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乏味與困惑
試行福利方案遭遇租戶欠租激增
議會《墮胎法》修改提案未獲通過
多管齊下的措施致力于恢復經濟平穩
歐洲人權法院達成移民裁定
議會支出“欠透明”
委員會將槍支權利條款入法
抗稅團體領導保守勢力
休會決定遭遇上訴
悉尼男子因食人和亂倫遭指控
1.
天剛蒙蒙亮。人尚未起身,手就伸向了電子屏,朝著新聞摸索而去。馬上就得晨浴,然后手忙腳亂地開始新的一天,但還是可以見縫插針地瞄上一眼。
遺憾的是,今天的新聞乏善可陳。入眼的第一條標題有點令人不解——“試行福利方案遭遇租戶欠租激增”——管它呢,點開看看,說不定奧妙在其中。
數據顯示,直接向租戶發放住房福利的某政府試行項目,遭遇大量租戶拖欠租金。某地區預計,如果新政覆蓋轄區內所有租戶,損失總計將高達1400萬英鎊。在這個醞釀中的“統一福利”計劃里,其中一項關鍵制度就是將住房補助金直接發放給租戶,而不是房東。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聲稱,該試驗有助于其確保該方案在全國的有效實施。
看完了仍然一頭霧水。政府決定改變對最貧困人群的住房補貼方式,這顯然是件重要的事情;這家正派的新聞機構也花費了時間和財力來向公眾介紹該方案的細節,但是要想對此產生真切的關注卻并不容易。
這絲毫不足為奇。我們經??吹剿坪躅H為重要的新聞標題,私下里卻覺得那則新聞事不關己。閱讀現代民主國家的新聞機構出品的所謂“嚴肅”政治報道時,最常見的兩種反應就是乏味和困惑,這也是最令人羞恥,因而被竭力隱藏的兩種感受。
沿著新聞提要看下去,有一則澳大利亞亂倫食人案,卻一下子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也許在內心深處,我們就是這樣膚淺和不負責任的公民。
2.
但是,先別太過苛責自己,假設在同樣的情形下,我們看到的新聞標題是:“俄羅斯男子咨詢律師”,后面跟著這樣的報道:
房間里等著六個人,其中三個婦女分別是老婦、少婦、商販太太;另外三個男子分別是戴戒指的德國銀行家、蓄胡子的商人,還有個身著制服、脖掛勛章的官員,看起來情緒不佳。兩名文員坐在桌前書寫,筆尖沙沙作響。寫字桌上的文具十分精美,惹得(對于文具卡列寧可是行家)他不停打量。其中一名文員坐在椅子上,朝卡列寧一瞪眼,不悅地問:“什么事?”“我有事想請教律師。”
假設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并期待讀者就此產生濃厚興趣、迫切想知道后續發展,雖然不確定到底還會不會有“下文”。也許要再過好幾周,這個令人疲倦的故事才能又續上十數行。
在這樣的情形下,很難想象我們會對《安娜·卡列尼娜》產生真切的興趣,然而,從一則冗長敘事中隨意摘抄幾個片段塞給讀者,再將他們迅速拉開,且不提供任何事件發生發展的背景闡述,正是當今社會許多最重要的新聞報道的講述方式,不論主題是競選、預算談判、外事政策提議,或是國家福利制度的變革。也難怪我們會覺得乏味。
3.
我們湊得實在太近了。以美術為比喻,這種新聞報道就好比讓我們隔著一兩厘米的距離欣賞一幅油畫,入眼只見模糊不清的藍紫色,上面零亂分布著邊緣染白的幾處黑色線條。以這種近距離觀察,我們真說不清畫中究竟是木星的表面,還是皮膚的淤青,或是某種史前生物的足跡化石——而且聽起來都不怎么迷人。而實際上,我們凝視的也許正是西方藝術中最具心靈震懾力的肖像畫:提香的《吉羅拉莫肖像》之局部,只不過距離出了問題——因為你必須至少離畫一米,才能領略到這件大師作品的種種趣味。
4.
對于人類而言,乏味是一種全新的挑戰和負擔。在過往歷史中的大部分階段,基本就沒出現過讓人乏味的新聞。信息曾經是少數神秘的權貴統治階層的專屬,總共只有國王、大臣、軍隊統帥和貿易部門的上層才能接觸到。

與我何干?

提香,《吉羅拉莫肖像》,約1510年
而如今,新聞已飛入尋常百姓家,但好奇心的車輪卻常常面臨在數據泥潭里空轉的風險。這感覺就像是每天早餐前,總有個憂心忡忡的公務員帶著公文包沖進來找我們,包里塞著一堆眼花繚亂、到頭來又讓人筋疲力盡的爛事:“五家醫院預計在月末超出它們的信用額度”,“央行對于自身債券市場募集資金的能力感到憂慮”,“一艘中國軍艦剛剛駛離大陸前往越南”,“ 加拿大總理將于明日來赴晚宴”。
對此,我們該作如是觀?該如何在大腦中安置這些信息?
5.
