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瓦雷金諾(2)
- 日瓦戈醫生·下(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俄)帕斯捷爾納克
- 4621字
- 2018-03-12 15:30:41
6
這個夜晚晴朗卻十分寒冷。夜空下的萬物顯得異常真切完整。大地、空氣、月亮和群星都簇擁在了一起,好像被這冬夜的寒冷凍結在了一起。公園里斑駁的樹影稀疏地投射在小道上,仿佛給道路雕飾了花紋。風吹搖曳,讓人總覺到處有黑影不時地從小路上掠過。明亮閃爍的星星點綴在樹林枝葉的空隙中,好似一盞盞青藍色的云母燈籠。更遠更小的星星就像是點綴在夏日草地上的野菊花鋪滿了整個夜空。
我們在夜晚繼續討論詩人普希金。認真研讀第一卷中皇村中學時代的詩歌。總有這樣的感嘆:對于詩來說,韻律是那么的重要!在詩句很長的詩歌當中,少年阿爾扎瑪斯就是虛榮心的代表。他因為不想落在成年人的后面,就用神話故事、荒誕之辭描寫、故作深沉早熟來欺騙叔叔。
從模仿奧西揚或帕爾尼開始,或者說從《皇村回憶》起,年輕人就能忽然聯想到《橡樹城》或《致姐妹的信》或者是在基什尼奧夫寫的《獻給我的墨水瓶》中的短詩句,以及《致尤金》的詩韻,讓人仿佛看到了未來的大詩人普希金的身影。陽光、空氣、生活的喧囂、事物、本質這些元素進入到詩歌之中,就像是穿過大街上的窗戶沖到房屋里面。外在世界的事物、日用品和各種名詞擁擠著霸占整個詩行,把那些模棱兩可不確定的語言全部趕了出去。事物,事物,事物,它們化身為詩律排列在詩句的末尾。
這樣的風格慢慢成為后來著名的普希金四步韻,成了俄羅斯生活中的測量單位和尺寸標準。四步韻腳就像是從整個俄羅斯的內在上復制出來的一般,好比是通過畫的腳樣制作皮靴,為一雙手配上大小剛好合適的手套。再后來,俄語的節奏還有俄國人說話聲腔,也從涅克拉索夫的三步韻腳詩歌和涅克拉索夫揚抑的韻律中展現出來。
7
我是多么想在耕種勞作或者為人治病的同時,醞釀出一些具有恒久價值的東西,我是多么想創作一部科學著作或是一件藝術作品啊。
每一個人都與生俱來和浮士德一樣,熱烈地渴望擁抱整個世界、感受周圍的一切事物并充滿智慧地表達他們。過往的人和今天的人的失誤促使浮士德成為偉大的學者。科學的發展總是要摒棄過往,淘汰落后,總是以推翻曾經占有至高地位的謬誤和虛假理論的方式不斷前進。
前輩大師們作為榜樣充滿著強烈的感染力,促使浮士德成為一位杰出的藝術家。藝術也在不斷進步,但是它的準則是吸引。藝術的起步是從模仿和崇拜自己心儀的題材開始的。
是什么阻礙我,讓我不能安心地工作、行醫、寫作呢?我想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苦難和顛沛,并不是不安定的生活和命運的變幻無常,而是現在到處盛行空虛浮夸的清談言辭。比如說這樣的話:即將來到的黎明啊,創建嶄新的世界,人類的明燈之類。乍一聽,你會覺得這些話是有多么開闊的視野和多么豐富的想象力啊!但是究其根本,無非是因為沒有真才實學而以堆砌辭藻為能事罷了。
天才的偉大在于他能化腐朽為神奇。普希金就是這樣難得的天才。你看!他是那么極力謳歌勞動、贊美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習俗!然而今天的我們呢?凡是“小市民”和“市井之徒”似乎都帶著譴責的意味一般。這種譴責,在《家譜》這首詩的字里行間就展露無遺了:
我是市井之徒,我是市井之徒。
在《奧涅金的旅行》中也有這樣的句子:
現今我的愿望就是成為家庭主婦,我希望過上平靜的生活,并能夠煮上一大砂鍋湯。
在一切俄國人所具備的氣質當中,我最為欣賞的是普希金和契訶夫的純真質樸。他們謹守本分,從來不去空談人類的終極目標還有諸如自我救贖這樣的高調。對于這些問題他們難道沒有什么真知灼見或體悟嗎?無非是他們的自知之明使他們能夠謙遜自持罷了!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向死而生的,他們嘔心瀝血、竭盡所能地去尋求真理,找到各種答案,但是最終他們都被他們藝術家獨特的偏好所誤導。只有普希金、契訶夫執著于具體的藝術創作中,把除此以外的事物拋到腦后。現在他們的一生已經成為人類共有的財富,就好像是從樹上摘下來的青澀的蘋果,傳到后人的手中已逐漸地成熟,并且越來越香甜可口,也越來越富有意義。
8
冰雪融化是大地回春的前兆。空氣中充滿了薄餅和伏特加酒的香味,仿佛置身于謝肉節的狂歡之中。太陽惺忪的睡眼,瞇著縫透過樹林,樹林里一切都昏昏欲睡,松樹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睫毛一樣的松針,一洼洼的小水塘泛起油亮亮的光。大自然還沒有睡醒,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翻了翻身又昏睡過去了。
《葉甫根尼·奧涅金》的第七章的主題也是春天,在奧涅金離開以后住宅變成一片荒蕪,山腳下的河邊是連斯基的墳墓。
野玫瑰綻放著,彌漫青春般的芬芳,春天的戀人在聽,夜鶯整夜地歡唱!
