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7)
- 布登勃洛克一家:全2冊(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德)托馬斯·曼
- 4882字
- 2018-03-13 11:08:35
參議稍稍往后退了幾步,退到了擺著椅子的墻邊,但是他并沒有坐下來,因為父親一直是站著的。他有些忐忑不安地握著一張椅子的后背,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父親。老人則側著頭,皺著眉頭,嘴唇在快速地一張一合,他正在念這信:
父親:
關于那件您早就耳熟能詳的事情,我再次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給您,然而您并未給我做出答復;我原先認為憑您的大義凜然,您肯定能感受到我收不到回信的那種憤懣之情,但是我的這種想法,很明顯是錯誤的。我收到的只是我寫給您的第一封信的回信(我也不想說那一封回信是什么樣的)。我必須跟您坦誠,您這執拗的態度,只會讓我們父子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您的做法就等同于犯罪,有朝一日面對上帝的審判時,您必然不能將這些罪責洗清的。自從我遵從了我自己內心的驅使,卻與您的意愿背道而馳,跟我現任的妻子結婚并接受了一樁買賣,由此也傷到了您那無邊無際的尊嚴,此后您便冷酷無情地將我拒之于千里之外。您現在用這樣的態度對待我,不管是從天理還是從人情這方面來說都是說不過去的。假如您覺得只要您將我的這些要求漠然置之我便會悄然退去,那么您的如意算盤真的打錯了。您在孟街新購的價值10萬馬克的宅子,另外我也聽說,您那位繼配妻子所生的兒子約翰也是您公司的股東之一,如今以房客的身份居住在您的家里。等您百年之后,他便會成為公司和房產的唯一繼承人。既然您早已跟我的那位居住在法蘭克福的異母妹妹,還有她的先生談好了條件,那么我也不想擅自過問什么。不過您對于我,對待您的長子,卻是如此的怒不可遏(這是有悖于宗教禮法的),不愿意伸出您的援助之手,一點兒都不樂意將我所擁有的這棟房子的產權賠償費給我。在我結婚成家之時,您曾給過我十萬馬克,并許諾以后會給我相同數目的財產,那時候我并無異議,因為當時我并沒有完全了解您的財產情況。而如今的我已看清楚一些了。我覺得在這個理論依據上,我并未失去自己的繼承權,由此在這次事件上,我希望拿到33335馬克,也就是這個房價的三分之一。到底是怎樣的惡勢力讓我自始至終都要遭受這些不公平的待遇,這一點我可不想妄下定論;不過憑著一個基督教徒和一個商人的剛正之心,我要向這樣的惡勢力表示抗爭。就讓我最后對您再說一遍吧,要是您依舊舉棋不定,不愿意正視我的合理要求,那么我就不可能再把您當成我的父親那樣尊敬,亦不能把您當成一個基督教徒、一個厚道的商人那樣尊敬。
高特霍爾德·布登勃洛克
“真是夠了!我真是很氣惱再把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念一遍——趕緊走吧!”約翰·布登勃洛克憤怒地將信丟向他兒子那邊。
信紙慢慢地飄落而下,等它飄到了參議膝前時,他一把就抓住了信紙。他的惶恐而憂愁的眼光始終在緊跟他父親的動作。老約翰·布登勃洛克拿起放置在窗子前的一只滅燭器,怒氣沖沖地沿著餐桌朝對面一個角落的樹狀燭臺架走去。
“我說,可以了!不許再說這事情了,點到為止!睡覺吧!走吧!”燭光被一個個地熄滅了,滅燭器的長桿子上綁著一個小銅帽,只需拿著它朝蠟燭上一扣,燭火瞬間就熄滅了。當他轉身朝自己的兒子這邊走來時,燭臺上還剩兩支蠟燭在燃燒。黑暗之中,他幾乎看不清兒子的身影。
“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為何沉默不語呢?你總該說一些話吧!”
“父親,我還能說什么呢?我什么想法都沒有。”
“你總是動不動就沒有主意!”約翰·布登勃洛克帶著氣惱的語氣,盡管他自己也明白,他所說的這句斷語是不切實際的。在做出選擇的關鍵時刻,他的兒子及朋友總是會想到更勝一籌的辦法,這方面他自己是自愧不如的。
“能夠咒罵的惡勢力……”參議接著說,“這句話過于尖刻了!父親。難道您還不能明白這句話讓我有多么揪心嗎?他這是在指桑罵槐,說我們所做之事違背了基督教徒的禮法!”