新聞機構羞于向我們承認,其每天交付給大家的不過是故事的只鱗片爪,要想看清廬山真面目,往往只能等待數月,甚至數年。所以明智的做法是等待連綴成篇后,以整體事件為單元來了解,而不是聽取零碎片段。對此,新聞機構如鐵板一塊地發出暗示:在眼下抓取一點話題的皮毛,永遠要比假以時日等待更可靠和全面的情況來得好。
鑒于這種做法可能造成讀者的困惑,此時最迫切需要的,乃是良好的標示。配上“俄羅斯男子咨詢律師”這樣的標題,就算是《安娜·卡列尼娜》這樣震撼的小說,其片段也讀來乏味。然而,如果我們知道正在閱讀的文字雖略顯平淡,但卻是取自某部偉大的長篇巨著,而全書探討的乃是婚姻的悲劇性,尤其是冒險的渴望與家庭生活、社會規范之間的緊張關系,我們在等待后續章節時,興許就多了幾分興奮。
我們需要新聞機構給出提示,告訴我們如何將割裂的報道納入更宏大的主題,從而生發真誠的興趣。無論是什么信息,要對之產生興趣,就必須予以“定位”,也就是將該信息與我們之前業已知曉的事務相關聯。不妨將人腦中的某一部分看做一座圖書館,其中分門別類地存放著各類信息。我們日常聽到的大多數事務都明確標示了其應歸屬的門類,于是即刻被大腦下意識地歸檔:緋聞故事進入早已滿荷的《男女關系大全》,某位首席執行官的突然下崗插入《工作和地位》,以積累對該主題的理解。
但是,隨著新聞報道的內容變得越來越古怪和瑣碎,歸類工作也變得日益艱難。我們通常所說的“感覺乏味”其實是指大腦出于自我保護的反射,將不知如何歸檔的信息予以逐出的過程。舉例而言,面對“一群中國官員訪問阿富汗,并在巴達赫尚省討論邊境安全”,或者“某左翼智庫鼓吹降低制藥業納稅標準”這樣的新聞,我們恐怕有點不知該如何歸檔。此時,我們或許就需要幫助,來將這些信息孤兒護送到信息大家庭,以建立身世紐帶。
新聞機構理應承擔圖書館員的部分工作,讓大家約略知道,個別事件歸屬于何種宏大的主題。某外地城鎮周六晚上的毀壞公物案件(“貝德福德公交車站被年輕人涂鴉”),單獨看來并無引人注目之處,但如果納入名為“在缺少宗教援手的自由世俗社會樹立道德行為的困境”之系列劇,就會變得表情生動。同理,一則講述剛果民主共和國政府腐敗案(剛果民主共和國被曝回扣指控)的報道,個別看來可能令人費解,但是如果能加上揭示大背景的宏觀標題:“西方概念中的國家與非洲觀念里的部落之間的沖突”,就會變得面目清晰。
加上恰當的標示后,就算是政府住房福利體制改革這種乏味的報道也不至遭遇淹沒。事實上,這篇文章的標題——“試行福利方案遭遇租戶欠租激增”—— 根本就不是這起新聞事件的焦點所在,就像《安娜·卡列尼娜》的焦點也不是關于俄羅斯男子咨詢律師。這起新聞事件的重點在于,現代國家如何不斷探索援助最貧困人群的最佳方式,歸屬于討論了上百年的議題:“福利到底是提供了尊嚴和支持,還是默默促成恥辱的依附關系”。因此,這則新聞片段也許可以被安放到名為“補貼對人品的影響”、“援助心理學”,或“窮人的責任”這樣更為朗朗上口的章回體敘事中。
6.
可惜的是,許多新聞機構都存在著一種打消受眾興趣的偏見,認為最能成就新聞聲望的,乃是以冷靜中立的方式陳述“事實”。例如,CNN的口號是“給您帶來事實”;荷蘭的《新鹿特丹商報》強調其“傳遞事實而非觀點”;bbc則自詡為“全世界最可靠的事實來源”。
問題是,當今時代已經不缺少可靠的事實。重點不在于提供更多事實,而是如何處置手頭的事實。每天,新聞都像是在開閘放洪:標準普爾正在評估各國的信貸評級,政府開支法案獲得延期,劃分選區的提案被提交給委員會,天然氣管道計劃已經開始醞釀。但所有這些事實到底意味著什么?與政治生活的核心問題又有什么關聯?能夠幫助我們了解些什么?
