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前一天,院子里的靈棚終于拆除完畢,王阿姨順利地接管了原先屬于母親的工作,打掃房屋,粘貼春聯(lián),在木門上貼倒福字的時候盯著上面的那道符,猶豫了一下還是揭了下來,團做一團丟在了一旁。
她的面容是興奮的,嘴里不間斷地哼著小曲。我在倉房里給母親的骨灰盒上了一炷香,推門出來的時候正好與她探過來的目光相遇,她沖我有些膽怯地笑了一下,“怎么不出去溜達(dá)溜達(dá)?”
“沒什么好玩的。”我盡量維持著禮貌。她可能看我沒生氣,便又接著問道:“女朋友怎么沒跟著回來?”我皺了一下眉頭,她看出我有些不快,便賠笑道,“我也是聽你爸說的,你在外面談了女朋友。”
“我覺得她沒必要和我回來。”我冷冷地拋出這句話。我看到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間,接著急忙轉(zhuǎn)回和善的面龐,卻沒有再說話。
這時,姐姐左手拉著女兒右手拽著丈夫走了進(jìn)來,“家里冷冰得沒有個人味,我們今年就在這兒過年了。”她像是唯恐別人打探一般,率先開口堵住別人的嘴巴。小外甥女然然掙脫開姐姐的手向我跑過來,“舅舅,舅舅,給你糖。”我伸手接過糖順勢把她抱了起來,“然然過年幾歲啦?”我像所有白癡的大人一樣問著這種低估小孩子智商的問題。然然伸出四根手指頭,嘴里含著糖含糊地回答:“四歲。”口水流了出來。
“別在那兒演好舅舅了,人模狗樣。”姐姐譏諷地說道。我沒有理會她,或者可以說故意氣她,“然然要不要和舅舅出去玩啊?”我諂媚地問道。“好。”然然拍了拍小手。
“不和他去,小心他把你賣了。”姐姐抬高了聲調(diào)。
“陸一敏,你別太過分!”我努力壓著怒火卻仍忍不住低聲吼了出來。
“陸成安!你別害了我又想害我的女兒!你這么做會不得好死的!”姐姐咆哮了起來,“然然!你給我從那個男人的懷里下來,以后別管他叫舅舅!”
然然在我懷里抖了一下,轉(zhuǎn)頭看了看姐姐,又轉(zhuǎn)回來看了看我,目光里是不知所措。
“咱不聽她的,瘋女人。”我抱著然然轉(zhuǎn)身就要出門。
“然然!你不下來我就不要你了!”姐姐在身后聲嘶力竭地喊道。然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無奈,把她放在地上,自己走出了大門卻又覺得不甘心這樣認(rèn)輸,走了幾步又扭身走了回來,姐姐一家三口已經(jīng)進(jìn)了屋子,王阿姨看到我回來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出去買點鞭炮。”轉(zhuǎn)瞬消失在院子里,像一陣惱人的風(fēng)。
我走回屋子,看到姐姐一家三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姐姐手里捧著一把瓜子認(rèn)真地嗑著,看到我回來,眼神中掠過一絲驚訝,緊接著轉(zhuǎn)換為不屑,然后扭過頭去不再看我。街道上不知誰家的孩子等不及地點燃了一掛鞭炮,叮叮咣咣地提前奏響了喜樂的樂章。我一下子沒有了繼續(xù)爭吵的欲望,訕訕地轉(zhuǎn)身走回了屋子。剛躺在床上就聽見姐姐憤怒的吼聲,“你他媽的怎么又尿褲子了!”我不知道這話是對她的女兒還是丈夫說的,但是對誰說的又關(guān)我什么事呢?
