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獻完青春獻子孫(2)
- 怦然心動
- 毛寧
- 4957字
- 2018-01-18 15:16:19
當時校門口有兩個賣麻辣土豆片的老太太,一個叫張媽,一個叫李奶奶,傳說張媽的土豆片是祖傳秘方,功效堪比六味地黃丸,吃了的人無一不龍精虎猛;李奶奶則更神,不說工藝精湛和用料考究,光煮土豆的那口鍋,聽聞都是從宮里倒騰出來的,“文革”一開始李奶奶便審時度勢,連夜把家傳寶鍋埋在了皋蘭山的后山,勉強逃過一劫,撥亂反正后李奶奶被告知,從故宮出來的東西要砸,從少年宮出來的東西沒事,李奶奶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白忙了一場。我對張媽和李奶奶的土豆片一直心馳神往,但姥爺卻不屑一顧,說那東西太不衛生,吃了會生病,讓我始終無法親身感受土豆片的滋味到底如何。
現在好了,姥爺這個枷鎖終于沒了,所以接過奶奶給的一元零用錢后,我便風馳電掣地向張媽和李奶奶處奔去。觀察一番后,我發現張媽的土豆片是一毛起售,上不封頂,而李奶奶的土豆片則是三毛一份,統一包裝。各買了三毛吃完后,我發覺兩人土豆片的味道其實差不多,最大的區別其實就是包裝不同而已。張媽屁股底下墊著一沓廢報紙,錢遞過去,張媽便立馬從褲襠下抽出一張,然后卷成一個杯狀。報紙的缺點是漏油,優點是因為一直墊在屁股底下,所以紙表溫度較高,一定程度上能起到保溫的作用。李奶奶的筐里有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塑料袋,雖說是廢物利用,但起碼都洗過,李奶奶每天收完攤都會自覺撿拾路上的垃圾袋,一想到她和老爸也算半個同行,我便每次都直奔她而去。
除了麻辣土豆片,校門外還有賣不干膠,洋畫片等許多好東西的,僅靠奶奶每日給的一元錢自然捉襟見肘,如何自己動手賺錢,便成了擺在我面前最現實的問題。我起初的想法非常簡單,就是每天麻將散場后去奶奶家樓下的活動室轉一圈,興許有哪位爺爺奶奶粗心大意,會遺落幾元錢在桌邊的布袋里,但堅持了一個星期后我發現,這批老干部的眼神沒有我想象的那么不濟,除了用過的手紙,基本不用遺留下任何東西。窮則思變,一天放學的路上,我突然發現奶奶家旁邊冒出了一個工地,我之前略有耳聞,說工地上搭腳手架的卡子可以賣錢,現在瞌睡遇到枕頭,我決定說干就干。
第二天一早,我便跟班里幾個較鐵的哥們談了我的計劃,但最終響應的只有一人,因為他剛剛把同位的水壺打碎,現在急需一筆款子賠人家。因為蘭州市區不許養狼狗,加之我倆趕到時工地正好開飯,所以一分鐘不到,我倆的書包里就裝滿了卡子,從廢品回收站拿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后,我激動的徹夜未眠,我在腦海中反復計算著:“如果換個大點的書包,那每次最少能裝十五個卡子,也就是說每天能掙差不多三十,一個月下來就是小一千……”
第二天去學校的路上我內心糾結異常,如果不將消息公之于眾,無法樹立我高大的群眾形象,但說了我又擔心大家都去,搶了我的飯碗。糾結了整整一天,最終我還是說,不出意料,話音剛落便從者如云。放了學,我帶著浩浩蕩蕩的大部隊直奔工地而去,但就如當年紅軍長征一樣,半數人剛出校門就溜得無影無蹤,最后堅持到工地門口的只有區區四人,其中三人還顫顫抖抖,但賊不走空,雖然膽怯,大家還是一個接一個的鉆了進去,我剛往包里裝了四個卡子,就聽遠處兩個手提鐵锨的民工喊道:“住手,你們干嗎呢!”
