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就出生在天水北道的三陽川,傳說那里是伏羲畫八卦的地方,川前的渭水將八卦一分為二,黑白兩點中三陽川便是其中之一。爺爺的爸爸早年在蘭州中山大學攻讀美術,畢業后回到老家,當了一所中學的校長,爺爺子承父業,師專畢業后也在學校里當起了教員,粉筆灰剛吃了不到一年,新中國成立了,因為機關人手緊缺,本無意仕途的爺爺也被抽調進了機關,擔任文字秘書一職。
奶奶老家在河北吳橋,從北洋時期開始,全家人有一個算一個,不是開火車,就是修鐵道,鐵道越修越遠,家屬也跟著一路遷徙,從保定到西安,從西安到寶雞,一直遷到蘭州,一大家子才算真正落下了腳。奶奶文化程度其實不高,但因為打小在列車上長大,三教九流的人都免不了有所接觸,所以奶奶的嘴皮子打小就練的特溜,加之根正苗紅,便被機關領導安排去了省委宣傳部工作,負責廣大人民群眾的思想政治工作,因為同在一個大院上班,爺爺奶奶一來二去就看對了眼,再加上組織的極力撮合,擺酒席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離開一線崗位后,奶奶依然不忘發揮余熱,除了每日聯絡老同志們打麻將增進友誼,還一手組建了夕陽紅老年模特隊,隔三岔五便跑去基層慰問演出,根本不問人家想不想看。
相對于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的人生經歷則頗具傳奇意味。我的姥爺出生在偽滿洲國治下的安東市,因為家中產業頗大,兄弟間又行三,童年時外人均稱呼姥爺為鄒家三少,按說這種黑五類出身,新中國成立后十有八九應該難逃一死,但世事弄人,抗戰時期姥爺的雙親相繼離世,家業也迅速衰敗,三兄弟無依無靠,只好各奔東西尋條活路。姥爺因為身子骨軟,一眼就被科班挑了去,但國難當頭,科班的日子也不好過,整日除了小米飯就是豆子粥,一年半載都嘗不到一絲葷腥。所幸,禍兮福所倚,新中國成立后科班就地解散,姥爺一來無家可歸,二來無親可投,三來又無業可就,屬于典型的三無人員,便被地方人民政府直接送去了北京的中國戲校,畢業時姥爺聽人說逢州必好,便積極響應組織號召,自愿前往蘭州支援邊疆建設。一下火車,看到身后寸草不生的荒山野嶺,姥爺立即心生悔意,但可惜為時已晚,北京再也回不去了。
姥姥是蘇州人,同樣因為抗戰的爆發,姥姥出生時全家人已遷至西安,和姥爺的生存所迫不同,姥姥是實打實的梨園子弟,從小的耳濡目染,讓姥姥死心塌地地選擇了京劇。新中國成立后姥姥在北京學習多年,起手跟著尚小云,后來又拜了陳永玲為師,按說紅遍京城只是時間的問題了,但可惜畢業分配時,姥姥為了表現出自己的思想覺悟有別于一般群眾,主動選擇了當時距離北京最遠,且一窮二白的甘肅省京劇團,選完后姥姥還心有不甘,一再追問領導,為什么西藏和新疆沒有京劇團。
六十年代,我的老爸老媽相繼出生了。因為家中條件尚可,老爸從小就有奶媽照料,聽老爸說那人叫陳媽。因為陳媽的存在,老爸直到初中才學會自己穿衣服,學會穿鞋則更晚,老爸不擅長讀書,也不喜歡讀書,讀了七年半,老爸勉強從小學畢了業,又讀了三年多,終于從初一升到了初二。受夠了學校的條條框框,老爸決定棄筆從戎,加入了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在部隊的三年,老爸收獲了人生中兩項最重要的技能,做飯和刷碗。集團軍的司令和參謀長都曾多次慕名前來,只為嘗一口老爸做的漿水面,就因為這事,連隊還專門給老爸請了功。后來對越自衛反擊戰爆發,老爸主動請纓,希望去前線鍛煉一下,為此還專門腌了三缸酸菜,一缸用來疏通關系,一缸用來犒勞前線戰士,還有一缸則準備留給連隊,擔心突然換了炊事員,戰友們會一時難以適應。雖然軍區領導對老爸的報國之心給予了高度的肯定,但考慮到前線生火做飯容易暴露我軍位置,最后還是婉轉地拒絕了老爸的請求,雖然在連隊的表現率受肯定,但當時部隊里確實沒有在炊事員中提干的前例,所以復員后老爸又回到了蘭州,開始了環衛局的工作。
姥爺姥姥一年多數時間都在地縣上演出,所以老媽青少年時代的主要工作便是蹲家里看門,除此之外才是上學。一天老爸去老媽就讀的學校打掃衛生,午飯時故意碰灑了老媽的飯缸,兩年后便有了我,婚后的日子雖不寬裕,但也還過得去,這時老媽的單位成立了深圳特區分公司,大會時領導鄭重宣布,只要愿意去深圳分公司上班的,以后每月工資翻一番!老媽聽后欣喜若狂,不假思索,第一個報了名,晚上回家一說,在黃土高原上壓抑了三十多年的姥爺姥姥恨不得讓老媽當晚就走。
“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來蘭州,這幾年還稍微好點,買東西算是不要票了,你們小時候那會,屋里買個痰盂我都得托人從南京上海帶,更別說毛巾臉盆了,蘭州那會連手紙都不讓多買,家里孩子多怎么辦?只能把報紙泡浮囊了,再晾干拿回家用,就這都不敢多泡,怕左鄰右舍瞅見了犯紅眼病!”
