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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3)

永格曼小姐將窗簾合拉起來,屋子里沒過多久便沉浸在輕輕搖晃的溫和而安逸的燭光里,蠟燭被固定在一架水晶掛燈架和小書桌之間的樹枝狀燈架里。

“吶,克利斯蒂安,”參議夫人叫他,她的頭發泛著一層金黃色的光澤,“今天下午你都學了什么東西?”克利斯蒂安今天學的科目是寫作、算術和音樂。

這個男孩子只有七歲,現在的樣子長得跟他父親幾乎一模一樣,看上去都令人感到有些好笑。他有一雙深陷的小圓眼,跟他的父親十分神似,就連那個又高又翹的鷹鉤鼻也漸漸定型了,透過他顴骨下面的幾條線紋,可以看出,他的臉龐不會一直保持現在這種稚嫩的圓潤。

“我們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了,”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他的眼珠四處轉動,從這一張臉瞟到另一張臉上,“大家來猜猜施藤格先生對齊格蒙特·克斯特曼說了些什么話?”他把腰彎下,搖頭晃腦,裝模作樣地對著天空說,“從外形來看,我的乖孩子,你既圓又滑。不過內心呢,你比任何人都黑。”他在說話的時候,不僅模仿了老師怪異的發音方式,將“黑”念成了“賀”,還相當搞笑地重現了老師對“既圓又滑”表現出的一副厭惡的神情,引得所有人都捧腹大笑。

“真的是個小猴子!”老布登勃洛克邊笑邊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舾λ古_德則激動得有些飄飄然,“太像了!”他喊道,“太像了!一定要讓你們認識馬齊路斯·施藤格先生才行!真的就是這般模樣!哎,真是像極了!”

托馬斯并沒有這種模仿的天賦,于是,只好站在他哥哥身邊跟著笑,他的笑容是那樣的真心實意,沒有一絲忌妒之色。他的牙齒長得不好,很小,泛著點點黃色,鼻子卻十分秀美,眼睛和臉型長得跟他祖父一樣。

這時候,客人們都已經入座了,有坐在椅子上的,有坐在沙發上的。有的在跟孩子們聊天,聊一聊今年早來的寒冷天氣,說一說這棟房子……霍甫斯臺德在欣賞著放在小書桌上的一個精美別致的墨水壺,它可是一件有著黑白斑點獵犬外形的塞弗勒瓷器。格拉包夫醫生的年齡和參議差不多,一張長而慈善的臉龐被零零散散的胡須遮擋在后面,臉上始終掛著一副溫厚的笑容。此刻,他正在觀賞擺放在桌子上面的物品:蛋糕啦,葡萄干面包啦,各種各樣的鹽缸啦……這些都是親戚好友們為了慶祝他們搬進新屋特意捎來的珍貴禮物。不過這些“面包”都是味美色香的大蛋糕,鹽也都裝在沉甸甸的金器皿里。由此可見,這些禮物都是來自那些富貴之家。

“我不擔心沒有工作,”醫生指著這些甜點恐嚇孩子們,然后搖了搖自己的腦袋,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了一個沉重的盛胡椒、食鹽、芥末醬的瓶架。

“這個是萊勃瑞西特·克羅格先生送過來的,”布登勃洛克老先生說,露出了一個微笑,“我們的這位親家一直都很慷慨。他家那棟布格門前別墅建好之時,我都不曾送他們什么貴重的禮物。不過,他的性情總是這樣……有錢人的排場,花錢毫不吝嗇!真是一位前衛的紳士……”

外面的門鈴又響了好幾次。來者是萬德利希牧師,一位身矮體胖的老紳士。一身黑色長袍裝扮,頭發擦了白粉,一雙灰色的眼睛在白皙的笑瞇瞇的臉上顯得更加炯炯有神。他是一個鰥居多年的老頭兒,還覺得自己是一位舊時代的單身漢,恰好和與他一塊兒來的經紀人格瑞替安先生一樣。后者則是身材魁梧,而且習慣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眼睛上做成一個望遠鏡的樣子,猶如在觀賞一幅美麗的畫卷,他可是眾所周知的藝術鑒賞家。

此時,議員朗哈爾斯博士陪同著夫人來了,他是這家人的老相識。另外,還有做葡萄酒生意的科本,在高高的坎肩之中露出了一張紫紅色的面龐。他們夫妻倆的肥胖身材可謂是平分秋色!

