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銀河獎征文(特別贊助:微像文化 閱文集團)(1)
- 科幻世界(2017年12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51字
- 2018-02-07 14:14:33
【塵泥之別】
文/海杰
某一扇門你已經永遠關上
也有一面鏡子徒勞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開了遠方
——博爾赫斯《邊界》
三年前,在一陣人工智能浪潮的沖刷下,我再次下了崗。說實話,這年頭,像我這般毫無一技之長,只不過讀過幾本書,肚子里多了些故事的人,真是什么也干不好。不得不承認,有些人腦子天生就學不好理工科,而我正屬于其中,因此高大上的職業今生與我無緣。技術進步就像旋風在刮,所謂的人工智能,壓得我們這些人簡直透不過氣來。各行各業都是如此,職業門檻在那些金屬腦袋面前簡直不堪一擊,而它們又表現得像無所不能、任勞任怨的奴隸,于是在整個世界兩難之際,一位偉人做出結論,“人是多么寶貴的資源,你們竟然只用來算賬和打字?”
深思熟慮后,憑著侍弄花草的些許經驗,我順利通過南山公墓的招聘,成了一名守墓人。當保安的朋友覺得我這是消極遁世,那顯然誤解了我。是的,我確實身心俱疲,不愿再反復折騰,參與這場反復潰敗和收編的游戲,所以決定在此消磨余生。至少,我覺得活人可以用機器來看護,而死人則不行,用一堆鋼鐵向死去的人獻上鮮花,那是下一個文明該做的事情。
總體而言,這里工作環境令人滿意,寧靜的山谷草地,清新的空氣,沒有高聳的墳堆和磷火,也沒有松濤可怕的嗚咽,月色下也可悠然散步,前提是你沒有胡思亂想。干的活也很輕松,每天繞著巡查幾圈,修剪墓地的草坪,清除墓碑上的鳥糞和蝸牛,偶爾停下來發發呆,或者無趣地端詳墓碑上的照片和銘文,猜測主人生平所為,何故而歿。或者掃視四方,審視一片整整齊齊的方格,思量它們的主人彼此素昧平生,毫無交集,可如今緊密相依,似乎同為某個目標所吸引而來,而命運在開端之時便為其預定了一塊方寸之地。墓碑朝向一致、排列整齊,它們凝視太陽東升西落,用搖擺的影子劃出弧線,像是服從了某種深奧的秩序,向生命的源頭展開回憶。
除了預定葬禮和節假日外,兩扇黑黝黝的鐵皮大門始終緊閉,只留左側一道小門供來客到訪。但說實話——我的前任也這樣說,如今選擇入土為安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除了這副皮囊越來越經用之外,處理它的方式也日益花樣繁多:有的發射到了太空,作為衛星環繞地球;有的燒成灰之后,做成鉆石戴在親人手上;還有的冷凍在罐子里留著來日復活的念想等等。很多人會在正當盛年時深思熟慮,立下遺囑,把畢生拼死拼活攢下的那些家當,無論多寡,安排得斤斤計較,卻極少有人能在身前計劃周詳,為生命結束后留下的這具肉體——最后唯一屬于自己名下的物件——安排個出路,就像終點下車后留在座位上的垃圾,都覺得自有人會處理。
我們的繼承者,一般來說會留下我們那些值錢的物件,同時也負責處理遺留的不值錢的垃圾,通常是焚毀,這可能是人類從大自然觀察到的第一種徹底消除存在的方式,所以當主人已死,燒毀附屬他而存在的東西,便是將他們重新歸于一個子集。很多安排都是慣例,大部分民族以入土為安,近水而居的民族則流行水葬。生命從何而來,便歸何而去,從遠古時期開始,人類為死亡發明了一整套定義,包括犧牲和殉葬,地獄和天堂。如今信仰已經崩滅,但我們心理還留著信仰時代之前的痕跡——萬物有靈。燒毀身體代表死者人世關系的終結,而那一捧余燼則又代表剩余的精神之靈。
這一點上,人類的矛盾性又充分體現,拋開很大一部分人都怕灼痛的感覺不算,據我所知,墓地的價格是跟著陽光和地勢有關,但問題是并非每個人都喜歡陽光和山頂,總有性格孤僻的人,如今幾步方圓塞滿八九個鄰居,可有些人就喜歡宅在家里,根本就不愛郊外的山風和鳥語。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門鈴響了。陵園都快關門了,這個時候一般是不會來人的,而我通常也會提前半個小時在門口掛上提示牌,表明現在只出不進,而這個時候還要進來的人,十有八九是歐陽先生。
歐陽先生是個怪人,但很和氣,我對他的印象不錯,為他破例也不是一天兩天。
