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4)
- 布登勃洛克一家:全2冊(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德)托馬斯·曼
- 4842字
- 2018-03-13 11:08:35
“他的身上仿佛壓著千斤重擔,我認為,這種背著重擔的感覺是很容易體驗的。是什么讓他和蓋爾馬克那個資金不多而且臭名昭著的人成為搭檔的呢?他想必是急切地想要尋找任何一個人幫他分擔一部分重任,因為他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在走下坡路……這家公司算是衰落了,這個歷史悠久的家族也從此沒落了。蓋爾馬克也只是在這個家族瀕臨瓦解的邊緣時,予以最后一擊罷了。”
“噢!親愛的參議先生,您的意思,”萬德利希牧師帶著歉意的微笑說,一邊將紅酒斟滿他旁邊的女伴和自己的杯中,“是不是覺得即便沒有蓋爾馬克和他那些為非作歹的行為,事情依然會以破落的結局收場呢?”
“或許并非如此,”參議尋思著說,也沒有準確地對著哪一個人說,“不過我覺得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和蓋爾馬克成為合伙人是一件必然事件,是一件不能避免的事情,這正是體現他命運的方式,他肯定是在一種無法扭轉的必然性的重壓下才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敢保證,他或多或少都知道他這個同謀做了哪些壞事,對于貨棧的情況他也絕非全然不知。只是因為他已經麻木了罷了。”
“吶,可以了,約翰,”老布登勃洛克放下匙子對他兒子說,“這只是你的片面之詞。”
參議有些心猿意馬地笑了笑,將酒杯舉向他的父親。然而萊勃瑞西特·克羅格卻說:“我們還是來聊一聊當下歡樂的事情吧!”
他邊說邊用一個靈巧而優雅的動作將面前的一瓶白酒拎起來,這個瓶酒的瓶塞上印著一只銀白色的小鹿;他握著瓶頸,把酒瓶微微斜側了一點,看著上面的封條。“C·F·科本,”他念道,然后轉過身子對葡萄酒商人點點頭說,“哎呀,要是沒有你,我們可是無能為力啊!”
餐桌上換上了鑲著金邊的邁仙[3]盤子,安冬內特太太敏銳的目光一直看著女仆們更換盤子,永格曼小姐正在廚房和飯廳的一個傳聲筒的喇叭口里發號布令。這時端上了一道魚,萬德利希牧師一邊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盤子里夾菜,一邊說:“現在的歡樂也是來之不易的。現如今和我們這些老人一起花天酒地的年輕人或許難以想象,事情并非像現在這種狀況發展的。恕我斗膽地說一句,很多時候,我個人的命運也是與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的命運緊密相連的。每當我見到這些東西,”說到此處,他一邊將腦袋轉向了安冬內特太太,一邊從桌上拿起了一只沉甸甸的銀勺子,“每當我見到這些湯匙,便不由自主地問自己,這個是不是1806年我們那位朋友、哲學家雷諾爾握在手里的那套呢?是不是拿破侖手下的那位軍官握在手里的那套呢?由此,我就想起了我們在阿爾夫街上遇見的那個情景來,夫人……”布登勃洛克老太太低著頭尷尬地笑了笑,但又流露出著對往事的回憶。坐在餐桌下方的湯姆和冬妮原本就不樂意吃魚,此時便全神貫注地聽著大人們的談話,這時都不約而同地叫嚷起來:“噢,沒錯,祖母,您就說一說吧!”牧師知道她不樂意自述這一件讓她覺得有些尷尬的經歷,便開始替她講起那件陳年往事。這個就算是小孩子聽一百遍也不會厭煩,更何況桌上沒準還有幾位沒有聽過的呢!
“事情是這樣的,你們想象一下,一個11月的黃昏,寒冷的天氣,再加上傾盆大雨,我剛完成了教區里的事情從阿爾夫街上往家里走,腦袋里思考的是當時的艱難歲月。布呂希爾公爵已經撤走了,法國兵正駐扎在城中,人們惶恐不安,盡管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騷亂的痕跡。
大街上沒有人,一片安靜。人人都待在家里,小心地提防著。屠夫普拉爾只不過是把手插在褲袋里,站在門口怒氣沖沖地罵了一句:‘這簡直該死,實在太無法無天了!’立馬‘啪’的一聲,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腦袋。那時候我心里就在想:你倒是騰出一些時間到布登勃洛克家去探望和慰問他們啊!布登勃洛克先生的頭上正生丹毒,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夫人由于家里駐著軍隊,肯定也碰到許多棘手之事。
“就在這一分鐘的時間里,你們猜猜我看見哪個人走來了?就是我們這位高雅的布登勃洛克太太!然而那時候的她,樣子是那么的狼狽不堪!她在傾盆大雨里慌慌張張地趕路,連帽子也沒有戴,只是隨意地在肩上斜披了一條披肩。她真的不像在走路,而是踉踉蹌蹌地往前跑,頭發亂糟糟的,沒錯!夫人,披頭散發的,根本就不曾打理。
“‘真是太巧了,我正想去看望您!’我說,由于她并未看見我,因此我只好魯莽地扯住她胳膊,我已然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妙,‘親愛的,您這么慌忙,是要到哪里去啊?’她發現是我,望了我許久之后才冒出一句話來:‘噢!是您呀……后會有期吧!一切都完了!我準備去跳特拉夫河!’
