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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矮人兒(1)

周啟超 譯

雅科夫·阿列克謝耶維奇·薩拉寧,這個人中等身材還不到,他的妻子阿格拉婭·尼基福羅芙娜,出身于商人家,又高又壯。現(xiàn)如今,結(jié)婚才第一年,這個二十歲的女人就已經(jīng)擁有這樣大的身量,與瘦小的丈夫在一起,她簡直像一個巨人。

“要是她再胖下去該怎么辦呢?”——雅科夫·阿列克謝耶維奇暗自思忖道。

盡管他娶她是出于愛情——愛她本人也愛她的嫁妝,可他還是這樣想。

夫妻倆的身高差異常常引起熟人們帶有嘲笑的品頭論足。那些輕率的玩笑擾亂了薩拉寧的安寧,也惹得阿格拉婭·尼基福羅芙娜發(fā)笑。

有一天晚上,出席了同事們的一次聚會,又聽了不少的挖苦話,回到家以后,薩拉寧的心緒完全紊亂了。

挨著阿格拉婭躺到床上后,薩拉寧就嘟囔起來,找妻子的茬兒,阿格拉婭懶洋洋的,挺不情愿與他糾纏,用睡意朦朧的嗓音反駁道:

“我有什么辦法呢?又不是我的過錯。”

她這個人生性非常寧靜,從不尋事生非。

薩拉寧嘟噥道:

“不許再嗜肉如命,不許再吃太多的面食;可你現(xiàn)在整天里嘴里的糖塊總是嚼個沒完。”

“我可不能放著一個好好的胃口什么都不吃,”——阿格拉婭說——“我在家當(dāng)姑娘的時候,胃口比現(xiàn)在還要好呢。”

“我想象得出!你是不是一頓能吃掉一頭牛?”

“一頭牛一頓吃完是不可能的。”——阿格拉婭不急不忙地反駁道。

她很快就入睡了,薩拉寧呢,在這個詭譎的秋夜他是難以成眠了。

薩拉寧輾轉(zhuǎn)反側(cè),折騰了良久。

一個俄羅斯人睡不著覺的時候就肯定是在尋思著什么。薩拉寧正陷入了這種狀態(tài)。這種情形他以前還很少經(jīng)歷過。他是個小衙役,平日里沒有什么事要他考慮那么多,也沒有什么必要去思索。

“肯定是有一些辦法的,”——薩拉寧今兒卻尋思開來——“科學(xué)界每天都有著驚人的發(fā)明,在美國已經(jīng)能給人的鼻子做矯形手術(shù),往臉上移植新皮膚。還能做諸如開顱、割腸、把心臟切開再縫合起來的手術(shù)。難道說就沒有什么辦法或者讓我長高一點,或者使阿格拉婭那肥胖的身子減輕一點?到底有什么秘方呢?到哪里去找到它呢?怎樣去找呢?當(dāng)然,躺著不動那是找不到的。水都不愿往那靜臥不動的大石塊底下流淌的。何況要得到……秘方!也許,那位發(fā)明者他此刻正在街上逛蕩尋找買主呢。要不然,他又會怎么去賣呢?他是絕對不可能在報紙上登廣告的。沿街叫賣——暗中兜售私自炮制的藥方——這倒是極有可能的。一邊逛街,一邊暗暗地向人們推銷什么自產(chǎn)土產(chǎn)。誰要是需要他的秘方,就肯定不會賴在床上消磨時光。”

尋思到這一層,薩拉寧立即起身下床,麻利地穿上衣服,一邊得意洋洋地小聲哼唱起來:“每夜12點……”[2]他不怕吵醒妻子,他知道,阿格拉婭總是睡得很死。

“要像個商人。”——他大聲地說;“要像個男子漢。”——他暗自思忖道。

穿好了衣服,他就走到街上。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心里很輕松,心緒就像一個習(xí)慣于尋覓奇遇的人又面臨著一件新的有趣的事件那樣。

這位與世無爭的、不聲不響地、沒有任何色彩地活過了三分之一世紀的小衙役,突然在自己內(nèi)心感覺出自己是蠻荒沙漠中的一名足智多謀、自由自在的獵手——庫珀或者邁思·里德[3]筆下的英雄。

