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6)

“在二樓還有三個房間,”他繼續說明道,“一間是用來吃早茶的,一間是我父母的寢室,另外是一間對著花園的屋子,并沒有多大的用處,房子的周圍是一條狹窄的走道。我們繼續往前走吧!請看看這里,運貨的馬車能夠從這條路走過,并能從前門一直通往后面的面包房。”

下邊是一條寬闊的、回聲陣陣的過道,路面是由大塊的方形石板鋪成的。大門這邊和另一邊都各有幾間跟賬房一般大的小房子,不過迄今為止,那間依然飄出沙洛登醬汁酸味的廚房跟通到地下室的門仍在梯子的左邊。在樓梯的右邊,是一排排墻上凸顯出來的樣子愚笨、卻粉刷一新的木屋,平坦地懸掛在離地面有一定距離的半空中——這就是女傭們的下房,她們只能從運貨的走道里依靠一架筆直挺拔的凌空懸梯進來或出去。在梯子一旁則放置著幾架巨大的老式木柜和一只雕花箱子。

想要走到院子去,得先穿過一扇高大寬廣的玻璃門,再走下幾層平整、能夠行車的臺階便到了。左邊是一間小型洗衣房。人們可以從這里看見那座安排得井然有序的小花園,盡管是在這個季節,花園被連綿不絕的秋雨弄得一片黯淡且濕漉漉的。為了防止霜凍,花墻上早已遮起了席子。其余的風景則被一扇亭門和一間涼亭的正面遮擋住了。一群客人從院子里朝左轉,然后順著兩道墻中央的一條路穿過第二道院子,直奔最后一間屋子。

在這兒,他們可以順著平滑的臺階來到下面一間圓屋頂、水泥地的地下室。這是一間儲備室,房子里懸著一條系糧食口袋用的繩子。他們沒有往下面走,而是從右邊一道嚴整的樓梯走上了二樓,參議將一扇白色的門打開,引著這些客人走進了彈子房。

房間十分寬闊,在墻邊零零散散地放置著幾張硬背椅子,看起來有些空蕩、陰森。科本先生一走進房間便撲通一聲,精疲力竭地靠在了一張硬背椅子上。

“容我先觀看一局!”他高聲呼喊,一邊順手將外衣上的蒙蒙細雨珠拭去。“我的上帝!在你們房子轉悠一圈,猶如一次長途之旅,布登勃洛克!”

這里也跟風景廳一樣,黃銅柵欄里的爐火在熊熊燃燒。從這三個狹窄的大窗口里能夠看見外面被雨水洗刷得晶瑩透亮的紅屋頂,再放眼望去,還能看見一座灰蒙蒙的院落和呈三角形狀的屋梁。

“議員先生,我們來玩一盤Karambolage[9]如何?”

參議一邊詢問,一邊從架子上把球桿取了下來。然后他在房間里繞了一個圈,將兩個臺子上的兜囊關上。“誰想要和我們打?格瑞替安?醫生?好吧!那就讓格瑞替安跟尤斯圖斯去那座臺子上吧。你必須參與,科本。”

這個酒商從椅子上起身,嘴里含著一口沒有吐掉的煙,呆呆地聽著屋子外邊一陣狂風疾馳而過的聲音,斜卷著雨點落在窗子的玻璃上,噼里啪啦的一陣亂響,隨之而來的風勢仿佛挾帶著刺耳的呼嘯聲沿著煙囪躥進屋子里一樣。

“真是造孽啊!”他破口罵了一句。然后將嘴里的煙吐出來,“布登勃洛克,您覺得‘屋倫威爾號’能夠登陸嗎?真沒碰見過這樣的鬼天氣!”

一點都沒錯,從特拉夫港口那里傳來的消息都相當的糟糕透頂;克羅格參議贊同這一點,此時,他正在給自己球桿的皮頭抹粉。聽說沿海岸邊到處是狂風肆虐、驚濤駭浪。天氣跟1824年的時候一樣糟糕,那一年的圣彼得堡可是發洪水……吶!咖啡來了。

大家將咖啡倒上,然后品了幾口,便開始打起球來。話題一下子就轉移到了關稅同盟[10]上,噢!布登勃洛克只要一說到關稅同盟就不由自主地眉開眼笑起來。

“各位先生,這是多么崇高的創造啊!”他呼喊起來,他剛剛將一桿球打完,聽到別處的臺子正在聊這個話題,于是立馬轉過身子來,“我們應當把握好最佳的時機,趕快加入進去。”

科本先生則不屑一顧,十分反對這種做法,他甚至氣鼓鼓地連呼吸也變得有些沉重了。

“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談什么獨立呢?”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氣勢洶洶地倚著球桿發問,“難道什么都置之不理嗎?咱們還是先看一看漢堡是否批準加入普魯士人弄的這個鬼把戲吧!布登勃洛克,我們為何要匆忙地落入這個陷阱呢?愿上帝保佑吧!我倒想搞明白,我們和關稅同盟有何關系!我們目前的一切不都一帆風順嗎?”

