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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教養院(5)

他停下腳步,抬起手放在額頭前方以遮住陽光。越過翠綠的樹木,他在遙遠的天邊看見鐘塔的一個個尖頂和教堂的圓鐘樓。就要說出它們的名字之前,他朝弟弟瞟了一眼,發現站在身旁的雅克也把手放在額頭前,看起來好像眺望著遠方。不過他很快發覺雅克望著的不是遠方,而是腳下,就像是在等待自己繼續往前走。昂圖瓦納默默地抬腳向前走去。

這個星期日,全孔皮埃涅的人好像都走到了街上。昂圖瓦納和雅克擠在人群中,發現這時候真應該來個征兵檢查委員會才是。成群結隊身著節日盛裝的小伙子,從發貨郎那里買了許多色彩絢麗的絲帶,胳膊挽著胳膊,并排站在一起,唱著軍營歌曲,跌跌撞撞地在人行道上走著。在林蔭道上,迎面而來的人們相互打著招呼,四處都是衣著亮麗的姑娘和偷溜出營房的龍騎兵。

雅克耳朵開始轟隆隆亂響,他感到頭暈目眩,越來越緊張地看著周圍的人群。

“我想到其他地方走走,昂圖瓦納……”他懇求道。

穿過林蔭大道的中段,他們進入一條逼仄的街道。這條街是上坡,陰涼、安靜。來到王宮市場前,眼前的景象讓人有點目眩神迷,雅克眨巴著眼睛。兩人停下腳步,在尚未完全長大的梅花形的樹木下坐了下來。

“我想告訴你,”雅克的手放在昂圖瓦納的膝蓋上。就在這時,傳來圣雅克教堂的鐘聲。到了要做晚禱的時候了,鐘聲和陽光仿佛都充滿了默契。

昂圖瓦納以為弟弟正陶醉在早春的第一個星期日而不自知。他鼓起勇氣問:

“你想到了什么,雅克?”

雅克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于是兩人靜靜地往公園的方向走去。

早春時路邊的景色迤邐,雅克卻視而不見,他好像是在刻意避開有人的地方,向著寂靜的宮堡四周和被欄桿圍起來的平臺上走去。昂圖瓦納走在后面,就所見到的事物侃侃而談,內容包括草坪上被修剪過的黃楊樹、塑像肩膀上的樹枝等。然而,他的口若懸河只換來模糊不清的回應。

雅克突然蹦出一句:

“你們是否交談過?”

“你說的是誰?”

“豐塔南?!?

“是,我是在拉丁區見到他的。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他目前在路易大帝中學寄宿?”

“什么?”雅克的聲音是顫抖的,讓人記起他曾經帶有強迫意味的語氣,“你是否對他說起過我在哪兒?”

“他沒有向我問起過。為什么?難道你不希望他知道嗎?”

“不?!?

“這又是因為什么?”

“沒有任何理由?!?

“多完美的理由。其實是因為另外一個理由吧?”

雅克木然地看著他,分辨不出昂圖瓦納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雅克沒有笑,繼續往前走。突然,他問了一句:

“吉絲知道嗎?”

“你怎么會這么想?我認為她并不知道。你根本不懂小孩兒在想什么……”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揪住雅克的話題不放,接著說,“她有時候看起來像個懂事的大姑娘,睜著兩只大眼睛靜靜地聽別人說話,有時候就只是個孩子。你知道嗎?昨天晚上她躲在桌子下面玩布娃娃,害得老小姐四處找她。要知道她已經十一歲了!”

他們下了臺階,往紫藤綠廊的方向走去。這時,雅克在滿是斑點的玫瑰色大理石斯芬克斯塑像前停下了腳步,用手輕輕摩挲那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塑像的腦門兒。他是不是在思念吉絲和老小姐呢?是不是突然間想起了前廳的舊桌椅、帶穗的地毯以及擺著撲克牌的銀托盤?昂圖瓦納心里這樣猜測著,于是高興地說: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會有那么多鬼主意!對一個小姑娘來說一棟房子根本沒什么吸引人之處!老小姐很愛她,但就像你知道的,她整天擔驚受怕,寸步不離吉絲左右,也不讓她四處亂跑……”

他看著弟弟笑,心里有種心有靈犀的愉快感受。同時他也確切地感受到,弟弟和自己一樣,都很看重這些日常的家庭生活細節。對他們來說,這些都是珍貴的童年回憶,有著特殊的意義,且是無可替代的。不過雅克的反應只是輕輕一笑。

昂圖瓦納接著說:

“我發誓,在一起吃飯也是沒一點意思的事。父親要么一句話不說,要么就對著老小姐把在委員會上的講話再重復一遍,啰啰唆唆地講他一天的工作。另外就是法蘭西學院的選舉非常順利!”

“什么?”一絲溫情讓雅克的面容變得柔和了很多,他想了想,笑著說,“這真是太好了!”