父親中午拎著單位分發(fā)的豆油和魚興高采烈地走了回來,一點都不像是剛失去妻子的樣子,他把東西交到王阿姨手中,接著又在她耳邊耳語了幾句。從王阿姨掛著笑容的臉頰可以預(yù)料到是一件喜事,但是父親好像并不急于把這件喜事與我們分享,只是一個人點燃了一根煙,然后躲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王阿姨開始準(zhǔn)備下午飯。在北方的冬天,一般都是只吃兩頓飯的,早晨九點左右吃早飯,下午飯便在下午三點左右吃,但一般夜晚還是會有一些簡單的晚餐的。
王阿姨在灶臺邊忙活起來,她叫姐姐過來幫忙,姐姐有些不情愿地幫著她擇菜,冰冷著臉一言不發(fā)。王阿姨感覺很怕姐姐,不停地找話題與她聊天,但姐姐也只是用鼻孔哼哼地應(yīng)付著,卻也應(yīng)付不走王阿姨滿臉的笑容。
我覺得王阿姨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用釘子釘在上面的,無論怎么用力地拍打也打不掉。她以討好的姿態(tài)應(yīng)對著我與姐姐,這種討好有點搖尾乞憐的味道,卻又在某時像是昂首挺胸的勝利者,對她的俘虜頷首致意。
比如當(dāng)飯菜都擺上了桌子后,她便坐在了父親的身旁,有些炫耀地道:“你爸有事和你們說。”語氣是自己比我們先知道的優(yōu)越感。但是,她的這份優(yōu)越感并沒有維持太久,還沒等揮發(fā)便被父親的一句話吸納了。
“過完春節(jié)再說吧,讓大家過個好年。”父親抿了一口酒,微微咧了一下嘴。我莫名其妙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倒是沒有明顯的疑惑與好奇,只是給孩子和丈夫碗里每人夾了一點菜,根本不理會我的目光,若無其事地端起飯碗,慢慢地扒了兩口飯。
王阿姨給父親斟滿了酒,又拿著酒瓶對我示意了一下。我搖搖頭道:“留著明天再喝吧。”然后便也端起了飯碗。王阿姨手中的酒瓶在空中尷尬地停了一秒,便平穩(wěn)地落回了桌子上,接下來的時間里,誰都沒有再說話。
這樣很好,這才是家里本來的氣氛,這才是我習(xí)慣了的安靜,也習(xí)慣了的緘默。
冬天的夜晚總是早早地到來,一頓飯結(jié)束,太陽也就隱沒了。
王阿姨收拾好餐桌后便與父親走出了院子,穿過一條狹窄的街道,又推開了另一扇院門。那是王阿姨的家,當(dāng)然也可以管他們這種狀況叫做回家,很多年來,可能父親一直把那里當(dāng)做第二個家。
姐姐按亮了燈,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家三口把本來就不大的沙發(fā)全部占領(lǐng),她還不知廉恥地剝著橘子,當(dāng)橘子放進(jìn)嘴里的時候,鼓起的腮幫,像是一個蠕動的瘤子,估計和姐夫腦子里長得一模一樣。
然然在玩著姐姐剝下的橘子皮,她把橘子皮捏在手中,拿到姐夫眼前使勁擠出橘皮里的汁液,然后姐夫便大叫著揉眼睛,而姐姐還在不停地往嘴巴里填著橘子。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們這一家子,我是應(yīng)該覺得可憐的,就算不可憐也要覺得可愛的,但是,我竟然覺得很厭惡,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電視里看到因雙方不好好過日子而導(dǎo)致家庭破敗的社會節(jié)目一般地厭惡,連滑稽可笑這個詞都不配。
姐姐扭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我,把手中的橘子遞給我一瓣,“嗯,給你。”我當(dāng)時真是有點渴了,剛伸出手去接,姐姐卻迅速收了回去,“呵呵,想得美。”
我的火氣一下子沖了上來,對,就是這樣,她永遠(yuǎn)都是這樣,永遠(yuǎn)把我當(dāng)成一個不如她的人,一直一直地戲耍我,這么多年來都沒有變過。可我竟然在剛剛忘記了這種自己一直都在警惕的狀態(tài),再一次被她戲弄了。她的手段真的很低級,確切地說是很幼稚,但是她懂得只要這樣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激怒我,卻讓我的火氣也不至于傷害到她。她拿捏得恰到好處,她已經(jīng)可以說是輕車熟路,她此刻就像是一個慣犯,得意又不屑地看著我。
