后宮的事,根本不與她商議,她便不知趣地賣起乖來,提出要離開皇宮,回鄉養老,但沒想到會被立即恩準。
魏忠賢當然不肯罷休,他等了幾天,還沒等到田爾耕的回復,開始懷疑田爾耕被收買了。這一懷疑沒錯,當他派人召見田爾耕時,田爾耕居然以身體不適予以拒絕,這真是破天荒的事情,此時,他才明白余遙的父親猝死是田爾耕配合崇禎制造的一場陰謀,目的是為了讓宮中的禁衛軍聽命于崇禎,正因如此,崇禎才敢對他出手。眼下他手中還剩最后一張牌,那就是由太監組成的東廠。就在魏忠賢猶豫是否調動東廠,與崇禎作最后一搏時,崇禎又出招了,這一招還有些怪,就是向太師寧國公魏良卿、少師安平伯魏鵬翼頒發了免死金牌。有了這塊牌子,除了謀逆,無論你犯何罪都能免死,二人同屬閹黨,他們與魏忠賢同姓,但非同鄉同宗,沒有親屬關系。以前,他們以五百年前都是一家而去巴結魏忠賢。這一怪招的目的非常清楚,即便你是閹黨,但能反戈一擊,與魏忠賢劃清界限,以前的罪行再大也可以既往不咎,他是以此來分化閹黨。
這一怪招非常管用,揭發魏忠賢的高潮很快就被掀起。第一個上疏彈劾魏忠賢的是陸澄源,此人既不是東林黨,也非閹黨,他指責魏忠賢即便有功,也不過是伺候先帝的功勞,這點功勞也必須根據祖宗的法制進行賞賜,現在居然位極人臣,權傾朝野,自稱九千歲,這算什么道理?這份彈劾寫得還算比較客氣,而緊跟其后,曾經巴結過閹黨的兵部主事錢元愨,干脆把魏忠賢與歷史上謀逆的王莽與董卓相提并論。以后的奏折,更是一封比一封厲害。魏忠賢在閣僚中那些親信,非但無人為他說話,而且為了開脫自己,競相跟著揭發。魏忠賢開始害怕了,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害怕,最終向崇禎服軟,痛哭流涕地訴說自己被人誤解。但崇禎不予理睬,而是讓一個太監當著他面宣讀了海鹽縣貢生錢嘉生的上疏,列舉了魏忠賢的十大罪狀: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無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無圣,七、濫爵,八、掩邊政,九、傷民財,十、褻名器。當魏忠賢聽著時,表情是震恐傷魄,差點兒癱倒,事后他忽然想到向昔日的賭友、如今皇帝的親信太監徐應元討教對策。徐應元勸他辭去爵位,也許能保住富貴。次日,魏忠賢便向崇禎徹底投降,請求引疾辭爵,立即得到批準,并且派他去南京為太祖守陵。魏忠賢不想去,于是又找了徐應元,想讓他對崇禎表明,自己絕不會與皇上作對,只想在北京養老。
徐應元答應了,真去為魏忠賢說話,他沒有想到,自己是崇禎親信,親信為他的對手說話是犯忌的,崇禎當場就大發脾氣,指責道:“這老家伙也真是太不知趣,我寬大了他,讓他去南京守陵還不夠,你倒是還為他說話,那你就與他一起去鳳陽守朕的祖陵!”
與南京相比,鳳陽的條件差多了。然而,跋扈慣了的魏忠賢還不知趣,出發時,通過東廠的死黨,調集了一千人馬與四十多輛大車,招搖過市地離開北京,浩浩蕩蕩地開往鳳陽。這事馬上被人告發,崇禎認為這是向自己示威,當即下詔,對田爾耕道,“魏忠賢犯了大罪,朕已經寬大了他,從輕發落,但他不知反省,還糾結一群人在自己的周圍,難道這不是要造反嗎!朕現在命你立即派人將其緝拿,帶回京城審訊!”
