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東死生門+走出中東(套裝共2冊)作者名: 周軼君本章字?jǐn)?shù): 7220字更新時間: 2019-01-03 17:29:55
篇三 小靜

/以色列封鎖加沙公路,歸家的工人不得不走海灘,反成就了天光下這一幕
大亂中總有小靜。
——阿城
會笑才有在境困中生存的能力。
——特麗莎修女
阿城說,大亂里總是有小靜。“‘文化大革命’時去東北長春,武斗的槍炮聲中卻聽得見附近一扇窗被風(fēng)吹得一開一合,自得其樂。幾個人躲在二樓互相聊初戀,叮的一聲,流彈打在窗子的鐵桿上,折下來鉆進(jìn)朋友的腦袋里。因為太突然,腦含著子彈的朋友又說了一兩句話才死掉。”
講故事的片刻,便是小靜。爆炸與爆炸之間,體驗小靜是生存下去的能力。
菲拉菲萊的誘惑
曲陽打來電話:“吃菲拉菲萊去?”
欣然答應(yīng)。剛要出門,半島電視臺傳來消息:以色列特拉維夫一座購物中心遭到巴勒斯坦人體炸彈襲擊,兩名以色列人死亡,十幾人受傷。
窗外響起飛機(jī)轟鳴。根據(jù)常規(guī),以色列馬上會報復(fù)。我給曲陽打回電話,說今晚可能發(fā)生“定點清除”,不出門了吧。
“定點清除就清除你啊?我是不怕,你去不去隨你。”這北京女子嫁到加沙快10年了,一副誰怕誰的架勢。左思右想,去。
小吃店“菲拉菲萊之王”門口十幾人排著隊,個個氣定神閑,似乎渾然不知頭頂有幾只盤旋的“鷹”。“菲拉菲萊”的口味暫且不論,光看師傅的胳膊高速擺動,一勺一個丸子跳進(jìn)油鍋,就是種享受。

/巴勒斯坦人制作菲拉菲萊
排隊者中,一個四十來歲的巴勒斯坦人說:“轟炸?有什么好怕的,天天都可能有啊,真主決定一切。”話音未落,轟鳴聲突然加大,伴隨著持續(xù)、高頻的“吱吱”聲。
大家的動作瞬間凝固,仰頭觀瞧。清楚地看到,夜空中有一個紅點懸在那里,一閃一閃。曲陽的兩個小孩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小手指著天上喊,“轟炸,轟炸!”曲陽大聲呵斥:“小心猶太人把你們抓走!”買好菲拉菲萊,我們決定不像往常那樣坐在車?yán)铩跋碛谩保勤s緊回去。
送走曲陽,一人繼續(xù)上路。沒有他們,更覺緊張。原來恐懼可以分擔(dān),獨自面對,變得難以承受。吉普車開到樓下,“嘎”地一聲站住,心還在撲撲跳。
鄰居阿布·扎耶德卻在跟前閑庭信步。問及擔(dān)不擔(dān)心轟炸,他說:“你知道等著另一只鞋子從樓上扔下來的故事嗎?我們就是天天這么等著。”
當(dāng)晚,炸彈沒有落下來。
耶城瑣記
(一)
安息日夜晚,猶太人麥克帶我們?nèi)ヒ啡隼淇迚Α{溈俗约翰欢\告,他說,全在心里了。
圍墻里,面積不過一平方公里的耶路撒冷老城,是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心目中的圣地。老城分四個區(qū)域:阿拉伯區(qū)、猶太區(qū)、基督教區(qū)、亞美尼亞區(qū)。
路燈下,猶太區(qū)幽靜、美麗,不時有鮮花朝我們眨眼。街道很窄,有的地方僅容一人通過。耶路撒冷城里的路牌一般用希伯來和阿拉伯兩種文字或希、阿、英三種文字標(biāo)明,但猶太區(qū)里,阿拉伯文路名全被不干膠覆蓋,不干膠上用希伯來文重寫:“戈蘭高地和人民在一起”“撤定居點就是摧毀人民”……還貼上沙斯黨(以色列宗教黨派)黨魁相片。

