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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趕集(16)

他有時候也能交下一兩位朋友,可是交過了三個月,他開始懷疑,然后更進一步去試探,結果是看出許多破綻,連朋友那天穿了件藍大衫都有作用。三幾個月的交情于是吵散。一來二去,他不再想交友。他慢慢把人分成三等,一等是比他位分高的,一等是比他矮的,一等是和他一樣兒高的。他也決定了,他可以成功,假如他能只交比他高的人,不理和他肩膀齊的,管轄著奴使著比他矮的。“人”既選定,對“事”便也有了辦法。“拿過來”成了他的口號。非自己拿到一種或多種事業,終身便一無所成。拿過來自己辦,才能不受別人的氣。拿過來自己辦,椅子要是成心搗亂,砸碎了兔崽子!非這樣不可,他是熱心于改良農事的;不能因受閑氣而拋棄了一生的事業;打算不受閑氣,自己得站在高處。

有志者事竟成,幾年的工夫他成了個重要的人物,“拿過來”不少的事業。原先本是想拿過來便去由自己作,可是既拿過來一樣,還覺得不穩固。還有斜眼看他的人呢!于是再去拿。越拿越多,越多越復雜,各處的椅子不同,一種椅子有一種氣人的辦法。他要統一椅子都得費許多時間。因此,每拿過來一個地方,他先把椅子都漆白了,為是省得有污點不易看見。椅子倒是都漆白了,別的呢?他不能太累了,雖然小藥老在袋中,到底應當珍惜自己;世界上就是這樣,除了你自己愛你自己,別人不會關心。

他和鐵牛有好幾年沒見了。

正趕上開農業學會年會。堂中坐滿了農業專家。臺上正當中坐著病鴨,頭發挺長,臉色灰綠,長嘴放在胸前,眼睛時開時閉,活像個半睡的鴨子。他自己當然不承認是個鴨子;時開時閉的眼,大有不屑于多看臺下那群人的意思。他明知道他們的學問比他強,可是他坐在臺上,他們坐在臺下;無論怎說,他是個人物,學問不學問的,他們不過是些小兵小將。他是主席,到底他是主人。他不能不覺著得意,可是還要露出有涵養,所以眼睛不能老睜著,好像天下最不要緊的事就是作主席。可是,眼睛也不能老閉著,也得留神下邊有斜眼看他的人沒有。假如有的話,得設法收拾他。就是在這么一睜眼的工夫,他看見了鐵牛。

鐵牛仿佛不是來赴會,而是料理自家的喪事或喜事呢。出來進去,好似世上就忙了他一個人了。

有人在臺上宣讀論文。病鴨的眼閉死了,每隔一分多鐘點一次頭,他表示對論文的欣賞,其實他是琢磨鐵牛呢。他不愿承認他和鐵牛同過學,他在臺上閉目養神,鐵牛在臺下當“碎催”,好像他們不能作過學友;現在距離這么遠,原先也似乎相離不應當那么近。他又不能不承認鐵牛確是他的同學,這使他很難堪:是可憐鐵牛好呢,還是夸獎自己好呢?鐵牛是不是看見了他而故意的躲著他?或者也許鐵牛自慚形穢不敢上前?是不是他應當顯著大度包容而先招呼鐵牛?他不能決定,而越發覺得“同學”是件別扭事。

臺下一陣掌聲,主席睜開了眼。到了休息的時間。

病鴨走到會場的門口,迎面碰上了鐵牛。病鴨剛看見他,便趕緊拿著尺寸一低頭,理鐵牛不理呢?得想一想。可是他還沒想出主意,就覺出右手像掩在門縫里那么疼了一陣。一抽手的工夫,他聽見了:“老李!還是這么瘦?老李——”

病鴨把手藏在衣袋里,去暗中舒展舒展;翻眼看了鐵牛一下,鐵牛臉上的笑意像個開花彈似的,從臉上射到空中。病鴨一時找不到相當的話說。他覺得鐵牛有點過于親熱。可又覺得他或者沒有什么惡意——“還是這么瘦”打動了自憐的心,急于找話說,往往就說了不負責任的話。“老王,跟我吃飯去吧?”說完很后悔,只希望對方客氣一下。可是鐵牛點了頭。病鴨臉上的綠色加深了些。“幾年沒有見了,咱們得談一談!”鐵牛這個家伙是賞不得臉的。

兩個老同學一塊兒吃飯,在鐵牛看,是最有意思的。病鴨可不這樣看——兩個人吵起來才沒法下臺呢!他并不希望吵,可是朋友到一塊兒,有時候不由的不吵。腦子里一轉彎,不能不吵;誰還能禁止得住腦子轉彎?

