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馴服直覺(1)
- 《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943字
- 2017-12-28 17:07:55
我的房東太太是一個很嘮叨的人,我的東部之旅就是他幫我安排的:“去隱居村得先穿過卡加伏。從那兒翻山越嶺可以進入古卡亥德王國,到達古代的列王之城雷爾。我跟你說啊,我有個族人在搞一個穿越伊斯卡爾關口的陸行艇商隊,昨天我們一起喝奧西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們的首航就放在今年夏天的奧斯米月吉瑟尼日。這個春天很暖和,到恩格哈爾的路面的積雪現(xiàn)在已經(jīng)融化,再過個幾天,關口的雪也該被那些雪橇弄干凈了。你可別指望我跟你一起去卡加伏,埃爾亨朗可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可我是一個堯米西教徒,只要你真心贊頌九百位王位擁護者,虔誠地受福于米西之乳,那么在任何地方你都可以成為真正的堯米西教徒。你看,不停有新生力量加入我們,我們的米西真主在2202年前降生,但古老的韓達拉道術可以追溯到那之前的一萬年。如果要尋求古老的道術,你就得回到舊大陸去。艾先生,我會在這個公島給你留一個房間,你隨時可以回來。不過我想,你暫時離開埃爾亨朗一段時間是很明智的,人人都知道,那個叛國賊在皇宮里裝模作樣,表現(xiàn)得對你很友好?,F(xiàn)在老泰博是國王的耳朵了,事情很快就會好起來。現(xiàn)在,如果你去新港就能找到我的同胞,如果你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
如此等等。我說過,他這個人很嘮叨,發(fā)現(xiàn)我不懂什么希弗格雷瑟之后,就利用一切機會來對我循循善誘。不過,即便是他這樣的人,說話時也會用一堆的“如果”“好像”來掩飾自己。他是我所居住的這個公島的主管,我將他看作房東太太,因為他有一個胖胖的屁股,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臉很豐滿,線條很柔和,喜歡打聽、偷窺別人的事情,做事也總是鬼鬼祟祟,不過心腸倒是很好。他對我很不錯,我外出時,他會讓那些尋求刺激的人參觀我的房間,捎帶收取一點點費用,名目是“參觀神秘使者的房間”!他的長相跟做派都很女性化,所以我有次就問他有幾個小孩。他聽完臉色顯得很陰沉,說自己沒有生過小孩,卻是四個孩子的生身父親。這類事情每每讓我匪夷所思。文化差異帶給我的觸動遠遠比不上生理差異帶來的觸動:我本人是一名男性,而我身邊的人,他們一生中有六分之五的時間都是雌雄同體的中性人。
