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期末考試結束后,李郁依依不舍地和安蕓道別,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開學就是大四了。李老師和姚老師要李郁好好地想一想,到底選擇哪一條路。是回來做爸爸媽媽的同事,還是考研?李老師出于虛榮心,想要他的得意作品再上一層樓;姚老師覺得無所謂,女孩子嘛,在父母身邊蠻好的,以后逛街也有人陪,做頭發也有人陪,結婚之后還可以生個香噴噴的小孩子,多好。
7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李郁這一代人,是比較早的獨生子女。姚老師這樣的女人,一輩子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生夠孩子。孩子總比大人愿望中要長得快一些,還沒享受完她肥肥胖胖的嬰兒期,轉眼就是一個大女孩了。要想重新享受一遍,只好等當上爺爺奶奶、姥姥姥爺。
當然李老師和姚老師畢竟是做老師的,都克服了自己的自私心理,允許女兒自己做選擇。
李郁不想考研,但對于姚老師夢想的生活本能地覺得恐懼。結婚、生孩子……她以為自己剛剛走到滾滾紅塵的邊緣,還可以再逡巡一下,猶豫一下,難道要一下子墮落到紅塵的中央了么?那樣有什么意思?就像生命結束了一樣無聊,絕望透頂啊。
李郁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好歹還知道不想要什么。
暑假里的校園格外讓人覺得寂寞。荒草長得有一人高,所有的教學樓都鎖著大門,空無人煙。李郁戴著草帽,騎著自行車在里面轉來轉去。教學樓外面有一面墻全部是黑板報,每個班級承包一塊,上面用五顏六色的粉筆寫著各種各樣的勵志的話語,感嘆號像小錘子一樣寫滿黑板。李郁斜跨在自行車上,長腿支在地上慢慢地看。中學時候她是宣傳委員,出黑板報是她的主要工作之一。曾經她真的相信那些勵志的話語,后來她不信了,覺得那是瞎扯淡,她有更精細的情緒游戲可以玩。情緒游戲玩完了,玩傷了。現在,她決定再勵志一把。
李郁給安蕓打電話說:“親愛的,我們考研吧!”
安蕓生氣地差點砸了話筒:“我可不要考,你腦子進水了!”
李郁說:“反正我要考,我不想當我爸媽的同事,我也不要結婚生孩子。”
安蕓哼哼唧唧地哀求了一番,奈何李郁鐵骨錚錚,不肯屈服。
安蕓說:“哎呀我都哭了,你看見了沒有?”
李郁沒好氣地說:“我又沒長千里眼。”
安蕓說:“你要是考研,就沒人陪我逛街了,沒人陪我玩了,我一頭撞死算了。”
李郁說:“我這就給你找塊豆腐去。”
安蕓見此路不通,于是找了個更狠的角度:“考研根本都來不及了!人家考研的都是大三一開始就準備了!”
李郁早就準備好了接這一招:“沒關系,我們聰明呀。而且,我們可以考本校的,難度小多了。”
安蕓氣得大叫:“李郁,你太不義氣了!”
李郁嘿嘿地笑起來。
安蕓唉聲嘆氣了一會兒,嘟嘟囔囔地說:“好吧,你不仁,我不能不義,我陪你一起考吧……”
李郁高興地叫起來:“親愛的,我太愛太愛你了!”
