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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黎明(7)

但敵人有時就會從書中跳出來。——在祖父隨便買來的舊書里,有些附著插圖,給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又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圣安東尼的誘惑》,其中有鳥的骷髏在水瓶里下糞,無數的蛋在破開的青蛙肚子里像蟲一般蠕動,沒有身子的頭在走路,屁股吹著喇叭,還有家用的器具和動物的尸身,裹著大氅,像老太太般,一邊莊嚴的前進,一邊行著禮。克利斯朵夫看著毛骨悚然,但就因為厭惡,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的瞪著它們,不時向四下里溜一眼,看是什么東西在窗簾的皺裥中扭動。——一本解剖書里有一幅人體的圖尤其使他厭惡。快到書中那個地方的時候,他哆嗦著翻著書頁,那些五顏六色的怪模樣對他有種特別強烈的刺激。而兒童的創造力把呆板的圖畫又加了一番潤色。他分不清這些光怪陸離的畫跟現實有什么不同。而夜里做夢的時候,書中的畫圖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對他更有影響。

他也怕睡覺。有好多年,惡夢老是教他睡不安穩:——有時,他在地窖里閑蕩,忽然看見風洞里鉆進那個解剖圖上的人體對他擠眉弄眼。——有時,他獨自在一間屋里,聽見走道上有輕微的腳聲,他撲過去關門,才抓住門鈕,外邊已經有人在拉了,他鎖不了門,沒有氣力了,只能喊救命。他知道外邊要進來的是誰。——有時,他和家里的人在一塊兒,可是突然之間,他們的臉變了,做出許多瘋瘋癲癲的事。——有時,他很安靜的在看書;冷不防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給堵住了,脖子給緊緊的箍著。他上氣不接下氣的醒過來,牙齒格格的打戰,直哆嗦了好些時候;他怎么樣也擺脫不了恐怖的感覺。

他的臥室是屋子里沒有窗沒有門的一角;進口高頭有根鐵桿,掛著條破簾子,就算跟父母的臥房隔開了。重濁的空氣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們常常用腳踢他,他頭里熱烘烘的,白天牽掛著的小事這時給格外的夸大了,化為種種的幻覺。在這種近乎噩夢的,神經極度緊張的情形之下,一點兒極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響聲使他驚悸不止。父親的鼾聲大得異乎尋常,不像是人的呼吸,他聽著不寒而栗,竟像是一頭野獸睡在那里。黑夜把他壓倒了,它簡直是無窮無盡的,永遠是這樣的了:他仿佛已經躺了幾個月。他喘著氣,在床上坐起來,用襯衫的袖子抹著腦門上的汗。有時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嚕了幾聲,把所有的被一齊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這種狂亂的苦悶,直要到簾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一線魚白色的時候,才算過去。這道黎明時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靜了。雖然誰也不能在陰影中辨別出來,他已經覺得那道光溜進了屋子:熱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濫的河水重新回進了河床,全身的溫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干澀的眼睛終于閉上了。

晚上快到睡覺的時間他就驚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預備熬夜,免得做惡夢。可是疲倦終究把他征服了,而且總在他最不防備的時候,那些妖魔又出現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數的孩子覺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覺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覺,又怕睡不著覺。睡著也罷,醒著也罷,周圍總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靈,還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蟲,在童年將盡時的微光中浮動,好似在疾病的陰影中蕩漾。

但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將在“大恐怖”前面消失。這大恐怖是蛀蝕一切人類的“死”,古往今來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終于無效的“死”。有一天他在壁櫥里摸索的時候,抓到一些不認得的東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頂有條紋的小帽。他得意揚揚的拿到母親前面,她非但不對他笑,反而沉著臉叫他放還原處。他并沒馬上照辦,還要追問為什么;母親一言不答,把東西搶過來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里去了。他覺得莫名其妙,便再三的發問。她被逼不過,終于說出那是他沒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個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從來沒聽見講過這件事。他靜默了一會,還想多知道些。可是母親好像心不在焉;只說他也叫做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聽話。他提出別的問句,她卻不愿意回答了,只說那個孩子在天上,為他們大家祈禱,克利斯朵夫再也問不出什么;母親叫他住嘴,讓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里縫東西,若有所思的,眼睛也不抬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他躲在一邊生氣,便對他笑笑,很溫柔的叫他到外邊去玩。

