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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5)

妻子當時已經睡下。我們用的是子母機,子機在父親房間,母機在我們床頭。電話把妻子吵醒了。小弟問起父親,我支支吾吾,我又怕他責備我,畢竟父親是從我這里走失的。妻子戳我胳膊:“你要死呀!這么大的事,你瞞得住?”把電話搶過去,朝話筒喊:“你爸走丟了!”她特地說“你爸”。

“怎么會這樣?”小弟叫。

這是普通的疑問句,但我們心虛,理解成了責問。“什么怎么會這樣?”妻子應道,“你爸那腳,你管得住?家里就兩三個人,白天不是上班就是上學,哪里有辦法看得他?”

“這我知道,”小弟說,“早知道送養老院。”

我簡直懷疑我的耳朵了。他怎么這么說?話說出來,他好像也意識到不妥,趕緊又說:“畢竟養老院有那么多人看著……”但已經沒有用了,他已經刺傷我妻子,他是在怪罪我們。而且偏偏是當初他說要去養老院,我反對。我妻子應道:

“是啊,還是該去養老院,就你二哥這傻子不讓去!這不,出事了!最好是去美國養老院!”

“也不見得……”小弟支吾,“美國那養老院也不見得就好……”

“以為我們不知道?”妻子說,“至少比國內好多了。光是福利就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中國是怎樣的?過去是‘國家來養老’,后來變成了‘政府幫養老’,再后來干脆變成‘養老不能靠政府’,靠自己,還說可以靠房子,‘以房養老’。但中國房子只有70年產權。你爸倒有房子,混著養完他自己還可以,但你大哥占著。我們都是自己交社保養自己,希望著60歲退休就能拿了,現在又說要65歲才能退休,還得交!美國不這樣吧?我聽說美國還有叫‘間接財政轉移’的?”

我沒想到妻子還知道這么多,也許她是真關心的,畢竟我們也到了快退休年齡。

小弟道:“雖然是……但人家美國,是對人家的國民。你一個外國人,老了去人家那里吃福利,要是都那么容易的話,那還不都跑去了?人家為什么給你?人家美國人享受福利,是因為做了貢獻,勞累到老,像我。再說,國內人以為在美國工作就那么輕松?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嗎?爸要是來,不要說讓不讓定居下來,就是定居下來了,我也沒法照料他。我自己這邊一攤子家庭。這里的老人都是自己生活,外國人,子女才不管呢!”

還是老掉牙的理由。我妻子應:“你又不是外國人,你是中國人,怎么可能不管呢?”

小弟明顯不是我妻子的對手。他說:“我這不是在管了嗎?”

“你在那么遠,怎么管?”我妻子道,“得先回來嘛!”

“等我回來怎么來得及?”小弟說,“不管怎樣,先去找啊!”

“你怎么知道我們沒去找?找到了,放你那怎樣?”

“以前不是都跟你們說了嗎?簽證簽不下來!”

“怎么知道簽不下來?你去簽了嗎?”

“怎么知道我沒去做?”小弟也是急了,明顯撒謊。送沒送簽,需要國內提供材料,這我們還是知道的。但說實話,他要堅持說簽不下來,我們也沒辦法。畢竟那么多人沒簽下來,他再在材料上做個手腳,我們全是外行。但我妻子卻要他表態,到時候他把父親接美國去。也許因為我妻子逼得緊,他慌張了,就是不肯表態。“還是先把爸找回來再說!”他說。

他習慣于說“再說”。我妻子說:“‘再說’?‘再說’這么多年,從來沒個下文。你們兄弟,誰也沒個有給個說法。我們一直承擔著,也只有你二哥才會做錘砧。到頭來還要說我們沒有看好老人!”

“二嫂,我真的沒有怪你們的意思!”小弟苦苦辯解。他慌得先把電話掛了。

“他肯定說斷線了!”妻子說,“你們兄弟都是什么德行,我還不知道?要不是長途,我就掛過去!”

【6】

我覺得妻子對小弟也太尖刻了。不過把他頂回去也好,免得又來個攪局者。我以為他就此會躲起來了,沒料到第二天,大伯來了電話,問我父親失蹤的事。

父親的兄弟姐妹,在世的還有大伯和姑姑。父親平時跟大伯不怎么來往,他們曾經為分祖產搞得劍拔弩張。現在大伯竟然關心起我父親來了。大伯怎么知道我父親失蹤了?一聽才知道,是小弟向他告了狀。小弟說他得知父親失蹤,一個晚上沒睡著。他說他人在國外,公司又不讓請假回來,只能請長輩們幫忙了。倒好像只有他孝順似的。

我知道小弟是在爭取輿論支持。也許他還更深謀遠慮,他怕父親找到了,我們真把父親甩給他,到時候他推托,會得到親戚們理解。

大伯仗著是長輩,當晚召集開會,在我家,讓我召集大哥三弟到場。“別說沒空,不來他自己負責!”大伯語氣強硬。

大伯還拉來了姑姑。長輩思維,先是問責,怎么會把父親弄丟了?我妻子一聽,就不接受了。她說父親有兩條腿,總不能把他綁起來吧?

