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2)
- 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16中篇小說卷
- 吳義勤主編
- 4845字
- 2018-01-10 14:46:41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怎樣的心情。他后悔了嗎?但他的脾氣是“糞坑石又臭又硬”。甚至你越反對,他越來勁。從此他虎落平陽,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人家人緣好,有了新飯碗,他沒門路;人家去賣早餐,當門衛,他覺得丟人。有一次,有人介紹他去一家小私企當管理人員,他沒幾天就跟老板吵架,被辭回來。他說那是資本家剝奪勞動人民。他開始罵社會,這個社會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要是毛主席在,早把你們抓去槍斃了。他的脾氣變得更壞了,好像內心總揣著一個火盆。他老往外面跑,可能也是因為要去散熱。我從自私角度說,他到外面去,家里就安寧了。但他畢竟年齡這么大了,就提醒他別出什么事。他竟然說:
“你是不是想最好我出事?”
我要辯解,他說:“別狡辯!我都知道!”
他總是覺得自己很懂,而這懂就是把人把世界往壞里想。他的內心極其黑暗,時刻準備著斗。“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三弟對這點也有印象。他說當時他尚小,父親的一些話常讓他震驚,他漸漸地覺得這世界可怕,不可掉以輕心了。
不知不覺車開到江濱路。邊上拉過一隊人馬,走在機動車道,是一隊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的身體好像就擦著車身。這些也是不能安靜的老人。我很奇怪現在老人怎么那么愛折騰?印象中,我祖父祖母整天坐著,后來就躺床上,然后就死了。哪里像現在的老人那么多事?現在老人精力比我們還旺盛。
隊伍浩浩蕩蕩,統一服裝,前頭有人舉旗,中間每隔10米就有吹哨子的,還有人手里拿著高音喇叭喊話,讓我恍惚又回到了“文革”年代。這是這些年老人們玩出的新花樣:街頭暴走。“暴走”本是日本年輕人的詞,老人們也趕時髦。但這不過是多年前的時髦,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的年輕人已不用這個詞了。這給人一種錯位感,就好像“紅歌”是從他們腰間的科技新成果小巧播放機放出來的。
路堵了。前面傳來消息說,一個“暴走”老人被車撞了。
父親也愛在馬路中間走,我也擔心他被車撞。跟他講多少遍,他就是不聽,還說:“把我撞死吧!操!把我抓去殺了,判反革命,死刑!”
有時候心平氣和,他會說路是公家的,他有“路權”。他也學會“路權”這個時髦詞,他有時也挺與時俱進的。畢竟他當年也是個小干部。
應該不會是父親。父親不可能加入這種團體。但他是贊成街頭暴走的,難說不會摻和在一起。我到前面看,大家議論紛紛,都說這些老人怎么不好好在家里待著,滿大街跑。老人反駁,我們跳舞你們有意見;不跳舞了,走路,你們也有意見。你們還讓不讓老人活呀?我們老人為你們勞累大半輩子,為國家貢獻了大半輩子,到老了,才知道生活本應該這樣的。過去傻,只知道干活,為別人活,現在要為自己活。為自己活有錯嗎?人人都需要實現自我價值,就你們年輕人需要實現?被你們趕來趕去,你們也有爹媽,就這么趕你們的爹媽?沒有我們,哪有你們?
父親也常說這樣的話,擺功勞,倚老賣老。他下崗后,脾氣更壞了,越老脾氣越壞,到了蠻不講理的地步。一次上公交車,一個小年輕沒給他讓座,他竟然吆喝人家起來。人家說讓座是我的風格,不讓是我的權利,他啐:“你講權利?當初老子就不知道講權利?但是我們講共產主義!什么都共出去了,哦,現在輪到你們了,你們講權利了?我們白貢獻了?沒我們當年貢獻有你們?這社會全是白眼狼!你不讓也得讓!”
