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羅爾沙斯1

羅爾沙斯夫婦的雙層套間的門廳。

門廳里空空的。四壁白漆粉刷，地面鋪了灰色熔巖大方地磚。唯一的家具位于門廳中央：帝國時代式樣的大寫字臺。寫字臺底部有一個柱廊，柱廊的小木柱隔出一排排抽屜，柱廊中央嵌入一個座鐘。座鐘的形狀是一個臥在小瀑布旁的裸女雕像。寫字臺中間突出地放著兩件擺設(shè)：一串由精致玻璃球組成顆顆果實的葡萄以及一座青銅人像。這座人像是一個站在畫架前的畫家，挺著胸，頭稍稍向后仰，長須縷縷，卷發(fā)披肩。他穿著一件寬大的上衣，一手拿著調(diào)色盤，一手拿著畫筆。

門廳后墻上掛著一幅雷米·羅爾沙斯肖像的鋼筆畫，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長著一顆小腦袋。

雷米·羅爾沙斯請一位專業(yè)作家?guī)退麑懥艘徊康靡獾幕貞涗?。在回憶錄中，他敘述了自己一生的?jīng)歷，他的一生充滿了不幸的大膽冒險和種種誤會。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剛結(jié)束時就開始了自己的藝術(shù)生涯，在馬賽一家雜耍歌舞劇場模仿馬克斯和美國喜劇演員登臺演出。他身材瘦長，裝出憂傷和不幸的樣子，確實很像基頓、勞埃德或勞萊，如果他早幾年登臺獻藝，可能也會一舉成名。當(dāng)時流行的是以士兵為題材的鬧劇，觀眾十分喜歡法國喜劇演員費爾南代爾、加班和普雷讓，他們不久都成了電影明星。而“哈里·柯菲”——雷米·羅爾沙斯的藝名——卻一直默默無聞，過著死氣沉沉的清貧生活，演出越來越不景氣。剛剛結(jié)束的世界大戰(zhàn)、神圣同盟、愛國議會給了他靈感，于是他組織了一個專門演奏演唱民間小調(diào)、四對舞曲、《馬德龍》和《桑布爾-默茲河》等歌曲的樂隊，樂隊名叫“阿勒貝爾·普雷弗勒里和他的快樂士兵”。書中提供了一張他和他的樂隊的合影，他顯得很有氣魄，奇特的軍帽斜戴著，傾向一邊的耳朵，士兵服上掛著很大的肋形胸飾，綁腿布扎得緊緊的。他們演出的成功是無可爭議的，但只維持了幾個星期。西班牙快速狐步舞、英國狐步舞、起源于安的列斯群島的民間舞以及其他來自美洲的異國舞蹈傳入法國后，他的樂隊再也無法繼續(xù)在舞廳和大眾舞場演出，他所做的改換門庭的一切努力都以失敗告終。他追憶往事時說，那些改革實際上不過是改頭換面，節(jié)目的內(nèi)容基本上沒有變，只是把節(jié)奏改了一下，把吉他換成巴拉拉依卡琴、班卓琴或曼陀林，并根據(jù)具體情況加上幾句美國話如“寶貝”“親愛的”或蘇聯(lián)話“同志”……

不久，他對這一切都厭煩了，決心放棄藝術(shù)生涯，但又不甘心退出演出界，于是當(dāng)了一位雜技演員的經(jīng)紀人。這是一位空中雜技演員，有兩個特長使他迅速成名：第一是他特別年輕，羅爾沙斯遇見他時，他才十二歲；第二是他可以連續(xù)幾小時停留在高高的秋千架上。他們在雜耍游藝劇場和馬戲團的演出吸引了許多觀眾，觀眾不只是來看他在空中轉(zhuǎn)圈，同時是為了看他在離地面三四十米高的狹小秋千架上午睡、洗臉、穿衣、喝一杯巧克力。

羅爾沙斯和他的早期合作很成功。他們在歐洲、北美和近東大城市巡回演出，這樣的驚險節(jié)目受到了熱烈歡迎。隨著年齡的增長，空中雜技演員的要求越來越高。起初是出于把技藝練得更加完美的雄心，后來則養(yǎng)成了稱王稱霸的習(xí)慣。他每到一個劇院，無論晝夜，都要一直生活在高秋千架上，仆人輪流值班為他服務(wù)。他的需求并不多，仆人們站在高秋千架下面，用一個專用的容器把雜技演員需要的東西吊上吊下。這種生活方式并沒有給周圍的人帶來任何實質(zhì)性困難，只是在演出其他節(jié)目時，無法把他遮擋起來，他一直待在高空中，觀眾一般來說比較安靜，但偶爾也要偷偷看他一眼。劇場老板不能怪罪他，因為他是一個誰也無法替代的雜技演員。人們甚至認為他這樣生活不是淘氣，而是為了保持良好的競技狀態(tài)，永遠使表演達到最高水平的唯一良方。