鐵牛是看見什么吃什么,病鴨要了不少的菜。病鴨自己可是不吃,他的筷子只偶爾的夾起一小塊鍋貼豆腐。“我只能吃點豆腐,”他說。他把“豆腐”兩個字說得不像國音,也不像任何方音,聽著怪像是外國字。他有好些字這么說出來。表示他是走南闖北,自己另制了一份兒“國語”。

“哎?”鐵牛聽不懂這兩個字。繼而一看他夾的是豆腐,才明白過來:“咱可不行;豆腐要是加上點牛肉或者還沉重點兒。我說,老李,你得注意身體呀。那么瘦還行?”

太過火了!提一回正足以打動自憐的情感。緊自說人家瘦,這是看不起人!病鴨的腦子里皺上了眉。不便往下接著說,換換題目吧:

“老王,這幾年凈在哪兒呢?”

“——農場,不壞的小地方。”

“場長是誰?”

幸而鐵牛這回沒忘了——“趙次江。”

病鴨微微點了點頭,唯恐怕傷了氣。“他呀?待你怎樣?”

“無所謂,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只希望他別撤換我。”鐵牛為是顯著和氣。也動了一塊豆腐。

“拿過來好了。”病鴨覺得說了這半天,只有這一句還痛快些。“老王,你干吧!”

“我當然是干哪,我就怕干不下去,前功盡棄。咱們這種工作要是沒有長時間,是等于把錢打了水漂兒。”

“我是讓你干場長。現成的事,為什么不拿過來?拿過來,你愛怎辦怎辦;趙次江是什么玩藝!”

“我當場長,”鐵牛好像聽見了一件奇事。“等過個半年來的,好被別人頂了?”

有點給臉不兜著!病鴨心里默演對話:“你這小子還不曉得李老爺有多大勢力?輕看我?你不放心哪,我給你一手兒看看。”他略微一笑,說出聲來:“你不干也好,反正咱們把它拿過來好了。咱們有的是人。你幫忙好了。你看看,我說不叫趙次江干,他就干不了!這話可不用對別人說。”

鐵牛莫名其妙。

病鴨又補上一句:“你想好了,愿意干呢,我還是把場長給你。”

“我只求能繼續作我的試驗;別的我不管。”鐵牛想不出別的話。

“好吧,”病鴨又“那么”說了這兩個字,好像德國人在夢里練習華語呢。

直到年會開完,他們倆沒再坐在一塊談什么。從鐵牛那面兒說,他覺得病鴨是拿著一點精神病作事呢。“身體弱,見了喜神也不樂。”編好了這么句唱兒,就把病鴨忘了。

鐵牛回到農場不久,場長果然換了。新場長對他很客氣,頭一天到任便請他去談話:

“王先生,李先生的老同學。請多幫忙,我們得合作。老實不客氣的講,兄弟對于農學是一竅不通。不過呢,和李先生的關系還那個。王先生幫忙就是了,合作,我們合作。”

鐵牛想不出,他怎能和個不懂農學的人合作。“精神病!”他想到這么三個字,就順口說出來。

新場長好像很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臉沉下去:“兄弟老實不客氣的講,王先生,這路話以后請少說為是。這倒與我沒關系,是為你好。你看,李先生打發我到這兒來的時候,跟我談了幾句那天你怎么與他一同吃飯,說了什么。李先生露出一點意思,好像是說你有不合作的表示。不過他決不因為這個便想——啊,同學的面子總得顧到。請原諒我這樣太不客氣!據我看呢,大家既是朋友,總得合作。我們對于李先生呢,也理當擁護。自然我們不擁護他,那也沒什么。不過是我們——不是李先生——先吃虧罷了。”

鐵牛莫名其妙。

新場長到任后第一件事是撤換人,第二件事是把椅子都漆白了。第一件與鐵牛無關,因為他沒被撤職。第二件可不這樣,場長派他辦理油飾椅子,因這是李先生視為最重要的事,所以選派鐵牛,以表示合作的精神。

鐵牛既沒那個工夫,又看不出漆刷椅子的重要,所以不管。

新場長告訴了他:“我接收你的戰書;不過,你既是李先生的同學,我還得留個面子,請李先生自己處置這回事。李先生要是——什么呢,那我可也就愛莫能助了!”

“老李——”鐵牛剛一張嘴,被場長給截住:

“你說的是李先生?原諒我這樣爽直,李先生大概不甚喜歡你這個‘老李’。”

“好吧,李先生知道我的工作,他也是學農的。場長就是告訴他,我不管這回事,他自然會曉得我什么不管。假如他真不曉得,他那才真是精神病呢。”鐵牛似乎說高了興,“我一見他的面,就看出來,他的臉是綠的。他不是壞人,我知道他;同學好幾年,還能不知道這個?假如他現在變了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身體不好。我看見不是一位了,因為身體弱常鬧小性。我一見面就勸了他一頓,身體弱,腦子就愛轉彎。看我,身體棒,睜開眼就唱。”他哈哈的笑起來。

場長一聲沒出。

過了一個星期,鐵牛被撤了差。

他以為這一定不能是病鴨的主意,因此他并不著慌。他計劃好:援據前例,第二天還照常來工作;場長真禁止他進去呢,再找老李——老李當然要維持老同學的。

可是,他臨出來的時候,有人來告訴他:“場長交派下來,你要明天是——的話,可別說用巡警抓你。”