田爾耕不敢怠慢,立即帶了一隊錦衣衛的旗牌官前去追趕。當天晚上,一個東廠太監得知崇禎龍顏大怒,以謀反罪緝拿魏忠賢的消息,馬上派人搶在錦衣衛出發前去通知他的兄弟。他有一個兄弟跟著魏忠賢南下,他擔心自家兄弟會受到牽連,要他快點逃離。當時,魏忠賢的人馬剛到阜城,這個太監兄弟逃跑的消息很快在隊伍中傳開,這支惶惶不安的隊伍,馬上從魏忠賢的親兵變成了一群土匪,他們把四十大車的物品洗劫一空后,四散而去。
這是一個天寒地凍的夜晚,眾叛親離的魏忠賢,只能孤零零地呆坐在城南的驛館里,端著一根旱煙管吸煙。煙草源自美洲,它與地瓜、玉米一起傳入菲律賓,明朝萬歷年間又從菲律賓傳到中國,而且普及得很快,天啟年間,不少人就把這種吞煙吐霧的吸煙當作醒腦提神、兼顧消閑的一種樂趣。魏忠賢以前并不吸煙,他是因為敗給崇禎后,失落苦悶方才開始吸煙。現在他深深感到什么叫世態炎涼,以前自己是多么威風,朝廷中的三公九卿見到他都得躬身折腰,如今他住進這破舊的驛館,小小的驛長都給他冷臉。他有點渴,還沒吃飯,想要熱茶與點心,這小子就吼著說沒有,他只能從衣服上摘下一顆金扣子給那小子,方才有了一壺茶、兩個窩窩頭與一塊咸菜,這窩窩頭硬得石頭似的,他只勉強吃了半個,就開始抽煙。對他來說,窩窩頭并不陌生,年輕時,他還是個有著下面的賭徒,窩窩頭就是他不可缺少的主食,他是把錢輸光,吃過兩個窩窩頭后才自宮的。他沒想到,他在天堂般的皇宮里生活了幾十年后,幾乎忘記這窩窩頭時,居然在這天寒地凍、破舊驛館的夜晚與它重逢……他無法入睡,既感慨,又悲憤地想著,隔壁傳來一陣蒼涼的胡琴聲,接著又傳來傷感的歌聲,那是正巧住在隔壁的姓白的書生在自拉自唱,他唱的是《桂枝兒》,這位書生曾經因為嘴快,訴說過對魏忠賢的不滿,被東廠的特務聽到而內定為危險人物,這種人在鄉試中考得再好,也不可能及第,所以幾次進考都是名落孫山。當他聞得魏忠賢眾叛親離,獨自住進這驛館時,便拿著胡琴住到他的隔壁,唱了起來。這《桂枝兒》又名為《五更斷魂曲》,歌詞很長,可以從一更一直唱到天亮前的五更。中國之大自然不缺少奇人,這位書生也算是一個奇人,居然能在這寒夜里不停地唱,魏忠賢也就不停地抽著煙,呆呆地聽著。突然,他發現身邊的煙沒了,全身冷得冰涼,實在坐不住了,只能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踱著,這時臨近五更,那姓白的正好唱到了最后一段:
如今別龍樓,辭鳳樓,凄凄孤館。雞聲茅店里,月影草橋煙,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遠回,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溫彼此,勢去時衰,零落如飄草。似這般荒涼,真不如死……
魏忠賢聽到這里,停住了,這時屋內那盞昏暗的油燈油將耗盡,晃動的燈光反倒忽地變亮,極似人之將死的回光返照。他抬頭朝破屋的橫梁看著,心中就像突然變亮的燈光似的,猛然明白起來:“我是該享的福都享過了,誰都是要死的,我為何還要留戀這個世界,難道還想體驗一下錦衣衛大堂里的酷刑嗎?……”
想到這里,魏忠賢便平靜地解下身邊的腰帶,爬上椅子,踮起腳,把腰帶纏在橫梁上扎成套圈,將頭伸了進去,然后用腳把下面的椅子踢翻。姓白的書生聽到了椅子翻倒的聲響,趕了過來,望著懸在梁下的魏忠賢。此時,外面傳來紛雜急促的腳步聲,田爾耕帶著錦衣衛的旗牌官來了。
