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銀河獎征文(特別贊助:微像文化 閱文集團)(2)
- 科幻世界(2017年12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48字
- 2018-02-07 14:14:33
“是的,一個人能想起大約二百件具體事情場景,數千件模糊的場景,剩余的經歷則都被遺忘,而這種遺忘并不是真的被徹底抹去,而是轉化為各種痕跡,進入潛意識之中,成為豐富經驗的索引和各種規則。換而言之,你能記起的事情反倒并不重要,比如一個對過往完全失憶的人,卻并不妨礙他對自我的感受和日常生活,妨礙的只是他不認識自己的身份,叫不出自己的名字,認不出自己的親人而已。他的人格記憶,也就是本體感知是健全的,那么他就是自己。”
歐陽談到這里,倒是解釋了幾句,不過他接著嘆了口氣,再一次露出悔恨的眼神。
我撇了撇嘴,心里倒不怎么認同。心想如果我忘記了過去的一切,那我肯定不再是自己了,因為我的記憶全是充滿了失敗的負債,如果把它們忘掉,那倒是件好事,勝過了做我自己呢……不過轉念一想,記憶是資產也好,是負債也好,終究只是生活賬本上的符號,既然都清零了,說談及感受那就有點兒可笑。畢竟,只要活著,生活就一直會繼續,就像我現在一樣。對還不起的債,人人都會找到賴賬的借口,何必刻意區分主動和被動?
于是我知趣地沒有打岔,只是默默為他添了一杯水。
“當時我腦袋很疼,但我內心充滿激動和興奮。那是個清晨,窗簾外天蒙蒙亮,房間里沒有醫護人員,我的家人還沒來。大概是怕我亂動,我整個身體都被固定住了,但腦袋還能轉動,頭盔被一根線連著,我沒敢做太大的動作。突然我眼角瞥見一道光在閃爍,忽而黃色忽而綠色,我微微扭頭看去,看見與我并排的不遠處,有一個半透明的長方形柜子,微弱的燈光正從它內部傳來。
“我心里很激動,我知道那是什么。隔著半透明的玻璃,我幾乎分辨出一條模糊的影子躺在里面。
“那是一副男人的軀體,或者說,是另一個我,正躺在里面。我幾乎能感受到他傳出的心跳聲,幾乎能察覺他呼吸的微弱起伏,洋溢的生命力正從當中向我展現。
“我就靜靜感受著他,全無陌生感。我閉上眼睛躺在這里,然而整個心思全在那邊,就像出竅的靈魂渴慕著肉體那般自然。
“天亮后,醫生和家屬都到齊了。醫生很仔細地向我們介紹整個療程的步驟和注意事項。我聽得很仔細,我的家人卻表現得心不在焉,他們站在遠處偷偷打量著那具柜子,全都掩飾不住興奮之情,但見我看了過來,又有點兒不好意思,連忙豎起耳朵聽醫生的話。
“之后的一周時間,差不多都是調試的過程,我被要求看各種各樣的卡片,有文字的有圖畫的還有不知所云的,或者被要求照鏡子、閉上眼睛感受自己的身體、被針刺冰敷和灼燒,又被要求辨認和觸摸各種物體和圖形,朗誦大段大段的文字——詩歌、散文、公文、字典,甚至胡言亂語。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引發的神經波動和調動的神經回路,都會被忠實地寫入那具身體,所以我幾乎是抱著十二分虔誠的心態投入。當我每一次耗費腦力時,電極放電的痛苦都會加倍,可我知道時日無多,就像把即將報廢的卡車超載、鞭打礦場的死刑犯一般,盡力榨取這副身體。
“人最怕的是努力看不到回報,而我知道自己不存在這個問題,付出和報酬全在于我自己,我急于求生的靈魂是最忠實的工頭。一個月后,我進入了下一療程,我終于可以不用整天躺在床上,可以站起來了。
“你猜也能猜到,我第一件事是要做什么。我戴著那頂金屬頭盔——如今已被摘去了調試線纜,只需用無線傳輸維系數據通道——向那柜子走去,激動萬分,簡直就像找到了神圣約柜的所羅門。許多個夜里,我都會夢見咫尺之間的他,夢中的他,在雪山之巔,在彩虹的彼端,面容模糊但神采奕奕。在夢中,我完全忠實于他,依附于他,他就是我的王。
“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隔著玻璃。他那與我完全一致的面孔,白皙柔軟,未經風霜。裸露的四肢插滿了線管,頭上則戴著與我一樣的頭盔,連著一根線纜,線纜沒入柜子一角,我知道它的終點在哪兒——就在我的頭上。有個靈魂在孕育成形,這條線纜把我們的心靈連在一起,如同臍帶連著母親。