暑假開學的時候,李郁準備了一個大背包帶到學校去。背包可以放很多本書、熱水壺以及備用的面包牛奶。有時候安蕓偷懶不肯去自習室,李郁就把她的書本和水壺也統統塞到背包里,然后把她生拉硬扯到教室里去,按著腦袋讓她看書。
其實李郁也不想學習,可是一想到某個笑瞇瞇的面目模糊的胖男人自我介紹:“我是李郁的老公!”一個帶尿布滿臉鼻涕的baby大喊“媽媽”,她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拿起書來開始狂背,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意識形態,生產力……
作為一位胸無大志的女生,李郁絲毫不懂政治,對于她,政治書里的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就不認識了,是某種李郁永遠不能夠掌握的外國語。高考的時候李郁政治剛剛及格,大大地拉低了她的分數。考研的半年間,最痛苦的不是專業,而是背政治,尤其是還要考時事政治!真是要命……
高中畢業后,高中同學每年都聚會一到兩次不等,大家談論完大學生活之后,男生們就開始高談闊論國家大事,于是李郁就徹底卡殼了。在她眼里,高中男生們根本就是一群操著鳥語的奇怪生物。
九十年代末考研熱剛剛開始,三分之一的大四學生都奔波在考研路上,或者考托福預備出國。政治系有個男生,在自習室常常遇到安蕓和李郁,她們眼見著他頭發越來越長,油膩發亮,最后打綹成條……后來聽說,這人發誓如果不考上清華,絕不理發。
李郁腹誹不已,不理發可以,總不能不洗頭發吧,擦肩而過的時候都氣味逼人,不知道他宿舍的人是怎么忍受的。
有一天安蕓眼淚汪汪地從書本上抬起頭來說:“李郁,你要是再逼我,我就談戀愛去。”
說完之后兩個人都有點發愣,因為忽然發現一個事實:好久沒有男孩追求過她們了,連打醬油的都沒有。
第二天是周六,睡覺前安蕓就給李郁下了最后通牒,無論如何第二天不許叫醒她去自習室學習:“要么睡,要么死。”
她專門把心愛的鍋巴放在枕頭邊上,決定餓醒了就吃鍋巴,然后再睡,要睡整整一天,把最近欠的覺統統補回來。
周六上午,李郁早早醒了,安蕓睡得果然好香,她不愿意一個人去自習室,那未免太凄慘了一點,只好洗衣服洗頭發。衣服洗好了,頭發洗好了,安蕓還在睡,李郁百般無聊,只好拿本閑書半躺在床上看。她們宿舍的女生除了她們二位都不考研,所以這會兒正熱鬧著,收音機里放著張學友的《情網》,一片噼里啪啦吃瓜子的聲音,中間間隔著關于打毛線的討論。安蕓毫不在乎,呼呼大睡。
十點鐘,李郁哀怨地喊:“安蕓,起床了!”
安蕓毫無反應。
十點半,李郁又哀怨地喊:“安蕓,起床了!”
安蕓還是毫無反應。
十一點,李郁忍無可忍,撲上去又推又拍,安蕓還是不醒,睡得小臉紅撲撲,小嘴巴半張著,口水老長。
李郁實在沒辦法,只好拿起她枕邊的鍋巴,取出一片咔嚓咬了一口。
安蕓聞聲而起,披頭散發,閉著眼睛揮舞著兩只手:“還我鍋巴!還我鍋巴!”
大家哄堂大笑。
動員了半天,安蕓終于肯起床梳洗打扮了。李郁又拿本書坐回去,等安蕓收拾好了直接去食堂吃午飯。忽然,李郁聽到安蕓發出一聲失魂落魄的慘叫,連忙抬起頭來看。只見安蕓一只手拿著鏡子,一只手撫著眼角呻吟不已。眾人連連問怎么了,安蕓哭著說:“我說為什么沒有人追我了,我都長皺紋了!怪不得呢,你們看!你們看!”
安蕓哀怨地把臉送給每個女孩仔細端詳,劉劉審查完后失望地說:“切!什么皺紋呀!你見過皺紋是什么樣子的嗎?”
安蕓喜出望外:“不是皺紋嗎?那是什么?”
趙小念言簡意賅地確診道:“睡出來的褶子。”
安蕓虛驚一場,飛速地奔到李郁跟前,把眼淚鼻涕一股腦地揉在李郁的睡衣上,嬌聲求安慰求擁抱,最后又惡狠狠地甩下一句:“我要是嫁不出去,都是你的事!你要對我負責任!”
李郁大喊冤枉,安蕓說:“要不是你讓我考研,我肯定正在談戀愛呢。談戀愛多美容啊,考研就是毀容,半年我看起來老了十歲……”
她小臉睡得圓鼓鼓,亮晶晶,自來卷的頭發黑壓壓地披在肩膀上,像個香噴噴的小蘋果一樣在李郁面前跳呀跳。
大家都同情地看著李郁,李郁狠狠心,一跺腳說:“沒問題!大不了我做手術變性!”