媒體上曝光有的子女,害怕父母亂跑,把他們綁起來,輿論總是一邊倒指責子女,老實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大伯就是這樣的人。他斥:“你這是什么話!自己的爸,綁起來?”大伯不沖我妻子,沖我,“你要學電視上那些不孝子?”

我噌地火了。說我不孝,最刺激我。“我不孝?我已經夠孝了!”我叫。

我最不能容忍被說為不孝。我覺得自己一直在為盡孝付出犧牲,簡直高風亮節。妻子制止我:

“你做再多也是不孝!不如不做!全給狗做了!”

“你說什么?”大伯叫。

“我們是不孝!”妻子直對大伯,“孝子大有人在,四個兒子,總有孝順的吧?比如在美國,一定文明多了。”

“就知道算計!”大伯道。他明顯偏袒小弟。

“算計?”我道,“我要算計還能撐到今天?”

“就算算計,讓他盡義務有沒有錯?兄弟四個,又不只有我家一個!”

“人家在國外嘛,”姑姑說,“國內還有三個嘛!”

“三個?哪里有三個?我以為只有一個呢!”妻子道,“做事時只有一個,出了問題,就一個個來問責了!”

“我們又沒有怪你們!”妻子其實是指大伯,但大哥心虛,連忙說。他害怕引火燒身,一開始就很低調,坐在角落。這下妻子真把矛頭對準他了。

“沒有嗎?第一天來就露馬腳了!還有,什么我們家有時間吃飯?”

“那是我口誤……”

“口會誤?我口說我心!”

“我真沒這意思!”大哥苦苦辯解。看得出來他已很慍怒,但他竭力忍著不爆發出來。我知道他不敢爆發,如果爆發了,大伯姑姑在這里,膿瘡捅破,那么就來解決一下父親住誰家問題。他是長子,長輩就講長幼有序,何況又是住著父親的房子,完蛋的絕對是他。他甚至還自打耳光,說:“我自己都做得這么差,我怎么可能去指責你們?我又不是有的人,躲在外國,還覺得自己最孝順,做得最好!

他想糾正槍口朝向,也想把槍口朝向小弟。三弟也怕轉向他,說:

“對,自己做不到,就不要說別人,就應該感激做事人!我歷來都感激二哥二嫂。二哥二嫂已經做得夠好的了!要換成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爸相處。一想起跟爸待一起,我就要做噩夢。老實說,爸要給我照顧,恐怕早就沒人了!”

“說什么!”大伯喝道。

“不是嗎?”三弟道。他敢對大伯硬氣,大伯雖然是長輩,但對他的利害得失沒有影響。他甚至挑釁:“不信,您來試試?”

“我干嗎試?”大伯道,“我是他什么人?他兒子全死光了?沒人管了?無處收容了?”

“不是叫您收容,只是說跟他相處相處。也不行?”

大伯語塞。

“對了,其實您跟他相處過,還吵了那么大的架!”三弟指的是當年分財產的事。“您覺得我爸好說話嗎?”

大伯臉白了。

“所以嘛,還是那句話:自己做不到的,就不要說三道四,滿嘴仁義道德。”見大伯要爆發,三弟又說,“我是說美國那個。”

大伯沒理由爆發,只能用顫巍巍的手指戳著三弟。三弟懶懶地蹺起了二郎腿。大伯什么也說不出來,拂袖而去。

“姑姑在這,”三弟繼續道,“我在這里要表個態,二哥二嫂,對你們,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萬分感激!你們怎么做我都沒意見!”

“我也沒有意見!”大哥也急著表態。

我驀然意識到不妙,沒意見?那豈非要保持現狀?他們兩個豈非合著算計我?好一個沒有意見!沒有意見就沒你們什么事了?兩個人都說沒有怪我們,搶著表態,顯得境界高,其實是沒把父親當一回事。在他們眼里,父親就是一坨屎,不沾就好,管你怎么處理。

姑姑應該也看出來了,她朝大哥三弟道:“你們可以走了!”

兩個兄弟好像不敢相信,猶疑著。姑姑又朝他們揮揮手,那動作很無力。

“他們不能走!”妻子叫。

妻子這么一叫,他們立馬像被踩了尾巴一樣,逃走了。

姑姑沖著門的方向道:“畜生,還能指望什么?”