田爾耕進屋后,發現魏忠賢已經斷氣,也沒令人搶救,而是問起一旁白姓書生,當他得知這是個貢生,而且感覺出這是不嫌麻煩、專程來為魏忠賢送葬的怪人,便道,“你得跟本官去北京走一趟。”白姓書生好生奇怪地問,自己又不是閹黨,為何要去北京?田爾耕解釋道,需要他證明魏忠賢是自殺,而非他殺。田爾耕這樣做,完全是怕自己與魏忠賢關系密切,知道太多,崇禎會懷疑他殺人滅口。他在來路上就十分擔心由他來逮捕魏忠賢,帶往北京,魏忠賢會報復他,把與自己的那些勾當揭露出來,那將后果難料。現在魏忠賢死了,死得及時,對他來說真是去了一塊心病,絕對的好事。
田爾耕把魏忠賢的遺體裝進一口薄板棺材后,馬上寫了一份奏報,讓人以八百里急報的快遞向崇禎報告:他到阜城的當晚,魏忠賢已經自盡身亡。之后才帶著這口棺材與白姓書生一起上路。然而,他的行程還沒過半就接到崇禎的詔書,內容是既然魏忠賢死了,那就不必將他帶回北京,找個地方埋了便是。于是田爾耕就在路旁不遠的黃土崗,草草將此公埋了。同時,他感到自己的擔心也被埋了,覺得這位少帝還是心胸寬厚,沒對魏忠賢鞭尸示眾。
田爾耕是帶著輕松的心情回到北京的,那天的天氣雖然很冷,但有太陽,冷得清新爽快,然而,他沒想到,回到錦衣衛的衙署時,迎接他的門衛換了,都是一些不知從哪兒調來的人。面對這些新門衛,這位向來敏感的特務頭子頓時打了一個寒戰,不祥之兆上了心頭。一個門衛認出了他,一臉假笑地迎了上來,行過禮道:“田大人,駱養性大人正在里面等著您呢。”
田爾耕一聽,馬上想起四個字,“兔死狗烹”,當他明白后,努力地穩住自己,跟著那人走了進去,那些旗牌官想跟進去,都被門衛擋住。田爾耕走著時,忽然感到這條路旁,以往熟悉的景物全都變得陌生,心想,大概自己走上了通往黃泉的路上吧!當他走到簽押房時,駱養性與一個太監冷著臉,站等在門口。駱養性是他前任駱思恭的兒子,田爾耕當然認識,他已經知道自己的下場,干脆擺起架子,停在駱養性的面前,高傲地朝他看著。駱養性一見,微微一笑后,便主動地拱手招呼著:“亦農兄,久違了。”
田爾耕這才開口回禮道:“休生兄也久違了。”
這時,一旁站著的太監叫了起來:“田爾耕聽旨。”
田爾耕跪下后,太監便展旨宣讀起來,這份圣旨指責田爾耕為虎作倀、殘害忠良、壞事做盡,同時羅列了田爾耕一長串的罪行,而且都是有根有據的事實。田爾耕還在為崇禎對付魏忠賢時,崇禎就收到許多東林黨人檢舉他的密奏,這些人把魏忠賢身邊心腹骨干形象地比喻為五虎、五彪,虎是文臣,彪是武臣,崔呈秀是五虎之首,田爾耕被列為五彪之首,算是最大的兩個老虎。讓田爾耕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這份圣旨最后的那句話:念其為功臣之后,不忍令赴市曹,宣示朕旨,加恩賜令自盡。田爾耕的祖父曾為兵部尚書,在萬歷年間抗日援朝中有過功勞。田爾耕做好死的準備,而且做好了被凌遲處死的準備,如今能得到皇上的恩賜,令其自盡,也沒有株連到家人,他真是大喜過望,叩首謝恩。但他不信,這位皇帝會想起他的祖父給他恩賜,他認定這是崇禎看在他是田貴妃本家的面子上,方才得到這種恩賜,他該感謝的是田貴妃。
田爾耕的這種態度讓駱養性感到意外,他怔了一會才道:“亦農兄是家父的舊部,小弟一向挺佩服兄長,如今亦農兄要上路了,小弟為您準備好了上路的薄酒,不知亦農兄是否愿意讓小弟陪您喝上幾杯?”
田爾耕一聽,笑道:“休生兄的這番好意,小弟豈能拒絕,只是小弟想求您一件事。”
駱養性反應很快:“是否想與您的兒子見最后一面?”
