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譯序(3)
- 使女的故事(同名美劇原著)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4056字
- 2018-01-17 11:22:26
基列實際上是一個無比虛偽的社會。色情商場雖然取消了,但在地下夜總會“蕩婦俱樂部”里,女性照樣是男性消遣的玩物;當權者號召人們不求物質奢華,只求精神充實的時候,黑市照樣猖獗,夫人們照樣過著舒適豪華的物質生活,作為當權者走狗的眼目們照樣花天酒地;天使軍士兵恪盡職守并非單純出于對上帝的信仰,更多的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得到一個女人。嬤嬤們教導使女的是克制、禁欲,自己卻干著偷雞摸狗的齷齪勾當;大主教夫人搖唇鼓舌、大肆宣揚女性應恪守婦道、安于家中,自己卻不甘寂寞、四處游說,最終被迫無奈呆在家里時,卻發現自己與其信以為真的東西格格不入而氣急敗壞。
基列社會的實質是逃避。這在麗迪亞嬤嬤說的話里得到了最好的體現:“自由有兩種,一種是隨心所欲,另一種是無憂無慮。在無政府的動亂時代,人們隨心所欲、任意妄為。如今你們則得以免受危險,再不用擔驚受怕。可別小看這種自由。”(第5章)在她看來,“從前那個社會毀就毀在有太多選擇”。(第5章)面對當今這個充滿暴力、罪惡、女性沒有安全感的危險社會,基列給予的是逃離,但它卻同時抹殺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自主權及個人選擇權。對此,書中自助洗衣房的比喻耐人尋味:
我想著自助洗衣房。想著我走去時穿的衣服:短褲,牛仔褲,運動褲。想著我放進去的東西: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肥皂,自己的錢,我自己賺來的錢。想著自己曾經是駕馭這些東西的主人。(第5章)
基列的初衷似乎無可非議,“我們以為可以創造一個更美好的社會”。(第22章)小說中宗教激進主義信徒中極端分子的最初愿望是要力挽狂瀾,創造一個更美好的生活。但對完美的盲目追求和走向極端往往造成事與愿違,導致極權、暴政,良好的初衷最終以黑暗統治結束。小說中的基列共和國不是以科學理性的態度拯救人類,而是用反自然、反科學的手段,利用宗教來實行極權統治,甚至不惜以扼殺人性來“挽救”人類,企圖以此來力挽狂瀾,救人類于危難。這樣做到頭來,只有把人類推向更為可怕的境地。二十世紀末的社會、環境問題固然可怕,但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矯枉過正、扼殺人性更為可怕。這是基列共和國的悲劇,也是人類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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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雖然是未來小說,其主題卻是現實和多樣的。它描寫了專制政權對人的迫害和對人性的扼殺,同時也觸及到現代社會共同關注的其他問題:如社會環境問題和污染問題等。除了主題的現實性和多樣化,《使女》在寫作手法上也十分新穎。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特殊的時間敘述方式,時空顛倒。整篇小說是發生在一個前推時間之先的倒敘,只是這前推時間被放在了小說末尾部分,小說一開始便是宛若現實的倒敘,由于沒有時間上的交代,讀者幾乎感覺不到故事中發生的事與其所處的現實在時間上的距離。而在倒敘中作者又一反按照事實發生的先后順序進行敘述的傳統手法,物理時間的先后順序被人物的心理時間順序取代,時空顛倒,大量使用現在時態,使故事更增加了即時感,仿佛講述者就在我們對面聲淚俱下,侃侃而談。整個故事完全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將已成往事的未來當作現實,又在這現實與回憶、當今與過去做了時間和空間上的交叉,從而突出了人物的心理活動,增加了該未來小說的真實感和可企及性。
2.直接引用《圣經》原文。由于小說題材與西方宗教文化傳統的緊密聯系,作者在小說中不僅針對人物的特點,使用了大量出自《圣經》里的人名,還大膽引用了許多《圣經》原文,將這一西方宗教與文學的經典著作與虛構的故事巧妙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生動地再現了宗教激進主義極端分子的狂熱信仰及其所作所為,同時也使熟悉這一文化傳統的讀者看到,這一珍貴的文化遺產一旦被專制政權堂而皇之地加以利用,將會多么可怕!