“的確,科本,你和你的那些紅酒都很順利!另外,或許還包括俄國的土特產,這方面我一點兒都不想爭論。然而,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進口貨物了!至于出口嘛,當然啦,我們總算還有運到荷蘭跟英國的一些谷物。唉!就是這樣,遺憾的是這些并非都很順暢。以前我們這里能夠做的別的生意可多了,要是加入關稅同盟,梅克倫堡和施萊斯威—霍爾斯臺因便會再次給我們敞開大門,到時商業會發達到怎樣的境地,就很難預料了。”

“布登勃洛克,你聽我跟你說!”格瑞替安插了一句,此時的他正趴在球桌上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握著球桿比畫著,“那個什么關稅同盟,我一概不知。但是要說到我們的制度嘛,那還真是既簡便又切合實際,你說對吧?例如,市民立誓清結關稅法。”

“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舊制體系。”參議同意這一點。

“請別這么說,參議先生,您覺得好處何在呢?”議員朗哈爾斯有些沮喪地說,“我并非商人,不過說實話,哼!我認為這樣的市民立誓已經逐漸演變成了一種胡鬧了。它已然變成了一個形式,沒有人把它當一回事,這樣受損的是政府。在人群中散播著的謠言,簡直讓人難以想象。我相信,從政府的角度來看,加入關稅同盟……”

“這肯定會產生摩擦的!”科本先生怒氣沖沖地用球桿重重地敲打地板。他再次將“摩擦”這個字讀錯了,不過在這種時候他根本無心顧及自己的這個發音了,“產生摩擦,我說的這句話一點兒都沒錯。但是您所說的,參議先生,請恕我冒昧,的確有些語無倫次。”然后他便興致勃勃地聊起了仲裁委員會,說起國家的福利制度,還說到市民宣誓和自由聯邦。

感謝上蒼,幸好這個時候讓·雅克·霍甫斯臺德來了!霍甫斯合德和萬德利希牧師手挽著手來到了這間屋子,來自另一個高枕無憂的時期的兩個快活純真的老頭兒。

“吶,各位老伙伴,”霍甫斯臺德開口說,“我說個笑話給你們聽聽,還挺幽默的一個笑話,幾句法式小詩,你們可要仔細聽著!”

他面對著打桌球的人,愜意地坐在一張椅子上。于是,這些人都先暫停了下來,有的倚著球桿,有的靠在球臺桌旁,望著霍甫斯臺德。然后看見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片,一邊將他那戴著圖章戒指的修長食指按在尖鼻子上,一邊用一種十分歡快的、誦讀史詩的語氣念道:

“某天,薩克斯元帥[11]與高貴的龐帕朵[12]外出兜風啊——駕著一輛金燦燦的馬車,甫瑞龍[13]見了大聲歡呼——看,多美妙的一對啊!一個是國王的寶劍——另一個是他的劍鞘!”

科本晃了晃神,一眨眼就將摩擦與國家福利拋到了九霄云外,跟別人一塊兒哄堂大笑。只有萬德利希牧師獨自一人走到一扇窗前,然而從他晃動的肩膀可以斷定,他想必是在那兒兀自撲哧地偷樂呢!

因為霍甫斯臺德還準備了許多跟這差不多的小笑話,所以他們在后面這間彈子房里又耽擱了一些時間。最終,科本先生將背心上的扣子全都解開了。他的情緒異常激動,因為他覺得這里的氛圍比在餐桌上更讓人舒服。只要他每打出一個球,便用德國北部的方言說幾句風趣的話,每隔幾分鐘便十分滿意地自己念叨著:

“某天,薩克遜元帥……”

這首小詩被他那粗獷的嗓音誦讀出來,就變得有些怪腔怪調了。

9

當賓客們再次會聚到了風景廳里時,天色已晚,差不多十一點鐘的樣子。賓客們也都相繼起身告辭了。賓客們禮貌性地吻了吻參議夫人的手后,她馬上就返回樓上的房間里看生病的克利斯蒂安。她讓永格曼小姐督促女傭整理餐具。安冬內特夫人也回到了二樓房間里,賓客們正由參議陪同下樓,穿過走道,直至大門口。

一陣強烈的狂風夾雜著雨點傾打過來,克羅格老夫婦身上披著一件厚皮大衣,匆忙鉆進了他們富麗堂皇的大馬車里。他們的馬車早就在門前恭候多時了。那盞掛在門前柱子上和懸在走道中央的粗鏈子上的油燈正散發著昏黃的光,在狂風中踧踖地搖動著。這是一條斜坡式的街道,下邊能夠通往特拉夫河。街道兩邊時而會有一座臨街而建的別墅朝街心探出頭來,有的屋子還帶著臨街的棚子和木凳。石板路面已經有些損壞了,野草從潮濕陰暗的裂縫中滋生出來。上方的圣瑪利教堂早已隱沒在昏暗的光線和雨點里了。

“十分感謝,”萊勃瑞西特·克羅格握了握站在馬車旁的參議的手說,“約翰,多謝了,今天過得十分開心!”然后“嘭”的一聲便將車門給關上了,馬車輪開始轉動起來。萬德利希牧師和經紀人格瑞替安也都一一言謝告辭了。科本先生穿著一件款式獨特的加厚外衣,戴著一頂寬邊的灰色禮帽,手臂上挽著他那身材肥胖的妻子,用他那粗獷的聲音說:

“布登勃洛克,后會有期!進去吧,別凍著了。萬分感謝,我已經很久都沒這樣好好地吃一頓了!覺得如何,我這種四馬克一瓶的酒還合你的胃口吧,再見了,后會有期!”