廣播里整天都在播報新首相佩默·哈吉·雷姆·伊阿·泰博的舉措。很多新聞都跟北部西諾斯谷事件有關。泰博顯然是想強行宣稱這個地區(qū)歸卡亥德所有:如果是在別的文明進程與其相當?shù)膰?,這樣的行為勢必會引發(fā)戰(zhàn)爭。不過在格森星是不會有戰(zhàn)爭的。爭執(zhí)、謀殺、世仇、劫掠、宿怨、暗殺、酷刑以及仇恨之類的東西這里都有,但都不會發(fā)展成戰(zhàn)爭。格森人似乎缺乏戰(zhàn)爭動員的能力。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表現(xiàn)得很像動物,或者說像女人;不像男人和螞蟻??傊麄冞€從來沒有發(fā)動過戰(zhàn)爭。據(jù)我了解,在過去的五六百年間,歐格瑞恩正在日益發(fā)展成一個全民動員的社會,逐步向一個真正的民族國家靠攏。伊斯特拉凡曾說,迄今主要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方面的國力競爭可能會迫使卡亥德效仿鄰國,發(fā)展成一個真正的國家,而不僅僅是窩里斗;他還說,卡亥德可能由此醞釀出一種愛國情緒。如果這些都變成現(xiàn)實,格森人就很有可能發(fā)動戰(zhàn)爭了。
我想去歐格瑞恩看看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但還是想先完成在卡亥德的使命。于是我又賣了一顆紅寶石給恩格街那位刀疤臉珠寶商,然后隨身帶了點錢、安射波、幾樣工具和幾件換洗衣服,在夏天第一個月的第一天以旅客的身份跟著商隊出發(fā)了。
黎明時分,商隊的陸行艇從狂風肆虐的新港裝貨場出發(fā)。二十輛形如駁船、體積龐大的履帶式卡車排成一列,安靜地穿過埃爾亨朗陰暗幽深的街道,駛出大拱門,之后便轉上了東去的路途。
卡車上裝有一盒盒鏡片、一卷卷錄音帶、卷成軸狀的銅線和白金線、西瀑布出產的植物纖維布匹、一箱箱海灣出產的魚片干、裝在柳條箱里的滾珠軸承以及其他機械小配件,還有整整十卡車歐格瑞恩出產的卡迪克芽,所有這些貨物的目的地都是大陸東北角的佩靈風暴邊界。格雷特大陸所有貨物都是靠這種電力驅動的卡車運輸?shù)模@些卡車在經(jīng)過河流時還可作為渡船使用。在暴雪季節(jié),除了滑雪板和人力雪橇之外,人們只能乘坐速度很慢的拖拉犁、動力雪橇以及穿越冰河用的漂移冰船。到了融雪季節(jié),什么交通工具都不能用了。這樣一來,夏季的貨運交通就變得非常繁忙,道路上也擠滿商隊。這時候會有交通管制,所有車輛和商隊都必須跟沿途的檢查站保持無線電聯(lián)絡。路上雖然很擠,但并沒有產生擁堵,按地球上的速度,車流以每小時二十五英里的速度穩(wěn)步向前。格森人有能力讓車子跑得更快,但并沒有這么做。如果有人問為什么,他們就會說:“干嗎要那么快?”這就像有人問起地球人,為什么他們的車子要跑得那么快,他們就會說:“干嗎不跑那么快?”語氣同樣不容辯駁。地球人喜歡前進和進步的感覺,一直生活在元年的冬星人則認為前進并沒有當下重要。我是典型的地球人秉性。出埃爾亨朗的時候,我對商隊那種按部就班的前進速度感到很不耐煩,甚至想離開商隊自己往前走。我很高興能離開那些悠長的石頭街道,離開街道上那些陡峭的黑色屋檐和不計其數(shù)的城堡,離開那座陰森森的城市。在那里,我的全部希望都化為了恐懼和背叛。
