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微的希望
曼城發生三十年來最嚴重的暴亂,市中心遭遇搶劫者破壞。打劫者中年齡最小的僅為九歲。數百名年輕人和“野”孩子擁上大街,打砸玻璃,偷盜衣物、手機和珠寶。商店與垃圾筒被焚。警察疲于奔命,在全城貓捉老鼠般追趕搶劫團伙。警方高層昨日坦承,動亂的規模使其“難以招架”,已向鄰近警力發出增援請求。
《每日郵報》
1.
我們生活在怎樣的國家?這里的普通人是什么模樣?我們對此應該感到恐懼還是安心,驕傲還是羞恥?
首先要承認的是,我們不能單憑自己的經驗來回答這些問題。要了解一個國家實非易事。就算是最小的國家,其人口規模也不容小視,而一個人再好交際,有生之年也只能認識其中一小部分。此外,便于公民認識交往的大型公共場所也為數不多。我們通常不會在購物中心交新朋友,或在電影院里洞察我們的同類。這在過去興許還容易些。例如在古代雅典,由于氣候宜人、市中心小而聚氣,又擁有民主交際的文化(至少對部分市民而言),那里的居民總有層出不窮的機會去體驗社會的脈動。但今天的我們卻沒這個福分。我們的城市太大,天氣太多變,民主制度太迂回,而且住家又太分散。
因此,我們只能用間接的方式,依靠想象而非實際體驗來形成對社會的印象,并且還需借助兩種工具的大力幫助。
2.
第一種工具是建筑。一個國家的街道、房屋、辦公樓和公園的外觀,共同表現了當年設計這些建筑、如今棲身這些建筑的人的精神肖像。
如果想要了解現代荷蘭的性格,并且恰好在阿姆斯特丹的東碼頭溜達,你也許可以單就建筑得出結論,認為荷蘭人是個有前瞻力、好玩樂、愛和平、重家庭的民族,你可能會想去深入認識荷蘭人,覺得他們的存在似乎讓人感到希望和安心。
再來比較下另一群建筑——位于倫敦北伍爾維奇的棧橋水岸改造項目。在這里,映入眼簾的是一幢幢沾滿水銹、到處開裂的混凝土爛尾樓,讓人感到四面楚歌,仿佛若想在這里解決爭論,最佳方式莫過于叫囂和暴力。歡笑和純真似乎在此顯得違和。
當然,我們并不一定需要遵循這些建筑的提示。也許我們會在阿姆斯特丹的碼頭感覺憤怒沮喪,而在棧橋水岸感覺唯我獨尊,只是這種可能性不大罷了。
3.
第二種讓我們了解他人性格的工具,當然就是新聞。是新聞讓我們得以認識生活中沒有機會認識的人,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通過新聞中的報道和評論,對自己所生活的國家形成特定的印象。


“其他人”帶給我們的反差想象:阿姆斯特丹碼頭(上),倫敦碼頭(下)
因此,當我們追隨每日新聞時,一定會從中了解到,最黑暗的事實或許就發生在身邊:
母親疑似將四歲小兒活活餓死
賣淫集團受害者企圖報警,遭到恐嚇,聲稱將割臉并砍掉她嬰兒的頭
男子將妻子鎖在地下室并用狗鏈鞭打
五十一歲女信徒使用防凍劑殺死恨之入骨的丈夫和蛆蟲不如的兒子,繼而再毒死其失業的女兒
工廠工人在采摘水果時性侵兩名十三歲少女
飛行員因感覺被羞辱,痛毆富婆妻子致死
由于醫生之間“災難性地”缺乏溝通,幼童因失血過多喪命醫院
男子試圖用砍肉刀剁下前女友雙手
《每日郵報》
4.
這些報道對我們的影響可能比想象的更嚴重。每天會有數百萬讀者看到這樣的消息,對他們來說,這類新聞比大多數小說和某些朋友來得更有趣。在我們的大腦還沒打算開門迎客之前,新聞就溜進來涂抹我們對陌生人的看法。讀完這樣的報道之后,很多事情都會因此變得更加困難。
我們會因此變得悲觀:
英國經濟面臨三重災難
我們會因此害怕坐出租車:
強奸案法官警告,女性乘坐出租車欠安全
也害怕乘火車:
流浪漢在月臺推擠八十四歲老嫗致死
還會擔心生?。?/p>
“史上最致命”的新型流感病毒殺死三分之一感染者
但是更害怕上醫院:
三十九歲病人因八小時缺水且“無人問津”而喪命
我們會渴望青春再現:
女歌手麥莉·賽勒斯身穿白色緊身熱褲、腳蹬黑色長靴,熱辣現身晨間電視節目
卻不免失去了對純真的信心:
教師向十六歲學生提供大麻并與之發生八次性關系
我們開始擔心自己的身材:
女星科洛·塞維妮著字母短褲秀長腿出席《女子監獄》首映
并且也知道垂老時,人們將怎樣評判我們:
梅格·瑞恩的臉到底怎么了?