田爾耕答道:“正是。要是休生兄覺得不方便,那就請為我捎個話。”
駱養性爽快地:“亦農兄不提,小弟也準備讓他們來為您送終,咱們先喝著,我已經讓人去關照了,要他們兩個時辰后來這兒。”
田爾耕謝過駱養性后,便跟著他走進客廳。那兒早就備好酒饌,田爾耕一看,都是一些自己愛吃的菜肴,其中有鮑魚。他連聲稱謝地坐了下來。桌上的酒都是由田爾耕用公費購買窖藏在這兒的,這兒不但有文件庫,書庫,還有酒庫,皇宮里有的酒,這兒都有。駱養性替他斟滿酒后,干過一杯道:“亦農兄,說實在的,小弟雖然曾經恨過你,把家父踢到樓上,奪了他的位子,但是對你的能力還是相當佩服。小弟還希望兄長在離開前,還能給予指點。”
“指點談不上,可是小弟以為,新皇上即位,局勢穩定后,必然要把收復遼東的事提到日程上來,而錦衣衛在滿韃子那兒最大的臥底是武長春,以前,他一直是與小弟單線聯系,此人極有能力,如果我們要收復遼東就絕對離不開他的情報,今后,兄長可以繼續與他進行單線聯系。”
駱養性一聽,馬上道:“那就麻煩您馬上給他寫封信,讓他今后直接與小弟聯系。”
田爾耕答應后,立即寫了一份簡單的信:長春兄,小弟即走,長春兄日后可與駱指揮使直接聯系,望兄長在駱指揮使的督導下,為收復遼東、驅逐韃虜再立新功。別了,弟爾耕。
兩個時辰后,田爾耕兩個尚沒成年的兒子來了,他們一見父親便大哭著撲跪在他的面前,田爾耕卻厲聲將他們喝起。此時,他才從兒子那兒得知,他的家早被抄了,雖然家人沒被逮捕,但是限時離開京城,帶走的財物也僅限于回到老家的盤纏。田爾耕覺得這樣對他家來說也夠客氣了。田爾耕與兒子會面的時間不長,只是關照他們日后絕不能當官從政,老老實實地在家鄉務農,照看好祖墳與他們的母親,就命他們離開,到門外等候。然后,他對駱養性道:“謝謝休生兄的好意,如此款待小弟,俗話說,千里送君,總有一別,休生兄就送到此吧!”
駱養性也有些醉意了,便道:“那好,我已經替兄長準備好一根繩子,要是亦農兄自己下不了手,我可以請人幫忙。”
田爾耕沉痛地道:“還是給我一把匕首吧!我知道我是有史以來,排得上號的酷吏,跟著魏忠賢做了不少壞事,現在回顧,我最對不起的就是暗中折磨、殺害的幾位為人正派的老臣。這是一筆血債,現在就用不得好死來償還這筆血債吧!”
駱養性一聽,贊道:“好,這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來人,拿把匕首來。”
田爾耕接過匕首后,雙手執柄,把匕首的頂尖部對著自己的心臟,大叫一聲,猛地扎了進去,一道鮮血噴涌而出。駱養性看呆了,田爾耕的硬氣讓他感到震顫。
田爾耕露出一絲微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隨即崇禎便發起一場鏟除閹黨的打虎運動,這些人隨著魏忠賢的自殺先后入獄,除了虎首崔呈秀與彪首田爾耕自殺,其他不少人都是棄之于市,也就是斬首示眾,與他們相比,田爾耕真算得上是幸運的了。同時,不少東林黨人聯名向崇禎上書,要求廢除完全由太監掌握的另一特務機構東廠,以及在軍中由太監擔任監軍的制度。崇禎本人就受過東廠的監視,痛恨東廠,所以聽取了第一條建議,把存在了二百五十多年的東廠撤銷了,但卻保留了軍中派駐太監擔任監軍的制度,他與明代所有的皇帝一樣,對于握有兵權的將帥是不放心的。
閹黨覆滅,燃放爆竹,歡騰雀躍的是東林黨人,他們高呼萬歲英明,接連幾天,北京的一些著名酒家全都因為聚會爆滿,八大胡同的花酒席也是天天爆棚,聚會的顧客都是異常興奮的東林黨人與社會清流。然而,普通百姓的反響似乎沒有那么熱烈,甚至有些麻木。因為這種宮廷斗爭與普通百姓的關系不大,他們希望的是穩定,有錢賺、有飯吃。
然而,最為懊惱與失望的恐怕就是盼著北京大亂的后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