在卡加伏丘陵地帶,商隊不時在路邊的客棧短暫停留、用餐。到了下午,我們登上一座小山的制高點,終于看到了這片丘陵的全貌。我們看到了考斯托爾山,從山腳到山頂高度有四英里,它高聳的西坡遮擋住北邊的一座座山峰,其中一些山峰高達三萬英尺。在考斯托爾山南邊聳立著一座又一座白雪皚皚的高峰,背景是無云的藍天,我數(shù)了數(shù),共有十三座,最后那一座在最南端,只能透過霧靄看到一點微微的亮光。司機把這十三座山一一指給我看,跟我講了很多故事:雪崩、山風將陸行艇吹下路面,雪犁司機在救援人員無法到達的高處被困了幾星期等,善意地想要嚇嚇我。他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目睹前頭一輛卡車掉下萬丈懸崖的經(jīng)過,當時他及時剎住了車子。他說,最令人記憶猶新的是,那輛車子墜落的速度非常慢,好像是在空中飄著往下掉。似乎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車子才墜入崖底,墜入四十英尺厚的積雪中,沒有發(fā)出一點聲息。車子終于消失不見的時候,他還有一種非常高興的感覺。
到了三時,我們在一家大客棧停下用餐。這家客棧很大,有許多爐火燒得正旺的大壁爐,還有很多屋頂帶有椽子的大房間,屋里擺滿桌子,桌上擺滿美食。不過我們沒有在那兒過夜。我們這個商隊夜間也不休息,要快速(當然是以卡亥德人的方式)趕路,第一個到達佩靈風暴區(qū),這樣商人們才好在市場上撈到最肥的油水??ㄜ囯姵匾呀?jīng)充好了電,司機也換好了班,于是我們繼續(xù)進發(fā)。商隊里的一輛卡車改裝成了臥鋪車,不過僅供司機使用。乘客是沒有鋪位的。整晚我都坐在駕駛室冷冰冰的硬座上,臨近午夜時分,才在高山上的一個小客棧稍事停留,用了晚餐。在卡亥德這個國度,沒有舒適可言。
我在黎明時分醒過來,發(fā)現(xiàn)車外只剩下巖石、寒冰和亮光,車輪蹍軋著那條狹窄的小道,不停地往上,往上……我打著寒戰(zhàn),心想,這世上還是有很多東西比舒適更為重要,畢竟我不是一個老女人,也不是一只貓。
這些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陡坡上已經(jīng)沒有客棧了,有的只是冰雪和巖石。到了飯點,陸行艇會在某個跟地面成三十度角、覆蓋著皚皚白雪的斜坡上依次默默停下,大家鉆出駕駛室,聚到臥鋪車旁邊。有人從臥鋪車里遞出一碗碗熱湯、一片片干面包果和一杯杯酸啤酒,我們則在雪地里一邊跺著腳一邊狼吞虎咽。風裹挾著閃閃發(fā)光、粉末狀的干雪,吹著我們的后背。
這之后,我們回到陸行艇上,繼續(xù)往上攀爬。中午時分,我們到了韋霍斯山口,這里海拔大約一萬四千英尺,有陽光的地方溫度為華氏八十二度[1],背陰處則是華氏十三度。電動機的聲音非常輕,我們都能聽到遠處傳來的轟隆聲:二十英里之外,峽谷另一頭那無邊無際的藍色陡坡上正在發(fā)生雪崩。
當天黃昏時分,我們穿過了位于伊斯卡爾的海拔一萬五千二百英尺的主峰。順著考斯托爾南面的山坡——我們這一整天在爬的就是這個山坡——往上看,我發(fā)現(xiàn)路面上方四分之一英里開外的地方有一個奇怪的巖層,一個像城堡一樣的巖層?!翱吹缴项^那個隱居村了嗎?”司機問道。
“那是一個建筑嗎?”
“是阿里考斯托爾隱居村?!?
“沒人能在那上面生存啊?!?
“哦,那些老人就可以。以前我在另一個商隊開車,在夏末從埃爾亨朗給他們運食物上去。當然,一年中有十到十一個月那里是無法進出的,不過他們并不在乎。那上頭住著七八個人?!?
