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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阿爾塔蒙2

阿爾塔蒙家的餐廳與套間正面所有的房間一樣,經過專門布置,即將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

餐廳是一間八角形房間,四個斜角的墻面上裝了許多暗柜。地上鋪著上釉的地磚,四壁裱了軟木墻紙。最里面有一扇門通向廚房,廚房里三位穿白色工作服的廚師正忙著。右側有一個雙扉門,大開著,直通用來接待客人的各個房間。左側沿墻設置的X形支架上擺著四桶酒。房間正中用三根鍍金銅鏈吊著一個乳白玻璃燈盞,燈盞下有一張以龐貝火山熔巖為支架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茶色六邊形托盤,托盤上擺滿彩繪中國小碟,里面分別盛著各種小吃:腌魚脊肉,蝦,橄欖,腰果,熏黍鯡,葡萄葉包的餡餅,配有鮭魚、蘆筍尖、雞蛋片、番茄、豬舌和鱒魚的各種吐司,微型豬油火腿蛋糕,特小號比薩餅,細條奶酪。

酒桶下方鋪墊了一張晚報,可能為了防止滲酒。晚報一頁上有一個填字游戲,與莫羅夫人的女護士玩的填字游戲完全一樣。這頁的填字游戲雖然沒有填滿,但是已有不少進展:

戰前,早在阿爾塔蒙一家把這個房間改裝為餐廳之前,它原來的住戶是馬塞爾·阿邦澤爾,他在巴黎居住的時間不長。

馬塞爾·阿邦澤爾原是奧地利人,畢業于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Kaspar Malinowski(1884-1942),波蘭裔英籍人類學家,治學主張實地考察。學校,專攻人種學,他決心遵照師訓進一步深入研究,故而決定與他所要研究的部落打成一片,完全成為其中的一員。1932年,他二十三歲,獨自一人出發到蘇門答臘,隨身只帶了簡單的行李,盡量少帶西方文明的工具、武器和炊具,只帶了些傳統的禮品——煙草、大米、茶葉、項鏈。他雇了一個馬來向導,名叫索里,打算乘獨木舟沿阿勒里丹河、黑河而上。最初幾天,他們遇見過幾個采橡膠的工人和幾個順流而下排運高大的珍貴樹木的工人。以后,在整個航道上就只剩下他倆了。

他們尋找的對象是一個像幽靈般出沒無常的部落,馬來人稱之為“阿納達拉姆斯”,有時也被叫作“奧朗-庫布”,或簡稱“庫布”。“奧朗-庫布”的意思是“自衛的人”,而“阿納達拉姆斯”則意為“內地之子”。蘇門答臘的所有居民都住在海岸地區,只有庫布人居住在島中央,這里是地球上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熱帶森林地區,到處都是沼澤和螞蟥。不少神話傳說、文獻資料和古代文物似乎都證明庫布人從前是這個島的主人,后來被從爪哇來的侵略者打敗,一直逃到叢林深處躲藏起來。

一年前,索里曾到過一個離阿勒里丹河不遠的庫布人村莊。這次阿邦澤爾和他一起航行和步行了三周才走到那兒。可是由五個吊腳樓組成的小村莊已被遺棄,里面空無一人。阿邦澤爾說服索里和他繼續向上游前進。他們又航行了八天,什么也沒找到,索里不干了,決定回到海岸地區。阿邦澤爾堅持繼續尋找,于是他把獨木舟和大部分物品留給了索里,獨自一人帶上一點兒禮品深入叢林。

索里回到海岸地區以后,把情況通知了荷蘭當局。他們派出了幾組搜索隊搜尋阿邦澤爾,可是沒有任何結果。

五年零十一個月以后,阿邦澤爾又重新出現了。一個探礦隊坐著摩托艇在距他原先出發點六百公里之遠的穆西河Musi,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南部河流。邊發現了他。他的體重只有二十九公斤,光著上身,僅穿一條破褲子,實際上是用幾根看來還結實但已毫無彈性的黃色背帶連起來的無數塊破布頭。他被送到巨港Palembang,穆西河下游港口城市。,在旅館里住了幾天以后就被遣送回國,不過不是回他的出生地維也納,而是來到巴黎,在他出發后的這段時間里,他的母親已在巴黎定居。

回國這段路程整整走了一個月,這正好給阿邦澤爾提供了一個恢復的機會。起初,他簡直是一個廢人,幾乎一點兒也不能動彈,甚至不會自己吃飯,他實際上喪失了使用語言的能力,只是在每隔三五天發一次高燒時不斷地說胡話,發出些含糊不清的聲音。后來他漸漸地恢復了體力和智力,重新學會了坐椅子、用刀叉、理發、刮胡子(船上的理發員已經給他剃掉了十分之九的頭發和全部胡須),學會了穿襯衣、用假領、系領帶,最困難的是學習穿鞋子,他的腳上全是硬皮和裂口。盡管如此,當他抵達馬賽時,前來迎接他的老母親還是沒費多大勁就認出了他。