為什么偏偏要用“戀人”這個詞?通常來說這個修飾語是自然又恰當的。當然應該是戀人啦,而且它還可以和“野玫瑰”押韻。但如果僅僅是為了求押韻[1],難道不可以使用猛士贊歌中的“夜鶯強盜[2]”嗎?
在猛士贊歌中奧狄赫曼的兒子就叫“夜鶯強盜”。贊歌把他的性情展現得淋漓盡致啊!
聽到了夜鶯的口哨,聽到那野獸般的咆哮,小草們簇擁在一起,藍色的小野花紛紛凋落,陰暗的樹林伏臥在地上,可憐的百姓們,一個個紛紛倒地而亡。
初春時節,我們來到了瓦雷金諾。沒過多久草木都著上了綠裝,尤其是米庫利欽房屋后那個被稱為舒契瑪的小山谷,在那里生長著野櫻、赤楊還有胡桃等植物,滿目蒼翠。過了幾個晚上夜鶯便開始歌唱。
我仿佛是第一次聽到夜鶯的歌聲一般,驚奇地發現,夜鶯的歌喉與其他鳥類的鳴叫聲是何等不同!夜鶯歌聲的音調是突然提升的,婉轉跳躍著!大自然是如此厚愛它們,為它們提供了這樣與眾不同又動人心扉的歌喉。它唱出的每個音節都有變化,聲音是多么清脆洪亮!就連屠格涅夫都曾經用筆描繪過這種宛若魔笛的嗓音。這種嗓音有兩個轉調尤其悅耳動聽。其中一個是啾——啾——啾的聲音,時而連續三次,時而一連數聲,難計其數,這啼叫令花草都變得精神抖擻,紛紛抖落身上的露珠,就好像人被搔到了癢處,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另外一種啼叫只有兩個音節,就好像是飽含深情的召喚或請求,又好像是規勸:“醒一醒!醒一醒!醒一醒!”
9
寫雜記是一件能夠讓我身心愉悅的事情,但是一旦春天來臨,我就必須準備播種,沒有閑暇再寫,只能暫時擱下筆墨,等待冬天的到來。
這幾天正值謝肉節,有一位生病的農民乘坐雪橇穿越泥濘不堪的道路來找我治病。我很自然地謝絕為他醫治。我向他解釋道:“非常抱歉,先生,我已經很久沒有行醫了,我連藥物和醫療器械都沒有。”可是這樣的解釋并沒有能夠擺脫他的祈求。農夫誠懇地請求我:“先生,請您救救我吧。我身上的皮膚都在潰爛了。我求求您憐憫一下我的病痛吧!”