“‘上帝不準您這么做的!’我說,我覺得我的面色如同死尸一般。‘那不是您該去的地方,親愛的!究竟怎么了?’我一邊說,一邊不失禮節地緊緊地拽住她,‘究竟怎么了?’‘他們在打家劫舍呢!萬德利希!就是這樣!約翰因為生丹毒無法下床,所以幫不了我!而且,就算他能起來,還不是一樣手無縛雞之力?他們搶我的那些銀湯匙,萬德利希,我要去跳河了!’她帶著哭腔喊道,全身直哆嗦。
“我一直拉著她不放,并說著一些處于這種場合里不得不說的話來安慰她。
“我說:‘親愛的,振作一點兒!一切都會好起來啊!’接著又說:‘我們回去和那些人講講理,您千萬別意氣用事!算我求您了。咱們一塊兒過去!’于是,我便從街上把她帶回了家里。跟布登勃洛克太太離家時的情況一樣,樓上餐廳里的一批駐軍正在搗鼓那些裝著銀器的大箱子。
“‘軍官先生們,’我恭恭敬敬地說,‘請問我可以和你們中的哪一位說幾句話?’這些人立刻哈哈大笑起來,朝我喊:‘嘿!伙計,就跟我們大家說吧。’然而這時候其中有一個人走了出來,細長的身軀,如同一棵站在風中的樹,蓄著一些胡須,他的手又紅又大,從掛著綠邊袖章的袖口里伸了出來。‘我叫雷諾爾,’他自我介紹說,一邊用左手敬禮,因為他的右手里正握著五六把銀湯匙,‘先生,請問您有什么事?’
“‘軍官先生,’我試著用面子問題拘住他,‘您是否覺得您現在的行為有失您高貴的身份?我們這座城的人對當今陛下可是俯首稱臣、唯命是從的。’
“‘您此話何意?’他回答說,‘這和戰爭是兩碼事!將士們用得上這些東西……’
“‘你們可要謹慎行事啊。’我打斷他的話,然后急中生智,想出一條計策。‘這位夫人,’我說,當時的情況真能逼人說出各種逆天的話來,‘這棟房子的女主人并非德國人。她可以說是您的老鄉,她是法國人。’——‘什么,法國人?’他反問道。你們猜一下,這個軍官接下來說了什么話?——‘是逃亡到這里的,對吧?’他說,‘照此一說,她可是哲學的仇敵啊!’
“我險些笑了出來,但是我拼命地忍住了。‘我能看得出,’我對他說,‘您是個機智靈敏的人。請允許我再說一句,我認為您這種做法很不得體。’他緘默了片刻后,臉便‘唰’地紅起來,將手里的銀湯匙往箱子里一扔,喊道:‘我也就只是看一看這些東西,誰跟您說我想打它們的主意?這些的確很不錯!如果我們這些人能夠拿一件作為紀念品的話……’
“他們終究還是拿了許多去當紀念品了。就算是號召他們拿出良心也好,號召上帝出來伸張正義也罷,也都只是徒勞。或許他們除了那個讓人害怕的矮子[4]之外,是不會信仰別的上帝的。”
5
“牧師先生,您看見他了嗎?”