我們還在擔心鳥的問題:
死鳥驚現袋裝生菜;令顧客大驚失色
以及昆蟲:
婦女在袋裝蔬菜里發現活生生的巨型埃及螞蚱
我們因此痛恨政客:
歐盟領導人堅稱布魯塞爾預算已無節省空間,卻在午宴時狂飲一百二十英鎊一瓶的酒
但是對普通人也沒抱什么希望:
坐輪椅的五十九歲平權顧問因企圖在旅店性侵五歲女童及其母親而被判入獄
我們因此對男人抱有恐懼:
男子在與女友爭吵后狂甩十一月齡兒子并將其摔地致死
但對女人也同樣害怕:
四十三歲的母親因與女兒的十四歲男友通奸被捕
我們會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多么平淡:
超模凱特·莫斯、“黑珍珠”納奧米·坎貝爾與格蕾絲·瓊斯在眾星云集的畫廊慶典后狂歡至凌晨五點
且自己的愛情也乏善可陳:
就像蜜月永不結束:凱拉·奈特莉與丈夫深情相擁
我們似乎沒有理由對人類感到絕望:
七歲蘇瑞·克魯斯推出個人時裝品牌
《每日郵報》
5.
要是問,為什么新聞要告訴我們這些事,弄得我們抓狂不已,新聞會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們別無選擇,因為告知“真相”乃新聞責任所在。一個國家會發生什么事,可不是新聞可以決定的。這些報道都非憑空捏造:確有父親殺死十一個月大的兒子;坐輪椅的平權顧問確實試圖在旅店與五歲女童以及母親發生關系。讓公眾遠離這些嚴肅的基本現象,就是新聞的失職。記者必須坦誠和冷靜地分享這個國家的真相,就像醫生向病人告知難以接受的診斷結果。
6.
然而,事實并非完全如此。任何國家在任何時候,就圍繞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都會有各種相互矛盾的證據。有些戀童癖殺手會很活躍,但同時也會有千萬民眾反對虐待兒童。有些人會將砍刀揮向不忠的伴侶,但大多數人遇此,不過是眼淚汪汪地得過且過。有些居民會被經濟困境擊垮,但也有很多人在捉襟見肘時仍然保持樂觀。有些人會在大街上發泄,打砸商店櫥窗搶奪烈酒,但大多數人更喜愛在花園里修剪枝條,或在廚房里打掃衛生。少數人會香車華服夜夜笙歌,但更多人懂得淡然享受平凡生活的趣味、尊嚴和自由。年老色衰固然令人不安,但是要展示自己的才華、博取他人的賞識,也并非只有秀大腿一條路。
奇怪的是,生活中比較光明的一面卻從未能躋身新聞。有太多的新聞標題雖然真實無虛,卻絕無可能獲得發表:
八十七歲祖母在十五歲路人的幫助下登上火車站三層樓梯
教師克制住對年輕學生的情感
男子經過短暫反省放棄殺妻沖動
六千五百萬國民安度整日,既未殺人也未打人
所謂的“真相”還有許多個不同的版本,所以當談及一個國家時,我們無法認為每天只有一例事件發生,以為只要新聞機構態度堅定,就定能將事實真相捉拿。新聞也許會自詡為真相的權威,也許會聲稱找到了正在發生事件的真實答案——盡管這個問題根本就不可能有答案。就記錄現實而言,這種包羅萬象的本事也并非新聞所具備。新聞所做的,不過是通過自己的選擇,將某些報道置于聚光燈下,而將另一些報道淡出視線,從而塑造出選擇性的事實。
此間凝聚了一股巨大且未被察覺的力量:拼湊一國公民對彼此印象的能力;操縱我們對“他人”看法的能力;在我們的想象中塑造一個國家的能力。
這種力量極其強大,因為新聞部署的選題終究會產生強大的自決影響。如果新聞日復一日地告知我們,周遭眾多同胞都瘋狂且暴力,則我們每次外出時肯定會覺得心驚膽戰。如果新聞潛移默化地給我們洗腦,灌輸金錢和地位的重要性超越一切,則我們就會對平凡生活感到羞恥。如果新聞暗示所有政客都滿嘴謊言,我們就會默默地舍棄理想和純真,并對政客的每一項計劃和聲明都嗤之以鼻。如果我們被告知經濟狀況是人生成就的最高指標,而蕭條至少會延續十年,那我們恐怕就再也無法打起精神面對現實。
7.
