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5)
- 布登勃洛克一家:全2冊(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德)托馬斯·曼
- 4936字
- 2018-03-13 11:08:35
老克羅格正在用一段最有趣味的笑話招待客人,他的兒子、參議尤斯圖斯和格拉包夫醫(yī)生一同并排坐在桌子的最下端,這個位置跟孩子們的座位挨得很近。他趁此機會跟永格曼小姐聊起了天,說著一些挑逗她的話。她微微瞇著一雙棕色的眼睛,手里不斷重復著她的習慣性動作——將刀叉直立起來,輕輕地往前后來回移動。就連鄂威爾狄克夫妻倆也開始高聲說笑。鄂威爾狄克老太太則給丈夫另起了一個昵稱:“看你這頭小綿羊!”她邊說邊笑得花枝亂顫,就連一頂軟帽都跟著前后搖動。
當讓·雅克·霍甫斯臺德說起他那自始至終都不會厭倦的主題——意大利之旅的時候,桌上原本分成兩派的談話再次匯合在同一個話題上。他在十五年前曾經跟一位漢堡的富親戚去意大利旅行。他說起威尼斯、羅馬、維蘇威火山,談到包蓋塞別墅,歌德曾經在這里完成了一部分的《浮士德》。接著,他又說起那彌漫著一股清幽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噴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林蔭小道,要是能在這樣的樹蔭下悠閑地散步可算是最高的享受了,當他談到這些的時候,眼睛里閃動著神往之光。說起林蔭小道時,不知道是哪個人插了一句,說布登勃洛克家在城外頭也有一座蕭疏了的大花園。
“老實說,”布登勃洛克老頭說,“每次,我想起直到現(xiàn)在我都未能將這座園子裝飾得有模有樣,十分懊惱!前些日子我又去了一次,看到那里依舊是原始森林的模樣,著實讓我覺得相當羞恥和慚愧!如果將草坪修剪了,將樹頂也好好地修剪成一個像樣的形狀,那個地方倒是不賴呢!”
然而,參議迫切地進行了反駁。
“父親,千萬別這么弄!我十分喜歡在夏天的時候,去那片荒草園散步;要是那里的自然風景慘遭一番修剪的戕害之后,那么所有美好的自然之景就都被破壞掉了。”
“但是,既然那些自然景色都歸我所有,我就有權利依照我的意愿來修整修整!”
“唉!父親,您不明白,每當我躺在那繁茂的灌木叢下面或者深草叢中時,便有一種感覺油然而生,仿佛我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我沒有任何的權利去支配它。”
“克利山,不要吃太多了!”老布登勃洛克突然喊道,“不要理會蒂爾德,她沒事兒的……這個小姑娘的食量比七個莊稼漢加在一塊兒還要大……”
確實如此!這個長著一張蒼老的長臉,而且緘默不語的干瘦女孩子,飯量著實驚人。別人問她是否要添個湯的時候,她頓了頓低聲細語地回答:”是——的,要——!”不管是吃魚,還是吃火腿,她除了那些配著的蔬菜之外,毎份都要了兩次,而且每次都揀最大的拿。她全神貫注地埋頭在盤子上面,如同近視眼一般,不出聲,不緊不慢,大口大口地將所有東西都吃得干干凈凈。每當老主人問她話的時候,她總是擺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樣,然后用輕柔的聲音回答:“呀!叔——叔!”聲音拉得很長很長。她有一點兒膽怯,可嘴巴吃個不停,不管這個東西合不合她的胃口,也不管別人是否在笑話她,猶如一個在有錢的親戚家里白吃白喝的人一樣,有著一副天生海量的胃。她面無表情地笑了笑,然后把那些好吃的都揀到自己的盤子里,上面已經放得滿滿的。她清瘦、食不果腹,卻很有耐心、不達目的不罷休。
6
傭人將用杏仁糕、草莓、餅干和雞蛋果子凍制成的“普來登布丁”用兩只印花玻璃大盤子端了上來。此時,坐在桌子下方的孩子們也熱鬧起來了,因為他們得到了自己最喜愛的甜點——上面燃燒著淡藍色火焰的梅子布丁。