雖然在我的得當指揮下大家最后毫發無傷,但三位同學把書包丟了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這時問題的矛頭全部指向了我,剛才還顫顫抖抖的三人頓時義正詞嚴,異口同聲讓我給他們賠書包。無奈之下我掏了掏口袋,里面有昨天賺來的十六元血汗錢,以及今天出門時奶奶給的一元零花,三人雖說不太滿意,但還是不由分說就瓜分了這十七元錢,踩著夕陽的余暉,我感到無助和痛苦,忙活了整整兩天,最后還倒賠進去一元錢,悔不當初的我決定金盆洗手。
爺爺每日從早到晚基本都在書房,除了看書畫畫,對生活中的瑣事絲毫沒有興趣,這些瑣事自然就包括了檢查我的家庭作業。過去姥爺每天都是逐行逐句,現在爺爺則基本不聞不問,沒幾天,家庭作業便在我的生活中徹底成為了歷史。奶奶家的所有家務都由一位天水老家的親戚來干,她叫桂蓮姑。桂蓮姑的爸,是爺爺表弟的連襟,而桂蓮姨的媽,又是爺爺三叔的小姨子,所以桂蓮姑既可以算姑姑,也可以算奶奶,但習慣上我還是稱她桂蓮姑。
桂蓮姑很懂規矩,沒有奶奶的呼喚,基本時刻都待在伙房,伙房里有一高一矮兩個板凳,吃飯時桂蓮姑便坐在矮板凳上,飯菜放在高板凳上,而洗衣服時,桂蓮姑則坐在高板凳上,臉盆則放在矮的上。奶奶家有兩個洗手間,但桂蓮姑還是習慣去院子里的公共廁所方便,雖說桂蓮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對知識的渴望,只要稍有空閑,桂蓮姨便會如饑似渴的閱讀《知音》和《故事會》。
為了幫助桂蓮姑全面提升文化素質,也為了檢驗桂蓮姑近期的學習成果,我毫不吝惜地把所有家庭作業都交給了她。很快,幾位任課老師都表揚了我近期作業完成得不錯,但不幸的是,考試時還是需要我親自上場,結果成績出來后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原以為這次考試十有八九要班級墊底,不曾想,整整一學期沒動作業,班里竟然還有三位同學沒考過我,一發榜班主任便聯系了老媽,劈頭蓋臉把我說得十惡不赦,老媽心急如焚,當晚就訂了回蘭州的機票。
剛好這時老媽所在的公司因為連續的投資失誤已經資不抵債,但國有企業宣布破產大家面上無光,省領導便和商務部協商了一個折中的方案,簡稱放大假。與此同時,繼紅白游戲機后,老爸又在程控電話上小撈了一筆,手里也算有了點閑錢,老媽在深圳閑著也是閑著,便決定回蘭州二次創業,捎帶手也好管教管教我。
老媽不單單把湘菜引入了蘭州,還把深圳的餐飲理念也帶回了蘭州,之前蘭州的餐館桌子就是桌子,老媽則開創性的第一次在黃土高原使用上了臺布。毛家灣一開張便顧客盈門,老媽作為Founder兼CEO,每天起早貪黑,忙得不亦樂乎,計劃中對我的嚴加管教一天都沒真正實施過。沒過多久,我便有了專職司機,零花錢也從一元變成了十元,張媽和李奶奶的麻煩土豆片被我徹底拋棄,因為酒店里有六七位大廚可以供我隨意調遣,從此同學們看到我滿懷崇敬,拍馬屁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因為是軍區附屬學校,學生自然也都是大院子弟,在他們身上確確實實保留了不少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譬如,當鉛筆削到握不住時,會在屁股后面包一截掛歷紙,又譬如,為了防止鉛筆盒的四個角磕壞,會在四周貼上狗皮膏藥。也許是中央讓部隊忍耐太久的緣故,這些學生雖然生活很簡樸,但骨子里卻一點不消停。打三年級開始,學校里便天天有人茬架,政治部大院的學生人數不多,但都頗有領導才能,煽風點火敢于人先,推波助瀾無人能及,但真到動手,幾乎次次落荒而逃;參謀部大院的學生從小就看《南征北戰》,所以個個子承父業,三五個人茬架都要搞散兵戰術,左右穿插,前后包抄,圍點打援,盡一切可能不和敵主力正面接觸,靠迂回戰術,盡可能形成以多打少,積小勝為大勝,從而取得戰略戰術的雙重勝利。從最先進的鋁制水壺,到戰場上無往而不利的武裝帶,后勤部大院的學生基本做到了人手一只,依仗著裝備上的先天優勢,短短一年時間內,后勤部大院遠交近攻,縱橫捭闔,橫掃了蘭州東郊所有的小學,風光無限,我其實哪部都不是,但因為每日上學有小車接送,儼然一副首長派頭,便莫名其妙黃袍加身,被三部人馬一致奉為大哥,從此大小戰役無論戰果如何,最后的鍋都要由我來背。
自打坐上小車后,校長便開始對我咬牙切齒,一來是因為他奮斗半生,也只是正科待遇,能坐小車起碼要正處副局,二來是學生見他最多點頭敬禮,見我卻頻頻彎腰作揖,所以每次看到我校長都會感慨幾句道:“哎,怎么革命了這么多年,這資產階級又死灰復燃了!”
“校長,您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了嗎?”
校長怒目圓睜,但又一言不發,一回家我便動員奶奶,讓她明天一早去校長辦公室解釋下什么叫三個有利于,但奶奶說:“啃大餅的人,你跟他提面包,這不是自找沒趣嘛!”
1996年12月18日,壓死駱駝的那根稻草終于來了。
大晌午頭,自稱南巡歸來的班主任站在講臺上揮斥方遒道:“前段時間,市教育局組織我們青年骨干教師去深圳進修學習,我真是由衷敬佩特區那些小學生的衛生意識,每個人都把痰吐進紙里,等下課后,再把紙埋入沙灘,你們說這個辦法好不好?大家要不要學習?”