/雨中的耶路撒冷老城,苦路青石板上泛著光澤,傳說耶穌負(fù)十字架從這里走過
出猶太區(qū)就是警察局,監(jiān)視著區(qū)內(nèi)外的一切。猶太區(qū)連接著穆斯林區(qū)。一個阿拉伯青年拉著我說:“耶路撒冷是我們的。”
喜來登飯店燈火稀疏。同事說,一年前還有一半以上的入住率。沖突傷害了雙方的經(jīng)濟(jì)。
(二)
逾越節(jié)。耶路撒冷城市邊緣,圣約翰受洗堂旁邊的一個小咖啡館。擺設(shè)很有創(chuàng)意,中國的洋鐵皮壺漆成大紅大藍(lán),描上花花草草。一看菜單,發(fā)現(xiàn)這家咖啡館并不遵守逾越節(jié)不能吃含酵食品的規(guī)矩。服務(wù)小姐笑笑:“我們什么都有。”以色列有兩張面孔,一張宗教,一張世俗。
(三)
來時,登塔登城的門都已關(guān)閉。
耶路撒冷老城墻上的大衛(wèi)塔并不雄偉,也不俊秀,很普通的一根石頭煙囪。但就是這個名字——大衛(wèi),建立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先祖,閃耀了3000年,預(yù)支了我許多景仰。
走到塔下,才發(fā)現(xiàn)塔頂居然鑄著伊斯蘭教的標(biāo)志——一輪新月。原來大衛(wèi)塔并不是大衛(wèi)王所建,而是土耳其時代穆斯林的宣禮塔,后來人誤將它當(dāng)作大衛(wèi)之塔,這個名字得以流傳。
/耶路撒冷正統(tǒng)猶太教徒在巴士站等車
一個急切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你說英語嗎?”穿藍(lán)色襯衣、頭發(fā)松散的男子一路跑來,比畫著問。我警惕地點了下頭。“你在這里干什么?”他又問。我說,想登上老城墻。他說,6點就關(guān)了,原先夜里也開,可現(xiàn)在的局勢,你知道……最后,他終于說明來意:“我有間紀(jì)念品商店……”
我婉言謝絕,走進(jìn)老城阿拉伯區(qū)。又一只手拍過來:“日本人嗎?想看我的商店嗎?”我說:“我不是游客,記者。”他忙抽回手:“上帝保佑你。”
(四)
終于找到耳聞已久的“耶路撒冷住宅精華”。山坡上到處是鮮花,木門好像童話,一推開就是另一個世界。安靜得出奇,很久才走過一個人。連貓都懶得看我,一心饞著不遠(yuǎn)處的兩只麻雀。直到麻雀飛走,我還好奇地看它,貓才對我翻了翻綠色的眼珠。
層層疊疊的街道,有時窄得僅容一人通過。頭頂是公園,熱鬧卻踏不破石板屋頂。沒有一個人,只有小鳥啁啾,花香暗送,地面泛著黃昏的光,很干凈。這樣的住宅區(qū),也沒什么防線,誰都可以進(jìn)來。從容地貼著欄桿或玻璃窗拍照,隱約聽到茶杯輕磕人語切切。一個高調(diào)的女聲在說話,一個低沉的男聲應(yīng)和著。不懂一門語言的好處在于,能夠聽出其中的音樂。
仔細(xì)看來,并非完全不設(shè)防。有的門掛著鎖,有的院墻上有鐵釘,還有的干脆畫著“禁止手機(jī)”。我沒敢久留,生怕自己的手機(jī)驟然響起。
在一個頻繁遭到自殺爆炸襲擊的城市,難得這份坦然的寧靜。
(五)
安息日,老城。
我決定徹底信步,哪個門召喚了,就進(jìn)哪個門;哪條小路好奇了,就走哪條路。這個日子,猶太區(qū)很靜很靜。可惜趕上罷工,無人收拾的垃圾臭味不絕,野貓孤魂一般游蕩。
一扇鐵門緊閉,貼著英文“告示”:“請不要在安息日按門鈴,也不要打電話上來。看到門邊的塑料杯子和橡皮管了嗎?你可以對著塑料杯說話——不必大喊大叫,我們會來接你。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請在安息日之后告訴我們。”
猶太教徒不能在安息日工作,不能觸摸電器,包括電鈴、電燈、電話、電梯。我順著門上的橡皮管望去,通到三樓的一扇窗戶。