他要求見場長,不見。

他又回到試驗室,呆呆的坐了半天,幾年的心血……

不能,不能是老李的主意,老李也是學農的,還能不明白我的工作的重要?他必定能原諒咱鐵牛,即使真得罪了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想不出來。除非他真是精神病。不能,他那天不是還請我吃飯來著?不論怎著吧,找老李去,他必定能原諒我。

鐵牛越這樣想越心寬,一見到病鴨,必能回職繼續工作。他看著試驗室內東西,心中想象著將來的成功——再有一二年,把試驗的結果拿到農村去實地應用,該收一個糧的便收兩個……和和平平的作了件大事!他到農場去繞了一圈,地里的每一棵谷每一個小木牌,都是他的兒女。回到屋內,給老李寫了封頂知己的信,告訴他在某天去見他。把信發了,他覺得已經是一天云霧散。

按著信上規定的時間去見病鴨,病鴨沒在家。可是鐵牛不肯走,等一等好了。

等到第四個鐘頭上,來了個仆人:“請不用等我們老爺了,剛才來了電話,中途上暴病,入了醫院。”

鐵牛顧不得去吃飯,一直跑到醫院去。

病人不能接見客人。

“什么病呢?”鐵牛和門上的人打聽。

“沒病,我們這兒的病人都沒病。”門上的人倒還和氣。

“沒病干嗎住院?”

“那咱們就不曉得了,也別說,他們也多少有點病。”

鐵牛托那個人送進張名片。

待了一會,那個人把名片拿起來,上面有幾個鉛筆寫的字:“不用再來,咱們不合作。”

“和和平平的作件大事!”鐵牛一邊走一面低聲的念道。

【也是三角】

這樣大姑娘得多少錢一個呢?也得三四百,岳父還得是拉洋車的。老丈人拉洋車或是趕驢倒沒大要緊;“三四百”有點噎得慌。二弟兄全覺得噎得慌,也都勾起那個“合伙娶”。

從前線上潰退下來,馬得勝和孫占元發了五百多塊錢的財。兩支快槍,幾對鐲子,幾個表……都出了手,就發了那筆財。在城里關帝廟租了一間房,兩人享受著手里老覺著癢癢的生活。一人作了一身洋緞的衣褲,一件天藍的大夾襖,城里城外任意的逛著,臉都洗得發光,都留下平頭。不到兩個月的工夫,錢已出去快一半。回鄉下是萬不肯的;作買賣又沒經驗,而且資本也似乎太少。錢花光再去當兵好像是唯一的,而且并非完全不好的途徑。兩個人都看出這一步。可是,再一想,生活也許能換個樣,假如別等錢都花完,而給自己一個大的變動。從前,身子是和軍衣刺刀長在一塊,沒事的時候便在操場上摔腳,有了事便朝著槍彈走。性命似乎一向不由自己管著,老隨著口令活動。什么是大變動?安穩的活幾天,比夜間住關帝廟,白天逛大街,還得安穩些。得安份兒家!有了家,也許生活自自然然的就起了變化。因此而永不再當兵也未可知,雖然在行伍里不完全是件壞事。兩人也都想到這一步,他們不能不想到這一步,為人要沒成過家,總是一輩子的大缺點。成家的事兒還得趕快的辦,因為錢的出手仿佛比軍隊出發還快。錢出手不能不快,弟兄們是熱心腸的,見著朋友,遇上叫化子多央告幾句,錢便不由的出了手。婚事要辦得馬上就辦,別等到袋里只剩了銅子的時候。兩個人也都想到這一步,可是沒法兒彼此商議。論交情,二人是盟兄弟,一塊兒上過陣,一塊兒入過傷兵醫院,一塊兒吃過睡過搶過,現在一塊兒住著關帝廟。衣裳襪子可以不分;只是這件事沒法商議。衣裳吃喝越不分彼此,越顯著義氣。可是倆人不能娶一個老婆,無論怎說。錢,就是那一些;一人娶一房是辦不到的。還不能口袋底朝上,把洋錢都辦了喜事。剛入了洞房就白瞪眼,耍空拳頭玩,不像句話。那么,只好一個娶妻,一個照舊打光棍。叫誰打光棍呢,可是?論歲數,都三十多了;誰也不是小孩子。論交情,過得著命;誰肯自己成了家,叫朋友愣著翻白眼?把錢平分了,各自為政;誰也不能這么說。十幾年的朋友,一旦忽然散伙,連想也不能這么想。簡直的沒辦法。越沒辦法越都常想到:三十多了;錢快完了;也該另換點事作了,當兵不是壞事,可是早晚準碰上一兩個槍彈。逛窯子還不能哥兒倆挑一個“人兒”呢,何況是娶老婆?倆人都喝上四兩白干,把什么知心話都說了,就是“這個”不能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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