這對夫妻跟克羅格參議一家人順著特拉夫河離去,朗哈爾斯議員、格拉包夫醫生、讓·雅克·霍甫斯臺德則是反向而行。

布登勃洛克佇立在離大門不遠的地方,兩手深深插在淺色的褲兜里。他身上只裹了一件薄上衣,夜晚的寒氣讓他微微發抖。直至他聽著客人的腳步聲在這條幽靜潮濕、燈光昏黃的街道上漸行漸遠,才轉身進去。他抬頭望了一眼這棟灰色宅子的尖頂,有一瞬間將目光停在了街門上邊的格言警句上,它是用老體字母雕出來的一句拉丁文:“Dominus providebit[14]。”然后他微微地低下了頭,走進門去,小心翼翼地拴上那扇沉重的吱吱作響的街門。然后再鎖上大屋的門,慢悠悠地穿過一條寬闊的過道。這時,有一個女傭正托著茶盤從樓上下來,能夠聽見玻璃杯在盤子中泠泠作響。參議問她:“特林娜,老主人現在在哪里?”

“參議先生,老主人在餐廳里……”她的臉如同她的手臂一樣,紅撲撲的,因為她是從農村來的姑娘,總是很容易臉紅。

他沿著著梯子走上去。當他繞過黑漆漆的圓柱大廳時,一只手不禁摸了摸那個裝著信封的口袋。他來到了餐廳,燭臺上的幾支殘燭仍然在一個屋角里燃燒著,映照著已經打理干凈的餐臺。空氣中依舊殘留著淡淡的沙洛登醬汁味。

在屋子的深處,約翰·布登勃洛克正快活地背著手在窗前踱步。

10

“約翰,我的孩子,你去哪里了?”他停了下來,朝他兒子伸出了手,他的手那樣的白皙,但是稍微有些短,樣子卻也好看,這是布登勃洛克家族所特有的。他那健壯的身子在暗紅色的窗簾前依稀地浮現出來,搖晃的燭光讓他的影子也跟著一起搖擺,只剩那抹粉的假發和縐花的胸巾閃著白色的光。

“還不疲倦嗎?我在此處走走,聽一聽風聲……天氣真糟糕!克羅特船長才剛從利加離開,正在旅途中。”

“唔,父親,上帝會保佑這一切順利平安的!”

“我可以相信上帝的保佑嗎?我曉得,你跟上帝交往甚佳,你能夠相信他。”

參議見他父親的情緒如此激動,心中的煩惱頓然消除了不少。

“我就開門見山地跟您說吧,”他開始說,“父親,我現在來這里并不是單純跟您說聲晚安的,我還要……不過您千萬別動怒,行嗎?這一封在今天下午就到的信,我始終沒敢在這么一個歡快的夜晚拿出來讓您勞心。”

“高特霍爾德先生,那就是他!”老頭兒拿起這個用火漆封緊了的淺藍色信封時,裝作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約翰·布登勃洛克老先生親啟,約翰,你這位異母哥哥還真是個謹慎之人!他前段時間寄過來的第二封信,我記得我是沒有回信吧?瞧,他又寄來了第三封信。”他用一只手將信封上的火漆撕掉后,打開了那張薄信紙,紅通通的臉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他斜側著身子,以便讓燭火照在字跡上,接著用手背猛烈地拍了拍信紙。就連這字體也顯出了一副大逆不道的樣子;布登勃洛克一家,其他人筆跡都是清秀雋永的,并且微微地朝一方傾斜,唯獨這張紙上的字體顯得那樣筆直高大,筆畫粗硬,許多字下面還匆忙地畫著彎彎的一杠。

主站蜘蛛池模板: 枣庄市| 高雄县| 南华县| 正镶白旗| 南昌县| 淮阳县| 科技| 当雄县| 峨眉山市| 确山县| 都安| 游戏| 揭东县| 定襄县| 盐亭县| 稷山县| 永春县| 永川市| 东阳市| 宿迁市| 名山县| 新源县| 卓尼县| 泰兴市| 赞皇县| 鄂伦春自治旗| 崇仁县| 米林县| 綦江县| 平遥县| 阿拉尔市| 托里县| 衡水市| 盐亭县| 康乐县| 普安县| 新昌县| 托克逊县| 武宁县| 扬中市| 拉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