繼續(xù)走。街道下面,有羅馬時代的石柱被發(fā)掘出來,那是世界上最早的集市。旁邊有個小屋,展覽三千年前猶太人所建圣殿的模型。一個人在念經(jīng)。我問,可以進(jìn)來看嗎?他有點惶恐地看看我,點頭。
走在黑帽正統(tǒng)教人士和穿長裙的猶太婦女中,我的休閑打扮很突兀。幾個正統(tǒng)教徒家庭的小孩看見我,眼里掠過一絲驚恐。
兩個10歲左右的女孩坐在一座300多年歷史的猶太教堂前說悄悄話。我問:“雅法門怎么走?”她們立即站起來指路,絲光長裙在太陽底下閃耀。
空氣少許潮濕陰冷。走了很久,直到前方地勢下降,露出地平線上整排白色房子和天空里的一縷金光。
兩條腿走,才發(fā)現(xiàn)耶路撒冷真的不大。兩條腿走,才把腦海里的各個位置聯(lián)系起來。
街邊總是有貓,蠢蠢欲動的樣子。這座山城里,總有向上升去的狹窄石階托起沿街住宅,紅花綠葉再將它們層層包圍。所以,走進(jìn)耶路撒冷人家里會突然感到寧靜又清涼。
(六)
安息日晚。冷清清昏暗暗的街道,迎面走來兩個黑袍人,年紀(jì)大的戴黑帽,但鬢角沒有辮子,說明他是個宗教人士,只是并不“極端正統(tǒng)”。看見我和同事,兩眼放光。老頭只能蹦幾個英語單詞,說什么“fever”(發(fā)燒)。我以為誰病了,最后弄明白是要“favor”(幫忙)。家里電路跳閘了,安息日禁止動電器,所以需要我們這種非猶太教徒幫助。見我們連連點頭,老頭和兒子一手一個,抓起我和同事回家。
“不是所有的猶太人都這么守安息日的規(guī)定。”老頭邊走邊說。我連忙接茬:“你是其中的優(yōu)秀分子唄!”樂得他花枝亂顫。
同事拉起電閘,屋里瞬時光明,全家歡呼。“你們真是從天堂來的!”老頭說,他們原先準(zhǔn)備到不遠(yuǎn)處一家咖啡館找阿拉伯廚師幫忙。幸好這里也有異教徒,這種事情通常都向阿拉伯人求援。我告訴他,我和同事走錯了路,才來到這里,老頭顫抖著嘴唇再次說:“你們真是從天堂來的!”我想,他的意思是,“你們是上帝派來的。”
老頭最后請我拔掉多余的一個空調(diào)插頭。否則整個安息日他們都得讓那臺空調(diào)開著。我那僅有的幾個希伯來語單詞,贏得掌聲連連,巧克力和英國蛋糕各一。
但是,試探著問是否可以拍照,遭到老頭拒絕。他兒子在我身后小聲說:“可以。”他母親立即攔住我:“他在開玩笑。”拍照也被視為“工作”吧。
(七)
接近午夜。夜晚的耶路撒冷居然是這樣,那么多年輕人戳在大街上,抽煙的女孩,與她們調(diào)笑的男孩。不見了黑衣黑帽,一切多么世俗。酒吧街街口只有一個保安,穿過長長的臺階進(jìn)去,喧嘩、紅燈、溫度、音樂、煙霧,還有各色面孔……統(tǒng)統(tǒng)撲過來。附近幾個路口都有保安。
走進(jìn)一扇門,蠟燭搭成光的樓梯。天籟般的女聲傳來:“Everyday could be valentine’s day(每一天,都可以是情人節(jié))……”她的聲音起伏婉轉(zhuǎn),我想到《琵琶行》。
女歌手素顏,微胖,耳環(huán)長及肩頭。我被她的聲音吸引,然后開始注意到她的美。伴奏的只有一把吉它,老頭彈到高興之處,發(fā)出不知何意的哼哼。經(jīng)朋友介紹,第一張桌子坐的全部是以色列藝人。他們看表演,我看他們。
冬天,耶路撒冷幾乎每個酒吧都有用葡萄干、水果還有丁香燒制的熱紅酒。
(八)
以色列朋友伊亞爾的搖滾樂隊要排練,硬拉我當(dāng)觀眾。去之前,他非要跟我打一局乒乓球,因為聽說中國人小時候沒有別的東西玩,所以都打得一手好乒乓球。結(jié)果11:3他贏了。我說:“這回你信了,中國人小時候有許多東西玩。”
樂隊的名字叫“眼睛”,在一間小得轉(zhuǎn)不過身、熱得透不過氣的地下室夜夜笙歌,我立即想到張元導(dǎo)演的電影《混在北京》。
都是希伯來文歌。有一首反復(fù)排練,中場休息時,我問胖胖的主唱,歌詞什么意思。歌曲名為《報復(fù)》,胖主唱自己寫的,大意是,如果你打死了我的人,我可以全力控訴,但我不能再去殺你。“綁著炸藥過來,那算什么。”他說。我頓時明白了歌曲的時事背景。