這些話給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來有過一個孩子,跟他一樣也是母親的兒子,取著同樣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沒有分別,可是已經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吧——人家從來沒提到那個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給忘了。那么要是他死了,勢必是一樣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飯,看他們有說有笑,談著不相干的事,他心里還想著那個念頭。他要死了,敢情人家還會這樣快活!噯噯!他做夢也想不到母親這樣的自私,死了兒子還能笑!他對父母都恨起來了,很想為自己痛哭一場,預先哭自己的死。同時他也想提出一大串問題,可是不敢,他記得母親叫他住嘴的口氣。——終于他忍不住了,到睡覺的時候,母親來擁抱他,他就問:

“媽媽,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憐的母親打了個寒噤,勉強裝著若無其事的聲音問:“誰啊?”

“那孩子……那個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聲音很低。

母親突然把他緊緊的抱著說:“住嘴,住嘴。”

她的聲音在發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親懷里,聽到她的心跳。兩人靜默了一會,隨后她說:

“小寶貝,這種話以后不能再提了,……安心睡覺吧……不,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擁抱了一下;他以為母親的腮幫濕了,只希望是真的濕了。他心里寬慰了些:原來她還是心痛的!但過了一會,聽到母親在隔壁屋里用著那種安靜的,日常聽慣的聲音說話,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種聲音是真的,現在的還是剛才的?——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極希望母親難過;當然,母親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無論如何對他是一種安慰,可以減少他一些孤獨之感。——然后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過了幾星期,有個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時該來的時候竟沒有來,有人說他病了;從此他不來玩也沒有人奇怪。事情已經有了解釋,不是挺簡單嗎?——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從他的一角看見父母屋里還亮著燈光。有人敲們,一位鄰居的太太來談天。他心不在焉的聽著,一邊照例編他自己的故事,并沒把人家的談話句句聽清。忽然鄰人說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馬上停住:因為他知道說的是誰,就屏著氣聽下去。他的父母大驚小怪的叫了幾聲。曼希沃又扯著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聽見沒有?可憐的弗理茲死了。”克利斯朵夫掙扎了一下,靜靜的回答說:“是的,爸爸。”他的氣閉住了。可是曼希沃又頂了一句:“是,爸爸。就你會說這一句么?你不覺得難過么?”魯意莎很了解孩子,說道:“別鬧了!讓他睡覺!”

于是他們把聲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想聽清所有的細節:什么傷寒,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的哀痛。聽到后來,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氣塞著他,直升到喉頭,他渾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腦子里了。尤其是他們說那種病會傳染,就是說他也能像弗理茲一樣的死,想到這里,他嚇得渾身冰凍了:因為他記得最后一次看見弗理茲是跟他握過手的,當天也曾在他屋前走過。——可是他忍著不做聲,免得給人家逼著說話,便是父親在鄰居走了以后問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么?”他也不回答。于是他聽見父親對母親說:

“這孩子沒心肝。”

母親一言不答;可是過了一會:她輕輕的來揭開簾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趕緊閉上眼睛,裝著他聽見兄弟們睡熟的時候那種平均的呼吸,母親提著足尖走開了。他卻恨不得留住她,告訴她,說他怎樣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恥笑,把他看做膽怯無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說什么也沒用的。一連幾小時,他痛苦到了極點,自以為病已經上了身,頭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萬分恐怖的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會兒,他在床上坐起來,低聲叫著母親;可是他們睡得很熟,他不敢驚醒他們。