班主任話音未落,班長便率先表態道:“我覺得老師說的這個辦法真是太好了,現在班上一些同學,衛生意識極其淡薄,自己不打掃衛生不說,還不珍惜別人的勞動成果,特別是某幾位班級的干部,非但沒有以身作則,還肆無忌憚隨地吐痰,在班級里產生了非常惡劣的影響,這種行為往低說是不自覺,往高說就是缺德!今天我不想點出那幾位同學的名字,但作為班長,我會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小事做起,從一點一滴做起,依照老師所說的辦法,監督領導大家,共同把我們的環境衛生做好!”
班長說完班主任肯定地點了點頭。
學習委員見班長搶了先機,手都沒舉,便站了起來說:“老師介紹的這個好辦法大家不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要實實在在落在行動上,班干部們除了監督大家,更要做好自己,自身正,才能眾人從,形象好,才能眾人擁!現在班級衛生工作出現了一些問題,說到底,還是應該從班干部身上找原因,而不是讓普通同學蒙受不白之冤,如果每一位班干部都能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我相信沒有什么工作是難以開展,作為班級的學習委員,衛生工作不是我的職責,但即便這樣,我也依然會嚴格要求自己,也只有這樣,才對得起班主任的諄諄教導,才對得起校領導的殷殷期望,才對得起同學們的信任與擁護!”
學習委員說完,班主任再次肯定地點了點頭,而一旁的班長卻氣得七竅生煙。雖說中秋時班長家下血本給班主任送了兩盒月餅,但那月餅無論包裝,還是個頭,都比學習委員家送的差遠了。所以班長發現,這兩周學習委員發言的屢受肯定,長此以往,明年班委改選能否順利連任,還真不好說,即便能連,估計也不是今年這兩本掛歷,一箱蘋果梨能搞定的。
為了緩解一下班內政治斗爭的緊張氛圍,我舉手問道:“老師,您說那些學生都把紙埋入了沙灘?”
班主任一臉不屑地看了看我,拉長了聲說:“是!”
“老師,那您參觀的應該是深圳郊區的小學吧?”
班主任聽后一臉不爽地說:“人家深圳市政府邀請我們去的,怎么可能是郊區小學,搞笑!”
我繼續假裝不解地問道:“啊?市區?深圳市區哪里有沙灘啊?”
班主任扭著脖子斜著眼說:“這不用你管,人家深圳是沿海城市,四周圍都是沙灘!”
天真的我只好實話道:“老師,我就是深圳長大的,深圳就大小梅沙倆沙灘,跑一個單趟都要兩個多小時,如果放學還要專程跑那么遠,那他們家長能放心嗎?”
不等我話音落,班主任破口大罵道:“學習時就不見你有這么多問題!一抬杠就來了精神,全世界就你知道得多,知道這么多,你干嗎還上學呀!讓你爸媽趕緊把你領回去,別以為家里有幾個臭錢,就可以四處燒包!我告訴你,有錢人我見的多了,我一點都不稀罕!別覺得家里有輛破車就了不起,除了會投機倒把,摻雜作假,還有什么本事!人家工人農民辛勞生產,最后讓你們坐享其成,簡直是社會的蛀蟲!早晚挨槍子!”說完班主任摔門而出。
下了課,隔壁班后勤部大院的幾個小兄弟察覺出我情緒不對,上前問道:“老大,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個夯客賤痞子又犯紅眼病了?”
我點點頭。
“靠!自己沒本事就眼紅別人,什么人啊!”小弟甲說
“別氣了老大,我們一起幫你收拾她!”小弟乙說
“怎么收拾?她又不騎自行車!”我說
“扔磚頭啊,砸她一身屎!”小弟甲說
“對!要砸就要趕緊,不然過幾天屎就真凍住了。”小弟乙說
“就這么定了!我現在就去辦公室盯梢,她一去解手我立馬叫大家!”小弟丙說
……
一個小時后,班主任敲開了校長的家門,校長擰著鼻子,示意有話院子里說。
“校長,你讓我看大門都行,但這個班我絕對不帶了!”
“你先冷靜一下,你以為這個學生我不頭疼嗎?我比你更頭疼!我們不少老師,從教一生都舍不得買輛好點的自行車,他一屁大孩子整天車接車送,你說這叫什么世道!如果學校多幾個這種學生,每天放學校門口停的全是小轎車,你說哪個老師還能專心治學,估計都想下海做生意了!但解決問題需要策略,急不得。”
“您的意思是?”
“期末開家長會時,你把他媽叫來,然后其他事情一概不講,就當著眾人的面拆他們家的臺,拆完再撂幾句狠話,我估計他媽自己就帶著孩子走了,根本不需要我們動員。”
“行,那就按您說的辦!但如果他媽不來呢,怎么辦?”
“他家酒店租的是咱學校的房子,如果不來就掐電,看他們怎么做生意!其實我早就想掐了,就苦于找不到理由!”
就這樣,我和蘭州永遠的說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