我憤憤地摔門出去,背后傳來姐姐發(fā)自肺腑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很想往她的另一側(cè)臉頰上也深深地插上一刀。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院子里的鞭炮聲吵醒的。拉開窗簾,透過沾滿稀薄窗花的玻璃,我看到父親與王阿姨正在院子里放鞭炮,他們捂著耳朵站在一旁,挨得很近,那樣子像是一對新婚夫婦。
待鞭炮的硝煙彌漫過去,我也便起了床,在洗漱的時候我看到王阿姨走進(jìn)了我的房間,片刻便又走了出來。然然跑過來扯著我的褲子喊:“舅舅,舅舅你快看。”我便看到了她手中的紅包,“誰給你的?”我明知故問。“姥姥。”然然口齒還有些不清晰,姥姥說成了“腦腦”。呵,這小家伙叛變得倒挺快。我在她頭上摸了摸走回了屋子,穿襯衫的時候便摸到了兜里的紅包,我竟然一下子就有了想哭的沖動。
首先,我確定這不是因為感動,雖然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收到過紅包了。我只是想起了我的母親,在我年幼的時光中,每一年的春節(jié),母親都會在我還沒起床的時候,溫柔地把紅包塞進(jìn)我的枕頭下面,我想,如果那些瞬間中我是醒著的話,我一定能看到母親身上被朝陽所籠罩著的柔光,那么,母親在我的記憶中,便能夠美麗起來了。
姐姐也起床了,她竟然起得比我還晚,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兒和丈夫手里的紅包搶到自己手中,抽出來看紅包的“重量”,然后統(tǒng)統(tǒng)揣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任然然大哭大鬧也沒有絲毫心軟,抓著蓬亂的頭發(fā)開始洗臉?biāo)⒀馈M醢⒁碳泵τ职艘粋€很小的紅包塞進(jìn)然然的手中。父親看了一眼姐姐,想要說什么卻又閉上了嘴巴。
“大過年的,別鬧什么不愉快了。”王阿姨把父親拉進(jìn)廚房,兩個人準(zhǔn)備早飯。
老家一直有一個風(fēng)俗,除夕的早飯必須要吃豆腐,于是現(xiàn)在的餐桌上便擺滿了各種豆腐,白豆腐、干豆腐、凍豆腐、豆干、豆皮等等。簡單地吃過后,我走進(jìn)倉房給母親上了一炷香,出來后便看到父親在院子里殺雞,王阿姨拿著個盆準(zhǔn)備接血,姐姐在屋子里擇菜,姐夫把電視聲音調(diào)得很大,然然跑來跑去的不知在玩些什么。
這個春節(jié),和過去的每個春節(jié)好像真的沒有一點變化,每個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我顯得無聊,顯得那么多余。我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準(zhǔn)備出門去散散步。
我在街上遇見了小鐵,他腳步很匆忙,我攔住他問他這么著急要干什么去。他說有個孩子放鞭炮把手崩爛了,醫(yī)院又放假,自己幫忙去處理一下。然后,他便急著走了,卻在三兩步后回頭喊道:“改天一起喝酒!”我沖他笑了笑,“好啊!”兩個人便背道而馳了。
我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回家后一直沒給女朋友打過電話,便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是女朋友懶洋洋的聲音,“你終于想起我了?”可能她覺得這么說有點不對勁,應(yīng)該安慰我才對,便急忙又說道,“你還好嗎?”我苦笑了一聲,道:“挺好的,沒什么不好的,我想你了,過完春節(jié)我就馬上回去看你。”“我也想你了。”女朋友說完這句話后便沉默了,我也覺得沒什么說的了,便互相道別,掛斷了電話。
其實也就分離一周吧,怎么就感覺疏遠(yuǎn)了很多呢?怎么突然就覺得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呢?怎么會有無力的感覺在對話中出現(xiàn)呢?我在我的世界里,你在你的生命中,我們彼此都不了解對方的境遇,只靠徒勞的幻想是撐不起完整的生活的,所以我想她了,我想要再次和她待在同一個世界中。