姥爺接著說道:“當時說得好聽,說蘭州怎么好怎么好,結果好!我一下火車直接就傻眼了,北京是刮風,到這直接是刮土,去車站接我的韓老師離我就七八米遠,我倆愣面對面站了十分鐘互相沒瞅見。班上留北京天津的早就評上國家一級演員了,來蘭州的可好,要職稱沒職稱,要待遇沒待遇,唯一沒落下的就是一波一波的政治運動,我和你媽是折騰不動了,你們三姐妹有機會趕緊走,去哪都比待這強。”
“就是!人家知識青年都返城了,就我們這幫缺心眼的還在這扎著,你能走趕緊走,一天都別多待,聽媽的,準保沒錯!”姥姥拍著大腿說道
老爸對老媽想去深圳上班的打算倒是沒什么意見,但爺爺奶奶卻完全不這么看。
“剛結婚就兩地分居,這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奶奶一臉發愁地說
“她先過去,等安頓好了我也過去。”老爸答道
“如果沒孩子闖闖也就算了,現在孩子那么小,說走就走不太合適吧。”爺爺說
“你爸說的是,她爸媽一年差不多十個月都在外演出,靠你一人帶能行嗎?”奶奶說
“她爸媽那邊很支持,幫著帶孩子應該沒問題。”老爸答
“說都是那樣說,真帶可就不一定了。”奶奶說
“我覺得你回去還是勸勸她,到底是結了婚有孩子的人,不能完全由著性子來。”爺爺說
老爸回到家不知該如何開口,老媽看了看老爸,語重心長地說:“我爹媽這輩子來蘭州已經把腸子悔青了,咱這代人既然有機會,那一定要走,孩子我爸媽會幫著帶的,你不用操心,等我安頓好了,你也抓緊過來吧!”
“行,你放心去吧,蘭州這邊你就別操心。”
“你爸媽那你準備怎么說?”
“我知道怎么說,你放心好了。”
一周后老媽的調令下來了,臨行前老媽痛哭流涕抱著我,猶如生離死別。
再見到老媽是一年半之后,和我一起來的還有老爸,不過團聚的喜悅并沒有持續太久,生存的壓力便迎面而來,蘭州的香菜五分一捆,深圳的香菜五毛一根,一家三口就靠著老媽每月不到八百元的收入,十多年煙不離手的老爸扔掉了兜里的火機。生活的窘迫,以及大環境的急轉直下讓原本信心滿滿,想在深圳大干一番的老爸有些動搖,但老媽卻很堅定,覺得只要人家不趕,我們說什么都不能主動離開。
一天下午,在菜市場買菜時老媽聽到身旁兩位提著籃子的婦女說道:“我老公說昨天小平同志來深圳了,香港的電視臺全都報道了。”
“不會吧,小平同志不是前年就退了嗎,怎么又復出工作了?”