02
終于,在恐懼和盼望中,1月份來到了。今年的考研時間比李郁學校的放假時間晚了一周,學校同意宿舍樓晚一周關閉,但是食堂不開放了。安蕓出去訂回家的火車票,回來又大大地抱怨了一番。
她的老鄉里面原來只有趙志玲考研,何云剛因為追求趙志玲,也臨時決定考研,而且報考同一個學校,為了不互相競爭,選了另外一個專業。趙志玲呢,據安蕓說,是“萬萬看不上何云剛的”,可是又擺脫不掉,苦惱得很呢。李郁對此表示深深懷疑。但是安蕓堅持說像趙志玲那樣優秀的女孩子,除非瞎了眼睛,才能看上何云剛那個長得不好看而且也不好玩的傻男生。本來安蕓年年都是和趙志玲一起回家的,可是這一次何云剛表示一定要和她們一起走。安蕓萬般不情愿,趙志玲又安撫安蕓,說可以讓何云剛幫她們提行李,搶座兒,打開水,這兩年春運的人越來越雜,有個男生跟著,父母更放心些嘛。
趙志玲是她們系的宣傳委員,嘴巴最厲害了。所以安蕓雖然不滿意,也就委委屈屈地同意了,三個人訂了同一天的票。
還剩下一周的時間就考研了,宿舍的女孩兒們都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只剩下李郁和安蕓。還有一大堆書看不過來,她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拼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人占據宿舍的一個角落開始狂背政治和英語。有時候吃著吃著飯,其中一個就嚴肅地問:“請問新民主主義革命與舊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在革命中的關系是什么?”或者“為什么中國革命本質上就是農民革命?”另外一個馬上就放下筷子,搖頭晃腦、滾瓜爛熟地背誦起來。
背完了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繼續默默地低頭吃飯不語。
有一天兩人正在瘋狂地用功,忽然宿舍里斷了電。
兩個人摸黑找了根蠟燭點亮,拉開窗簾一看,大半個校園都是黑的。
安蕓悲憤地說:“李郁,不是你瘋了就是我瘋了!”
中午安蕓和李郁出去覓食的時候,意外地看到趙志玲和何云剛正在一起吃飯。趙志玲看到她們兩個有點不自然,連聲解釋是偶爾遇上的,何云剛則滿臉得意。
回來的路上李郁說:“說不定趙志玲真的喜歡何云剛呢。”
安蕓不辯解了,只是反復搖著腦袋說:“不明白,不明白,何云剛有什么好啊,眼白比眼球大好多,晚上看到要做噩夢的……”忽然又想起來三個人要一起坐火車回家,不由地憤憤起來:“哼哼,想讓我當電燈泡,沒門!從來只有我讓別人當電燈泡、哪有別人讓我當電燈泡的事!”
……
安蕓果然沒有吹牛。
終于考完了,下來考場安蕓和李郁兩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誰都不想說話,一直躺到天黑透了。宿舍樓里安靜得要死,只有幾個宿舍還有人住。李郁和安蕓不想吃飯,爬到樓頂上去看了一會兒星星。那一天雖然冷,卻沒有風。星空低得驚人,幾乎就落在肩膀上。
安蕓忽然問:“親愛的,要是我們考不上怎么辦?”
李郁說:“考不上就找工作啊。”
安蕓又問:“要是我們考上了怎么辦?”
李郁說:“考上了就繼續讀啊。”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未來,年輕人的未來永遠是一團濃霧。勇敢的人會去努力撥開濃霧,而她們只有茫然地等待。
一片寂靜中,安蕓說:“我真的不想讀書了,我要去談戀愛。再不談戀愛我都要老了。”
03
為了預防成為一個電燈泡,安蕓提前做了充分的準備。一到候車室,她就找了一個離趙志玲和何云剛遠遠的位置坐下,傲然地拿出隨身聽和耳機,以及一本陳染的小說,表示對他們的關系絲毫不感興趣。很不幸,他們的車晚點了,安蕓暗暗詛咒不已。不遠處趙志玲儼然端坐在位子上,何云剛一會兒去打開水,一會兒去買零食水果,上下左右地侍候著,忙得手腳不停,大冬天的,腦門上全是汗珠。
安蕓在心里暗暗腹誹:無所不用其極,惡形惡狀,不擇手段。
一個人從安蕓旁邊經過,蹭掉了她的書。
真是個好引子。安蕓惡狠狠地抬起頭來,準備好好地泄一下火。
是一個年輕男子。他連聲道歉,從地上拿起安蕓的書,仔細拂過了還給她,并順勢坐在她身邊,側身看了一下問道:“你喜歡陳染?”
這一套搭訕動作做得行云流水,恰到好處,安蕓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是個清秀的、長身玉立的男子,比她大,但肯定不到30歲,看樣子不大像學生。
她反問:“你看過陳染?”
