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局外人(6)
- 局外人·鼠疫(諾貝爾文學(xué)獎大系)
- (法)加繆
- 4968字
- 2018-03-12 14:47:13
6
周末的清晨能夠醒來實屬不易——瑪莉必須搖晃我的肩膀,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因為我們想早點去游泳,便沒有做早餐。我的頭略微有些痛,第一根香煙的味道有些苦澀辛辣。瑪莉?qū)ξ艺f,我看起來有點像是送葬的人,而我確實也感覺自己的精神有些萎靡。她身著一身白洋裝,頭發(fā)散了開來。我對她說,她現(xiàn)在的樣子實在很勾魂,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出門后,我們?nèi)デ昧饲美酌傻姆块T,他大聲說不久就會攆上我們的。我們下了樓梯,走到街上,因為我身體有些不太舒服,在房間的時候百葉窗也是一直拉著的,于是清晨的陽光就像緊握的拳頭一樣敲在了我的眼睛上。
瑪莉卻高興得像是在跳舞,一直說著:“今天看起來多么美好!”沒過幾分鐘,我感覺好些了,我發(fā)現(xiàn)肚子餓了。我朝著瑪莉說,可是她卻沒有留心到。她手拿一個油布袋包,里面裝著她放進去的游泳衣和浴巾。不一會兒我們便聽到了雷蒙關(guān)門的聲音。他下身穿著一條藍色的褲子,上身是一件短袖白襯衫,頭戴一頂草帽。我看到他手臂上長了很多的毛,毛覆蓋下的皮膚很白皙。這頂草帽引得瑪莉咯咯笑出聲來。就我個人而言,我一點都不喜歡雷蒙的裝扮,貌似他精神很不錯,一邊下樓梯,一邊吹著口哨。他對我說:“嗨,兄弟!”對瑪莉則稱作“小姐”。
頭一天晚上我們曾經(jīng)去警察局,我向警察作證,那個女人確實做了對不起雷蒙的事情。于是他們對他做了些警告,便放了人。他們并沒有對我所說的話進行核查。
在臺階上簡單交談幾句之后,我們決定搭乘公車。雖然走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夠到達海邊,但是越早到達越好。正打算向公交站走過去的時候,雷蒙伸手拉了下我的衣袖,讓我看向馬路的對面。我瞧見有幾個阿拉伯人慵懶地倚靠在煙草店的窗子上,默不作聲的,拿出他們特有的模樣端詳著我們——就好像我們就是石頭抑或是枯樹葉一樣。雷蒙小聲地在我耳邊說道,從左邊數(shù)第二個就是“那個家伙”,我感到雷蒙這個時候特別擔憂。可是他又向我保證,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瑪莉有些聽不懂,問道:“什么?”
我對她解釋說,街道對面的那幾個阿拉伯人和雷蒙有些過節(jié)。她堅持我們立刻就走。雷蒙笑了起來,將肩膀挺了下,“這位小姐說的沒錯,”他說,“我們沒有什么必要在這里停留。”向著公交站走了將近一半的路程,他略微回過頭看了看,說那些阿拉伯人并沒有跟上來。我也回過頭。他們和之前一樣,怔怔地瞧著我們剛才站過的地方。
坐上車的時候,雷蒙貌似心放下了不少,便一個勁兒地開著玩笑來逗瑪莉。我能看得出,他被瑪莉給吸引住了,可是瑪莉差不多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她時刻都在看著我的眼睛,開心地笑著。