“你居然被他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嚇住了嗎——啊?”約翰·布登勃洛克拽著滅燭器的長桿子氣沖沖地走過來。“違背基督教徒禮法!哼!真是相當有趣呢,那位視錢如命的虔誠教徒!我真的搞不清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想法,滿腦子裝的都是基督教的瘋狂妄想……還有……理想主義!覺得我們這些老人都是沒心沒肺的市井之徒,對了!你們腦子里還裝著什么七月王朝啦,什么實事求是的精神啦……情愿用粗魯的話把自己的父親侮辱一番也不愿放棄幾千泰勒!他竟然還將我視為商人!很好,作為一名商販,我明白哪些是沒用的開銷!我不可能為了讓我這個趾高氣揚的逆子變得溫順一些,就要低頭向他妥協。”
“可敬的父親,我該怎樣回答您的話呢?我可不想讓他說的話變為現實,那么我可就真的成了他所說的那個‘惡勢力’了!身為一個當局者,這件事也跟我的權益相關,也正因如此,我沒有勸您堅持您的看法,而我同樣是一個忠實教徒,在這方面,我也并不低于高特霍爾德,不過……”
“不過!的確,約翰,你的這個‘不過’說得有理!事情的真相如何?之前他和他的施推威英小姐打得火熱時,總是跟我吵來吵去,雖然我一直執意反對,他最終還是跟那個并非門當戶對的女人結婚了,當時我便寫信告知他:我最親愛的孩子,既然你跟你的小店鋪結婚了,那什么話都別談了。我并不會完全奪去你的繼承權,也不想鬧得沸沸揚揚的,不過我們從此恩斷義絕了。我如今給你十萬馬克的結婚費,同時也會在我的遺囑里給你十萬馬克,但是這已是你的全部了,除此之外你不可能再多拿到一馬克。他那時候也不曾說什么。要是我們如今的事業更興盛了,這跟他也沒有關系,要是你跟你的妹妹多獲得一點財產,要是從你們的財產里挪出一些來新購宅子,又跟他有何關系呢?”
“假如您可以明白我現在這種兩難的境況就好了!為了能夠讓家庭和諧,我必須奉勸您……然而……”參議靠在椅子上輕輕地嘆著氣。約翰·布登勃洛克拿著滅燭器的長桿子注視著那個模糊的黑影,努力地想要看清兒子臉上的表情。一支蠟燭已燃燒殆盡,只留下一支在那邊孤單地閃爍著、搖曳著。好像每隔一會兒便有一個高大的白色人影,帶著恬靜的笑容在壁毯上慢慢浮現,然后下一秒便消失不見。
“父親,跟高特霍爾德之間的這種關系真的令人灰心喪氣!”參議低聲說著。
“瞎扯,約翰,不要多愁善感了!有什么讓人灰心喪氣呢?”
“父親,今天我們在此歡聚,我們度過了歡快的一天,我們都很自豪、很幸福,感到我們做了一些有意義事,有了一點兒成就;我們的公司、我們的家庭都有了一定的聲望,獲得了大多數人的認同和敬重。不過,父親,您和我哥哥,您的長子結下的這些恩怨,在我們借著上帝的仁愛辛苦地建造起這座大廈,是不該存在暗傷的。家庭一定要和諧相處,一定要團結互助,父親,否則便會大難臨頭。”
“約翰,你這都是瞎說!簡直是信口開河!年輕人還真是冥頑不靈。”
兩人都沉默不語了;最后一支蠟燭也漸漸黯淡了下來。
“約翰,你在做什么?”約翰·布登勃洛克問,“我根本看不清你。”
“我在估算。”參議回答得很簡潔。燭光輕輕晃動了一下,看見他挺直的身板,冷峻的目光聚精會神地凝望著那搖曳的燭光,這樣的神情在今天整個晚上都不曾在他的臉上出現過一次。“如果您拿33335馬克給高特霍爾德,拿15000給法蘭克福的人,加起來便是48335馬克。如果您不給高特霍爾德,而是給法蘭克福的人25000馬克,這便相當于給公司謀得了23335馬克的利息。其實并非只有這一點。如果您給高特霍爾德所要的他的那部分房子財產補償費,這就等于通融了,換句話說就,是和他的金錢關系并未解決好,他在您去世之后便有權利要求和我及我的妹妹同等的遺產,這樣也就相當于讓公司虧損幾十萬馬克。這筆虧損是公司自身和身為未來唯一繼承人的我無法擔當的……父親,不可以這樣做!”他用力地揮了揮手,表明自己的立場,將身子挺得更直了,“我希望您不要對他妥協!”
“好吧,就先這樣!無須多說什么,就這樣吧!去睡覺吧!”
最后一支蠟燭也在銅帽下熄滅了。他們一起穿過了黑暗的圓柱大廳,來到了外面上樓的地方,兩個人握了握手。
“約翰,晚安!你是有勇氣的,對嗎?這些小困擾沒什么大不了的,早上吃早餐時再見!”