可是合同期滿，他們要轉(zhuǎn)換城市時，他的特殊生活方式就成了大難題。羅爾沙斯想盡各種方法縮短使他痛苦的時間：在大城市里，讓他坐上賽車，在夜間或是凌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飛馳，但是對于這位性情浮躁的演員來說，速度還不夠快；他們坐火車時，專門包了一個車廂，他可以睡在行李架上，這樣就有點兒像生活在高秋千架上一樣；而在他到達劇場之前，就要架好高秋千架，把所有的門打開，所有的走廊都暢通無阻，雜技演員一到就立即登上高秋千架，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誤。羅爾沙斯寫道：“每當(dāng)看到他把腳放在繩梯上，閃電般地爬上去，棲息在高處，我總感到這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p>

有一天不幸的事件發(fā)生了，雜技演員在里武爾納大劇場的最后一場演出結(jié)束，當(dāng)天夜里他們將去塔布，他拒絕從高秋千架上下來坐車。羅爾沙斯和劇場經(jīng)理苦苦哀求他，劇場的樂師、職員、技師們也不停地呼叫他，正在退場的觀眾也停下來，又回到劇場內(nèi)。雜技演員聽到這些喊聲時，驕傲地把他下高秋千架時使用的繩梯砍斷，在高秋千架上越來越快地連續(xù)打大回環(huán)。這樣精彩的表演持續(xù)了兩小時，劇場里有五十三個人嚇得暈了過去。警察不得不出面干預(yù)。他們不顧羅爾沙斯的警告，架上救火的大梯子，開始向上爬，還沒等他們爬到一半，空中雜技演員手一松，一聲慘叫，最后像一條漂亮的拋物線一樣甩出，摔死在地面上。

羅爾沙斯賠償了幾個月來爭著要聘請這位雜技演員演出的劇場經(jīng)理的損失，自己剩下的現(xiàn)款已經(jīng)不多，于是他就投資搞進出口買賣。他購進一批縫紉機，一直運到亞丁，想在那兒換購香水和香料。他在途中結(jié)識了一個商人，那人勸他別做這種生意。這個商人經(jīng)銷銅制器械和炊具：氣門搖臂、蒸餾器螺線、篩珍珠的籮、平底鍋、菱形燒魚鍋。他向羅爾沙斯解釋：所有歐洲和中東交易的香料市場都控制在英國-阿拉伯壟斷集團手中，他們?yōu)榱司S持壟斷，不惜從肉體上消滅任何一個競爭者。而阿拉伯半島和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之間的貿(mào)易控制不是很嚴，常常有機會賺錢。特別是小貝殼買賣——不少非洲人和印度人還把它當(dāng)貨幣——一般人都不知道可以從中發(fā)財，有各種各樣的小貝殼，各個部落對小貝殼的價值標準定得不一樣。紅海的小貝殼在科摩羅特別值錢，換印度洋小貝殼的比價很高，一個紅海貝殼可以換十五個印度洋貝殼。而離那兒不遠的達累斯薩拉姆，印度洋貝殼行情一直上漲，常?？梢杂靡粋€印度洋貝殼換三個摩納塔貝殼。摩納塔貝殼一般稱貨幣貝殼，幾乎到處通用。在西非的喀麥隆，尤其是加蓬，摩納塔貝殼特別值錢，有些部落甚至用黃金來兌換。除去所有雜費，這筆買賣可以盈利十倍。做這樣的生意不冒什么風(fēng)險，只是需要時間。羅爾沙斯覺得自己不是做這一行的料，有點兒猶豫不決，可是這個商人講得如此有把握，他也動了心，到達亞丁時，他同意與商人合伙。

他們經(jīng)營貝殼買賣的過程完全和那位商人所敘述的一樣。在亞丁，他們很快就把銅器和縫紉機換了四十箱紅海貝殼，然后在科摩羅換到了八百箱印度洋貝殼。途中遇到的唯一困難就是搞木頭做木箱裝貝殼。到了達累斯薩拉姆，他們租用了一家有二百五十頭駱駝的商隊運輸一千九百四十箱摩納塔貝殼穿過坦噶尼喀一直抵達剛果河。從那兒到剛果河河口，整整花了四百七十五天，其中二百二十天坐船，一百三十七天坐火車，二十四天雇人背著木箱運輸行進，九十三天等待，休息，窩工，與酋長談判，與行政當(dāng)局解決糾紛、各種意外事故和麻煩，總的來說，他們已創(chuàng)造了行程迅速的最好紀錄。