掛了電話后,我壓抑了很多天的心情突然變得輕松起來,這個電話讓我明白我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并不是全部的世界,外面還有很美好的空間和人在等著我,這里的陰郁只是暫時的,外面的陽光依舊燦爛。因為我心里有了依賴,有了一想到那個人就會心頭一暖的期待,更重要的是那個人也在想著我,這讓我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覺得自己不再是多余的一分子。這種感覺很微妙,有時被需要與不被需要只在一線之間,就像是走鋼索的人,腳下的那條鋼索不會變,掉不掉下來永遠(yuǎn)取決于自己內(nèi)心的平衡。
我是哼著歌曲回到家里的,但家里的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們?nèi)耘f在忙忙碌碌,為了下午豐盛的菜肴,為了夜里送灶王爺?shù)娘溩印M醢⒁淘谑帐澳侵粍偙粴⒘说碾u,父親在處理著昨天單位分發(fā)的那條魚。本來家里還存有很多母親葬禮留下來的菜肴,但是可能覺得有些晦氣或是吃著味道不對,便被統(tǒng)統(tǒng)倒掉了。
姐姐拿著兩把菜刀在菜板上叮叮咣咣地剁著餃子餡,然然嘴里含著一塊糖吐出來瞧了瞧又吞進(jìn)去,我一下子便覺得她可愛死了,把今天早上收到的紅包遞給她,“給,舅舅給你的壓歲錢。”然然看著彎著腰的我,并沒有伸手去接,倒是姐姐瞥了一眼我們,道:“然然接著,不要白不要。”然后然然便接了過去。我知道這錢還是要落入姐姐手中的,一會兒她剁好餃子餡便會把紅包奪過去,但是此刻我心里就是覺得開心,無所謂了。
父親與王阿姨也看到這個場景,他們應(yīng)該也在心里覺得有一絲的安慰吧。我是這么想的,因為他倆同時側(cè)過臉來看我,眼神中是意味深長的內(nèi)容。
但是我錯了,在當(dāng)天晚上,我就知道自己會錯意了,他們意味深長的目光里有的只是愧疚。
除夕飯桌上的菜式這些年來都未曾有過大的變化,豬肉、牛肉、雞肉、魚肉……擺滿了整張桌子,但往往被吃得最多的還是青菜類。但今年的飯桌上卻少了一道菜,那道菜是從我記憶剛剛出現(xiàn)時便長久盤踞在除夕菜單首位的“青椒炒肉”。那是母親最愛吃的菜,我也就跟隨著母親一直喜愛到現(xiàn)在。
說實話,母親做得并不好吃,她總是把青椒炒得很軟,肉炒得很硬,但是我卻始終很眷戀那個味道,那種有一點特別的味道。我說不清特別在哪里,但它仿佛已經(jīng)成了一種重要的儀式。母親平時是從來都不會做這道菜的,所以只要有這道菜上桌了,便宣布著一年又要過去了,新的一年馬上就要開始了,仿佛比日歷上的日期還要準(zhǔn)確。
但現(xiàn)在我面前的飯桌上并沒有這道菜,所以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那種感覺就像是心臟突然被揪了一下,唐突得措手不及。我知道,我是在想念母親了。
想念是件很私人的事,它從不輕易被人察覺,像是沒有貼標(biāo)簽的背影融入洶涌的人潮一般難以尋覓,所以王阿姨才會恬不知恥地為我的酒杯倒?jié)M酒,并舉起自己的酒杯說一些開場白,話語無非是什么辭舊迎新恭喜發(fā)財之類的吉祥話,但讓我不舒服的是她的語氣,那種東道主的語氣讓我們之間的距離從一百米拉扯到一公里。于是,在她還喋喋不休地說這菜好吃那菜難吃的時候,我把杯中的酒干了,“我知道,客隨主便。”
王阿姨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父親猛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砸出很大的響聲,“你說的那叫什么屁話!”我不予理會。王阿姨急忙拉住父親的胳膊,“沒事的,沒事的,大過年的別傷了和氣。”父親紅著脖子把一杯酒干了,姐姐這時卻呵呵地冷笑了兩聲。
“我看這個家是要散伙了。”姐姐陰陽怪氣地說道,她明顯是想要火上澆油。“不想好好過年就都他媽的給我滾!”父親怒了,把筷子一摔,他突然的暴怒把然然嚇哭了,隨著她的哭聲,我知道,好戲真的是要上演了,這些天大家都憋足了勁。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如果說我是那支火燭的話,姐姐就是澆第一桶油的,而我現(xiàn)在卻又想吹一陣風(fēng),“你本來就是嫁出去的人了,這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我就是想把事情鬧大,鬧大了便有了響動,有了響動我心里因想念而吸引來的那個叫做難過的怪獸便會被嚇跑,這和放鞭炮嚇跑叫做“年”的怪獸是一個道理。
“不是我的家?難道是你的家嗎?”姐姐頗有意味地反問道。
姐姐的話一出口,我還沒來得及有過多的反應(yīng),父親倒是怒吼道:“你給我閉嘴!”