可是,在他所熟悉的——通往司里的——路上才走了幾步,他就停住腳步,思索起來。究竟該往哪兒走呢?周圍一片寂靜、安寧,街上寧靜得就像那座大廈里的走廊,為了防止意外,為了絕對的安全,這大廈通常是不準(zhǔn)外人與不速之客進入的。大門口,看門人正在打盹。十字路口站著一個警察。路燈還在亮著。人行道上的石條和馬路上的石板還細微地彌散著雨后的潮氣,這是不久前下的雨的痕跡。

薩拉寧想了一會兒,在一種不聲不響的困惑中徑直往前走了幾步,然后向右拐去……

在兩條街交匯的十字路口,借著路燈的光亮,他看到一個人正在向他走來,一種快樂的預(yù)感使他的心抽緊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仿佛是來自中世紀的身影。

色彩鮮艷的長袍,綴有一條寬腰帶。帽子很高,尖頂,飾有黑色花紋。那束用番紅花粉染得紅里透黃的胡子又長又窄。牙齒白得發(fā)亮。眼睛烏黑,目光灼人。腳上穿著一雙便鞋。

“亞美尼亞人!”——薩拉寧好像有什么根據(jù)似的,欣然斷定。

那個亞美尼亞人走到他面前,說道:

“親愛的,這深更半夜的,你在尋覓什么呀?你該回家睡覺或者去找美人兒。要是你愿意,我這就陪你去?”

“不,我的那位美人兒已經(jīng)足夠我對付的了。”——薩拉寧說。

于是,他就把自己的傷心事很信賴地告訴了這個亞美尼亞人。

亞美尼亞人卻呲牙裂嘴破口大笑起來。

“老婆高,丈夫矮,——想接吻,搬梯凳。啊哈,多美妙!”

“這有什么美妙的!”

“跟我走吧,我得幫幫好人。”

他倆在那走廊般靜悄悄的街道上穿行。走了很久,亞美尼亞人在前頭,薩拉寧跟在后。

從一個路燈到另一個路燈,那個亞美尼亞人發(fā)生著奇特的變形。每到暗處他就長高,離開路燈越遠,他就愈發(fā)高大起來。有時會讓人覺得,他的帽子上的尖頂高出了樓群,進入了云層。后來,當(dāng)他向另一個路燈走近時,他就漸漸地變得矮小,到了燈下他又恢復(fù)了原形,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商販。真是怪事,這種現(xiàn)象竟然沒有讓薩拉寧感到驚奇。他在情緒上已然進入一種對他人的信賴狀態(tài)。他是如此信任這個亞美尼亞人,此時此刻就連阿拉伯童話中那些最最有聲有色最讓人動心的奇跡,他都覺得平平常常,就像他這么多年平日里的起居作息一樣枯燥無味,灰蒙蒙一片。

在一幢極普通的、黃色的、共有五層的建筑物的大門口,他們停下了腳步。門口的路燈把靜謐的標(biāo)記照射得一清二楚。薩拉寧發(fā)現(xiàn)這里寫著:

“41號”。

他們走進院子,鉆進這幢建筑物的側(cè)樓,登上樓梯。樓梯半明半暗。亞美尼亞人在一個房門前停下。借助一只路燈昏暗的光線,薩拉寧分辨出房門號:

“43號”。

亞美尼亞人把一只手伸進衣兜里,拿出一個小鈴鐺搖了起來。這種鈴鐺是別墅中使喚仆人用的。它發(fā)出了清脆的銀鈴般的聲音。

房門立即打開了。門后站著一個光著腳板的小男孩。這孩子長得漂亮,膚色黝黑,嘴唇輪廓鮮明。白色的牙齒閃著亮光,他在微笑,不是因為高興,也不是因為有什么好笑。看上去,他總在微笑。這個長相很讓人愉悅的小男孩那對眸子閃爍著淺綠色的光澤,整個人兒顯得很機靈,活像只小貓,同時又影影綽綽,猶如靜謐的夢魘里的一個小幽靈。他看著薩拉寧,微笑著。薩拉寧直覺得渾身發(fā)怵。