在對周遭的四面楚歌感到絕望之前,我們應該記得,新聞到頭來不過是針對眼下事件的一面之詞,既不多,也不少。
我們的國家并不只有一雙被砍斷的手掌,一個被分尸的祖母,三個死于地下室的女孩,一位陷入緋聞的部長,數以萬億計的債務,火車站的雙人自殺,海濱公路的五車致命追尾。
我們的國家也是此刻教堂尖頂那朵無人問津的浮云,拿著注射器溫柔貼近病人胳膊的醫生,灌木籬笆下的肥胖田鼠,敲打白煮蛋殼的孩子和一旁滿眼慈愛的母親,膽大心細巡視海岸線的核潛艇,研制出首個新型引擎樣本的工廠,以及雖遭百般挑釁卻仍能保持克制和寬容的伴侶。
這些同樣也是現實。新聞中展示給我們的國家,并非全然就是我們置身其中的國家。
8.
為什么新聞機構如此關注黑暗面?為什么在傳遞消息時,要嚴苛如斯,希望如渺?也許新聞機構覺得,大眾的骨子里有點太過天真,坐井觀天又沾沾自喜,所以迫切需要得到負面現實的教育,以校準他們對別人的期望,并盡可能采取防御措施。這項假定是,倘若沒有新聞提供負面真相,國家可能就會陷入粉飾太平、夜郎自大的危境。
姑且不談背后的邏輯,這個論點至少就新聞機構應該如何策劃新聞內容提出了建議。面對無數可供報道的素材,新聞機構揀選的事件,應該響應國家最迫切的需求。什么是國家在當下最需要聆聽以取長補短的聲音?這應該是揀選新聞素材時的決定因素。
今天的新聞機構對這種邏輯并不陌生。令人困惑的部分,是新聞機構對國家需求的判斷。大多數國家其實并未對其境況過于樂觀、自信或希望飽滿,而是恰恰懷有相反的態度。媒體的報道雖然隱含了對國家問題的診斷,但這些問題背后的原因,卻并非媒體目前所暗示的那些??浯蟮目謶帧⒔箲]和憂郁,讓許多國家斷送了自己的機會。對于自身連篇累牘的問題,這些國家心知肚明,但又覺得無能為力、無法化解。面對經濟衰退、關系破裂、問題少年、身份焦慮、身體衰弱和經濟毀滅,出路究竟在哪里?這些國家并不明了。
新聞在此間背負著一項任務:不僅需要把社會最嚴重的問題告訴我們,偶爾也需要培育和引導自豪、堅毅的情緒和燃起希望的能力。引起國家衰落的不只是過度樂觀,媒體所造成的臨床抑郁癥亦是成因之一。
9.
建筑可以充當有用的實例,告訴我們:其實偶爾展現正面能量,也有其正當作用。承擔設計2012年倫敦奧運會自行車館(距離北伍爾維奇不足一英里)的團隊,雖然對英國的很多問題深有體會,如階級差異、經濟不平等、教育缺陷和住房短缺、離婚率攀升和禮儀道德退化,但從事這項設計時,他們決定暫且不去糾結上述問題。
相反,他們選擇設計的建筑物充分表現出謙恭有禮、現代化、階級和諧、自然交融。他們希望通過這座用玻璃、鋼鐵和北美紅雪松建成的自行車館,讓上述特質在全國上下得到更徹底的彰顯。整幢建筑堪比一篇溢美之詞,稱頌英國擁有這些令人稱羨的特質,盡管實際上,這些特質在英國不過是處于萌芽或隱約的狀態。
我們習慣于將溢美之詞視為感情用事或危險的信號,認為這是對事實的背離。但是,這種看法其實低估了現實的可塑性。一個小孩如果因為初次的善舉(例如與鄰居小孩分享玩具)而得到表揚,并被贊可愛,那么他會因此受到引領,超越之前實際上是偶爾為之的舉動,繼而真正地成長為被贊揚的那種人。
建筑誠然如此,新聞異曲同工。除了慣常于聚焦災難和邪惡之外,新聞在某些時候也應發揮另一項重要功能——提煉與濃縮些微希望,以幫助國家在艱難中披荊斬棘、開創未來。在揭露社會惡行、攻擊現存缺陷的同時,新聞也不應忘記:構建美好、寬容和健全的社會愿景也同樣重要,惟其如此,才能喚出人們為之奉獻的意愿。

這或許(也)是英國的“其他人”所期盼成為的模樣: 奧運會自行車室內賽車場的示意圖,倫敦,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