他們離開亞丁有兩年多了。當(dāng)時他們還不知道——上帝啊，他們怎么會知道呢——在他們到達阿拉比時，另一個法國人施朗德里昂從桑給巴爾運來大批摩納塔貝殼，傾銷在喀麥隆市場，西非和中非摩納塔貝殼市場價格一落千丈。羅爾沙斯和他合伙人的摩納塔貝殼不僅不能使用，而且具有一定危險性：法國殖民當(dāng)局完全有理由認為在市場上再投放七億枚摩納塔貝殼——占法屬西非的摩納塔貝殼總數(shù)的百分之三十以上——將會引起一次史無前例的經(jīng)濟危機（僅僅是謠傳已造成殖民地物價動蕩，有些經(jīng)濟學(xué)家一致認為這是華爾街股票暴跌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他們的貝殼全部被扣下，當(dāng)局客客氣氣地、十分堅決地請羅爾沙斯和他的同伙坐上即將起航去法國的輪船離開非洲。

羅爾沙斯確實想盡一切辦法，要盡力向施朗德里昂報仇，可是始終沒找到這個人的下落。他只是打聽到1870年有過一位施朗德里昂將軍，但他英年早逝，沒有后代。

以后幾年中，無人知曉羅爾沙斯是如何謀生的。在回憶錄中，他對這段生活也諱莫如深。20世紀30年代初，他根據(jù)自己在非洲的冒險生涯寫了一部小說，名為《非洲黃金》。1932年，托諾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關(guān)于這部小說只有過一篇評論文章，把它和幾乎同時出版的小說《茫茫黑夜漫游》相比較。

雖然羅爾沙斯的小說讀者不多，但是他以此躋身于文學(xué)界。幾個月后，他創(chuàng)刊了一本雜志《成見》，起名相當(dāng)奇特，意味著雜志本身不帶任何成見。這是一份季刊，一年四期，一直出版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有些在這本雜志上發(fā)表過文章的作者后來成了名。羅爾沙斯對這本刊物出版的具體情況介紹得不多，可能是一種作者自費出版的刊物。總之，這是他戰(zhàn)前從事的唯一一項沒有完全失敗的事業(yè)。

有些人說他參加了自由法國部隊，并擔(dān)任過幾次外交使命。也有些人說他和軸心國合作，戰(zhàn)后不得不到西班牙去避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回到法國時，已經(jīng)是一位富翁，事業(yè)興旺發(fā)達，甚至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娶妻成家。他很樂意回憶這段歷史。他在嶄新的廣播大樓里占用了一間空辦公室，當(dāng)上了電視節(jié)目制作人，同時買下奧利維?！じ窭賷W萊的最后兩套套間——奧利維埃在公寓里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小套間。羅爾沙斯把兩個套間改建為華麗的雙層套間，《法國住宅》《住宅與花園》《論壇》《當(dāng)代藝術(shù)與建筑》以及其他專業(yè)雜志的記者紛紛登門攝影采訪。

瓦萊納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羅爾沙斯的情景。那天電梯又出了故障。他從家里出來順便去看望溫克勒，然后從樓梯走下去，他經(jīng)過新搬來的房客的家門口，房門正大開著。工人們在衣帽間進進出出，羅爾沙斯正抓著腦袋聽著裝修設(shè)計師給他出主意。那時他一身美國人打扮：花襯衫，系著一塊手帕當(dāng)圍巾，手腕上套著鏈形手鐲。后來幾年，他的樣子像一頭疲乏的老雄獅，一個經(jīng)歷多年漂泊的孤獨老人，西裝革履、百無聊賴地待在巴黎的沙龍里，遠不如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沙漠地區(qū)的貝督因人那兒來得快活。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病人，幾乎長年住院治療或療養(yǎng)。他憤世嫉俗的性格是出了名的，但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有機會發(fā)作了。

參考書目

R.羅爾沙斯：《一位斗士的回憶》，巴黎，伽利瑪出版社，1974年。

R.羅爾沙斯：《非洲黃金》，巴黎，托諾出版社，1932年。

A.柯斯泰洛將軍：《施朗德里昂進攻能否挽救色當(dāng)？》，載《軍隊歷史評論》第7卷，1907年。

D.朗臺斯：《論非洲銀行系統(tǒng)》，載《哈佛經(jīng)濟期刊》第48卷，1965年。

A.斯蓋爾：《非洲各國之間的貿(mào)易系統(tǒng)——神話與現(xiàn)實》，載《人種學(xué)期刊》第194卷，197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