最后到來的,是克羅格一家人,他們進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四點半。克羅格家的祖孫三代全到齊了,老克羅格、克羅格參議夫婦連同他們的兩個孫子——亞寇伯和尤爾根。這兩個孩子的年紀跟湯姆、克利斯蒂安不相上下。克羅格參議夫人的父母、木材批發商鄂威爾狄克跟他太太,差不多是跟克羅格一家人一塊兒來到的。這對老夫妻十分恩愛,就算現在,他們還一直用新婚的昵稱稱呼對方,哪怕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百F客總是要壓軸?!辈嫉遣蹇藚⒆h邊說邊走上前去親吻他岳母的手。

“不過這樣一來,可都全部來齊了!”約翰·布登勃洛克朝克羅格全家人揮了揮胳臂,一邊與克羅格先生握手……

萊勃瑞西特·克羅格是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新潮社交達人,盡管頭發上還撲著一層薄薄的白粉,服裝則相當合時宜。天鵝絨面料做的背心上釘著兩排光芒四溢的鉆石紐扣。

他的兒子尤斯圖斯則蓄著短鬢角和兩撇往上翹的小胡須,不管是身形還是舉止,仿佛是從他父親的模子里刻出來的,甚至連揮手的姿態都和他父親如出一轍,從容淡定而且溫文爾雅。

沒有人著急入座,大家也就站著隨意地聊聊天,等待著今天晚上的那一樁要事。最后,老約翰·布登勃洛克先生一邊將手臂伸給科本太太,一邊高聲宣告:“嘿,諸位先生女士們,如果大家都有一個好胃口的話……”

永格曼小姐和仆人早已將通往餐廳的那道白色雙扇門打開了,賓客們開始不緊不慢地朝餐廳走去;所有人都穩操勝券,知道在布登勃洛克家里一定能夠品嘗到一頓豐盛可口的晚餐……

3

當所有人都向餐廳走去時,這個家的少主人用手摸摸左胸前的口袋,從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紙響,臉上擺出的那道官方笑容立刻無影無蹤,神情里寫滿了焦躁不安,額頭上的青筋突起,好像咬牙切齒一般。他上前走了幾步,假裝要到餐廳的樣子,卻隨即停住了,朝她看了一眼,像在祈求著什么,而他母親走在許多客人的旁邊,跟牧師萬德利希一塊兒,準備跨進門檻。

“實在不好意思,親愛的牧師先生……媽媽,我要和您說幾句話!”牧師和顏悅色地點點頭,布登勃洛克參議便將她母親帶到了的窗子前。

“我就簡單地說吧,高特霍爾德又來信了,”他說話的聲音又快又低,一邊看著她那雙寫滿了詢問的黑眼睛,一邊從衣兜里掏出一封還沒拆開的信?!斑@信封上面的筆跡是他的……這已經是第三封信了,父親卻只寫了第一封回信,這該如何是好?這信是兩點鐘的時候到的,我想要早些時候交給他的,可是我怎么可以在今天這么高興的日子惹他生氣呢?您說該如何是好?現在把他喊出來還為時不晚……”

“噢,不!約翰,你做得不錯,還是再等等吧!”布登勃洛克老太太說,她習慣性地快速握住了她兒子的手臂,然后懷著忐忑的心情繼續說,“你覺得他信里會寫些什么?這個孩子總是這么執拗,一點兒都不讓步,一直堅持要這座房子的一份補償金……不,不行!約翰,現在把這封信收好,也許要等到晚上,睡覺之前……”

“這該如何是好?”參議再次重復一遍,輕輕地搖了搖他那垂下去的腦袋,“我已經多次勸過父親,讓他答應了……不要讓別人覺得好像是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侵吞了整個家業,又在背后興風作浪,存心跟高特霍爾德過不去一樣。即使是在父親面前,我也要注意瓜田李下。不過說實話,我可是咱們公司的股東之一。如今我和貝西住二樓,還不是一樣得如期交付一定的房租?提起我在法蘭克福的那位姐姐,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好了。她的丈夫現如今就獲得了一筆賠償金,等于這棟房子的四分之一……這是一樁很不錯的買賣;父親辦理得十分順手,哪怕是從公司這方面來看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如果父親對高特霍爾德還是這么刻薄,這難免會讓人……”

“約翰,這是哪里的話,你對這件事情的立場我們都是有目共睹的。不過高特霍爾德覺得我這個繼母只會為自己的孩子精打細算,而且還存心破壞他們父子的感情,這是多么讓人心寒?。 ?

“是他自己做錯了事情啊,”參議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不過他朝餐廳的方向瞥了一眼,隨即降低了說話的聲調,“都是他的錯,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您自己也評評理吧!他怎么不能保持一點清醒的頭腦呢?為何他一定要與那位施推威英小姐,與她的那個小鋪子……結婚。”參議說到“小鋪子”這個詞的時候既憤怒又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這可是父親的一個軟肋,他對小鋪子相當討厭;高特霍爾德理應明白并包容老人的這點小脾氣!”

“唉!約翰,最好還是你父親退讓一步。”

“我怎么可以這樣勸他去做呢?”參議的聲音很低,然后激動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我可是這個公司的投資者之一,我原本應該說:父親,將那些錢分給他吧!不過,既然我也是一分子,我就要保證公司的利益不會受損,要是父親覺得沒必要為一個逆子從公司的財政里挪出這筆錢來……這可是一萬一千泰勒[2]啊,并非是一個小數目。不行,我不可以勸他做這種事,可是我又無法阻攔他。真希望這件事情我一點都不知情。我很怕和父親談論這件讓人不悅的事情?!?