我打開了門,沒錯,門口站著的果然是他。歐陽先生約莫四十出頭,身材壯碩,靠近時能感覺到溢出的旺盛活力,但他的眼神總有一股悲傷凝結的滄桑,好像永遠都化不開。
半年前,三月份的時候,他第一次來,我遠遠看見他手捧壽盒,走在最前面,因為陪同才寥寥幾個人,所以我略作側目。除了人少之外,那場葬禮也很奇怪:事后我留意過,新樹的墓碑上除了名字之外,其余都是空白,而且葬禮結束得比較匆忙,氣氛也看不出有多悲傷,前后一直沒聽見什么哭聲,總之應付的跡象很明顯。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下午他又過來了,在墓前待了整個下午,直到我反復催促,他才離去。
之后他每過兩三天就會來一次,從沒帶來過一朵花,但我能明白,這才是真正的悲傷。悼念之痛瞞不過一個守墓人的眼神,我見過很多在下葬時哭得昏天暗地的孝男孝女,也有豪擲百萬買上風上水風光大葬的名門大戶,但儀式就是儀式,生活就是生活。因此我對他這樣的人心生敬意,從此也對他開了方便之門,告訴他想什么時候來都可以。
我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印證了我的猜測,他看上去又消瘦了一些,而憔悴的影子在他的眉間依然未見消散。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真不好意思,又來麻煩你了。”他一見面還是客套話。
我擺了擺手,說了句,“別客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他點了點頭以示謝意,然后向著遠處走去。
盡管我很好奇,但我從未想過刻意跟他攀談,包括打探他為何頻繁造訪這里。每個人都有獨屬自己的傷心方式,這些都屬于隱私范圍,再說知道了對我又有什么意義?既帶不來快樂,也分擔不了悲傷。
他走得不快,腳步沉重,起地很低,仿佛綁著沉重的繩索,這條繩索緊緊拉著他,一步步把他拽向那新立的墓碑。很多次我看到他站在碑前一動不動,埋頭思索,幾乎是要跟墓中的亡靈交換魂魄。
或許是一位不肖子孫來祈求寬恕,我想到這里,心中一陣刺痛,聯想到自己一事無成,若換了自己在他的位置,怕是多半連來第二次的勇氣都沒有。有時我又不乏惡意地猜測,他多半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氣死了他父親或者干脆是個弒父的禽獸之類……
當我送走最后一批訪客后,開始例行巡邏。深秋的傍晚來得很早,特別是郊外的山谷里,陽光已經被遮去一半。出于隱私,我遠遠地繞他而過,他此刻正坐在墓前。憑經驗,我感覺他正在說話。
等我巡視完畢,整個谷底已完全被陰影充塞,擠出的陽光正加速向上攀去。
我回到小屋,漫不經心地坐進了按摩椅,順便打起了盹。按照以往的經驗,再過一會兒他就要離開了,門禁的遙控器躺在我右邊茶幾上,當他走過來把我叫醒時,就要準備晚飯了。
但我是被一陣冷風吹醒的,睜開眼幾乎一片黑,按摩椅早就停止了工作,門還是開著。我看了看門外,起霧了,除了隱約的乳色,一片空無。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激靈,果不其然,遙控器還在原地沒動,那就意味著歐陽先生還沒有離開。
幾個念頭在我心里快速閃過,我趕忙拿起手機和強光手電筒,沖了出去,同時心中懊悔不已:那家伙可千萬別在這里尋短見啊!
大霧就像從山頂瀉下一般,在手電筒的強光下,顯出了流動的紋路,光柱在前面徒勞閃耀著一片反光,除了腳下的臺階再也看不清他物。我憑著記憶小跑著,在反光之外,一座座墓碑于氤氳中顯現黑影,就像套上一層外殼而變大,木然地從我身邊扭曲而過,我的心怦怦跳得厲害。
突然前方也傳來閃光,我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緊接著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我一晃手電照了過去,那腳步加快了節奏,一條身影從夜霧中踏了出來。
一路上我強忍著的惶恐,如今看到他安然無恙,已化成了滿腔的怒氣,我打算出口訓斥,然而看到他那悲傷又略帶歉意的眼神,心里又軟了下來,于是把頭一扭,粗聲道:“都幾點了,你還沒走啊?”
