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局外人(7)
- 局外人·鼠疫(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法)加繆
- 4984字
- 2018-03-12 14:47:13
“好吧,”雷蒙最終說,“你如果這樣認為的話,我應該先說幾句侮辱的話,如果他回嘴了我就拔槍。”
“好,”我說,“可是假如他沒有拿出刀來,你也就沒必要開槍了。”雷蒙開始變得有些煩躁。拿蘆笛的阿拉伯人繼續演奏著他的曲子,兩個人都在盯著我們這邊的動靜。
“聽著,”我對雷蒙說,“在你右邊的那個家伙交給你,把手槍給我。假如另外一個過來找麻煩,抑或拿出刀來,我就開槍。”
雷蒙將槍給我的時候,陽光灑在槍上有些耀眼,可是依然沒有人動,貌似周圍的一切將我們圍困住了,讓我們一點都不能動,我們只能相互看著對方,眼睛都不能眨一下。貌似整個世界都停止在了陽光與海洋之間這一條小沙灘上,靜寂是兩方的:蘆笛與小溪。這個時候我的腦子里閃過了一個想法:開槍與否,都沒有什么差別。
之后,忽然,那兩個阿拉伯人消失了,他們借著巖石的掩護逃跑了。于是我們兩個人轉頭往回走。他貌似心情開朗了一些,和我討論我們要乘什么車回去。
當我們抵達房子的時候,雷蒙馬上走到了木頭臺階上,可是我卻站在最底層沒有動。陽光貌似在猛烈地擊打著我的腦袋。要走到臺階上并對著女人展現溫和可親的一面,這是需要一番努力的,但是我沒有辦法去面對這種努力。可是溫度太高了,這讓我站在這里,讓人發暈的驕陽從上直瀉而下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停在這里抑或是離開,效果都會是一樣的。過了一會兒,我再次回到了海灘上,繼續散步。
目光所達的地方,都在閃爍著讓人發暈的紅色光芒,微波亢奮而喘息地舔舐著悶熱的海灘。當我緩慢地朝著沙灘頂部海水侵蝕過的巨大巖石走過去的時候,我能夠感受到太陽穴在日光的沖蕩之下變得膨脹。陽光向我撲面奔來,妄圖想要阻擋我前進的步伐。當我感到有一股酷熱沖擊我的腦袋時,我便死死地咬住牙床,將揣在口袋里的拳頭握緊,每一根神經全都繃緊,來抵御太陽和它加給我的昏沉。只要瞧見散在沙灘上的一片貝殼抑或玻璃碎片閃現出的反光時候,我的牙床便更加緊了。我是不會中暑的,我有些堅定地朝前走。
在海灘的遠方能夠看見那些很小的暗黑色巖石堆,布滿了刺眼的光芒和羽毛一樣的小泡沫。可是我心里所想的卻是藏在它后面的讓人清爽的溪流,熱切渴望著能夠再聽到它叮咚的水聲。我所需要的只是離開這個讓人眩暈的日光,努力地退到那個巖石遮擋下的暗影與清爽的靜寂之中。
可是當我靠近的時候,我發現與雷蒙有嫌隙的阿拉伯人再次回到了之前的地方。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仰臥著躺在那里,枕著兩只手,他的臉處在巖石的影子里,身體的其他部分暴露在陽光下。你能夠瞧見他的工作服在這毒辣的陽光之下騰騰地冒著水汽。我十分驚訝,我原本以為這種突然的意外已經告一段落,我朝著這邊走過來的時候,完全沒有料想到這種情況。
那個阿拉伯人看見我,身體仰起來一下,將手放進了口袋。自然地,我也將手伸進了口袋握住了雷蒙的手槍。阿拉伯人再次躺了下去,可是手卻沒有一刻離開口袋。我和他至少還有十碼的距離,但我瞧著他都像是一個在蒸汽里朦朧不清的影子。只不過,有的時候我瞧見他的眼睛半閉著還不時地閃動著。海浪的聲響和正午比起來顯得更加慵懶虛弱。但是空氣里的溫度還是一樣的高。在巖石下的這一大片海灘上,太陽就像是一個大火球一樣襲擊著這里的每一種生物。有兩個來鐘頭太陽就好像根本沒怎么動,停止在熔爐一樣的海上。遠遠望見一艘汽船正在天的盡頭航行。我瞧著那個阿拉伯人,余光能夠望見一個很小的黑色小船在慢慢移動。
我忽然想起這個時候我可以轉身走開的,不要再去想它,事情就能夠過去的。可是整個海灘都在散發著水蒸氣,強壓著我的胸口。我又朝著小溪流那里挪了幾步。阿拉伯人并沒有動。因為畢竟我們之間還是有一段距離的。抑或是因為投射在他臉上的暗影,從我的角度看起來就好像是他在對著我猙獰地笑。