阿邦澤爾去蘇門答臘探險之前,曾在施泰爾馬克州格拉茨做人種學家的助手。現在他當然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了。他是猶太人,何況幾個月之前,已經宣布奧地利合并給德國,所有的奧地利大學都關門了,原來在他考察期間一直寄給他的工資也凍結了。他給馬林諾夫斯基寫信,通過馬林諾夫斯基見到了馬塞爾·莫斯,后者邀請他到人種學學院去講學,專講阿納達拉姆斯部族的生活方式。

有關他在蘇門答臘考察的七十一個月之間發生的一切,阿邦澤爾既沒有帶回什么物品,也沒有留下資料和筆記。他借口需要保留完整的記憶、印象和分析,在報告會之前一直保持沉默,拒絕透露任何情況。他花了六個月的時間做準備。開始的時候,他寫得很快,很興奮,簡直有點兒狂熱,但是不久他就拖拖拉拉,猶豫不決,涂涂改改。他母親走進他房間時,往往看到他不是坐在桌前,而是坐在床邊,上身筆直,雙手放在膝上,眼睛盯著一只在窗前飛來飛去的黃蜂,又好像盯著掛在門后的一塊有茶色雙穗的灰褐色手巾,似乎在尋找一根丟失的線頭。

在預定由他做第一次報告——題目是“蘇門答臘的阿納達拉姆斯人:初步研究”——的前幾天,各家報紙都發了消息,可是年輕的人種學家沒有把《社會學年刊》準備登載的內容提要交給學院秘書,而是把它和報告原稿一起一把火燒掉了,然后提著一個裝了幾件換洗衣服的皮箱,離家出走了。他給他母親留下一張字條,說他要重返蘇門答臘,他認為自己沒有權利泄露任何有關奧朗-庫布族的情況,只好再次出走。

在他燒毀的材料中有一個筆記本幸免化為灰燼。這本薄薄的筆記本只用了一半,上面的字跡幾乎難以辨認,人種學院的幾位學生費了很大勁才弄清了它的內容。另外,通過阿邦澤爾給馬林諾夫斯基的幾封信,來自蘇門答臘的其他材料,以及某些和他有特殊關系的人提供的情況,人們終于大體弄清了他的探險經歷,并概括地描繪了這些神秘的“內地之子”的形象。

那一次,阿邦澤爾步行數天后,終于發現了一個庫布人村莊:一塊小空地上成環形排列著十幾個吊腳樓。乍一看,似乎村里一個人也沒有,走近后才發現一些老人躺在屋檐下的草席上,都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他走過去,以馬來人的方式向他們問候,摸摸他們的手指,然后把右手放在胸前,在每位老人面前放一小袋茶葉或煙草作禮物。可是他們都不理睬他,連頭也沒點一下,碰也不碰他放下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有狗叫起來,村子里突然涌現出一些男人、女人和孩子。男人們都帶著標槍,但沒有人威脅他,沒有人看他一眼,似乎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阿邦澤爾在村子里過了好幾天,一直沒能和這些簡樸的村民打上交道。他把帶來的茶葉、煙草都送完了也是白費心機,所有庫布人——包括孩子——都沒有拿他的禮物。這里每晚都下一場暴雨,那些茶葉和煙草都泡湯了。不過他還是看到了他們如何生活,開始記下他所看到的東西。

他向馬林諾夫斯基描述了他的主要觀察。奧朗-庫布確實是上古時期文明遺留下的后人,他們被人從自己的土地上驅逐出來,只能深入內地森林生活,因而更加退化了。現在他們不會生產金屬制品,可是有鐵標槍,手上戴著銀戒指。他們的語言和海岸地區居民的語言相近,阿邦澤爾大部分都能聽懂。使他最驚奇的是他們使用的詞匯極為有限,總共不超過十幾個單詞。他想,庫布人是否和遙遠的類似部落巴布阿人一樣,有意識地使詞匯貧乏,村里每死一個人,就減少一些單詞。這樣,一個單詞往往表示越來越多的意思,比如表示“打獵”的馬來語,也可以表示“驅趕”“走路”“背東西”“標槍”“羚羊”“野豬”“肉類食品常用的香料”“森林”“明天”“清晨”等,同樣“香蕉”還可表示“吃”、“用餐”、“湯”、“房屋”、“罐”、“席子”、“火”、“火石”(庫布人用兩塊火石撞擊生火)、“鉤扣”、“梳子”、“染發劑”(用可可奶摻和各種泥土和植物)等。阿邦澤爾對庫布了解得比較好的部分就是語言這方面的特點。他給在哥本哈根任教的瑞典語史學家哈波·塔斯格松——他是在維也納工作時認識這位學者的——寫了一封長信,敘述了這些情況。在信中,他把這種語言特征比作一位西方木匠。這位木匠使用的工具都有確切的名稱——劃線規、槽刨、線腳刨、長刨、狹鑿、粗刨、線刨等——可是他向徒弟要這些工具時,就只是說:“把那‘家伙’遞給我!”