他們走進這個走廊。小男孩靈巧地一躬身,關(guān)上門,提著燈,領(lǐng)著他們在走廊里穿行。走了一會兒,小男孩打開了一扇房門,其動作還是那么影影綽綽,臉上還是那樣懸掛著微笑。

他們走進這個房間。這是個古怪的、昏暗的、狹窄的房間。沿墻壁擺滿了柜子,柜子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玻璃瓶與玻璃罐。這些大大小小的瓶罐里面裝著形形色色的液體,散發(fā)著怪異的、刺鼻的、難以名狀的氣味。

亞美尼亞人點上燈,打開一個柜子,在里面翻尋一陣,取出一個小瓶子。這瓶子盛有淺綠色的液體。

“這可是好藥,”他說,“一滴藥和著一杯水,喝下后就會靜靜地入睡而不再醒來。”

“不,我可不要這藥,”薩拉寧懊喪地說,“難道我是為這玩意兒來的嗎!”

“親愛的,”那個亞美尼亞人以令人信服的腔調(diào)說,“那你就去另找個身高相配的老婆吧,這事倒是簡單不過了。”

“不能這樣呀!”——薩拉寧大叫起來。

“好啦,別嚷嚷,”——亞美尼亞人欲擒故縱,“何必要生氣,親愛的,你這不是自尋煩惱嗎。不想要就不要。我再給你想其它的招兒。不過就是太貴了,哎呀呀,真是太貴了。”

說著說著,那個亞美尼亞人蹲下去了,這使他那頎長的身子看上去一下子變得很可笑,他取出一個方形的瓶子。瓶里閃爍著透明的液體。亞美尼亞人悄悄地、帶著神秘的模樣說:

“只要服下一滴,就能使體重去掉一俄磅[4],要是服下40滴——體重就能減輕一普特[5]。一滴——一俄磅,一滴——一盧布。數(shù)數(shù)多少滴,就給多少盧布吧。”

薩拉寧頓時樂得容光煥發(fā)。

“究竟需要多少滴呢?”薩拉寧心中盤算著,“她大概有五普特重的。去掉三普特,妻子就變得嬌小可愛了。這太好啦。”

“那你就給120滴吧。”

“你要的可太多了,那樣減肥會把人弄得很瘦的。”

薩拉寧臉都漲紅了:

“嗨,這已是我自己的事啦。”

亞美尼亞人以探詢的目光看了看薩拉寧,說道:

“數(shù)錢吧。”

薩拉寧掏出了錢包。

“今天贏來的錢都用上了,還得添上點自己的錢。”他心里過了一遍。

這時,亞美尼亞人拿出一個精細的小瓶子,開始往里面滴藥水。

薩拉寧心里突然生出一個疑問:

“120盧布——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他要是騙我怎么辦?”

“這些藥水的確有效嗎?”薩拉寧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我們賣的全是真貨,”老板說,“現(xiàn)在我就可以讓你看一下它的藥性。加斯帕爾!”他呼喚了一聲。

那個光著腳板的小男孩走了進來。他穿一件紅上衣和一條藍短褲。黝黑的腿裸露著,膝蓋以下全露在外,這兩條腿勻稱、漂亮,移動起來又靈巧又敏捷。

亞美尼亞人揮了揮手。加斯帕爾麻利地脫掉衣服,走到桌子跟前。

燭光昏暗地映照著他那裸露的、皮膚呈黃色的身體上,這裸體是那么勻稱、結(jié)實、標(biāo)致、漂亮。燭光凸現(xiàn)出他那一向順從的、隱現(xiàn)著污點因而令人不快的笑容。燭光映襯著那雙黑眼睛底下——眼窩下面的一塊青斑。

亞美尼亞人說:

“要是喝下純藥水——立即就會生效。要是摻上水或者兌入酒,——藥效發(fā)得就比較慢,不是肉眼能覺察出來的。要是稀釋得不正確,——體重的消長會發(fā)生大起大落,不得體。”