3.制造懸念。懸念的運用也是這部小說的魅力所在。許多人物、事件剛出現時,作者都有意不予清楚交代,而是設下懸念,讓讀者在欲知結果的好奇心中通過閱讀去逐漸發現答案。如在主人公房間柜子里那行神秘的拉丁文是在第9章出現的,但一直到第29章答案才水落石出。男主人公之一尼克的身份從一開始就撲朔迷離,好壞難辨,一直到故事末尾的最后一刻才“真人畢現”。至于書中許多意義含糊、模棱兩可的細節以及整個故事的背景更是到了結尾“史料”部分才令人恍然大悟,豁然開朗。這一切使閱讀本身極具挑戰,也增添了閱讀的樂趣。
4.重復手法的運用。重復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其作用在于能夠強有力地表現情感。書中這一手法的應用主要體現在篇名上。除“史料”部分外,全書四十六章共分為十五篇。而其中以“夜”為題的竟高達七篇!重復使用“夜”為題,使讀者對一個心靈被她屋里的四面墻壁,被大主教家的深宅大院,被將她一頭秀發和臉龐嚴嚴遮住的頭巾牢牢禁錮,飽受重創、苦不堪言的女主人公在基列國所經歷的黑暗日子印象異常深刻。
5.跨學科特點。小說的跨學科特點十分突出。涉及的面有醫學、文學、美術、歷史、經濟、電子、生物、人類學、遺傳學、心理學、音響學、網絡學等。表現出作者廣博的知識面,也使所探討的主題更有深度。
6.詞匯創新。在詞匯應用上作者大膽創新。由于這是一本未來小說,而未來必定是電腦應用普及的時代。為此,作者利用縮合法將讀者熟悉的詞進行拼綴,創造出不少這方面的新詞。如compucard=(computer+card電子信用卡);compuchek=(compu-ter+check電腦查驗器);Compucount=(computer+account電子賬戶);Computalk=(computer+talk電腦對講機)等。其他方面的新詞還有如Econowives=(Economical+wives經濟太太);Libertheos=(liberty+theology宗教信仰自由主義戰士);pornomarts=(pornographic+marts色情商場)等。所有這些都給這部小說增加了語言上的鮮活性和新鮮感。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曾經說過,她“試圖將文字組合在一起做一些它們分開時所做不到的事情,即盡量擴大語言的表現力”。以上所有這些藝術技巧的綜合應用,加上細致入微的觀察、生動準確的比喻、機智幽默的語言、大膽的想象力以及哲人般的遠見卓識和深刻思考,使得這部小說在思想性、藝術性和可讀性上都堪稱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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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使女》是一本在題材和表現手法上都十分“后現代”的作品,對讀者是一種挑戰,對譯者則更是一種挑戰。用譯者一位加拿大朋友的話說,不管是誰,不管是用哪國文字來譯這本書,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它要求譯者本著格外認真負責的態度,付出比翻譯一般文學作品更多的勞動。正如英國翻譯理論家紐馬克曾經指出的,“事實上,一個語篇在語言、文化和題材上難度越大,在開始翻譯之前要作的準備工作就越多”。和譯者以往的翻譯經驗不同,這本書的整個翻譯過程就像是一個課題研究過程。陌生的宗教背景,眾多未標明出處的《圣經》原話、歷史掌故、文學典故和內涵豐富的比喻,各種學科知識和德文、法文、拉丁文穿插其間,大量當今美國社會生活、文化現象和事物以及作者創造的新詞等等,凡此種種,惟有靠閱讀查考有關書籍、資料,虛心請教,仔細揣摩上下文逐一解決。在本書翻譯過程中,譯者一九九二年首次訪加結識的加拿大老朋友,原布洛克大學英語系系主任肯尼斯·M.瑪凱(Kenneth M. McKay)教授給予了巨大幫助,在此謹表示真摯感謝。另外還要感謝國際加拿大研究會的琳達·瓊絲(Linda M. Jones)女士,她在得知譯者正在翻譯這部加拿大著名作家創作的當代名著時,通過加拿大駐華大使館,熱心提供了有關參考書籍,并幫助譯者與作者阿特伍德取得聯系,使書中一些關鍵性問題得到阿特伍德本人的權威性解答。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著名小說家、詩人和文學評論家。她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不斷發表作品,至今共出版了十六部長篇小說、十七部詩集以及多部短篇小說集和文學評論集。她的作品被譯成三十多種文字在二十五個國家出版,不僅在加拿大,而且在美國、歐洲及澳大利亞都享有盛譽。《使女》是作者于一九八五年完成的作品。該小說是作者繼一九六六年以詩集《圓圈游戲》(The Circle Game,1965)第一次獲加拿大總督文學獎后,于二十年后的一九八六年再次贏得總督文學獎。同時,該小說在英國獲布克獎(Booker Prize)提名,并獲阿瑟·C.克拉克最佳科幻小說獎。在美國,該書獲得洛杉磯時報最佳小說獎,并與加拿大另一著名作家艾麗斯·門羅的短篇小說集《愛的進程》一道被《紐約時報》書評專欄評為一九八五年年度最佳小說。該書自八十年代出版后,讀者如潮,在美國、加拿大和英國大獲成功。當時甚至有報紙打出“趁被禁前先睹為快”的標題為該書大作宣傳。時至今日,該書的魅力仍經久不衰,成為國際評論界研究的熱點和歐美許多國家高校英語文學課的必選教材。究其原因,是因為書中描寫的一切是如此聳人聽聞,同時又充滿震撼人心的真情實感。它看似荒誕不經,卻展現了一個不無真實的未來景象。尤其在二〇〇〇年已經到來之際,在環保問題日益嚴峻、邪教勢力十分猖獗的今天,眼看作者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對未來世界的一些描述不幸正在成為周圍嚴峻的現實,我們在不斷受到震撼的同時,不禁要被作者的高瞻遠矚、先知灼見以及敏銳的洞察力所折服。讀這本小說,我們仿佛在聆聽一位哲人的預言和警告,促使我們保持高度警覺,避免使人類誤入歧途。這個虛構的故事反映的既是美國宗教激進主義極端分子所隱含的危險,同時也是世界各國宗教狂熱分子所隱含的危險,它雖然諷刺的是美國的現實,卻足以為整個人類敲響警鐘。
翻譯本書期間,正逢世紀之交,舉世喜迎新千年。但在那萬眾歡騰的喜慶氣氛之下,卻也隱藏著深深的憂慮:新千年帶給人們的是福,是禍,是憂,是喜?二十世紀已盡,二十一世紀將是一個怎樣的世紀?
正如有人所言,世紀之交,人類被很多東西深深困擾。不過如果所有的缺陷都消失了,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無比乏味,世界因其不完美才令我們常懷希望,這是我們生活的動力。正視人類面對的困境,用科學理性、積極樂觀的方式加以解決,這是我們應有的態度。
陳小慰
二〇〇〇年夏于榕城
二〇一七年夏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