參議順著樓梯走回了自己的臥室,他父親也扶著欄桿摸黑回到了下面的中二樓房間里。于是,這座壯闊的重門緊鎖的老宅子全都湮沒在黑暗和幽靜之中。無論是自豪,還是希望,甚至是煩惱,全都安息了,只剩外頭幽靜的街上還在下著綿綿細雨,秋風依舊在尖屋頂和房角背后猛烈地咆哮著。
第二部
1
兩年半之后,已到了四月中旬的時候。這一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都早。正在這時候布登勃洛克家里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情讓老約翰·布登勃洛克興奮得時不時就哼起了小曲兒,也讓他的兒子感到欣喜若狂。
在一個周末的早晨,差不多是九點鐘的樣子,參議坐在餐廳的一張棕色大寫字臺前。這張寫字臺在窗子前擺放的圓拱形的桌臺依靠著一個精巧的機關就能推進桌心。他面前放著一個厚皮包,里面的文件裝得鼓鼓的。不過他拿出來的并非文件,而是一本上面印著花紋的金邊的筆記本。只見他俯在桌上聚精會神地奮筆疾書,紙上流淌而出的是秀美雋永的字體。除了時而將他的鵝毛筆往笨重的墨水瓶里沾一沾之外,他一秒鐘都沒有停過。
兩扇打開的窗子,春風挾帶著花園里的一股清新溫和的芬芳吹進屋子,不停地將窗簾微微地掠起來一些。花園里,剛剛綻放的花蕾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中,兩只小鳥隨心所欲地啾啾鳴叫,它們好像在枝頭一問一答。溫暖的陽光灑進了屋子,耀眼的光芒灑落在餐桌潔白如雪的桌布上,同時也灑落在陳舊的瓷器的金邊上。
通往寢室的兩扇門是開著的,能夠聽見約翰·布登勃洛克說話的聲音,此時的他在輕聲哼唱一支幽默的老調子:
這個厚道干練的人兒
勤快而親切,極讓人歡心;
既會煮湯又會搖搖籃。
可惜一身酸澀的橘子味!
他在一張小搖籃旁邊正襟危坐,一只手均勻地搖晃著。小搖籃上懸掛著綠緞子的床帷,放置在參議夫人懸掛著帳幕的大床邊。她跟她的丈夫為了使仆人少跑一些路,便臨時搬到下面這邊住,讓他們老夫妻二人睡在中層樓的第三間屋子里。安冬內特太太將一條圍裙系在了她那帶有條紋的上衣上,稠密卷曲的銀發上別了一頂綢帽。她此刻在后方的桌子上忙忙碌碌,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面料。
布登勃洛克參議在專心致志地工作著,貌似都沒有朝旁邊的屋子看一眼。他臉上是一副嚴厲且因為誠摯而近乎悲痛的表情。他微張著嘴,下巴稍稍下垂,眼睛時不時便淚眼婆娑的樣子。他這樣寫著:
“今天,1838年4月14日,早晨六點鐘,我的愛妻伊麗莎白夫人(母姓克羅格)承蒙上天的庇護,順利地產下一位千金。這個女嬰將在舉辦洗禮之后取名為克拉拉。沒錯!上帝是如此仁愛地愛護著她,由于依照格拉包夫醫生的診斷,她可是早產兒,產婦在臨產之前所表現出的所有征象都不太樂觀,也相當的痛苦。啊!你是眾神的主宰啊,只有你可以在我們身處困境的時候伸出援助之手,讓我學會如何準確無誤地了解你的圣意,并且敬仰著你、服從著你的圣意和戒律。啊!上帝啊,指引我們,給我們大家指點迷津吧,只要我們仍然活在這個世上一天。”他握著筆繼續熟練流利地寫著,在此,他不時地本著一個商人的習慣寫個花體字。他所寫的每一行都像在跟上帝對話。寫了兩頁之后他如是說:
“我給我那剛出生的小女寫了一份150泰勒的保險書。上帝啊,你牽引著她走上你的正途吧!請你贈予她一顆純潔的心靈,使她有朝一日也可以抵達那個極樂世界。我們都明白,要讓一個人打心底相信仁慈的上帝,為他獻出了全部的愛,這絕非易事,因為我們這顆軟弱的塵世之心……”寫了三頁紙后,參議題上了“阿門”兩個字,但是他手中的筆并未停止過,一直在紙上輕輕地寫著,沙沙作響,又寫了許多頁數。寫了可以讓筋疲力盡的旅人除卻疲倦的甜美之泉,寫了上帝的血淋淋的傷口,寫了九曲回腸的小路和陽關大道連同上帝的榮耀。我們并不想遮掩什么,當參議寫到一個段落的時候,的確也覺得自己已經寫得差不多了,此時的他很想停下筆走到他妻子的房間里,抑或到辦公室去。然而不能這樣!他可是在與他的上帝、他的救世主交談啊!怎么可以這么快就感到厭煩呢?要是現在就歇筆了,便等同掠奪了獻給上帝的祭品。不可以!單是為了懲處這個毫無誠意的貪念,他再次從《圣經》里引出了更長的一篇,并為他的父母,為他的妻子和孩子連同自己一起禱告,亦為了他的哥哥髙特霍爾徳禱告——末了,他在結尾之時又附上了《圣經》里的一句格言,寫下了三個“阿門”,然后才將沙子撒在本子上,嘆了嘆氣,靠在了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