他拿過一個窄口的小杯子,往杯里倒進些許液體,遞給加斯帕爾。加斯帕爾像一個被溺愛慣了的孩子得到了一份糖果一樣,先是扮了個鬼瞼,然后一口將杯子喝了個見底,接著把頭往后一仰,伸出像蛇的芯子一般的又長又尖的舌頭,把粘在杯中的甜藥水舔了又舔。——于是,當(dāng)著薩拉寧的面,這孩子就開始變小。只見他直挺挺地站著,瞅著薩拉寧,一邊微笑一邊變小,就像那從復(fù)活節(jié)集市上買回來的洋娃娃,只要放掉里面的空氣,它眼看著馬上就要摔倒。

亞美尼亞人胳膊肘一伸,就把那男孩夾了過來放到桌上。那男孩此時的身量就像一支蠟燭。他搖晃著,扮著怪相。

“他現(xiàn)在被弄成這模樣,往后怎么辦呢?”薩拉寧問。

“親愛的,我們再讓他長大就是了。”亞美尼亞人回答說。

他打開一個柜子,從上層架子上又取出一個形狀又是那么古怪的器皿。里面的液體呈淺綠色。他將液體注入一個只有頂針那么點大的高腳杯中,遞給了加斯帕爾。

加斯帕爾又把這杯子喝了個見底,像第一次一樣。

于是,慢慢地但卻不可扼制地,就像朝浴盆里加水一樣,那光著身子的小男孩變得越來越大。最終,真的恢復(fù)了他原來的身量。

亞美尼亞人說:

“服這藥水時可以和著酒、水、牛奶一塊兒喝下去,你想摻入什么都行,可就是不能與俄羅斯人常喝的克瓦斯[6]一塊兒喝——那樣,你身上的毛發(fā)就會明顯地脫落。”

幾天過去了。

薩拉寧高興得容光煥發(fā)。神秘兮兮地微笑著。

他在等待著機會。

終于等到了。

阿格拉婭訴說她頭痛。

“我這里有藥,”薩拉寧說,“很管用。”

“什么藥都不管用。”阿格拉婭酸溜溜地扮了個鬼臉,說道。

“不,這藥肯定管用。這是我從一個亞美尼亞人那里搞到的。”

他這話說得那么自信,阿格拉婭也相信他的藥的確是從亞美尼亞人那兒搞到的。

“果真?好吧,給我吧。”

他拿來一個小瓶子。

“難喝嗎?”阿格拉婭問。

“這藥水味道可好極了,藥效也極佳。只是有點瀉肚子。”

阿格拉婭做了個鬼臉。

“喝吧,喝吧。”

“可以兌入一點馬德拉葡萄酒嗎?”

“可以。”

“那你陪我喝一點馬德拉葡萄酒吧。”阿格拉婭任著性子說。

薩拉寧斟滿了兩杯馬德拉葡萄酒,然后朝妻子的那杯滴入一份藥液。

“我好像有一點兒發(fā)冷,”阿格拉婭靜悄悄懶洋洋地說,“哪怕裹上頭巾也好。”

薩拉寧跑過去拿頭巾。回來的時候,兩個杯子原封未動。阿格拉婭坐在那里微笑著。

他用頭巾把她的身體裹起來。

“我好像暖和些了,”她說,“還用得著喝嗎?”

“喝,喝!”薩拉寧叫嚷起來,“為了你的健康,干杯。”

他抓起自己的酒杯。夫婦倆都喝了。

她哈哈大笑起來。

“怎么啦?”薩拉寧問。

“我把我倆的酒杯調(diào)了個。這回去瀉肚子的是你啦,而不是我。”

薩拉寧哆嗦了一下,臉色變得蒼白。

“你知道你這是闖下了什么禍嗎?”他絕望地叫嚷起來。

阿格拉婭哈哈大笑著。薩拉寧覺得她的笑聲是那么可憎可惡,那么殘酷無情。

他突然想起亞美尼亞人那里還有復(fù)原藥。他飛快地往亞美尼亞人那里跑去。

“這回人家可是要狠狠勒索一把的!”他提心吊膽地想著。

“錢算什么!全讓這家伙拿去好了,只要讓我解脫出來就行,別讓這藥液在我體內(nèi)發(fā)生可怕的作用就好。”

顯然,厄運還是降到了薩拉寧的頭上。

亞美尼亞人住的那套房間門上掛著鎖。薩拉寧絕望地抓起門鈴。不可遏止的源于本能的希冀弄得他焦躁不安。他絕望地按著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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