我盯著那兀立在孤寂的高處的石頭墻垣,無法相信司機的話。不過我還是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如果有人能在這樣的天寒地凍中生存,那他們肯定是卡亥德人。
下山的路忽而往北忽而往南,路外側便是萬丈懸崖,因為卡加伏東側的山坡比西側還要陡峭,山脈的斷層石塊形成巨大的天然階梯,一直通向底下的平原。日落時分,我們看到下方七千英尺處有一連串小黑點,在一片白茫茫的背陰地里慢慢蠕動:那是比我們先一天離開埃爾亨朗的一支商隊。第二天傍晚,我們也到了那個地方,也緩緩穿過了那片雪坡。為了不引起雪崩,每個人都非常小心,噴嚏也不敢打一個。我們在那里駐足片刻,往東邊我們的下方觀望。蒼茫的大地同云層以及云層投下的陰影融為一體,其間還夾雜著幾條銀色的帶狀河流,那就是雷爾平原。
離開埃爾亨朗之后第四天的黃昏,我們抵達了雷爾。雷爾和埃爾亨朗之間隔著一千一百英里的距離和一堵幾英里高的墻,還差了兩三千年的歷史。商隊在雷爾西門外停下來,在這里改乘運河駁船。任何陸行艇或是汽車都不得進入雷爾。這座城市早在卡亥德人使用動力交通工具之前便已建立,而后者使用這種工具已經(jīng)超過兩千年了。雷爾城里沒有街道,只有如地道一般的帶屋頂?shù)娜诵胁降?。夏天,人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選擇從步道里頭走還是在頂上走。房屋、公島和住宅擠擠挨挨,雜亂無章(可與卡亥德的政治混亂相媲美),其間一個光輝奪目的制高點兀自突起:那是尤恩宮大城堡,每一座城堡都是血紅色的,也沒有窗戶。這些城堡建于一千七百年前,歷來是卡亥德歷代國王的居所,直到一千年之后才告廢棄,當時阿加文王朝的開國國王阿加文·哈吉穿越卡加伏,把首都遷到了西瀑布大峽谷。雷爾城內的每幢建筑都龐大得驚人,地基挖得很深,既防風雪又防水。冬季,平原上的風可以將城內的雪刮走,不過逢大風雪天氣還是會有積雪,這時人們也不清掃街道,因為沒有街道需要清掃。他們使用石頭地道,或者在積雪中挖臨時通道。這時候只有屋頂會露出雪面,門就開在屋檐下,或者就像天窗一樣開在屋頂上。平原上有多條河流,因此,融雪期很不好過。那個時候,地道成了雨水道,房屋之間的空地則成了運河或湖泊,雷爾人就劃著船外出辦事,途中會有許多小塊浮冰,需要拿槳撥開。任何時候——無論是塵土飛揚的夏季,白雪覆蓋、只能見到雜亂屋頂?shù)亩?,還是洪水洶涌的春季,那片紅色的城堡——這座城市已然掏空了的心臟——都永遠矗立在那里,堅不可摧。
我在城堡腳下一家客棧里過夜,這家客棧非常冷清,價格卻高得離譜。夜里我做了很多噩夢,黎明時便起了床,付錢給那個敲竹杠的店主,費用包括房錢、早餐錢還有問路的酬勞。我要去阿仁霍德,那是雷爾附近一處古老的隱居村。那家伙含含糊糊給我指了方向,然后我就出發(fā)了??墒牵叱隹蜅_€不到五十碼[2]遠,我就搞不清方向了。我朝著尤恩宮大城堡的反方向走,同時讓卡加伏那巨大的白色身影保持在自己右手邊,就這樣出了城,往南方走去。在路上我碰到了一個農夫的孩子,他告訴我去阿仁霍德應該在哪里拐彎。
中午,我終于走到了。實際情況是這樣:我到達了一個地方,卻并不確定到底是什么地方。這里只是一片稠密的樹林,樹木料理得很好,比這個國家那些專業(yè)林務官慣常弄得還要好,林間還有一條沿著山坡往上延伸的小路。走了一會兒,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就在我的右邊,緊挨著小路有一座小木屋,接著又看到左邊離小路稍遠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木頭房子。這時,不知從哪里飄來一股烤鮮魚的香味。
我沿著小路慢慢往前走,心里閃過一絲不安的感覺。我不知道韓達拉信徒會怎么對待外來游客,事實上我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韓達拉這種宗教沒有教義,沒有牧師,沒有等級,沒有盟誓,也沒有信條,到現(xiàn)在我還是沒弄清楚他們是否有自己信仰的神靈。這個宗教是避世的,它似乎總是身在別處,存在的唯一確證就是那些隱居村。那些隱居村是隱者遁世之地,他們可能只在那里過一夜,也可能會在那里度過一生。要不是為了解答先行調研者們未能解答的一個問題,我絕對不會到這些隱秘之所來探究這個奇怪而無可捉摸的宗教。這個問題就是:預言師們到底是些什么人,他們到底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