姑姑罵得這么狠,也把我們鎮住了。姑姑又安撫我妻子,摸著她。“會急,會理論,會抱怨,說明還有心!我們做大人的,眼睛還不至于瞎掉,心像鏡子一樣清楚的。”

妻子哭了。

“兒子生那么多有什么用!”姑姑又說。

姑姑說,要不是她勸住,父親當初還要再生一個。父親覺得他一連四個都是男孩,第五個肯定也是男的。但姑姑覺得家里經濟負擔重。好在后來實行計劃生育了,超生要處理。那時候父親還顧及他的政治生命,才作罷了。

父親延續香火思想很重。父親表面上思想進步,其實骨子里很封建。也許應該說是強權意識重。父親崇尚強權,他要生男孩,與其是為了延續香火,毋寧是顯示強大。他經常說:

“兒子排成一排,銅墻鐵壁一樣,誰敢來!將來搶也搶得過,奪也奪得過!”

卻不料這些如狼似虎的兒子,連父親也不認了。這是父親的報應。

“生得對,生一個就夠了!”姑姑說。這“一個”明顯指的是我。我有一種被撫摸的酥麻。我感激姑姑承認我的功勞,現在我更要配得上姑姑的信任,他們都不管,我一個人也要把父親找回來。

姑姑想出個尋找的法子:跳神。她熟悉一個跳神的,說是很靈。這種事我歷來不相信,這是迷信。但不敢違抗,否則就是沒孝心。何況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神漢高深莫測地坐著。室內幽暗,隱約看得到香案、神位以及供品。供品是塑料的,蠟燭也是通電的,這讓我產生了不信任感。好在請神的香火還是真的。點著,漸漸有氣氛了。神漢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我們跪著。神漢忽然渾身顫抖起來,迅速抖得厲害了,我知道這就是神附到他身體上了。他手里的銅鑼碰撞,很快敲打起來。他完全失控了。姑姑知道時機已到,催促我問話。我問我父親在哪里?對方的話我聽不清,努力辨認,才辨認出他說的是:

“踏破鐵籠鳳飛去。”

“飛哪里去了?”姑姑問。

“北……方……”

“北方哪里?”

“……北……京……”

這似乎不靠譜,怎么一說北方就是北京?我知道很多神漢巫婆是沒文化的,也許他只知道北京,因為北京是首都。

“北京哪里?”姑姑又問。

神漢說了什么,我無論如何聽不清了。姑姑也聽不來,急道:“你大聲點!”

還是聽不清。對方聲音是放大了,但只是噪音放大。正竭力張大耳洞,對方忽然口吐白沫,仆倒于地。

一會兒,他蘇醒了,說神已離去了。

“就是沒聽清北京哪里!”姑姑遺憾道,“北京那么大。”

我想,也許是因為具體的方位難以忽悠,他干脆醒了。

出來,姑姑說:“還是很準的。‘踏破鐵籠’,你爸在你家,就是像在鐵籠子里。”

我愣。

“不是說你不好!”姑姑怕傷了我,說明道,“你做得夠好了!”

姑姑這么說,我倒愿意心平氣和檢討起自己來了。我知道父親在我家一直不太適應,但也不至于是“鐵籠”啊!該給他的,我們都給他了。要說限制他,該限制的不也得限制?他實在不聽,也就隨他了。他是我們家最自由的人,愛罵誰就罵誰,愛怎樣就怎樣,簡直是“太上皇”。

“其實你爸覺得挺虧欠你的。”姑姑說。

“他會嗎?”我說。

“會!他跟我說過,他最疼的是你大哥,最不疼的是你。姑姑是多話,你不要介意!”

這我知道。

“他最疼的是你大哥,所以他不舍得勞累他,選了你。他自己做事不公允,做大人的就怕這樣。當時我就勸他了,可是他不聽勸。但他在你那里心是不安的,他總覺得虧欠你。你畢竟也是他的兒子啊!你還記得他疝氣開刀住院那次吧?他跟我說,把你折騰苦了。你晚上陪護,他知道你困,他想讓你躺下,去睡,不要坐著。他說作為老人,要自覺!可是他一會兒就尿急,一會兒就口渴,只得又把你叫起來。”

原來父親也知道累著我啊!

“他又沒錢補貼給你,他自己就那么一點錢。”姑姑又說,“他那點錢啊,只夠他喝‘地瓜燒’!”

那也不止,但我知道姑姑是在強調父親手頭拮據。

“喝了一輩子酒,戒不掉了!也沒必要戒,這種年齡了。我們也沒想要他那點錢。”我借機說明。“只是大嫂還說我們揩了父親的錢……”

“這事我也知道,她是嘴賤,不要跟她計較。”姑姑說,“我們親戚大小都知道你最孝順,知道你沒用你爸的錢,你爸還吃你的!”

“老人家,也吃不了多少,合著吃也省。”我客套道。

“正因為這樣,你爸才壓力大了!”姑姑繼續她的話。

“怎么說?”

“他覺得是蹭你們的啊!”姑姑說,“他那性格!所以他又要顯出不怕你們不給他吃的樣子,他自己有能力養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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