“我輕輕俯下身,靜靜看著他,愛意洶涌。他睡得如此之甜,真像一株搖曳的水仙,我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但能聞到那呼出的鮮美氣息。他的神情多么平靜,就像飽睡的嬰兒,從未染上憂慮和心機。我恍若回到了當年,守著搖籃邊凝視著兒女的時光,那時我也飽含如此之愛……不,我比那時還要更愛,更愛眼前的人。他不是我延續的意義,他就是我延續的一切,是我人間王國的儲君,是我全部的繼承者,承載著我所有的夢想,帶著我的痛苦、我的名譽,行使我獲得救贖的權利。
“我靠著他,淚水模糊了雙眼。我的腦海劇痛,情感正一絲不留地向他流去,他一定是察覺到了,嘴角露出無邪的笑意,還有迷戀的表情。
“醫生安撫著我,我猜醫生定然見過相似的場景,并將其歸于千篇一律的喜悅之情,可每條歡樂的河流又怎會有相同的浪花和漩渦?醫生輕聲地告誡我要控制感情,很快就要進入新的階段,我需要更多的回憶而不是期望,回憶過往而不是想象,我要盡可能地回顧這一生,盡可能事無巨細,搜羅一切記憶的片段,因為,每一朵我記憶火花的綻放,都會蝕刻在我將來歸宿的同一個地方。
“可我怎能完全照做?遺忘,有時候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人如果能有一次遺忘的權利,又怎么會不珍惜?我藏了私心,不對,不能用私心這個詞,但人類的詞匯又那么貧乏,完全找不到一個詞來對應自我之間的關系。我頂住鉆腦的疼痛,默默梳理著所有的記憶,從孩提記事的第一次,一直到如今,如一位臨終的父親默算著他貧瘠的財產,哪些要傳給兒女,哪些要帶走下葬。我刻意淡化那些痛苦的場景、那些讓我痛苦的人,刻意去豐富那些疏忽的片段、那些一直心懷愧疚的人,就像一位老裁縫將一把尺子珍藏了多年,拿出來只為裁剪自己的壽衣。如果死后能去天堂,誰又愿意在天堂重拾遺憾?
“于是,一天又一天,我坐在他的身前,望著他緊閉的雙眼,極力去拉動腦海中記憶的漁網。畫面想象不能及的地方,我不厭其煩地喃喃細語,近乎語無倫次。
“漸漸地,他純真的表情開始散去,這不可避免的事實讓我有點兒憂傷。他的面容隨著我的心情起伏,忽而欣喜,忽而茫然,忽而冷漠,忽而憂傷,他嬰兒般的臉被強行加上了世故,越來越接近他注定要變成的樣子。
“我一天一天衰弱下去,連續多日的精神損耗榨干了我,肉體也迎來了崩潰的前奏。那天早上,我從洗手間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頓時大吃一驚!天哪,我已經認不出自己了。這些天來我無暇他顧,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的樣子就和眼前的一樣,可現在……不,不是這樣,是他已經跟我完全一樣,而我卻已不再像自己了。
“我顫抖著走出來,再次坐下,一張熟悉的臉龐再度與記憶重合,然后兩張臉一起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突然,它們一下消失不見了,我天昏地暗地倒了下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床上了。我想努力起身,可連眼皮都睜不開。但我知道病房里擠滿了人,我聽見他們在輕聲交談,謝天謝地,我暫時還不會死,不過也快了。可我需要慶幸嗎?死,不正是我苦心盼來的解脫嗎?
“醫生在我的床前忙碌著,至少現在我還是他們的病人,我的治療還沒完成……不,是我們的治療還沒結束,我們還需要一次接駁——在我將死的那一剎那,他們之前告訴我,我會無縫連接一般從那具身體活過來,而在此之前,要確認我是否已經搬空了所有該搬的東西。
“我的家人圍在另一處,我也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在討論什么?我的父母在夸我,不對,是夸他長得和我完全一樣。他們的語氣里帶著愛和驕傲,可是難道他們沒發現嗎?沒朝我仔細看嗎?他真的跟我現在很不一樣啊!
“我的妻子說他很年輕、很有活力,就像剛與她相識那會兒。她之前一度很絕望,如今又重燃希望,想到與之共度余生,便勾起了少女時代關于睡美人的童話,在尸體上灑淚變成了吻醒白馬王子,怎么不讓人驚喜激動?
“酣睡的父親多么和藹可親,我的兒子和女兒也在發表回憶,本來他們面臨幼年失怙,何其不幸,當被告訴,他們的父親不會倒下,要從這重新站起時,哪種壯舉能比這更能滿足孩子的自豪感?