他連說了幾聲對不起。然后跟在我后面,用手機照著路,緊走快走,我們就這樣一路回到了小屋。
他正準備往大門口走去,我叫住了他。
“別走了,下山的路都被霧封死了,現在開車太危險。”
“不礙事的,我慢點兒開就是了。”
“那可不成,出了事故我可沒法交代。”我突然生出一定要留下他的想法。
“你想想看,我這本來是下午三四點就要清場的,你這個時候回去,擺明了是我失職,查起來我是脫不了干系的。”
他大概也心里有愧,沒作聲,算是默認了我的提議。
回到屋里,我給他泡了杯熱茶,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很有禮貌但不裝腔作勢,給人距離感卻不夾雜情緒,這是我喜歡他的地方。
“今晚你可以在沙發上對付一下。”我說道,“當然不是怠慢你,我沒有多余的床給你,被褥也只有一套。”
“那肯定沒問題。”他連聲道謝。
我關上門,屋子一下暖和起來,門縫里絲絲霧氣鉆了進來,一遇到燈光就迅速消失不見。
他說自己晚上一般不吃飯,我也沒勉強,自顧自地煮了點兒東西吃。這期間他依然靠著沙發,一副出神的樣子。
看得出來,他不善于言談,或者說他如今這個狀態根本沒心思與人虛情假意,這脾氣正好與我相合。但是畢竟同在一個房間里,我身為主人不好冷場,想了半天才擠出這么一句:
“歐陽先生,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
話說完我就后悔了,這算是一句沒用的套話,人死了不能復生的道理每個人都懂,悲哀的理由卻各有不同,真正的悲傷不是做給死者看的,更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要給自己一個借口。從某種意義上說,活著這種狀態屬于自己的只有一小部分,其余的部分都在別人的世界里,當你抽身而去,以你為核心的小世界就塌陷了,而為了盡量地維系這個世界,別人就要加倍強化你的影子,這個借口就是悲傷和留戀。
他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開口說道:“事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是真正的好人,很感謝你一直以來的關照,雖然你從未問過,我也看得出來你有很多疑惑。”
我聽了心里一緊,剛要說些什么,他擺了擺手打斷了我的話,眉頭微皺,開始講述起來。
“大概二十年前,那時我還年輕,得了一場大病,近乎不治之癥。說它是不治之癥,那是放在四五十年前,所幸的是當時醫學昌明,總算是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不過,凡事都是有代價的,生老病死會被一時擊敗,但永遠不能被掌握。于是兩年前,正當我工作上志得意滿,準備大展拳腳的時候,我的病再一次復發了。
“說到復發,也是諷刺,二十年前同樣的病如果放在今天來治療,會比當年處理得干凈的多——醫生是這樣說的。但我想,只是或許吧,當年的醫生也說過很有把握,可再有把握也沒法去斷言時間的陰謀。
“當時的事實就是,我已經沒法再運用普通的治療方法了,干細胞替代、基因編輯等等,已經無法挽救我這副崩潰的身體。我的主治醫生告訴我,即使最先進的穩固療法,成功率也不足百分之十,鑒于我情況特殊,他推薦我兩個辦法——要么把身體冷凍幾十年等后續技術研發成功,要么使用尚在實驗的‘備份療法’。”
說到這里,他臉上顯露出茫然,眼神卻發出亮光。
“備份療法?”我激動地站了起來,我看過報道,這不是剛獲準進入三期臨床試驗,號稱“最有希望讓人類接近永生”的醫學大發明嗎?
“沒有那么神奇……”他搖了搖頭,不解釋具體原因。
“我那時怕死怕得要命,真的。人怕死不一定怕的是失去所有,有時更怕的是很多事情還沒有去做。我那時覺得自己剛剛找到人生的意義,才被上帝眷顧,然后又被殘忍拋棄……這種感覺,讓我實在難以接受。
“說老實話,憑著直覺,我的第一想法是把自己冷凍個幾十年。但是幾十年后又是一個變數,是不是另一場等待先不說,即使我那時再醒來,我又還能做什么呢?我為事業做的準備,我的宏偉夢想,那時還值得一提嗎?
“我的家人,父母和妻子兒女,在詳細詢問了技術細節后,反倒為我做了決定。在他們看來,我已經病入膏肓,‘備份療法’又沒什么副作用,如果成功了,我換上一副新身體回到他們身邊,即使中途失敗,也還有冷凍方案作為保底。
“于是,決策就這樣敲定了。多虧了這個科技時代,我出生時留下的干細胞一直保存在標本庫里,如今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那天,我被推進了手術室。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腦袋里傳來陣陣刺痛,我摸了摸頭,整整一大片金屬外皮取代了我從腦門一直到后腦勺的所有頭發和皮膚,像是貼肉戴上了個頭盔。我才想起,我已經處于‘拷貝狀態’了。
“我知道,這金屬殼子下面,是幾百萬根細如毛發的探針,深深地插進我大腦里面,它們在讀取我所有的腦神經活動:我的所思所想,所有的表意識,以及那深藏于皮層之下龐大的潛意識海洋。”
歐陽先生說到這里,眉毛緊緊鎖在一起,臉部則露出扭曲的神色,像是回憶起了當時的痛苦。
為了舒緩氣氛,我插嘴道:“人的記憶通過這種方式讀取,真的可靠嗎?人一輩子可沒多少記憶能想得出來,很多事想起來也只是碎片,光靠你的回想轉錄過去,怕是不靠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