一到阿爾及爾市郊,我們便下了車。公交站距離海邊已經(jīng)很近了,翻過一塊小高地就能夠走到,那塊高地緊鄰海邊,略陡地傾向了沙灘。這個地方的地面已經(jīng)鋪滿了黃色的小圓石以及和藍天交相輝映的雪白色的野百合。天已經(jīng)發(fā)著熱天那種堅硬的、金屬般的閃光。瑪莉晃動著手提袋,將野百合的花瓣打得四處都是。之后我們經(jīng)過了兩排小屋,這些房子有著木頭做成的陽臺,淡綠色抑或乳白色的支柱。有些屋子半掩在了赤楊樹的樹叢中間。其他一些則完全袒露在了巖石或地上。這一排房子沒有到頭,大海已經(jīng)沒有了邊際。它靜得就如同是一面鏡子。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大山岬,與倒映在海里的影子交相輝映。透過寧靜的空氣,間或傳來了朦朧的馬達聲,在很遠的地方貌似有漁船在發(fā)動,在刺眼的如同鏡子一般的海面上用一種差不多讓人無法察覺的速度在行進。
瑪莉采了幾朵鳶尾花。從陡坡移向海邊的時候,我們瞧見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游泳了。
雷蒙朋友的那間木制小平房靠近海邊的一端。背靠著巖石,房的前面拿木樁支撐起來,前面的木頭已經(jīng)被海水浸濕了。雷蒙把他的朋友介紹給我們認識,他叫馬森,個子有點高,寬闊的肩膀,顯得十分粗壯、結(jié)實。他太太有些胖,但性格十分開朗,有著一口濃重的巴黎口音。
馬森讓我們不用客氣。他剛剛?cè)メ烎~了,他對我們說,這是他早上起來做的第一件事,今天午飯有炸魚可以吃。我贊美了他的房子,他說,每個周末和假期他都是在這里度過的。“自然不必說,是和太太一起的。”我瞧了她一眼,感覺她和瑪莉相處的十分融洽,邊說邊笑。應(yīng)該說這是頭一次,我很認真地考慮和她結(jié)婚的可能性。
馬森想要馬上就去游泳,可是他太太和雷蒙卻不怎么想去。于是只有瑪莉、馬森和我三個人去了海邊。瑪莉立刻躍進了海里,馬森和我又稍微停了一會兒。我留心觀察到,他說話語速很慢,在句子與句子中間他會習(xí)慣性地加上“再說”倆字——即便第二句和第一句不搭邊。聊到瑪莉,他說:“她是位特別好看的姑娘,再說,也讓人著迷。”
過了不久我就不再留心于他的口頭禪。我在太陽底下曬著,感覺比之前舒服多了。沙子變得有些燙腳。我雖然很想下水,可還是推遲了一會兒。最終朝著馬森說:“現(xiàn)在我們下水吧!”之后便跳了下去。馬森則十分興奮地朝著水里走,一直到腳蹚不著底了才開始游了起來。他緩緩地開始用自由式進行游動,于是我便遠遠地將他拋在了后面,趕上了瑪莉。水微微有些清涼,讓我感覺好很多。瑪莉與我一起游了很長一段距離,我們之間動作十分默契,心境相通,貪婪地享受著在一起的每一刻。這種感覺實在是讓人十分舒心。當我們游到了稍微開闊的地方,便開始仰泳。我仰望著天空,能夠感受到驕陽已經(jīng)將我嘴唇上和臉上的那層薄薄的海水曬干了。我們瞧見馬森已經(jīng)游到了岸邊上,仰面倒在了海灘上。相隔一段距離看起來,他就像是一條很大的擱淺的鯨魚。之后瑪莉建議我們前后進行游泳,她在我的前面,我將手攬在她的腰上,她用手來劃動著,我用腳踩水。浪花翻騰而起的聲音已經(jīng)在我耳邊響了很久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游得差不多了。就讓瑪莉自己游,而我獨自游了回來,做了次深呼吸。游到岸邊之后我就躺在了馬森的旁邊,將臉側(cè)著朝向沙灘。我說“這里很不錯”,他表示同意。過了不一會兒瑪莉也回來了。我把頭抬起看著她向我走近。她身上閃著細微的小鹽粒,將頭發(fā)全都束在脖子后面。她到我身邊躺了下來,我們之間的身體和著陽光的溫度,讓我昏昏入睡。
過了不久,她開始搖晃我的胳膊,說馬森已經(jīng)回屋了,肯定是到了午飯的時間了。我馬上站了起來,因為我的肚子已經(jīng)咕咕叫了。可是瑪莉說,從早上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有親吻她一下。這確實是真的——雖然我有很多次都有想要吻她的沖動。“我們再回到水里。”她說。我們便朝著大海奔了過去,在撲打的浪花里仰面躺了一會兒。又劃動了幾下,當我們的腳觸不到底的時候,她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我。我能感覺到她的腿纏上了我的腿,這讓我忽然興奮了起來。