人家就是不讓,他就搶了,把人家衣領提起來。人家起來了,嘟囔幾句,他竟然還甩人家耳光,說是教訓教訓。人家又不敢還手,不小心就打出什么毛病來。現在社會,最兇的就是老人。他們也不怕公安。父親在外鬧事,公安來了,他還叫囂公安把他抓進去。
“死在里面,看你吃不了兜著走!”他說。
反正老人可以耍無賴,耍無賴就會贏。但這耍無賴是拿羸弱的生命當賭注的,想想是更大的悲哀。以卵擊石,以險求活。眼前躺著的這個老人似乎并不幸運,他真的被撞壞了,躺在地上,眼睛緊閉,一攤不可收拾的形骸。120來了。120晃著焦人的燈把老人運走了,接著就要聯系家屬了。眼前不是父親,不等于父親不會出事;父親不在此處出事,不等于不在別處出事;此次沒有出事,不等于接著不會出事;不會出車禍,不等于不會出別的事。我承認我更擔心父親出事,那樣我就必須去收拾,不可收拾也得收拾。我回到車里,跟三弟念叨起。三弟說先別想這些,努力找吧。他顯得很理性,他當然可以理性,父親沒有壓在他手上,我承認我有焦慮癥。但我確實不能不想。我還是絮絮叨叨,要是父親真出事了怎么辦?他說,所以要趕緊找啊!你看車可以動了。我仍說,找到了已經出事可怎么辦?比如倒床了。三弟叫起來,肚子痛,他要找個廁所。
車剛停,他就逃也似的鉆出去了。他這種形骸我不陌生,父親住院時,好容易他值幾個晚上,早上我到醫院,他就已經站在病房門口等我接班了。我一進病房,他就說上班來不及,拎起包就走。簡直迫不及待。
等他很久。我給他打電話。電話才接起來了,他說他拉肚子了,中暑了。好家伙,父親還沒出事,他先出事了!
“正擦著呢!一邊手拿電話。”他說。他描繪著,我知道他是在用幼稚和低俗來掩飾他的慌張。
他好容易出現了,仍捂著肚子。坐上車,他裝作無意看看手表。“啊,九點了!”他叫。
這么遲了,他又生病了,我提議結束。我所以這么提議,也因為我無法面對我所焦慮的問題。但三弟卻說繼續找,他倒好像比我干勁大了,也許他真是想趕在父親出大事前把他找回來,畢竟如果父親倒床了,他也逃不了干系。
“反正今天不加班。”他又說。這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了,他是在說明天還得加班,明天不可能再找了。但剩下這么一點時間,怎么可能有收獲?尋找于是成了消耗時間,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消耗掉。誰也不抱希望,或者說,誰都害怕找到的不是自己希望的。在店里的大哥倒樂觀,打電話來問怎么樣了?我說沒結果。三弟湊近道:
“老天不負有心人。大哥,你店里不是有觀音嗎?拜拜去!”
“我知道拜!”大哥說。
“保佑找到全身的!”三弟說。他終于也暴露出來了。
“全身?”大哥愣。
“你希望找到半身不遂的?”三弟說。
“犬吠!”大哥啐,“你這烏鴉嘴!”
【3】
三弟繼續加班,大哥店里放不下,我也忙。我是推銷員,一上班就連軸轉。忙了一天,回到家里,覺得什么不對,是少了父親。家里已經不能沒有父親了。當初父親搬出大哥家,大哥是否有這種感覺?也許不會有。大哥一整天也沒給我電話。當然,打給我干什么?我又不在找父親。我給大哥電話,商量接下來怎么辦。大哥聲音里夾雜著掂勺聲和抽油煙機聲,我才意識到這不是時候。我能想象他正皺著眉頭炒菜的樣子,被火烤著,他的聲音也滿是火氣。他說他正忙。
我又給三弟打電話。他說因為沒加班,事情堆了一大堆,現在飯還沒吃。他們都忙,倒好像我不忙似的,可以回家吃飯,有閑暇讓感覺纖細。
三弟說,還是得報警。也只能報警,警方無論如何總會有些行動。報完警,我覺得有點輕松。與其是相信警方,毋寧是在走投無路之下,好歹把任務交了出去。
我把報警的事告訴大哥,我說是三弟的意見。大哥說:“他說報警就報警。”
大哥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諷刺?還是贊同?我說明說也只能報警,父親已經失蹤三天了,也去找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過了。大哥說,我知道,也只能報警。
大哥也只能這么表態,要不然,他有空去找嗎?雖然害怕父親出什么事,但我還可以晚上付出行動,他做不到,只能順其自然了。不管怎樣,我們有了共識,三個兄弟齊刷刷把目光投向警方。我雖然晚上仍出去找,把找過的地方再找一遍,希望奇跡出現,但也不過抱著僥幸心理。想,父親應該不會有事的吧,老人被撞只是個案,父親的高血壓也沒有嚴重到哪里去,不會幾天不吃藥就出問題。出點小事也就罷了,我們不可能那么倒霉。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警方沒有消息。我跑去問,警方說還在找。大哥三弟倒沉得住氣,跟沒事發生一樣。我挨不住了,特別到了天黑,心會不能遏制地焦灼起來。想想還是得自己想辦法,又給大哥打電話,大哥說:“老三不是主張報警嗎?”
大哥這是什么話?他不是也同意的嗎?我仔細琢磨,他的表述跟三弟的話并不一樣,敢情他是把責任推給三弟的。
“他就那樣,老是加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說。
“忙?總有吃飯時間吧?我是連吃飯時間都沒有!”