“沒有。”他老老實實地承認,“看不下去,但我覺得她的發型很有個性。”
九十年代末,像陳染那樣將一邊幾乎理禿的短發,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安蕓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她是自來卷的長發,今天梳了一根麻花辮子。
那一邊,趙志玲正在關注地看向這里。安蕓忽然興致好起來。
很快她知道這個男子叫寧鄉,在Q市一家公司工作,連續跑兩地出差,下一個目的地就是安蕓的家鄉,和他們是同一輛火車。
寧鄉很自然地摘下她的耳機聽了聽,說:“哦,是齊秦。”
這個動作太有迷惑性了,好像他們是多年不見的老友。
后來安蕓反復地追問寧鄉是不是和女孩子調情的“老手”,否則為什么這么熟練?寧鄉總是很好脾氣地說自己不是老手:“我看到你,就特別喜歡,就覺得你是我的。”安蕓把小腦袋使勁地往寧鄉的胸膛里面塞,用力地抱著他說:“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然后抱住寧鄉的胳膊,啵地親一口:“胳膊是我的!”
抱住寧鄉的臉,啵地親一口:“臉也是我的!”
最后小手一揮,豪情萬丈地說:“你的這一百多斤……統統是我的!”
……
齊秦的專輯《絲路》,是安蕓和李郁最喜歡的。一般她們兩個買磁帶都買不一樣的,可以換著聽,但是這一盤實在是太喜歡了,所以一人買了一盤,百聽不厭。
寧鄉說:“《絲路》是我最喜歡的齊秦的帶子。”
安蕓聽著更開心了。
2013年,齊秦參加了一個著名的電視節目《我是歌手》,盡情地展覽著他發顫的聲音,衰老的臉,下垂的頸部。晚上下了班,安蕓打開電腦上的視頻,惆悵地看著她那身體衰敗,卻仍舊穿著粗棒大毛衣和破爛牛仔褲的前偶像。她五歲的女兒趙大碗跑過來,不由分說擠到她的懷里,聽了半天,回過頭來迷惑地問媽媽:“這是個爺爺還是個大大?”
越是美好的東西,時光摧毀起來,越是有無盡的快感。
回到九十年代末的那個鬧騰騰的火車站,安蕓和寧鄉正聊得高興,廣播說安蕓他們的火車到站了,一時間人群涌動。何云剛轉瞬間把自己和趙志玲的包都扛在身上,這才轉過身來,做千手觀音狀對安蕓氣壯山河地說:“把你的包給我!”
安蕓沒好氣地說:“難道套你脖子上?”
回頭一看,寧鄉已經把她的包拿在手里,一只手自然地攬住她的肩膀說:“跟我走。”
1998年的春節又來到了。21歲的李郁懂得了什么叫作似水流年。
寒假剛到家,安蕓就打電話來宣告偉大愛情的誕生,反反復復地告訴李郁候車室和火車上發生的一切細節,不停地追問李郁“你說,他是不是喜歡我才那么做的?”“他一定是喜歡我的,對吧?”李郁沒有看到現場,無法回答她密集的反問句,于是她又開始自顧自不停地陳述過程:“趙志玲一個勁兒地提醒我小心他是個騙子,我看她一定是嫉妒啦!”“何云剛很不開心,因為和寧鄉一比,他看起來太猥瑣了!”“他怎么會是一個騙子?喜歡齊秦《絲路》的人怎么會是騙子?《絲路》多么美啊!”“我特別喜歡他說話的樣子,我特別喜歡他說話的聲音,我特別喜歡他的眼睛,我特別喜歡他的笑……哎呀李郁我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他,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從他把我送到家我們分手的那一秒鐘起我就開始想他了,李郁,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李郁當然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提醒她電話都打了一個小時了,花的可是爹媽的錢,安蕓才戀戀不舍地掛了電話。
李郁知道了對方在Q市,很自私地放了心。這樣剩下的半年安蕓還能陪著她,她實在是怕了孤獨。
大年三十,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安蕓又打電話給她,說寧鄉剛剛開車三個小時,只為看她一眼,在一起呆三十分鐘,然后再開三個小時的車回去陪媽媽。
安蕓說:“李郁,我都哭了,我都哭了李郁你看到了嗎?活著太美了李郁,能愛一個人太美了,一定也會有人愛你的……”
放下電話,李郁發現自己也哭了。
看著窗外不斷被煙花和鞭炮撕裂的夜空,她有種莫名其妙的預感。
不會再有人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