回來的時候馬森已經(jīng)站在了臺階上叫我們。我對他說我早已經(jīng)餓得不行了,他馬上將身子轉(zhuǎn)向了他的太太,說他特別喜歡我。面包的味道很好,我拿了一大片魚。之后上來的便是炸牛排和炸馬鈴薯片。吃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沒有出聲。馬森喝了很多酒,當瞧見我的杯子空了就起身幫我斟滿。當咖啡端上來的時候,我感覺頭有點沉,于是便開始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馬森、雷蒙和我三個人在討論著在海灘上一起度過這整個八月的規(guī)劃,費用進行分攤。
忽然瑪莉大聲喊道:“啊呀!你們知道現(xiàn)在幾點嗎?現(xiàn)在剛十一點三十分!”我們都感到很驚訝,馬森接著解釋說,今天的午飯吃得早,但是午飯本就是可前可后的,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
這讓瑪莉大聲笑了起來,我不明白為什么。我估計是她今天多喝了點酒的緣故。
馬森問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沙灘上散散步。
“午餐過后我太太總是會睡一會兒覺的,”他說,“這對我而言,有點不太適應(yīng)。我需要散散步。我經(jīng)常對她講,這樣的話對健康是非常有好處的。可是,她自然可以保有自己的權(quán)利的。”
瑪莉說要留下來以便能幫忙洗洗碗碟。馬森太太笑著說,這樣就一定要先將男人們都趕出去才行。于是我們?nèi)齻€便一起出去了。驕陽直抵頭頂,海面上折射出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沙灘上此刻沒有一個人。你甚至都能夠聽得到沿著海邊的那排小屋中刀叉與碗碟相碰的聲音。熱氣直接從石頭上躥了出來,讓人無法呼吸。
剛開始雷蒙與馬森在說些我并不曉得的人或者事。我揣測他們兩個人已經(jīng)相熟了一段時間,甚至兩個人曾經(jīng)住在一起。我們沿著海岸線向前走,有些較大的浪花卷濕了我們腳上的帆布鞋。我腦子里什么都沒想,因為陽光放肆地掃蕩著我沒有一點遮攔的頭,這讓我很想睡覺。
就在這個時候雷蒙朝著馬森說了些什么,我沒怎么聽清。可是與此同時我看見兩個身著藍色工作服的阿拉伯人從海灘那一邊朝我們走了過來。我瞧了雷蒙一眼,他點了點頭,說道:“就是他。”我們繼續(xù)向前,馬森感到十分詫異他們怎么能夠跟蹤到這個地方來。我想他們瞧見我們?nèi)コ塑嚕智埔娏爽斃蚍浪嫉脑〈?墒俏覅s沒吱聲。
雖然阿拉伯人走得很慢,但是距離我們也變得越來越近了。我們的步調(diào)沒有調(diào)整,可是雷蒙說:
“聽著!假使真打起來,你,馬森,來對付第二個。我來搞定那個跟蹤我的家伙。你,穆梭,如果出現(xiàn)第三個,就把他搞定。”
我說:“好的。”馬森把手放進了褲袋里。
沙子就像是團火一樣灼燒著腳掌,我可以肯定,腳底已經(jīng)燙的有些紅了。我們與阿拉伯人之間變得越來越近。近的只差幾步距離的時候,他們停了下來。馬森和我走慢了,雷蒙則直接朝著那個人走了過去。我沒有聽出他在講什么,只瞧見那些人把頭低下來,就好像是要撞他一樣。雷蒙立刻揮起拳頭,并喊著讓馬森過去。馬森走到了之前指定的那個人前面,使出全身的力氣打了幾下。那家伙躺在了水里有幾秒鐘,在頭附近冒出了水泡。與此同時雷蒙也在痛打另外一個人,他的臉上已經(jīng)滲出了血。他回過身來望了我一眼,大聲喊道:
“小心!我還沒有把他干掉呢!”