“來,親愛的托馬斯,孩子,幫我去做一件事情,”約翰·布登勃洛克將一大串的鑰匙從褲兜里掏出來,交到托馬斯的手上說,“你去第二間地窖,從右邊的第二個架子上,波爾多紅酒后頭,拿兩瓶過來,可以辦到嗎?”托馬斯很擅長做這些跑腿活,跑出去沒多久,便將兩瓶沾滿了蛛網(wǎng)灰塵的酒瓶拿了回來。儲藏許久的甜葡萄酒泛著金黃色的光澤,并從一個外表普通的器皿里斟到大家吃尾食時所使用的小酒杯里。酒正好斟滿,萬德利希牧師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便握著酒杯從座位上站起來,開始向主人慶賀。餐桌上的談話戛然而止。他微微地側著頭,白皙的面龐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滑稽的笑容,另一只空手則時不時做著優(yōu)雅的姿勢,他說話的語調依舊像平時聊天那樣,美妙動聽且自然親切,也就是他在說話時喜歡用的那種語氣:“來吧!真誠的朋友們,為了新屋的主人們能夠平安喜樂,為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人,連同在場的或者不在場的每一個人,身體健康!大家一塊兒干了這杯好酒吧……衷心祝愿他們幸福安康!”
“沒有在場的?”參議一邊對別人的敬酒俯身還禮,一邊在心里暗道,“萬德利希所說的是法蘭克福的人?或許也包括了漢堡杜商家里的人?還是另有所指呢?”接著便站起身來,為了給父親敬酒,他不由自主地用飽含深情的眼睛向自己的父親望了望。
緊接其后的是經紀人格瑞替安的祝福,他站起來說了很長時間;當他說完賀詞的時候,再次用尖細的嗓音主張大家為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舉杯,祝愿它永遠繁榮昌盛,給這座城鎮(zhèn)增加榮耀。
約翰·布登勃洛克首先用一家之主的身份,接著用公司老經理的身份向這些善意的賀詞表達自己的謝意——他又讓托馬斯去幫他取來一瓶葡萄酒。因為剛才估算有誤,看樣子那兩瓶酒是不夠的。
萊勃瑞西特·克羅格也發(fā)表了賀詞。他并沒有站起來,而是坐著,因為他覺得這樣說祝詞會讓人覺得十分親切。當他對桌上的兩位女主人——安冬內特太太和參議夫人說祝詞的時候,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揮舞著手臂,那姿勢相當動人心弦。
等到他把祝福語說完后,餐桌上的普來登布丁也幾乎被吃得一干二凈,葡萄酒瓶也空了,讓·雅克·霍甫斯臺德先生慢悠悠地站起來,清了清嗓子。在座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啊”,坐在下端的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地鼓掌。
“請見諒!我要獻丑了……”他邊說邊用手指輕輕地擦了擦他的尖鼻子,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紙,大廳里立馬就變得悄然無聲。
他雙手拿著那張由許多小紅花和金色花紋曲線組成一個橢圓形框子的五彩繽紛的紙,然后大聲誦讀起寫在框子里的字:
“老友布登勃洛克為搬遷新宅設筵溫居,我忝陪末座,特作此詩紀念。1835年10月。”
當他把這兩行字念完后,便將詩卷翻過去,接著用他那略帶顫音的聲調讀起來:
尊貴的摯友,當你們
遷進這座宏麗的府宅,
請容許我用這首小詩表達我,
對你們的無限敬仰。
恭賀你,我銀絲飄揚的朋友,
和你高雅賢惠的妻子,
你的孩子孝廉,安家立業(yè),
你福壽綿綿,兒孫滿堂。
你們有百世良緣之約,
一個勤快,一個圣潔漂亮,
一個長著烏爾岡[7]精煉之手,
一個恍若阿那狄俄墨涅[8]之容。
永遠沒有烏云密布,
遮擋你們歡快的情緒,
每天升起的絢爛新日,
將更多幸福灑進你們居室。
你們日漸興旺的家,
我為此深感無比愉悅。
我的目光滿載我的濃情,
無須多說贊美之詞。
在你們這華麗的府邸,
你們的生活永遠幸福美滿,
請別忘了你們的這位老友,
他在寒屋里感慨的幾行短句!