“吼什么吼?你覺得自己有資格和我吼嗎?”姐姐盛氣凌人。父親像是吃了一記悶虧,咂了咂嘴巴,沒有再說話。王阿姨心疼父親,“你就把事情快點說出來吧!不要這樣鬧下去了!”
“到底有什么事情?”我被他們弄得莫名其妙,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難過。
父親抿了一口酒,窗外的夕陽隨著這口酒一同被他咽進(jìn)了肚子,所以他現(xiàn)在面色紅潤,神色卻有些黯然。
“我昨天辦理了提前退休,過幾天就和你王阿姨去南方她女兒家住了。以后可能就不回來了。”父親的話在這里停頓了下來,可能是在等待我們的詫異,但是他卻沒有得到理應(yīng)的回應(yīng),我只是簡單地哦了一聲,姐姐更是連頭也沒抬一下。
父親倒是詫異了,有些難以置信地問我:“你就不想說點什么嗎?”“有什么好說的?你已經(jīng)作出決定了。”我說出這句話便后悔了,因為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我因沒被事先告知而生氣了。我應(yīng)該言簡意賅了地說“關(guān)我屁事”才最準(zhǔn)確。
很明顯,父親也把我的話意領(lǐng)會成我生氣了,所以他目光有些溫柔又有些慚愧地看了我一眼,又望了一眼身邊的王阿姨,接著道:“我們走后,這房子和你王阿姨的房子,就都留給……”父親停頓了一下,這證明下面的話要說出來肯定十分艱難。
一般難以啟齒的話語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害羞,另一種是害怕,目前父親的狀況明顯是屬于第二種。他眼神有些怯懦地看著我,我迎住他的眼神,像武林高手對決般地先用眼神壓制住對方。父親明顯落了下風(fēng),迅速把目光移開,又抿了一口酒,要說出的話與口中的酒一樣難以下咽。
“房子就都留給你姐姐了。”父親說得很小聲,甚至是有意裝作輕描淡寫般地夾了口菜吃,但他卻不敢抬眼看向我。
盡管父親說得很小聲,但這句話還是像原子彈一樣投放至飯桌上,先是寂靜了一秒,等著我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然后便是轟然的爆炸聲。我啪的一聲摔碎了手中的杯子,酒揚灑到了每一個人身上,就像是核輻射一般,誰都逃脫不了。每個人的表情都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變得惶恐起來,當(dāng)然,這其中不包括姐姐的傻丈夫。
“憑什么?”我站起身問道,語氣因過度氣憤而有些顫抖。
“你姐姐沒工作,你姐夫還得了這么一個病,孩子也小,哪里都需要用到錢的,所以……”王阿姨在一旁解釋道。
“我不用你和我解釋!”我粗魯?shù)卮驍嗨脑挘涯抗廪D(zhuǎn)向父親,“我問你呢!”