“當心!”我叫道,“他手上拿著刀子!”
我的警告有些遲了。那人已經(jīng)把雷蒙的胳膊和嘴全都劃破了。
馬森跳了過去。另外一個阿拉伯人從水里爬了出來,站到了拿著刀的阿拉伯人后面,我們沒敢輕舉妄動。兩個人慢慢地往后走,拿著刀對著我們,眼睛沒有一刻離開我們。當他們縮到了相對安全的距離范圍時,掉轉(zhuǎn)頭就跑。我們站在那里不動,陽光直接照著我們。鮮血汩汩地從雷蒙胳膊的傷口處流下來,他的另外一只手緊緊地掐住胳膊肘的上端。
馬森說有個醫(yī)生經(jīng)常在這個地方過周末,雷蒙說:“好,我們現(xiàn)在就去吧!”他的話幾乎都沒有說出來,因為血已經(jīng)從他的嘴里流了出來,他說話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泡沫。
我們一人拿一只胳膊扶住了他,將他架回小木屋,進了屋子,他對我們說,傷口不是很深,他完全能夠自己去醫(yī)生那里。瑪莉臉色變得蒼白而毫無血色,馬森太太則在旁邊掉淚。
馬森和雷蒙去了醫(yī)生那里,我留了下來為這些女人們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我討厭這項任務(wù),匆匆?guī)拙渚徒淮炅耍_始抽著煙,望向大海。
大概一點半的時候,馬森陪著雷蒙回來了,他胳膊上裹著繃帶,嘴角的地方貼了個膠布。醫(yī)生打包票說沒什么要緊的,可是他看起來卻十分憂郁。馬森想要逗他開心,卻總是失敗。
過了不一會兒雷蒙說他想去海邊走走。我問他具體打算去哪兒散步,他低聲說道:“我想去透口氣。”我們——馬森和我——說一塊去,但是他突然很憤怒地說,你們管好你們自己吧!馬森說,在此種情況之下,我們最好不要去堅持。然而,他走出去不一會兒,我最終還是跟了出去。
房門外面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火爐,太陽將烈焰撕裂成很多個碎片,播撒在海灘和大海上。我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感覺雷蒙很明確他將要去哪里,抑或是我揣測錯了。
在沙灘的盡頭,我們經(jīng)過一條小溪,溪水從一塊巨大無比的巖石里流淌了出來,讓沙灘阻隔成一條條的小溝。在那個地方我們又瞧見了那兩個阿拉伯人,依舊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平躺在沙灘上。他們這樣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能傷人的樣子,也沒有什么惡意;當我們靠近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其他動作。那個砍傷雷蒙的家伙,當雷蒙靠近的時候,只是望著他,沒有出聲。另外一個人嘴里吹著一只小蘆笛,只吹奏三個音,翻來覆去地吹奏著,同時拿眼角瞄著我們。
過了一陣誰都沒有動,除去小溪嘩嘩的流水聲與這支小蘆笛單調(diào)而乏味的音節(jié),所有的都悄然無聲,只剩下了太陽照射著這片沙地。雷蒙將手放進了裝著左輪手槍的口袋里,可是阿拉伯人還是沒有動。我觀察到演奏蘆笛的那個人的大腳拇指朝外張著,和腳掌差不多成了一個九十度。
雷蒙一邊拿眼睛盯著那個阿拉伯人,一邊問我:“我要不要給他來一顆嘗嘗?”
我很迅速地想起:在這種情緒之中,如果我說不的話,估計他會暴跳如雷,朝著阿拉伯人開槍。于是我先把閃過腦際的第一個想法抓住,說道:
“他還沒撒謊。假如你就這樣貿(mào)然地開了一槍,顯然有失君子的作為。”
又是一陣靜寂,只剩下溪流湍流的聲音和蘆笛的音符在熾熱的、寧靜的空氣中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