事實的對立面是偏見。在嚴肅新聞單元,偏見的名聲極惡,與惡意構陷、謊言欺騙、剝奪受眾獨立思考自由的集權行為相當。
然而,對于偏見我們或許應該大度一些。就其純粹狀態而言,偏見不過是對人類社會的運作與繁榮的一種觀點,并由此為出發點對各個事件予以邏輯一致的評估。偏見就像掠過事實的一枚鏡片,旨在將眼前的事物看得更清楚。偏見致力于解釋事件的真相,并引入一整套用來評判想法和事件的價值觀,因此,對偏見采取避之不及的方法似乎有點小題大做。我們的任務應該是去尋得方法,以便采用其中較為可靠和有益的部分。
雖然我們對于偏見一詞的理解常常受限于某些左翼或右翼的極端言行,但其實偏見就和人生觀一樣千姿百態,因而為我們提供了大量可供觀察世界的有益鏡片。例如,我們可以按照惠特曼或奧斯汀、狄更斯或佛陀的特有角度去解讀新聞。我們也可以想象某個帶有精神分析偏好的新聞媒體,會把焦點放在阿以沖突中雙方的愧疚與嫉妒,敏于察覺政治辯論中的心理投射,懷疑經濟萎縮0~1%即導致全國陷入“蕭條”的說法,或者經濟增長1~3%就認為幸福必將到來的觀點。
新聞機構值得稱道的殊榮,不應該是簡單收集事實的能力,而是明智地運用偏見、從事實中梳理相關性的技能。
7.
現代政治的核心是個宏偉而壯麗的理念,即每個公民都在用以小見大的方式擔任自己國家的主人翁。要實現這個諾言,新聞扮演的角色至關重要,因為只有通過這個渠道,我們才能觀察國家領導人,從而評判其治國能力,并形成我們應對當今最迫切的經濟及社會挑戰的立場。新聞機構不是民主的附帶產物,而是民主制度的保證人。
然而悲哀的是,就協調、萃取和治愈等方面的表現而言,當今的新聞顯然力不從心。我們所面臨的危險在于,不斷變化的新聞議程將大家搞得無所適從,最終無法形成任何政治立場。眾多令人憤慨的暴行逆施,哪一樁和我們真正相關?幾小時前讓我們興奮如同打雞血的新聞,其實質到底是什么?也許真答不上來。一旦社會達到空前的復雜階段,我們就急不可耐地希望所有重要議題都能被大力壓縮。面對新聞拋出的宏大議題,相形之下,個人能動性顯得不值一提和違反直覺。和新聞的遭遇與其說讓我們感受到影響政治進程的可能性,不如說讓我們在面對混亂不堪且無法改善的宇宙時,感受到自身的人微言輕。
8.
黑格爾認為,“新聞如今占據的權力地位,至少等同于信仰曾經享有的位置”。這一論點,忽略了這兩種知識領域的重要差異,即宗教一直以來都對人類持續關注能力的缺陷極為敏感,雖然宗教和新聞一樣,都想把重要事務日復一日地告訴我們,但和新聞不同的是,宗教明白,要是一次性說得太多,而且凡事只說一遍,那我們就什么也記不住,繼而什么也做不了。
因此,宗教精心地留著口糧每天喂一點,帶領我們耐心地明白若干事務,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重復和排練是各大宗教信仰的關鍵教學法。這些宗教知道,以倉促和興奮的方式說理毫無意義。因此會安排我們在肅穆場所端坐,安撫我們的心智,然后用莊嚴的口氣不慌不忙地說法。并且懂得,隔上數日或數周必須進行復習,如此我們才有可能被感化,從而改變所思所為。
9.
我們很容易認為,民主政治的真正敵人一定是凌厲的新聞審查制度,因此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應該是文明的天然盟友。
然而,現代世界卻讓我們發現,要削弱人民的政治意愿,有些力量遠比新聞審查更具危害,也更加憤世嫉俗,那就是——以足夠紊亂、零碎和割裂的方式講述事件,讓多數人對政治感到困惑、乏味和分神,以至當面對最重要的議題時,都沒有了持續關注的能力,無法摸清來龍去脈。
當代的獨裁者如果想要鞏固權力,完全不必費力去做下達禁令這樣惡名在外的事,只消確保新聞機構源源不斷地播出各種沒頭沒尾的簡報,只要數量龐大,不做解釋,時時變更議題,讓人渾然不覺不久前十萬火急的某件事與眼下另一件事之間的關聯,再間或穿插一些重口味的殺人犯和影視明星軼聞,就大功告成。要削弱大多數人對政治現實的把握,或者打消他們改變情勢的決心,這樣做就足矣。完全沒有動用新聞禁令的必要。只需依靠新聞洪水,就能將現狀高枕無憂地維持下去。
當民眾普遍覺得政治新聞乏味,這就不是一件小事;因為當新聞無法通過其陳述技巧來抓取大眾的好奇心和注意力,社會就無法克服自身的困境,從而無法調動民意,以引領社會變革與改良。
但是,解決辦法卻不是簡單地脅迫人民消費更多的“嚴肅”新聞,而是推動所謂的嚴肅新聞媒體學會用吸引受眾的方式呈現重要信息。我們常常想當然地認為嚴肅的話題必定是,也理應是——有點乏味。此間的挑戰在于超越目前的二分法:一派新聞媒體內容扎實但表達沉悶,而另一派新聞媒體嘩眾取寵且不負責任。
在未來,理想的新聞機構會認真擔當抽絲剝繭和深入淺出的重任,惟其如此,福利補助的報道和澳洲亂倫食人的報道才會(幾乎)同樣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