又換了另一道菜。這次端過來的是一塊在上面撒了面包渣的紅色火腿,碩大無比,而且淋上了一層棕色的酸醬汁,旁邊搭配了許多蔬菜,好像只要這些蔬菜就可以讓全部的人都飽餐一頓。萊勃瑞西特·克羅格毛遂自薦地擔任起切火腿的工作。他很熟練地把胳膊肘略微抬起,修長的食指按在刀叉的背上,聚精會神地把油膩的火腿一片一片地切好。此時,布登勃洛克參議夫人的拿手好菜——“俄國拼盤”端上來了,它是由各種水果做成的什錦甜菜,帶著淡淡的酒味,香氣撲鼻。
“沒有。”萬德利希牧師覺得相當可惜,他從來都不曾親眼見過波拿巴。不過,老布登勃洛克和讓·雅克·霍甫斯臺德曾經跟他有過一面之緣;老布登勃洛克在巴黎的時候見過他,那正是在拿破侖出軍遠征俄國之前,他在推勒里宮閱兵。霍甫斯臺德則在但澤市。
“老實說,他的樣子看上去真的一點都不友善。”他一邊說,一邊聳著眉毛把配在叉子上的一片火腿、甘藍和土豆往嘴里送。“盡管別人都說,他在但澤的時候心情十分愉快。那時流傳著這么一個笑話:說他整個白天都在和德國人賭錢,賭的籌碼很大,晚上則跟他的將士們繼續賭。有一次,他從桌子上拿起一把金幣說:‘拉普[5],是不是德意志人都很喜歡這些小拿破侖[6]?’——‘回陛下,他們確實覺得小的比大的好。’拉普回答道。”
在大家的一片譏笑里——由于霍臺德將這個故事說得活靈活現,甚至還模仿了幾下那個皇帝的神色——老布登勃洛克說:
“這可不是惡作劇,我真是對他的崇高品質感到敬佩……有著如此雄壯的氣魄。”
參議滿不在乎地搖搖頭。
“不,并非如此,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不清楚這個人到底有什么可敬之處,他可是謀害了恩格亨伯爵,還在埃及肆意屠戮,殺死了八百名戰俘。”
“這些事情或許是被別人夸大其詞了,然后三人成虎,使大家分不清真假了。”萬德利希牧師說,“伯爵也許是一個陰晴不定的反逆之人,關于判處戰俘死刑的事情,或許是在一次軍務會議中謹慎斟酌后,覺得是一種必要……”然后,他說到一本幾年前出版的書,而且他看過的,那本書是由皇帝的一位秘書執筆,很值得去翻閱。
“雖然這樣講,”參議堅持自己的立場,此時他面前燭架上的一支蠟燭輕輕地搖曳,他順手剪了一下燭芯,“我依然不明白,不明白那些人為何會對那個怪人奉如神明。身為一個基督徒,身為一個信教之人,我心里不管怎樣都無法對他產生這種情感。”
他臉上浮現出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微微歪著腦袋,他的父親和牧師相互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微微一笑。
“沒錯,沒錯,”老布登勃洛克仿佛在自我解嘲地說,“無論怎樣,小拿破侖終究不是壞東西,對吧?我這個兒子好像對路易·菲利普更加敬仰。”他繼續說著。
“敬仰?”讓·雅克·霍甫斯臺德的語氣里帶有一絲嘲諷的意味,“果真是相當奇怪的組合!平等和敬仰……”
“我覺得我們能夠從七月王朝那里學到很多東西,真的!”參議正色道,“法國的立憲政體對于實事求是的新思潮、新時代的利益所表現出的那種友好互助的態度,我們確實是應該感激的。”
“實事求是的新思潮……嗯,確實不錯,”老布登勃洛克停下他的腭骨,把玩著手里的金鼻煙壺,“實事求是的新思潮,哼,這個說法我不同意!”只要他一說到反感的事情便會不由自主地說起土話來。“什么職業學校啦,技術學校啦,商學院啦,如同被春風吹拂的小草遍地生長出來。普通學校跟陳舊的教育方式反倒變成了一件荒謬可笑的事情,所有人的腦袋里裝的都是什么礦山啦,工業啦,如何賺錢啦,確實,這些事情是值得去做的!不過,從另一方面看,終究還是有些愚昧,你們說對吧?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反感這些。當然,約翰,我并非是這么絕對的。七月王朝或許是一個好的政權!”
朗哈爾斯議員、格瑞替安和科本都跟參議站在同一個立場上。一點也沒錯,他們覺得法國政府及德國做的一切努力都足以讓人肅然起敬。科本先生再次發錯了“起敬”這個字的字音。再加上吃了飯,他的臉變得更加通紅了,正呼呼地喘氣。萬德利希牧師的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慘白,神態也始終是那樣的優雅、安然,只管一杯接著一杯地將酒喝完。
屋里燃燒著的蠟燭越來越短了。燭焰時不時地順著空氣的流動傾向一側,撲哧撲哧地晃動片刻,此時的餐桌上正彌漫著淡淡的燭火氣息。
所有人都坐在笨重的高背椅子上,一邊用沉甸甸的銀制餐具品嘗著美味佳肴和香醇的美酒,一邊輪流表達自己對事物的不同見解。沒過多久,話題便移到了商業上,大家在不經意間都說起了方言——深沉而十分順口的語言。好像這種語言原本就包含了商人言簡意賅的風格和那種休閑舒適的、隨心所欲的韻味。有時,他們甚至會刻意將土音發得很沉,拿來和自己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們說“在那些交易所里”時會刻意將冠詞省略掉,然后將尾音r念得很短,和短a差不多,并浮現出怡然自得的神色。
對于這樣的談話,太太們沒過多久便失去了興趣。克羅格夫人找了一個話題,她給大家推薦一種最實用的紅酒烹鯉魚法,說得所有人都垂涎三尺。“噢,親愛的!將鯉魚切成大小適中的塊兒后,撒上蔥頭、丁香和面包渣,放到煎鍋里,再加上一點糖、一勺奶油,將鍋往火上一放……不過,一定不要洗,記得把魚血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