“你王阿姨說的沒錯,我們就是這么想的。”父親仍舊不敢與我的目光相對。
“那我呢?我就不需要用錢嗎?我就不需要房子嗎?我在外面工作也是租房子啊!兩間房子竟然全給了她,我是什么?難道我不是你兒子嗎?”我把桌子拍得啪啪響,桌子上的盤子碗筷也跟著不滿起來,發(fā)出乒乒乓乓的響聲,像是在為我助威。
“房子是我的,我想給誰就給誰!”父親被我的火氣點燃,剛才的怯懦被自尊驅(qū)走。窗外有一顆煙火升起,絢麗的色彩與巨大的聲響一同傳來,我突然就無話可說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父親的話一點都沒錯,房子是他的,他想給誰就可以給誰,即使告上法庭我也是注定的敗局。這就像是一場爭奪遺產(chǎn)的競賽,可是在這場與姐姐的競賽中,我輸在了哪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真的像是他們所說的那樣,只是歸于對姐姐的同情嗎?我不信。
我就像是一枚啞炮般站在餐桌旁,發(fā)出去的炮火沒了聲響,表情還維持著剛才的憤怒,氣勢卻完全弱了下來,只能等待對手猛烈的還擊。但我又不甘于失敗的現(xiàn)狀,我需要些東西虛張聲勢來遮掩內(nèi)心的虛弱,于是,我便把桌子掀翻了。
我沒有等著看他們的反應(yīng),因為無論怎樣的反應(yīng)都恰好證明了我的失敗,于是我迅速轉(zhuǎn)身離去,身后卻傳來了姐姐狂放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她的笑聲掩護(hù)下,她的女兒然然的哭聲顯得謹(jǐn)小慎微。
“嚶嚶嚶嚶,嚶嚶嚶嚶……”
嚶嚶嚶嚶,這聲音一直圍繞在我的耳邊,像是蒼蠅般惹人煩躁,還有街道上小孩子們的爆竹聲,一聲連接著一串噼里啪啦,加上一支接著一支升上天空發(fā)出尖銳叫聲的小煙花,我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就要失聰了。
有那么一小段時間,我確實聽不見任何的聲響了,我只是沿著街邊慢悠悠地在行走,沒有目的地,腦子里仿佛有一個喋喋不休卻語言能力極差的人,在一味地重復(fù)著一句話,“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這個人把我問生氣了,我在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狠狠地丟向遠(yuǎn)處,接著這個人便換了一個句子,“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我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小鐵家門前,如果小鐵沒有叫住我,我還是會繼續(xù)往前走的,那樣我自己都不知道會在哪里停下來了。小鐵當(dāng)時正在門前掛燈籠,兩只燈籠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他叫住我:“成安,干什么去?”
我的耳朵瞬間恢復(fù)了聽覺,腦子里的那個聒噪的人也突然閉上了嘴巴,所以我有些一時適應(yīng)不了,愣了一下,待腦子恢復(fù)正常地運作才回答道:“不干什么,就是溜達(dá)溜達(dá)。”可能是黑夜的原因,也可能是燈籠的亮度不夠的原因,小鐵并沒有看清我臉上的氣憤與難過,“大過年的不在家吃飯到處亂跑什么。”小鐵打趣道。
“不用你管!”我沒好氣地說道。這下小鐵終于猜到出了什么事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走,有話進(jìn)屋說。”我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開,便跟著走了進(jìn)去。在進(jìn)門的瞬間,我看到小鐵家整個屋子里透出的明亮的燈光與廚房涌出的熱氣,忽然就覺得溫暖起來。這種暖色調(diào)的場景,在我的家里也能看到,但是感受不到,所以,我忌妒小鐵過得比我幸福。
小鐵家的下午飯早已完畢,可能是沒有人貪酒的原因,小鐵的父母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待聯(lián)歡晚會開始的時間里嗑著瓜子喝著茶水。我走進(jìn)去后與他們打了聲招呼便被小鐵拉進(jìn)了他的房間,“媽,快熱幾道菜,我要和成安喝酒!”小鐵在屋子里喊道。我聽見小鐵母親洋溢著喜悅的聲音道:“臭小子,看會兒電視都不讓人消停。”小鐵沖我作出無奈的手勢,然后支起桌子,“有什么煩心事,和哥們吐個痛快!”