我在這兒等著。灼熱開始撩燒著我的面龐。汗水全都匯集在我的眉毛那里。這種熱與我母親下葬時我不舒服的感覺完全相同。特別是我的前額,就好像血管快要崩裂出來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又朝前面走了一步。我明白這種舉動并不明智。這樣一兩步進行移動無法讓我逃脫陽光的烘烤。可是我邁出了這一步,只是一步而已。于是那個阿拉伯人掏出刀子面對我,暴露在陽光下。
他的刀刃上明晃晃地有一道亮光,我好像能感受到一把又長又薄的刀刃刺破了我的前額。就在這個時候匯聚在我眉梢上的所有的汗珠全都掉在了我的眼簾上,變成了一層溫熱潮濕的霧氣。鹽水與淚水交織在一起,這讓我的眼睛有些迷蒙了。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陽光在猛烈地襲擊我的頭骨,之后便是刀刃所散發出的尖銳的光芒,將我的眼睫毛撩撥開來,射入我的眼球,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旋轉了起來。悶熱的海風吹過來,天從這頭到那頭撕裂成兩塊,火舌從裂縫里傾瀉下來。我的身體繃的緊緊的,每根神經都像鋼絲彈簧一樣蓄勢待發。我緊緊地將左輪槍握在手里,扣響了扳機。光滑的槍把緊緊挨著我的掌心,之后伴隨著清脆的聲音。事情便發生了。我揮手擦去汗水和貼面的日光。我明知道社會的平衡被我破壞了,這片寬闊的海濱讓人愉悅的平靜也被我打破了。但是我居然又朝著那個已經不動了的身體連開了四槍,子彈全都射進去了,沒有遺留下任何能夠瞧見的痕跡。每一聲都敲響了毀滅我人生的鐘聲,這是命中注定的。
第二部
1
被逮捕之后,我沒多久就被審訊了很多次。可是這些都是一些例行的詢問,對我的身份進行核對等。第一次在警察局,那個時候貌似幾乎沒有人對這件案子有什么興趣。可是一個星期之后,當我被帶到訊問官的面前,他的眼神里寫滿好奇并一直看著我。和其他人一樣,他最先問了我的姓名、住址、職業和出生年月與出生地。之后他便問我是否請了辯護律師。我回答道:“沒有。”我還沒有想到這方面,我問他,是不是我真有必要請一個律師。
“你怎么會這么問我呢?”他對我說。我說我認為我的案子看起來是很簡單的。他笑著說:“這在你看來或許有些簡單,但是我們一定要遵從法律的規定。假如你沒有請律師的話,法庭會幫你指定一位的。”
我忽然想,當局如果連這些細小的地方都考慮得如此周全,真是一個妥當的安排,我將這個觀點對他說了,他點了下頭表示贊同,并說道,法律是我們如今唯一的保障。
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并沒有十分認真地聽他說。我們會面的地方很像是一個很一般的會客室,窗簾耷拉下來,桌子上只有一盞燈亮著,燈光打在了他讓我落座的椅子上,而他自己的臉則全部置于黑暗之中。
我以前在書里看到過類似的場景,剛開始總是感覺像是在游戲。然而,我們聊天之后,我仔細觀察了下他。他身材高大魁梧,輪廓清晰明顯,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大綹灰色須髭,有著一頭濃密而幾乎花白的頭發,他留給我的感覺是他十分的聰明,總體來說,他很有威望。只有一個地方讓我有些不喜歡:他的嘴時不時地皺在一起委實難看,可是這貌似只是一種有些神經質的痙攣。作別的時候,我幾乎伸出手來握手道別,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起了我曾經殺了人。
第二天律師到我的囚室里看我。一個又矮又胖、頭發發亮的青年人。大熱天的,我都只穿了一件襯衣,他卻套著一身黑色西裝,衣領是硬的,領帶十分惹人注目,是那種黑白寬花條的。他將公文包放在我床邊之后,便做起了自我介紹,還說他已經很仔細地看過了我的案件記錄。他的觀點是,我們必須謹慎來做這件事情,如果我完全聽他的話,勝算很大。我對他表示感謝,他說:“好。現在就讓我們定下心來工作吧!”