第四天早上,阿邦澤爾醒來時,發現村里和草屋里都空無一人,全村居民,男女老幼,連狗和那些躺在草席上不動的老人,都走了,帶走了他們的三頭山羊和少得可憐的山藥。

阿邦澤爾兩個多月后才重新找到他們,這次他們的草屋簡陋地蓋在一個蚊子特別多的澇洼地旁。和上次一樣,庫布人不和他說話,也不要他的禮物。有一次,他看到兩個人想抬起一棵被雷電擊倒的大樹干,他打算上去幫忙。結果他剛把手搭在樹上,那兩個人就把樹干丟下走開了。第二天早晨,村莊又被遺棄了。

阿邦澤爾跟隨他們五年,每次剛剛發現他們的蹤跡,他們就遷走了,而且越來越深入人類無法居住的地區,建造的村莊也越來越簡陋。阿邦澤爾長期以來一直在思考他們這種遷徙行為的動機。庫布人不是游牧民族,也不搞刀耕火種,沒有任何理由如此頻繁地遷移。這種遷移并不是為了打獵或采摘野果,難道這是一種宗教儀式?是為了舉行成人典禮而進行的考驗,或是與出生、死亡有關的一種少見的禮儀?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上述想法。誠然,庫布族的禮儀是難以理解的,但表面看來與他們的遷移毫無關系。對于阿邦澤爾來說,他們的遷移實在難以捉摸。

最后他終于弄清了真相,一個十分殘酷而又明顯不過的事實。他第二次出走五個月后,從仰光給他母親發了一封信,信中極好地概述了這一事實:

作為一名人種志學者,我立志全身心地投入我的專業,并企圖以此為手段,具體地了解人類的深層特性,換句話說,就是透過各種文化不合常規地表現出來的一切事物,了解決定人類命運的最原始的社會形態,但是我感到失望和懊惱。雖然我只能企求發現相對真理(獲得絕對真理只是一種幻想),但我要克服的最大困難并不在此。我愿意過最原始的生活,在這些從來沒有人見到過,以后恐怕也不會有人見到的可愛的土著人之中,我感到十分滿足。通過一次令人激動的探險,我終于找到了我要找的野人,我只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和他們一起生活,分擔他們的疾苦,遵守他們的禮節。唉!可惜他們不要我,他們不想把他們的習俗和信仰告訴我,他們不需要我放在他們身邊的禮物,不需要我力所能及的幫助!相反,正是因為我的出現,才使他們拋棄了自己的村莊;為了使我泄氣,讓我知道堅持下去是徒勞的,他們選擇定居地區的環境一次比一次更艱苦。他們以此向我表示:寧可面對老虎、火山、沼澤、大象、令人窒息的濃霧和能致死的毒蜘蛛,也不愿和人打交道!我以為自己經歷了足夠的肉體的痛苦。現在我明白了,最大的痛苦是感到靈魂的死亡……

馬塞爾·阿邦澤爾后來再也沒有寫過信,他母親托人四處尋找,仍是不見蹤影。不久,戰爭爆發了,對他的尋找也中斷了。阿邦澤爾太太一直不肯離開巴黎,甚至連她的名字已經出現在《示眾》周刊上沒有佩戴黃星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西斯德國規定占領國的猶太人必須在衣服上佩戴黃星記號。的猶太人名單里,她也不肯走。一天晚上,一位好心人從她家門底下塞進一張字條,通知她次日清晨有人來抓她。當天晚上她離開巴黎到了勒芒,然后從那兒到達自由區,參加了反法西斯抵抗運動。1944年6月,她在瓦西約-昂維科爾附近遭到殺害。

阿爾塔蒙夫人是阿邦澤爾太太的遠房侄女,所以阿爾塔蒙夫婦于20世紀50年代初繼承了這套房間。當時他們還年輕,現在阿爾塔蒙夫人已經四十五歲了,阿爾塔蒙先生五十五歲。他們的女兒韋洛尼克十七歲,正在學水彩畫和鋼琴。阿爾塔蒙先生是一位國際商務專家,長年不在巴黎,好像他們家的宴會就是為了慶祝他一年一度的回家才舉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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