從這時起,死亡的念頭把他童年的生活給毒害了。他的神經使他無緣無故的受種種磨難,一會兒胸口受著壓迫,一會兒有一陣劇烈的痛苦,一會兒又是喘不過氣來。憑著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嚇昏了,以為每種痛苦里頭都有那只吃人的野獸來取他性命。幾次三番,就在母親身旁幾步路的地方,也沒有給母親發覺,他受著臨終的痛苦。因為他盡管膽小,還是有勇氣把他的恐懼藏起去,而這股勇氣是許多情緒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氣: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恥心:他不敢說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體貼:不愿驚動母親。但他老在心里想:“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這名詞是他偶然聽到而記著的……“喔,上帝!饒了我這一次吧!”

他頗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親說的話,說靈魂在死后升到上帝面前,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進入天國的樂園。但他對于這個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點不羨慕那些孩子,在睡夢中毫無痛苦的被上帝召了去,照母親說是上帝獎賞他們。他快睡熟的時候,不免心驚膽戰,唯恐上帝對他也這么來一手。驟然之間離開了暖和的床,給拉到空中帶到上帝前面:一定是挺可怕的了在他想象中,上帝有如一顆其大無比的太陽,講話的聲音像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嗎?眼睛,耳朵,整個的靈魂,都會給燒掉的!何況上帝還會懲罰,誰保得了呢?……除此以外,還有多少可驚可怖的事,他雖然不大了了,可是從談話中能猜到;身體要給裝進一口匣子,孤零零的躺在一個窟窿里,在平時人家帶他去做禱告的可厭的公墓上,舉目無親……天哪!天哪!多慘啊!……

可是活著也不見得愉快,眼看父親喝得爛醉,被他毒打,受別的孩子欺負,大人們的憐憫又多么難堪,沒有人了解他,連自己的母親在內。大家教你受委屈,沒有人愛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個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為這個他想活下去。他覺得自己有股怒潮洶涌的力。而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東西!它眼前還一籌莫展,它好像在很遠的地方,被什么東西掐著,包著,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么,將來變做什么。但這股力的確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兒騷動,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來報復哩!他有種如醉若狂的欲望要生存,為的是翦除暴力,主持正義,為的是懲罰惡人,為的是干一番偉大的事業。“喔!只要我活著……”(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歲!”——有時他認為要活到二十一歲。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紀,盡夠他統治世界了。他想起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侖,想起更古遠而他最崇拜的亞歷山大大帝。沒有問題,他將來是跟他們一樣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簡直不哀憐在三十歲上死掉的人。他們已經老了,享受過人生了……要是他們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們自己。但現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紀輕輕的死掉,在大人們心中永遠留著一個誰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慘了!他想到這里就拼命的哭,仿佛他已經死了。

這些關于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時代受到許多磨難——直到后來他厭惡人生的時候才擺脫掉。

在這片沉悶的黑暗中,在一刻濃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像一顆明星流落在陰暗的空間,開始閃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樂,神妙的音樂!……不久以前,祖父送給孩子們一架舊鋼琴,那是他的一個主顧預備扔掉而由他花了許多心血修理得像個樣子的。這件禮物并沒受到歡迎。魯意莎覺得屋子里不再添東西也已經很窄了;曼希沃說爸爸米希爾并沒破費,那不過是堆燒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為什么對這件新來的東西非常高興。他認為這是一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像祖父偶爾給他念幾頁而兩人都為之著魔的《天方夜譚》。他聽見父親試音的時候,從中奏出一組輕快的琶音[12],仿佛陣雨之后,暖和的微風在林間濕透的枝條上吹下一陣淅瀝的細雨。他拍著手叫:“再來一次!”可是父親滿臉瞧不起的合上琴蓋,說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樂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轉背他便揭開琴蓋捺一個鍵子。好像掀起什么大蟲的綠殼,想把關在里頭的怪物放出來。有時,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親就嚷著:“你不能安靜一會嗎?不準什么東西都亂動!”有時他合上琴蓋的時候壓痛了手指,便哭喪著臉放在嘴里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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