當讀到這里的時候,他深鞠一躬,大家不約而同地為他鼓掌,掌聲是那樣的熱烈。
“霍甫斯臺德,實在太棒了!”老布登勃洛克歡呼著,“容許我為你的健康干一杯!真是妙不可言!”
等到參議夫人和這個詩人敬酒時,她的臉上微微地泛起一圈紅暈。由于她留意到了,他在念“維納斯·阿娜喬敏尼”之時,他是朝她這邊欠身致敬的。
7
快樂已經達到巔峰。這也讓科本先生感覺自己一定要將背心上的扣子解開幾顆不可,然而這是不禮貌的行為,即使是年紀大的老先生也不敢如此輕舉妄動。萊勃瑞西特·克羅格依舊是最初的樣子,挺直腰板坐在餐桌旁,萬德利希牧師則跟之前一樣面無血色、溫文爾雅。盡管老布登勃洛克稍稍將身子靠在了椅背后面,卻小心翼翼地遵守著宴會的禮儀。只有尤斯圖斯·克羅格顯得有些醉意蒙眬。
然而,格拉包夫醫(yī)生去哪里了呢?參議夫人悄悄地從餐桌上起身離開,因為她發(fā)現(xiàn)桌子下方的永格曼小姐、格拉包夫醫(yī)生和克利斯蒂安都不在位子上了。與此同時,從圓柱大廳那邊隱約傳來壓抑著的低吟聲。這時候,女傭正端上牛油、干酪和水果,參議夫人跟在她身后快速地離開了餐廳。的確沒錯!在那方昏暗的燈影下,在中央柱子四周放置的軟椅上,小克利斯蒂安正用一個半躺半坐的姿勢趴在上面,小聲地低吟著,看著讓人心疼。
“哎喲,太太!”跟格拉包夫醫(yī)生一起站在克利斯蒂安身旁的伊達說,“這個孩子,真可憐,病得挺嚴重呢!”
“媽媽,我真難受,我真的很難受啊,真該死!”克利斯蒂安抽泣著說,他那雙深陷的圓眼睛在那不協(xié)調的長鼻子上面惶恐地轉來轉去。由于難受得有些煩躁,他不禁順口罵了一句“真該死”。然而參議夫人說:“如果誰說了這個字,上帝便會責罰他,讓他的難受加倍。”
格拉包夫醫(yī)生替他診了診脈。他那張溫和的臉龐仿佛變得更長、更和氣了。
“不打緊,只是消化不良,參議太太!”他安慰著孩子的母親。然后,他用醫(yī)生所慣用的那種惺惺作態(tài)的腔調慢悠悠地說:“最好先讓他到床上躺著,再給他服一些小兒散,要是可以喝一杯甘菊茶發(fā)發(fā)汗就更好……當然,別亂吃東西,參議太太,什么都別亂吃。只能吃一些鴿子肉,還有一小塊法國面包……”
“我不要吃鴿子!”克利斯蒂安極力喊道,“什么東西我都不要吃了!我很難受,真該死,真難受啊!”仿佛說了這個壞字眼就可以幫他減輕一些痛苦,他是如此暢快地喊出了這些字。
格拉包夫醫(yī)生生硬地、擔憂地苦笑了一下。唉!他過段時間就可以吃飯的,這個孩子,他會跟別人一樣生活下去的。他會跟他的祖輩一樣,跟他的親戚朋友一樣坐在公司的辦公室里消磨時光,每天吃四頓最豐盛可口的佳肴。唉,愿上帝保佑!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并不想來擾亂這些富商之家的生活習性!他只不過是等著別人來請,安排幾天的膳食表,一點鴿子肉,一片法國面包……沒錯!還要表現(xiàn)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反復撫慰道,這只不過是小病一樁,沒有關系的。