坐在床上,他說他們已經對我的私人生活做了一番調查。他們知道我母親剛剛在養老院里過世了。他們去馬蘭冓進行過調查,當地的警察講到我,說母親下葬前后,我看起來“非常無情”。
“你必須明白,”律師說,“我對于你這方面的私事從沒有想要過問,只是這些事情關系很大,除非我能將他們的指控駁倒,證明你并非冷酷無情,不然我在替你做辯護的時候將會非常困難。而這也是只有你能夠給我幫助的地方。”
他繼續問我,在那“傷痛的場合”我是不是感覺到了悲傷。這個問題讓我感到非常奇怪;如果我對其他任何人提出任何相關問題的話,我會感覺非常難為情。
我說,這些年來,我早已經沒有再去觀察有關情感的一些習慣,所以差不多也不曉得怎么去回答這個問題。說實話,我十分愛我的母親——可是這實際上并沒有多么重大的意義。我回憶了一下,便又說,但凡一切正常的人,在有些時候,也會有些希望他們所摯愛的人死去。
就在這個時候律師打斷了我的話,樣子看起來有些困擾。
“請你一定要答應我,當法庭在審訊你的時候抑或回答訊問官的回話的時候,千萬不要說類似這樣的話。”
為了讓他滿意,我答應了他,可是我繼續解釋說,我的身體情況向來都會影響到我的情感。比方說,就在下葬那天,我簡直倦怠極了,處在半醒半睡之間。所以,說真的,我差不多都沒有留意到事情進行的過程。無論怎么說,有件事我是能夠對他做保證的:我希望我的母親沒有過世。
但是,律師看起來很不開心。“這遠遠不夠。”他簡潔地說道。
思考了一會兒,他轉臉問我,他是否可以說那天我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
“不,”我說,“這么說是錯的。”
他有些不太理解的瞧了我一眼,好像感覺我很奇怪,之后他對我說——語氣里幾乎暗含了敵意——不管怎樣,養老院院長和另外一些員工都會被邀請過來做證人。
“這樣的話就會對你非常不利。”他總結道。
我說,母親的離世與我的案子沒有半點關系。對這問題他僅回答,這只說明了我腦子里沒有一點法律的常識。
他沒多久就生氣地和我作別了。我倒是很希望他能夠多待一會兒。我好向他證明,我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同情,而這些并不是為了對我的辯護有利,而是,如果我能夠這么講,他的同情便發自于真心。我能夠看得出來,我讓他很無語。他搞不懂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這自然讓他有些氣惱。有那么一兩次我想對他做保證,我和其他人都是一樣的,是一個無比正常的人。可是事實上這并沒有什么很大的意義,于是便和其他別的事情一樣,慵懶過去了。
就在當天稍微晚些的時候,我再一次被傳進了訊問官的辦公室。這一次審訊是在下午的兩點,房間里溢滿暖陽,窗戶上掛著薄薄的一層窗簾,天氣十分悶熱。
讓我落座之后,訊問官用特別禮貌的聲調對我說,“因為某些意外原因”,我的律師此刻不能來了,對于他所提到的一些問題,我有權利等到我的律師在場的時候再做回答。
我說,我可以回答。他把桌子上的鈴按了一下,之后一個年輕的職員便進來了,坐到了我的后面。接著我們——我跟訊問官——背靠背回到椅子上,審訊開始。他剛開始說,周圍的人都會感覺我是一個沉默寡言,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他很想知道我對于這種評價有何看法。我說道:
“嗯……我沒有什么話題可講,很自然我也就不怎么說話了。”
就像剛開始的時候那樣,他又笑了笑,承認這個理由很不錯。“實際上這關系微乎其微,抑或根本沒什么關系。”他說。
靜默了一會兒,他忽然將身子前傾,死死盯著我的眼睛,提高聲調說道:
“真正吸引我的是你!”
我沒大能聽懂他什么意思,于是便沒有出聲。
“有幾件事,”他繼續說道,“讓我對于你的罪行有些不解,我相信你能夠幫助我。”
當我說道,我犯下的罪過其實很簡單,他便讓我將當天發生的事情講出來給他聽。實際上,與他第一次會面的時候,我就已經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講給他了。當然,是概述的,有關雷蒙、海灘、游泳、打架,之后還是海灘、我射出的五顆子彈,可是我還是重新講述了一遍,我每說一句,他就點下頭,說道:“是的,是的。”當我說到海灘上的那具尸體時,他著重地點了下頭說道:“好!”我個人是比較討厭一直都重復著同樣的事情的。我感覺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
又安靜了一會他站起身來,說他愿意幫我。他對我十分感興趣,依靠上帝的幫助,在我身處困境之中時,他愿意為我出力。可是他必須先要問我一些問題。
他忽然問我是否愛我的母親。
“愛,”我答道,“和其他人一樣愛我的母親。”正坐在我后面的職員,剛開始我聽到他打字速度一直都很穩定,這個時候一定是按錯了,因為我聽到他將滾筒拉了回去,刪除了幾個字或是幾句話。
之后,好像沒有任何邏輯上的相聯性,訊問官又忽然問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要接連發射五槍?”
我想了想,之后解釋給他聽,五槍其實并不是連續性的。我剛開始發射了一槍,等了一會兒才發射其余四槍的。
“在第一槍和第二槍中間你為什么停頓了一段時間?”
我貌似又瞧見了它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海灘上閃著紅色的光芒,再一次感受到了臉頰上的滾燙,這一次,我沒有回答他。
之后便是一陣沉默,訊問官有些煩躁了,將手放在頭發里撓來撓去,半個身子站了起來又坐了下來。最終,將手肘拄在桌子上,他傾身對著我,表情看起來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