/休假回家的以色列士兵
注意到胖主唱穿著軍褲,我問他是不是在服兵役。其他人起哄說,胖子在耶路撒冷情報部門工作。“在情報部門,你不需要聰明,只要足夠聰明。”胖子有幾分得意地說。我問他,對巴勒斯坦人來說,什么才是“全力控訴”呢?他也說不清楚,反正“自殺爆炸損害了他們自己”。“2000年流血沖突爆發(fā)前,如果我們想派軍隊進(jìn)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城市,很猶豫,因為那是巴勒斯坦人的地方,現(xiàn)在——只要有一次自殺爆炸,我們毫不猶豫沖進(jìn)他們的村莊……”
伊亞爾告訴樂手們,我剛從西岸城市拉姆安拉來。樂手們說,有朋友在那里。“誰?”我好奇地問。“在坦克里。”他們哄笑。

/戴鼻環(huán)的巴勒斯坦老婦人
戰(zhàn)事之外
(一)
踏著坦克履痕去加沙北部比特·哈農(nóng)鎮(zhèn)。一個巴勒斯坦老太太80歲了,還戴著出嫁時的“第納爾”頭飾,但不記得幾時出嫁的了。
她緊緊攥住我的手腕去她家拍照。為了表示尊重,我任由她牽著。老太太連聲夸我“勇敢”,只身一人來到這里。她話音未落,我驚叫出聲,一步跳開——地上一只老鼠竄過。
離開時,孩子們不斷拍打我的車窗。正不勝其煩,其中一個遞給我當(dāng)?shù)禺a(chǎn)的橘子,其他孩子不甘示弱,停止拍車,紛紛摘橘子遞進(jìn)來。
(二)
進(jìn)到一家店鋪,藍(lán)灰色眼珠的老太太戴著藍(lán)灰色頭巾。她收集了所有巴勒斯坦城市的婦女服飾。不同的巴勒斯坦城市,婦女傳統(tǒng)服飾的圖案、顏色各不相同。比如加沙是黑底紅花,越往北顏色越淺,拉姆安拉是白底紅花。過去,只要看一眼婦女穿的是什么,就能知道她從哪里來。
“不為做生意,只為了證明這些城市是我們的,不是以色列的!”老太太說。
她用筆在紙上勾勒出一幅地圖:“為什么猶太人要占領(lǐng)巴勒斯坦?為什么他們不在非洲建國?因為巴勒斯坦在世界地圖的心臟位置……”韓國人也這么跟我說過,半島在世界地圖中心。地球是圓的。
她的店鋪里有伊拉克國旗、薩達(dá)姆畫像,還有濃濃的阿拉伯風(fēng)情:矮的獸皮沙發(fā),高的水煙壺。
(三)
看門人艾斯阿德闖進(jìn)來說:“還笑呢,我真怕你一個人死掉!”不由分說,掄起錘子,砸開我的大理石地板,找出水管漏洞。“這是帶電的!”原來我的水管漏水,從13層一直流到艾斯阿德的一樓,我自己卻渾然不覺。