盡管他的年紀不大,卻已經給許多可欽可佩的市民診過脈,當這些人吞下了他們最后一條熏火腿、最后一只填火雞后,抑或在他們辦公室的靠椅上突然離世,抑或經歷了短暫的疾病折磨,在他們那寬闊的舊式床上一睡不醒。他們管這種病叫中風,也稱為癱瘓,簡而言之,他們總是出人意料地在一瞬間就撒手人寰。沒錯,沒錯!但是他呢?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呢?每當遇到這種不值一提的小病,卻可以事先告知他們那嚴峻的后果。乃至有時候,當他們吃完飯后在去辦公室途中,只是略微覺得有些不舒服,完全沒有必要讓格拉包夫醫(yī)生過來,他也可以跟他們說那些后果的。唉,愿上帝保佑吧!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自己并不反感填火雞的。今天那個淋滿醬汁的面包丁火腿味道還挺不錯,但是那道普來登布丁——滿是杏仁糕、草莓和奶油,盡管那時候大家都已經酒足飯飽。“參議夫人,別亂吃!可以吃一點鴿子肉,一小塊法國面包……”
8
客人們相繼起身離去。
“各位先生太太,真是招待不周!在屋子那邊已經幫喜歡抽煙的朋友準備了雪茄,也給大家準備了咖啡,如果夫人們能賞臉的話,能夠再來一杯甜酒……后面的彈子房里有桌球,要是誰想打都可以去;約翰,你領大家到那里去吧……科本太太,我能否有幸牽著您的手走進去?”
大家吃得相當稱心如意,一邊神采奕奕地聊著這次豐盛的宴會,一邊穿過折疊門朝風景廳走去。只剩下參議留在后頭,他在號召那些想打桌球的先生們。
“岳父大人,您不想玩一盤嗎?”
不,萊勃瑞西特·克羅格要跟太太們多周旋一番,不過尤斯圖斯很想去玩一局。另外,朗哈爾斯議員、科本、格瑞替安和格拉包夫醫(yī)生也都留下來。讓·雅克·霍甫斯臺德說稍后再過來:“我過一會兒再去,約翰·布登勃洛克要吹笛子,我必須去聽聽。再見了,先生們!”
當這六位先生經過圓柱大廳時,便聽到從風景廳那里傳來了起初的幾段笛聲,參議太太用風琴跟著伴奏。吹著一曲悠揚的短調,悅耳的笛音繞梁,久久不散。參議一直都在仔細地側耳聆聽著,直到無法聽到聲音為止。假如他可以待在風景廳,坐在一張椅子上,沉浸在滿是美妙音符環(huán)繞的溫柔之夢中,那該有多好啊!然而他必須盡地主之誼。
于是,他對著一個剛從前廳走過的女傭說道:“請將幾杯咖啡、幾支雪茄拿到彈子房來。”
“沒錯,利娜,去拿咖啡,聽見了嗎?咖啡!”科本先生用他那從飽滿的胸膛里擠出的聲音再次說道,順勢想要用手去擰那姑娘的紅手臂。他說到咖啡的“咖”字時,硬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好像他已經在喝著咖啡一樣。
“我可以保證,科本太太肯定從玻璃窗里看到了。”克羅格參議說。
朗哈爾斯議員問道:“布登勃洛克,你是在上面住的嗎?”右邊有一座通往三樓的梯子,那里是參議一家人的房間。然而,在前廳的左邊也有一排屋子。客人們抽著雪茄從又高又寬的白漆雕木欄桿樓梯上下來。參議在梯子中央的一座平臺上站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