“約翰,這件事等到晚上再說吧。來吧!別人還在等著我們呢!”

于是,參議將信放回衣兜,向他母親伸出了手臂,兩個人一起并排邁過門檻,朝那間燭光閃爍的餐廳走去。此時,客人們都已經入座完畢了。

在這間懸掛著淡藍色壁毯的屋子里,每一根精細的廳柱中央,都雕刻著雪白色的男女神像,它們在淡藍色背景的烘襯下恍若芙蓉一般緩緩浮出水面。寬厚的紅色窗簾已然遮擋住了窗戶,除了餐桌上的銀白色燭臺之外,還在屋子的每個角落擺放了一架高大的樹狀鍍金燭臺,毎只架子上有八支蠟燭在燃燒。在風景廳對面的一個墻角前放置著一個巨大的櫥柜,櫥柜的上方掛著一幅美麗的油畫,畫面上藍色的意大利海港,在金黃色燭光的照耀下,顯得如夢如幻,更加吸引人的眼球。沿著周圍墻壁擺放著的,是用紅綢子面料加工而成的直背大沙發。

布登勃洛克太太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在她的兩邊正好是克羅格先生和萬德利希牧師,在她的臉上,已然看不見任何神情不安的影子了。

“祝大家用餐愉快!”她說,一邊輕松自若且十分熱情地朝大家點點頭,一邊用目光掃了一遍全桌人,一直望到了坐在最下邊的孩子身上。

4

“請容許我們向主人表達最崇高的敬意!”科本先生嘹亮的嗓音覆蓋了其他嘈雜的說話聲,他在講這句話的時候,一個身穿寬大的花條圍裙、腦袋后面戴著一頂小白帽、露出粗紅手臂的女仆,在永格曼小姐與樓上參議夫人的一個貼身侍女的協助下,正將冒著滾滾熱氣的菜湯和烘烤好的面包片端到桌子上??腿藗冮_始小心翼翼地把湯舀起來。

“真的是最崇高的敬意!如此寬敞明亮,如此富麗堂皇的房子……真的,確實值得住一住,真的!”科本先生跟這棟房子的舊主人沒有來往;他的發家致富史并不算很久,也沒有什么優越的家世背景,所以說話的時候總是夾雜著一些很低俗的口頭語,例如不停地重復“真的”之類的。另外“敬意”這個詞的發音,他念起來也不太正確。

“其實這也沒有多大的花銷?!备袢鹛姘蚕壬p描淡寫地說了這一句話——想必他是知道這棟房子的實情,他正認真地觀賞著那幅油畫。

座位是盡力依照男女錯開的規則來布置的,并且刻意將自家人放在來客的中間。但是,這樣的安排也未能嚴格實行,比如說吧,鄂威爾狄克這對老夫妻和平時一樣,幾乎是挨膝依偎在一塊兒,時不時相互含情脈脈地點點頭。老克羅格先生挺直腰背,泰然自若地坐在議員朗哈爾斯太太和安冬內特太太的中間,然后不斷地在兩位夫人面前手舞足蹈,說著一些之前就已經準備好的小笑話。

“這棟房子是什么時候蓋的呢?”霍甫斯臺德先生坐在桌子的斜對面問老布登勃洛克,布登勃洛克老人這時候正用一種愉悅的、略帶一些戲謔的語氣跟科本太太聊天。

“嗯,公元……先容我想一想,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1680年的樣子。我的兒子記這些時間比我記得清楚多啦?!?

“1682年。”參議證明說,并朝前探了探身子。他坐在桌子的下方,緊靠著議員朗哈爾斯,旁邊并無女伴?!斑@棟房子是在1682年的冬天竣工的。那時候的拉登刊普公司正如日中天……真是讓人遺憾,這樣一家公司居然在最近二十年的時間里倒閉了?!?

談話戛然而止,大概安靜了半分鐘,毎個人都盯著自己眼前的盤子,回憶起昔日那個顯赫一時的家族,修筑了這棟房子,在這里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后,開始家道中落,然后被迫搬了出去。

“唉,真遺憾!”經紀人格瑞替安無比地嘆惋,“你們想想,到底是怎樣的錯亂與困擾把他們逼到了崩潰邊緣?要是狄特利希·拉登刊普當時沒有讓蓋爾馬克那家伙當股東,或許就不會落得這般下場了。只要這個人一執掌大權,我便暗自擔憂了。這件事情我可是從一個十分可靠的地方聽來的,各位,這個人背著拉登刊普不斷地做些投機取巧的買賣,打著公司的旗號到處開支。最終事情敗露,失去了銀行的信任,公司的資金也不夠了……你們根本無法想象,是哪個人在掌事???或許就是蓋爾馬克吧。他們這一伙人仿佛是在那里做窩的耗子,日積月累的!但是拉登刊普毫不在意?!?

“他仿佛患了偏癱一樣。”參議說,臉上浮現出一層沉悶而壓抑的色調。他將身子微微向前傾,用勺子攪著湯,那雙深陷的小圓眼時不時地便掃一下坐在桌子上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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