“醫生走時示意他們可以過來了,我竭力抬了抬眼皮,算是向親人們打了招呼,明示他們我還活著,還很清醒。他們一個個過來握住我的手,摸著我的臉,細聲安慰我,為我鼓勁。從他們的臉上,我看不到悲傷,只看到興奮,還有躍躍欲試。我母親開始講起我童年的事情,父親在一旁不停打岔;妻子吻了我的耳邊,羞澀地說她期待一場新的蜜月旅行;孩子們被大人指使著匯報他們的好成績,他們要求我用新的身體帶他們去踢球,當作獎勵。
“我勉強擠出了笑容,身體卻打了個寒噤。
“那一天我都沒站起來過,昏昏沉沉直到暮色降臨。窗外的燈熄后,黃綠交織的微光又開始在我眼角閃爍。忽然,迷糊中我聽到了一段聲音,一種在這房間里從沒有過的聲音,正從那個鬼地方傳來。
“我寒毛倒豎,頓時完全清醒。側耳傾聽,那聲音細不可聞,又直入心底,像微風吹過,像細雨撒落,嘶嘶地又像蛇在爬行,那是誰在竊竊私語?我不敢將頭轉過去,也不愿辨得更清。終于,他咯咯地笑出聲來了,他開始做夢,開始做夢了!
“我大聲喘著氣,配合著他的夢囈,直到四周再度死寂。在黎明的微光中,我掙扎著起來,向他挪去。他的臉上長出了威嚴的胡茬,還掛著一絲未褪的笑意,只是與從前相比這笑意已不再單純,不再迎合我,而像是心滿意足的諷刺。
“我毫不懷疑他靈魂的臍帶已經從我身上脫離,更不懷疑他有隨時醒來的能力。這具身體的反面寫著我的名字,只等著我咽氣就能亮出;要是在我死之前,他睜開了雙眼,那我該去向何方?
“天亮了,醫生又忙碌起來,我沒提起昨晚的事情。不過我猜不用我告訴他們也能知道,一切都在監測之中。所幸的是,心靈的信息只能由心靈來解碼,他們永遠不知道我心思的內容。正因為如此,他們把握不了進度,所以在我這具身體死去之前,治療不會結束,這是我唯一的底牌。我強烈懷疑,所謂的最終接駁的意義何在?也許只是一道審慎的結尾工序,甚至可有可無。更有可能只是人道主義,一種打著科學幌子的臨終關懷。
“我裝出十分痛苦的樣子,告訴醫生,有些東西實在想不起來了。他們因為出乎意料而顯得束手無策,不停地問我問題,并一邊調試著儀器。我成功了,他們顯得十分緊張,兩個大腦還在同步,如果我真的失憶了,那他也逃不了,一切努力將付諸烏有。我很清楚,我能瞞過任何人,唯獨除了他,而他現在還沒有醒來,所以成了我挾持的人質。哈,有什么能比要挾自己更為拿手?
“我努力控制表演的火候,不要顯得太過火,得讓我看起來還有希望,不會再惡化到徹底沒救。要讓他們覺得,在剩余的天數中,這個問題只是一個小插曲,最終都會圓滿的,是不是……這還是場冒險,是一場談判,我挾持了他但不能繼續傷害他的利益,而是要把保全自己當作將功贖罪的籌碼。我要制造那假象,因為我害怕頭盔被突然拿下,怕他們用理性撕去了容忍,扣動了狙擊的扳機。
“這一次,我的家人終于直接圍在我身邊,他被暫時拋棄了。他們一個個面露愁容,小聲啜泣,我終于成了病人,而不是一個存儲器。我沒睜開眼睛,他們開始小聲爭吵,相互指責。一個聲音哽咽著說早知如此,寧愿我死了也別遭這份罪;另一個聲音則在埋怨早該換個醫生來看,也強過在這瞎折騰;然后他們又紛紛討論如果現在取下那該死的頭盔,會不會更有希望一點兒。淚水不斷滴在我臉上,我心中說不出的痛快,覺得自己這才活得真切。
“他們走后,我在幸福中又開始惶恐。啊?不對!寧愿我死了?我死了誰活了?換個醫生?換個更有決斷力的醫生?為什么取下頭盔?給誰希望?我的心不停在顫抖!我渾身都在戰栗!
“我真的倒下了,如果說之前我在偽裝著支持不住,現在就是自食其果了,如今我得強裝著自己能挺過來。每次來了探望我的人,醫生也好親人也好,我都不敢看他們的眼神,我真的沒法確認,他們是盼我死,還是盼我活,或者是盼我活到一切搞定了之后再死?
“那一夜終于來臨。我在發燒,睡得很不好,一直做夢。有幾天我已經對他置之不理,完全忽視了身邊還有這么一個東西。天哪,我不該忘記呀,我疏忽了一個現實:他從未停下,一直在窺視我——所有的所有,連同夢境。
“連續的噩夢之后,我終于迎來了美夢。輕風吹拂的山岡上,我正在散步,前方大片潔白的云彩,那些云彩很低,像連著山坡和藍天,我心情說不出的暢快,大步地朝著云朵奔跑,然后就踩著它們一朵一朵,向天空跳去。
“突然,藍天化成了墨染,我心驚膽戰,腳下的云一片片全都變成黑云,道道閃電在眼前亮起,轟轟的雷霆打在我的頭頂!
“我嚇醒了,還來不及睜開眼睛,那雷霆仍不肯放過我,還在我耳旁響著。我猛地扭過頭,那黃綠色的閃光刺到眼睛流淚,一陣低沉如野獸的咆哮伴著閃光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