“我們有吃飯時間,怎么了?”可能是大哥太大聲了,我妻子在邊上聽到了,她沖著話筒應。我連忙把電話按掉。
“大哥又沒說我們。”我說。
“他就是指桑罵槐!”妻子說,“我們有吃飯時間沒掙錢時間,他拿吃飯時間掙錢,他掙了錢歸他自己,我們為大家照顧你爸,白照顧,還說你爸補貼我們錢!”
女人就是愛翻舊賬。父親到我們家沒交伙食費也就罷了,但大嫂嘴賤,來刺探我妻子,問父親交多少伙食費。妻子認為大嫂是別有用心,認定父親把錢補貼我們,就吵著要大哥把父親領回去。我好容易把妻子安撫了,現在她舊事重提,說父親找回來,絕不能再住在我們家了。我只能一再說明,大哥確實不是指我們,是指老三,老三那德行。
“老三那德行?他又是什么德行?我還不知道?”妻子應,“你爸又是什么德行?誰像你這么傻?從你哥到你兩個弟,到你爸,全是人精,你們兄弟如狼似虎,就你是羔羊。還當沉默的羔羊?嫁給你,也跟著你吃虧!你能吃得了虧,我可吃不了!”
她要我給大哥手機撥電話。我當然不能從命,她就來搶我手機。我搶不過她,手機到了她手里,她撥通了大哥。
“大哥,我們是有時間吃飯,但我們沒有飯吃,我們要拿時間去掙錢吃飯。還有付房子月供,你們不要付月供,你爸的房子現成住著。你爸住這邊,我們養不起供不起,以后就住你那了!”
她把電話掐了,不讓大哥有回嘴機會。我說人家大哥還聽不清楚她說什么,她說:
“他不明白?他心里明白得很!看看他來不來問!”
果然,大哥沒來問。過后他再沒有了音訊。想想,他應該也知道把父親推給我們,理虧,只是他也搞不定大嫂,只能躲著。但他躲著,父親怎么辦?時間一天天過去。多拖一天,父親就危險一天。妻子也是不看時候,偏在這種時候提這問題,等父親找到了再提不行嗎?先把父親找回來再說。我想向大哥表達這個意思,電話通了,他掐掉了。再打,又掐掉了。我只能跑到他店里。他正在掂勺,不理我,只顧炒菜,爐灶噪音很大。炒好,他關上煤氣裝盤,我開口了。我剛開口,就被他擋住了。
“你那老婆,沒法說!”
我有點生氣,怎么沒法說?她說的又不是沒道理。這些年父親在我家,還不是她伺候?但我忍住了,不跟他吵。“她那邊,總會有辦法的!”我說。
大哥動作停了,瞧著我,那眼神幾乎是喜出望外。我知道這最能寬解他。
“不管怎樣,還是先把爸找回來!”我又說。我沒有給他明確許諾,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埋下頭繼續干活。但我也只能說到這,我怎么可能打包票?大哥你后面有老婆,我后面也有老婆。我只能硬著繼續:“好不好?先找回來。”
“我又不是不想找回來!”大哥說。
“那得想辦法呀!”我說,“現在警方一點聲音也沒有,爸又高血壓,沒帶藥,要是有個什么事,找回來個躺著的,你家里我家里更不好做工作了!”
大哥拿勺的手軟了一下,險些把菜灑出來。
“所以得盡快想辦法!”我又強調。
“我有屌辦法!”大哥暴躁起來。
“你是大哥啊!”
“大哥又怎樣?也不比你們大幾歲!都是成年人了,我還已經是老年人了呢!他才幾歲?”
我知道這“他”指的是三弟。“他比我們都年輕!”大哥說“我們”,把我拉到跟他同一戰壕里了,矛頭只對準三弟。“他從小腦子就比我好使。他有文化,我沒文化,我是站廚炒菜的,我懂什么?我有什么本事?我能做什么?我又沒有他那樣有門路!”
“這件事,三弟估計也沒門路!”我說。
“估計?你怎么知道他沒門路?他是藏著自己用!他那人我還不知道?早看穿他了。你不問他,他會告訴你有門路?他會自找麻煩?用了門路,人情誰來還?還不得他自己來還?大家的事,讓他來還債,他會愿意?”
我倒沒想到這。我說,可以向他表示,這費用大家一起出。
“他怎么可能答應?兄弟間的,自己爸的事,跟你們算錢?何況他自己也得出一份!”
大哥這么想,有點過分了。不管怎樣先問問三弟。我掏出手機,大哥說:“找老三?我來問!”
他竟然自告奮勇。他撒下勺,到一個稍微安靜的角落,從圍兜里面掏出手機。電話通了,他竟然一開口就罵。什么都沒講,就開罵,罵三弟死得遠遠的,甩手掌柜。大哥怎么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