“朋友們都很積極,”昂圖瓦納繼續說,“神父可不簡單,四個科學院他都很熟……三周以后就會舉行選舉?!彼掌鹉樕系奈⑿Γ洁熘?,“選上學院院士也沒什么稀奇,誰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認為父親會選上,你怎么看?”

“嗯,當然會選上!”雅克不假思索地說,“我們都很清楚,父親是個好人……”他停了下來,滿臉通紅,想再說點什么,卻又猶豫不決。

昂圖瓦納充滿激情地說:“真希望父親能順順利利地當選院士,然后能有所改變。住在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我真的覺得很壓抑,連書都沒法擺。吉絲安頓住在你以前的那個房間,你知道嗎?我打算說服父親把底層老來俏的那套房子租下來,他十五日就搬走了。那套房子有三個房間,其中一件可以用作工作室,接待主顧,廚房可以用作實驗室……”

一股強烈的羞恥突然襲來,因為他發現自己是在對一個與世隔絕的人描述自己的自由生活和追求。剛才說到雅克住的地方時就好像雅克永遠不會再回去一樣。發覺到這一點,他閉上了嘴。而雅克也恢復了原來的冷淡。

“這樣吧,”昂圖瓦納試圖轉移注意力,“我們現在去找個地方吃東西,你覺得怎么樣?我猜你應該是餓了吧?”

他意識到,要想重建和雅克之間的兄弟情誼已經不可能了。

他們再次回到城里,發現街道上到處都是人,就像蜂窩一樣鬧哄哄的。糕點屋門前更是擠得水泄不通。站在人行道上,雅克傻傻地盯著全是奶油、糖漬的六層蛋糕一動不動,其實每次看到這樣的場景他都會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

“進去看看!”昂圖瓦納說著笑了。

雅克托住昂圖瓦納遞過來的盤子,手有些顫抖。兩個人端坐在糕點屋里,目光定格在面前的金字塔一樣的蛋糕上。香草和蛋糕的香甜味從半開半閉的服務員進出口飄過來,最終鉆進了他們的鼻子里。雅克呆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眼睛都紅了,不知道的人甚至會以為他剛哭過。他吃的時候速度很快,每吃完一樣點心都會稍做停頓,等到昂圖瓦納再遞過來,又狼吞虎咽起來。昂圖瓦納另外點了兩杯波爾多葡萄酒,雅克握酒杯的手一直在抖。他輕啜了一口,含有酒精的酒燒得喉嚨火辣,忍不住咳了起來。昂圖瓦納自顧自慢慢地喝著,假裝什么都沒看見。雅克壯了壯膽子,又喝了一口,這一次酒就像一團火球一樣滾到了肚子里。緊接著,雅克又喝了一口,最后一飲而盡。昂圖瓦納給他倒第二杯酒時他假裝沒注意,之后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但酒已經倒滿了。

他們從糕點屋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氣溫下降了不少,不過雅克卻沒感到一丁點涼意。他兩頰紅撲撲的,渾身上下都輕飄飄的,并夾雜著一絲痛苦的快感。

“我們還要走三公里的路趕回去。”昂圖瓦納說。

雅克一聽差點哭出聲來。他藏在口袋里的拳頭緊握,牙關緊鎖,頭耷拉著。昂圖瓦納偷偷瞄了一眼,這才發現他臉色大變,禁不住害怕起來。他問道:

“走了那么遠的路,你是不是已經很累了?”

雅克從這句話里感受到了全新的溫情,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轉過正抽搐著的臉面向哥哥。這一次,他眼里飽含淚水。

昂圖瓦納完全驚呆了,靜靜地跟在后面走著。兩個人出了城,走過橋,一直走到拉纖的路上。昂圖瓦納靠近弟弟,輕挽著他的手臂,微笑著說:

“你是否留戀過平日里散步的時光?”

雅克沒有回答。不過,在過去的幾個小時里,令人沉醉的自由的味道、溫暖的關懷、親切的嗓音,以及波爾多葡萄酒和這個憂傷又溫暖的夜晚……他一時情難自禁,放聲大哭起來。昂圖瓦納緊摟著他,攙扶他靠在自己坐的斜坡上。昂圖瓦納最終看到弟弟的冷漠無情瓦解了,一種解脫感油然而生。從早上開始,他已經在這份冷漠無情面前碰得鼻青臉腫。他再也不想窺探雅克生活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在太陽下山后灰沉沉的天空下,兩個人坐在空無一人的河岸邊,看著一浪接一浪的波濤逐漸遠去。前方不遠處,一艘被鎖住的小船在蘆葦叢中隨著波濤漂來蕩去。

因為還要趕路,昂圖瓦納想著不能逗留過久。他試著讓弟弟抬起頭來。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雅克靠他更近了。

昂圖瓦納盡可能地回憶到底是哪句話讓弟弟淚流不止。

“你是因為想到平日里散步才哭的嗎?”

“對?!毖趴讼胍谘谝幌?,于是承認了。

“這是怎么了?”哥哥追問道,“你每個星期日都是去哪兒散步?”

沒有回應。

“難道說你不喜歡和阿爾蒂爾一起出去嗎?”