/身穿傳統(tǒng)服飾的巴勒斯坦婦女
艾斯阿德的手被劃破了兩處,他扒開傷口用嘴吹。我給他止血膠布,他拒絕,理由是明天早上還清洗全樓住戶的汽車,膠布會掉的。
艾斯阿德還用胖胖的大手幫我清理油膩的灶臺,用小針仔細(xì)疏通一個個火眼。我送他一袋咖啡以示謝意,他高興得兩眼放光,但是做了個“噓——”的動作:“不要告訴別人啊……”
(四)
從加沙一家出租車公司要了車,去北部的埃雷茲檢查站。在加沙這個“悶罐子”里持續(xù)工作一個月后,我只想快快去以色列吸一口新鮮空氣。
我們的吉普車掛巴勒斯坦牌照,不能直接開到以色列境內(nèi)。所以,每次都開車去邊境,在巴勒斯坦一側(cè)的停車場泊車,然后徒步走進(jìn)檢查站,通過后打一輛以色列牌照的出租車?yán)^續(xù)上路。
停車場里總有膚色黝黑的穆罕默德,吉普一響,他就從看守小屋里跑出來,向我揮舞發(fā)票,“3個謝克爾!3個謝克爾!”他穿格子圖案長袍,跑起來一顛一顛,有點滑稽。在失業(yè)率達(dá)到75%的加沙地帶,停車費提成是穆罕默德唯一的生活來源。停車場趴滿了也就100多輛車,一旦以色列加緊封鎖,只有三五輛車光顧這里。

/加沙臨地中海,漁民收獲如潮水般沖上來的魔鬼魚
但是這幾天,聽說穆罕默德不見了,停車場圍墻,連同看守小屋全部被鏟平。原來是以軍防止有人利用圍墻作掩護(hù),襲擊埃雷茲檢查站,所以“蕩平一切”。
沒法兒把吉普停在無遮無攔的停車場,我只好叫了出租車。司機(jī)的名字很有意思——“阿拉法特”。我開玩笑地向他敬禮:“主席好!”他戴著墨鏡,也沒掩住開心笑容。阿拉法特說,這是一個古老的名字,并非巴民族權(quán)力機(jī)構(gòu)主席專利。
太陽漸漸收斂了光線,陽光變得溫柔。路上很少同向而行的車輛,卻不時有光腳的巴勒斯坦兒童,拽著紙糊的風(fēng)箏從車前跑過。
一路上,我們討論“停火”“撤軍”。阿拉法特對什么都不屑,他根本不相信現(xiàn)狀會有所改變。“談了這么多年和平,你見過和平嗎?”他說。
阿拉法特說,以色列坦克把守著通往檢查站那條又寬又直的柏油路,所以我必須在到達(dá)坦克前打一趟車,徒步走過坦克,證明自己不構(gòu)成威脅,離開坦克幾百米后,再打一輛出租車。
沿途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檢查站附近巴勒斯坦人的果園、房子全部被鏟平,樹墩子裸露在地上,倒下的枝椏直指天空。居然還有人在這里放牧,又臟又瘦的羊擠作一團(tuán),啃食所剩無幾的青草。遠(yuǎn)處,高高聳立的“萬寶路”廣告牌上,美國牛仔悠然點煙。
我只想快快離開這里,到以色列吸一口新鮮空氣。
阿拉法特用手指了指右邊說,你看,那就是檢查站,現(xiàn)在以色列士兵正舉著望遠(yuǎn)鏡看咱們呢。果然,目光越過掃蕩過后的土地,檢查站一覽無余。而這邊的一舉一動,那里同樣盡收眼底。