他如此哀求,我又如何能夠鐵石心腸地拒絕他呢?只能為他治病。“脫下你的衣服,讓我看一看吧。”我為他檢查了一番。“先生,你患上的是狼瘡。”就在我為他檢查的時候,我斜眼瞥了一下窗臺,在那里放著一瓶石炭酸(老天!千萬不要問我石炭酸和其他那些不可或缺的東西來自于哪兒!這所有的東西都是桑杰維亞托夫送過來的)。我無意中望向院子,天啊!不知什么時候又來了一輛雪橇,當時我以為又來了一個找我治病的病人呢。意外的是葉夫格拉夫弟弟從天而降,仿佛是隨風飄來的云彩。于是家里所有的人,東尼娜、薩申卡、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都忙著招待這位客人。我為病人治完病后,就來到了他們中間。全家人都十分關心葉夫格拉夫,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他:你是怎么來到這兒的?你是從哪里來的?他一如既往地說話支支吾吾、拐彎抹角,始終沒有正面回答我們的問題,他只是面帶微笑,說他的到來讓大家感到驚奇吧?哈哈!這是一個秘密啊。
他在我們家住了兩周左右,經常去尤里亞金,后來又突然失蹤了,仿佛鉆到了地底下一般,從人間蒸發了。我感到他比桑杰維亞托夫更具權威,他的工作和交際讓我無法捉摸。他是什么來頭呢?他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勢力呢?他是做什么的呢?他在忽然消失之前曾許下諾言,要減少我們的勞動負擔,讓我們過得輕松一些,也好讓東尼娜有空閑教育薩申卡,讓我有空閑可以行醫和創作我所熱愛的文學。他的話,讓我們充滿疑問和好奇,我們問他如何能夠做到,他只是微笑而沒有告訴我們答案。但是事實上他并沒有欺騙我們。慢慢地我們的生活真的出現了即將改變的跡象。
這一切真是出奇。雖然我們兩個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們擁有同一個姓氏。但是說句實在話,我對他的了解少得可憐。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突如其來地以救世主的身份闖入我的生活給我幫助、庇護,把我帶出困境了。也許人生中,除了我們遇到的真實的那些人以外,在冥冥之中還存在著一種不為人知的神奇力量,會有一個具有象征性的能夠不請自來的救世主。也許我的人生之中弟弟葉夫格拉夫就扮演著這種角色。
日瓦戈的雜記到此為止。他沒有繼續往下寫。
10
尤里亞金市圖書館的閱覽室非常大,能夠容納上百人同時讀書。此時,日瓦戈正在這個閱覽室里瀏覽訂購的圖書。這個寬大的閱覽室里布滿了窗戶,排列著一些條桌,窄的那頭挨著窗戶。春天,城里的夜晚都不開燈,所以天黑以后,閱覽室就會關門。但是日瓦戈從來不會在那里待到黃昏,通常午飯前就會離開。他把從米庫利欽那里借來的馬寄養在桑杰維亞托夫的客棧里,只讀一個上午的書,到了中午就騎馬回到瓦雷金諾。
日瓦戈在去圖書館以前,很少會到城里去。在尤里亞金他并沒有私事需要處理,對這個城市也很陌生。但是當他置身于閱覽室大廳,看著這里遠處近處滿滿當當的人,他就會感覺自己正站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觀察著整座城市,而閱覽室里的讀者也變成了城市里的房屋和街道。
但是通過閱覽室的窗戶他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真實的、活生生的居民。在閱覽室最大的窗戶附近有一個開水桶。讀者們休息時就聚集到樓梯上抽煙,圍著開水桶喝水,喝剩下的水便倒在一旁的洗杯盆里,有些人也趁這個時候,站在窗口欣賞一下城市的風景。在這里看書的人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本地的宿儒,他們占大多數;另一類占少數的是普通市民。
前一類人大都衣衫襤褸,不修邊幅。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饑餓、黃疸病、水腫病,他們被折磨得皮肉松弛、身體浮腫。這些人都是閱覽室里的常客,他們很熟悉圖書館里的管理員,在這如同在自己家中一樣毫無拘束。
后一類人通常面色紅潤光亮,衣著整潔,如過節一般。他們都比較怯懦拘謹,就像在教堂一般,小心翼翼地走進大廳。但是他們無法控制自己強健的步伐帶來的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因此常常觸犯閱覽室的規則。
正對著窗戶的墻面有個凹槽,一張高桌子把這里和閱覽大廳隔開,形成一個類似壁龕的小空間。這里就是閱覽室的管理員和他的兩名女助手的辦公場所。其中一位助手看上去很生氣,她圍著一條羊毛的頭巾,反復地把夾鼻眼鏡摘下戴上,她這樣做并不是出于視力的問題,更多是源于情緒的變化。另外一位穿著黑絲的上衣,可能是有點胸口疼的毛病,所以手絹從來沒有離開過鼻子和嘴,說話和呼吸的時候也都用手絹捂著。
和絕大部分的讀者一樣,圖書館的職員也都身體浮腫,臉上的皮肉松弛得像要掉下來一樣,一臉灰綠,和腌過的黃瓜如出一轍。三個工作人員輪換著完成同樣的工作程序:小聲向剛進來的讀者解釋借書規則,講解如何根據自己的需求選用各種標簽,怎樣借書、還書,還利用這段時間整理年度總結。
真是奇怪,當日瓦戈面對窗外活生生的城市、景象和大廳里自己假想出來的城市,從大家普遍一致的浮腫中,他仿佛感覺這里所有的人都患了甲亢。日瓦戈腦海里浮現出那天早晨當他們抵達這個城市時,鐵軌上的那個滿臉憂郁的女扳道員。他回想著那天的情景:他從遠處凝視這城市的風景,身旁車廂的地板上坐著的桑杰維亞托夫,他回想著他們的對話。日瓦戈想把在外地聽到的那些話,和他在這里所看到的聯系在一起。但是他忘記了桑杰維亞托夫到底對他說了些什么,也無法將這一切聯系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