“是的,不喜歡?!?

“那你為什么不說出來?如果說你想念萊翁老爹,這件事并不難……”

“不,不是的!”雅克突然強硬地打斷了昂圖瓦納。他挺著胸,露出一張常人難以想象的復雜糾纏、苦不堪言的臉,昂圖瓦納被震住了。

雅克好像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拽著哥哥奮力往前走去。過了好一會兒,他還是默不作聲。昂圖瓦納想要快刀斬亂麻,笨拙又堅定地說:

“這么說,你也不喜歡和萊翁老爹一起散步,是嗎?”

雅克瞪圓了眼睛,緊咬牙齒,依然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不過,萊翁老爹看起來好像很和善呀?!卑簣D瓦納鼓起勇氣說。

依然沒有任何回應。他擔心雅克再次把自己包裹起來,于是挽住他的手臂。但雅克輕易地甩開了他,邁步向前走去。昂圖瓦納心神不定地跟在后面,想要讓弟弟相信依靠自己,卻又不知該怎么做。雅克突然間抽泣起來,一邊哭一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不要告訴別人,昂圖瓦納,你發誓一定不會跟任何一個人說……我不和萊翁老爹一起散步,可以說沒有過……”

他又停下來了。昂圖瓦納想開口問,但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不能說話。果不其然,雅克憂傷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開始是和他散步……就是在這時候……他把一些事情告訴了我。他把書拿來借給我看,我怎么也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之后,他跟我說,只要我愿意,可以寫信……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給達尼埃爾寫了信。我騙了你,其實我寫過信……不過我沒錢付郵費。你肯定想不到……他發現我會畫畫。你知道……他教我做……作為條件,我寫信給達尼埃爾時他會幫我付郵費。每次到了晚上,他會把我畫的畫拿給學監們看,他們都爭著要,而且要難度更高的。從那時候開始,萊翁老爹不再缺錢,于是他再也不帶著我去散步了。他不去田野,讓我躲到教養院背后,從村里穿過……假裝在后面追趕……一旦穿過小巷,從內院進入旅店,他就會去喝酒、打牌,或者干些我不知道的事情。這個時候,他就把我一個人鎖在……水房……只給我一個破被子……”

“他把你鎖在水房?”

“對……那是一個什么都沒有的水房……被鎖了……足足兩個小時……”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旅館的老板很害怕。有一天水房被用來晾衣服,他就把我丟在了過道。那個女人看見了說……說……”他不停地抽泣。

“那個女人說了什么?”

“她說:‘和這些沒出息的待不下去了……’”他哭個不停,說不出話來。

“什么叫沒出息的?”昂圖瓦納彎下身子追問。

“是沒出息的……騙子……”說完這句話,雅克哭得更厲害了。

聽了雅克說的話以后,昂圖瓦納因為急于一探究竟,早已把同情心拋在腦后。

“他還做了什么?”他追問道,“繼續說……”

雅克突然停了下來,拽住哥哥的雙臂請求:

“昂圖瓦納,昂圖瓦納,你發誓什么都不會說,求你了!你發誓絕對不會說!我不能讓父親知道,他……我知道父親心里其實是愛我的,一旦知道了,他會很不幸。他不可能像我們一樣理解這些事情,而且這些都不是他犯的錯……”他突然停下,開始說,“天啊,昂圖瓦納,請你……不要離開我,昂圖瓦納,求你了,不要離開我!”

“不要這樣,雅克,你一定要相信,我回去以后……什么事都不會提起,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但是你必須把所有的真相告訴我?!卑簣D瓦納有些不忍心問下去,“他會不會打你?”

“你說誰?”

“萊翁老爹。”

“不,沒有!”他莫名其妙忍不住笑了出來。

“確實沒有人打你嗎?”

“當然沒有!”

“你說的都是真的?從來沒人打你?”

“真的,沒有打我!”

“還有其他的嗎?”

有的只是一陣沉默。

“新來的阿爾蒂爾怎么樣?他是不是很壞?”

雅克搖了搖頭。

“你怎么了?難道他也去咖啡館嗎?”

“沒有?!?

“原來是這樣!那你會和他一起去散步嗎?”

“會?!?

“那你說他哪里不好?他對你會很粗暴嗎?”

“不會。”

“那是怎么了?你討厭他嗎?”

“沒有。”

“那到底是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

昂圖瓦納稍微有些猶豫:

“該死,你為什么就不能抱怨幾句?”他忍不住說,“你為什么不把這里發生的一切告訴院長呢?”

雅克瘦弱的身體緊挨著昂圖瓦納,懇求道:

“不行,不行……昂圖瓦納,我要你發誓,你發誓絕對不會把這一切說出去!什么也不能說,對任何人都不能說!”

“好吧,我會尊重你的想法。但你要告訴我:你為什么不把萊翁老爹的事告訴院長?”

雅克什么都沒說,只是搖著頭。

“你是不是認為這一切院長其實都知道,只是在縱容他,我說得對嗎?”昂圖瓦納提醒說。

“不!不是這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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