/風(fēng)箏是巴勒斯坦國旗

/兩頭牛倒斃路邊,使人忍不住掩鼻

/加沙是農(nóng)業(yè)社會
就在我下車前,阿拉法特摘下墨鏡,問了一個問題:“你猜我多大?”他的皮膚粗糙,眼角有皺紋,胡子拉碴,頭發(fā)顏色深淺不一,最明顯的是一臉深深的疲憊。“35。”我說,心里想的是40。他苦笑一下,“你不會相信,我才29。”我張大嘴,說不出話來。“接你的那個司機(jī),阿什拉夫也只有28。”他補(bǔ)充。我見過阿什拉夫,他看起來至少有38。
“這就是加沙,封鎖底下我們哪兒都去不了,除了上班、吃飯、就是睡覺,人老得快,太累。”阿拉法特說。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想快快離開。
坐上以色列牌照的汽車,加沙在身后迅速退去。通往以色列的高速公路又寬又直,兩邊稻香花艷,紅頂白墻的小別墅鱗次櫛比。天空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青色、紅色和深藍(lán)色的晚霞,雞尾酒一樣排列在地平線上。汽車收音機(jī)里傳來歡快的英文歌曲,眼前宛如另一個世界。
我忍不住對著這樣的美景流淚。阿拉法特告訴我他才29歲的那一刻,我嘗到了絕望的滋味,它比鮮血和死亡更深地刺痛我心。
(五)
初學(xué)阿拉伯語的時候,沒想過穿長袍戴頭巾是很熱的。
進(jìn)加沙沒幾天,我就得出結(jié)論:必須置備一套特殊工作服——長袍加頭巾。
頭巾隱藏頭發(fā),聽說女性的頭發(fā)被視為引發(fā)邪念之物;長袍自然是為了遮蓋身體線條。阿拉伯婦女非常愛美,不化妝她們是不會出門的。袍子、頭巾、拎包和鞋子的顏色必須統(tǒng)一,袍子多為一色,頭巾可以斑斕。
考慮到頻頻拍攝葬禮的需要,我的工作服不能花哨,索性全部黑色。黑衣飄飄走在加沙街頭時,我偶爾會想起“阿拉伯的勞倫斯”。當(dāng)勞倫斯一身白袍出現(xiàn)在英國軍官面前時,同僚們笑他“做作”,然而不把自己的靈魂放進(jìn)袍子里,你無法了解阿拉伯人。
住處面朝大海,但下水也需穿黑袍,兩年之中我從未在加沙地中海暢游。終于有一天,我興沖沖決定在清晨6點海邊無人時下水。黑袍罩著泳衣,瞞過看樓的警衛(wèi),打算游到水深處再脫下袍子系在腰間。一切按計劃順利實施,直至我把袍子系在腰間,才發(fā)現(xiàn)阻力太大,根本游不動了,悻悻而歸。
兩個星期后,碰到住在隔壁一棟樓的巴勒斯坦記者。他認(rèn)真地問:“你有什么煩惱嗎?那天天剛亮我看見你一個人下海!”
更痛苦的是,40多攝氏度的天氣下戴頭巾,還要不斷跑動拍攝。一次汗流成溪,沖走了我的一只隱形眼鏡。睜一眼閉一眼開車回來時,同車的巴勒斯坦警察堅決不許我摘掉頭巾,因為他不想被人看見自己跟一個沒戴頭巾的女人坐在一起。
有次去拍葬禮游行,狹窄的街道上,已經(jīng)有記者站在一間店鋪頂上,架好鏡頭,等尸體從對面的市中心大清真寺抬出來。繞店鋪一周,沒有發(fā)現(xiàn)通向頂層的梯子,原來記者們都是攀電線桿爬上去的。見我猶豫,他們說,沒選擇,上來吧。一橫心,我把相機(jī)往后甩,斜挎攝影包,提起袍子下擺,在腰間打了個結(jié),喊一聲“閃開了”,躥上電線桿。

/巴勒斯坦婦女的海灘風(fēng)情,入水也要穿長袍

/西岸巴勒斯坦孩子訓(xùn)練游泳
電線桿不是實心水泥的那種,而是有菱形鏤空圖案的鐵柱子,不難爬。絕大部分巴勒斯坦婦女著裝保守,不單獨上街,不高聲談笑。現(xiàn)在,幾千個巴勒斯坦男子看一個袍子下面露出牛仔褲、裝模作樣裹了條頭巾的外國女人爬電線桿,這可比葬禮有意思多了。一個小孩帶頭,大家一齊鼓掌、喊號,給我加油。連電視記者都把攝像機(jī)鏡頭轉(zhuǎn)過來。
房頂上沒有欄桿,我就站在屋檐伸出來的那個部分。真怕誰一不小心把房頂踩塌了。葬禮開始,哈馬斯對空鳴槍,震耳欲聾。距離太近,我看見黃銅彈殼一梭梭蹦出來。怕掉下去,怕機(jī)槍偏離方向,就這樣顫顫巍巍站在人群上方舉起相機(jī)。
這個屋頂終于在一年多后另一個葬禮上被踩塌,有人受了輕傷。

/只為高處拍這一張葬禮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