我把身體往椅子上一靠,“我真忌妒你過得這么好!”
“誰心里有苦誰自己最明白,別人看到的都是假象。”小鐵啟了瓶啤酒,在我面前晃了晃,“喝這個還是白的?我家里只有這兩種。”
“啤酒吧,心里本來就有苦,再喝白的就更難受了。”小鐵沒等我回答接著說道,“你看這是快樂的顏色。”他把啤酒倒入酒杯中,白色的泡沫便涌了出來。
“呵呵。”我笑了兩聲,這不是敷衍,我確實是被他逗笑了,然后舉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輕點,酒灑出來了就是浪費!”小鐵笑著說道,然后我們一飲而盡。
小鐵的母親很快便端了幾盤菜推門進(jìn)來,把菜放在桌子上后還沒有離去的意思。“媽,你還在這兒干什么?”小鐵疑惑地問道。小鐵的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在這兒聽聽你們聊什么。”“行了,媽,你快出去吧,給我們留點私人空間行嗎?”小鐵站起來把他母親推出去了,“聯(lián)歡晚會馬上開始了,你快去看吧。”
“年輕人聊天你跟著摻和什么?”小鐵父親通情達(dá)理的埋怨聲順著小鐵閃身而進(jìn)的門縫飄了進(jìn)來。我沖小鐵笑了笑,“你家真好,我真他媽的忌妒死你了!”
“那你就把我喝倒!”小鐵豪邁地舉起杯子,“一切都會過去的,慢慢都會變好的。”
“行了,別說這些安慰人的話了,要變好早就變好了。”我把玩著手中的杯子,“我家就是一塊腐爛的肉,最好的結(jié)果是放進(jìn)冰箱讓其不再腐爛下去,變好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就和我說說你今天是怎么了?發(fā)生多大的事也不至于連年也不在家過了吧?”小鐵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作出傾聽的姿態(tài)。
我又飲下一杯酒,然后把今天的事情從頭至尾講述給小鐵聽。剛開始我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是到了后來卻越講越激動,手掌把桌子拍得啪啪響。
“你說!這是憑什么?”我拋下這句話,也把疑團與不滿拋向了小鐵。小鐵明顯被我的情緒所感染,也把拳頭砸在了桌子上,“來,喝酒!”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卻沒了下文,我也跟著喝了一杯,等待著他說話。他卻始終沒有再開口,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與我碰杯,偶爾穿插著幾聲嘆氣。
于是,整個屋子變得沉默起來,這不是我要的結(jié)果,我想要的是他替我想想辦法,即使沒有辦法那站在我這邊罵幾聲也好,但是小鐵卻讓我失望了,他什么也不說,像個啞巴一樣只知道喝酒。
他酒量不好,幾瓶下肚便醉了,口齒也開始變得不清晰起來,但他確實開始說話了。
健全的人不說話一般有兩種狀況,一種是不屑于開口,另一種是不想說或者是不敢說,小鐵現(xiàn)在的狀況明顯屬于第二種,因為他喝多了,他有了膽子,所以他敢于開口了。
或許這件事在小鐵心里憋了很久,他有些艱難地一只手越過餐桌按住我的肩膀,“這件事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小鐵的眼睛看著我,我用眼神回以鼓勵。“那天,我和你一起守靈,看到你媽腦袋上的傷口,那樣子,好像不是撞在石頭上……”小鐵的話就在這里停止了。
窗外傳來接連的爆竹聲,煙花一顆接著一顆在天空綻放,美麗的樣子透過玻璃顯得有些模糊。小鐵的母親推開門走進(jìn)來,手中端著冒著熱氣的餃子興奮地喊道:“餃子出鍋嘍!”
墻上的掛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饋恚挥脭?shù)也知道是十二下,新的一年就這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