“是不是復出工作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覺得小平同志這一來,說不定咱深圳又有希望了……”
原本打算買幾根生菜就回家的老媽聽完之后直奔海鮮檔口,花甲,青蟹,東風螺,扒皮魚,直到實在拎不動了才往家走去。
南巡的春風讓老爸老媽斗志百倍,不到兩年的功夫,各色海鮮便從稀客變成了家常菜,但這時問題又來了,還有半年我就要上小學了,究竟去哪上好,讓老爸老媽頗費思量,權衡再三,老媽將我送上了回蘭州的飛機。
姥爺姥姥將我的生活照顧的無微不至,但其中也有一些問題。幾十年來兩點一線的生活讓姥爺姥姥除了同事鄰居,幾乎沒有任何社會關系,在父母身邊我能察覺到祖國的日新月異,但到了姥姥家,一切似乎都停滯了。姥姥家離學校并不近,每天接送我的工作自然落在了姥爺的肩上。學校七點開始早自習,除了班主任誰也不許遲到,中午十一點半又開始搞三光,不光學生要悉數撤離,連書包鉛筆盒也不準留在教室,說是不拿走容易引賊入室。下午通常只有兩節課,就算老師再啰唆,按說四點前也該啰唆完放學了,但學校非說教育部有紅頭文件,家長下班前公立中小學不準放學,所以每天都要硬耗到五點整才讓出教室,但放學并不意味著就可以回家,因為還有大掃除,這時,過年時給老師送了掛歷的同學會得到類似擦黑板倒垃圾一類的美差,而沒送的,則會被派往操場掃土,蘭州中小學的操場基本都由三合土和爐渣混合鋪墊而成,所以任憑你怎么掃,地上的土也永遠不可能掃完,正因如此,老師從來不會去操場親自驗收掃土情況,只會根據大家臉上和身上的浮土記工分,掌握了老師的套路后,派去掃土的同學會先去學校的蔬菜園里坐一會,看看有沒有順手牽羊改善家中伙食的機會,等耗夠半個小時后,抓一把土往空中一撒,便可以回教室交差了。
蘭州冬天路面結冰,自行車基本成了擺設,姥爺姥姥沒辦法,只好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小屋,這屋子里既沒電視也沒家具,除了三把折疊椅就只有兩張彈簧床。姥姥每天想方設法改善伙食,但胃的滿足絲毫填補不了精神世界的匱乏,加之九十年代我國實行的是一種較為特殊的休假方式,稱為分修法,第一次休息是周四下午,但因為只有一個下午,所以休了也基本等于沒休。第二次休息是周日,但由于教職工集資建房始終有缺口,學校便雁過拔毛的在周日安排了各種興趣特長班,并要求班主任親自掛帥,確保一個都不能少,也讓我在精神肉體雙重崩潰的深淵中越落越深。
姥爺姥姥扎根邊疆一輩子,工資加一起還不過六百元,見我精神日漸萎靡,二姥決定以后每逢周四都去外面下館子,改善生活。不過這館子并非餐館酒樓,而是學校門前的一間快餐店,除了牛肉面,店里還有包子和燒賣,為了能吃回本,我每次都硬著頭皮把面湯喝完,然后再拼命往碗里加醋,似乎只有看著滿滿一碗醋起身離開,才能讓我心里稍微舒服點。這種平淡壓抑的生活持續了兩年多,突然有一天,被共和國遺忘了近四十多年的姥爺姥姥終于等來了北京的召喚。
中央牽頭的京劇音配像工程一直進展緩慢,一是因為十年浩劫之后,新人不會老戲,二是因為大半個世紀過去,當年唱戲的人即便沒咽氣,也已是風燭殘年,登不了臺了。中央四處打聽,終于想起甘肅還有幾位世外高人,而且年紀也不算很大,可以交付重任。一想整整四十年沒回北京了,姥爺姥姥不禁感嘆人生無常,就像舞臺上,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反反復復,交相輝映,也讓人措手不及,意料不到。來接的人見到二姥后囑咐道:“京劇音配像工程浩大,之前去的人,快則半年,慢則三五載,所以你們最好把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帶上,省的讓家里人再寄麻煩。”
就這樣,三年級的我又被送到了奶奶家。奶奶家離學校不遠,六點半出門,六點三十五準能到校。奶奶早上起不來,便動員我自己上學,理由是,你爸上幼兒園時都是自己去,更何況你現在都小學了。起初我還有些害怕,但三兩天后,我便有種如獲新生的感覺,以前姥爺早晚接送,我毫無人身自由可言,每日下課鈴還沒響,姥爺雙手撒把,蹬自行車的矯健身影就已然浮現在了窗外,其實雙手撒把蹬自行車這技術科班出身的人全會,但在小學生眼里卻成了稀奇,所以每次姥爺一到,原本集中在講臺方向的目光便整齊劃一地望向窗外,讓講臺上手舞足蹈的老師霎時間倍感失落;進了家門,吃飯和學習便成了我生活的全部,科班出身的姥爺不光不教我翻跟頭,雙手撒把,還不允許我參加任何課余活動,甚至動畫片每周都只能看一次,時間還不得超過二十分鐘,想看《正大綜藝》則必須等到逢年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