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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去往歐格瑞恩(1)

那個夏天,我的角色更像是一個調研者而不是機動使。我奔走于整個卡亥德王國,從這個鎮到那個鎮,從這個領地到那個領地,觀察、傾聽著周遭的一切。一個初來乍到的機動使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當時的他還被看作一個奇觀和怪物,必須時刻展示在眾人面前,隨時做好出演的準備。我來到鄉間的部落和村莊,告訴招待我的人們我是誰;他們中多數人都通過廣播聽到過關于我的一些消息,對我的身份有一個含糊的印象。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好奇,卻很少有人害怕我,或者表現出厭惡之情。在卡亥德,一個陌生人、一個不速之客都不是敵人。不請自來的陌生人是客人,鄰居才是敵人。

我在戈林亨林部落的東海岸度過了卡斯月,部落的市鎮、堡壘和農場建在一座小山上,山上有大約五百名居民,下方便是終年霧氣繚繞的霍多岷海。我相信,四千年前,他們的祖先就已經住在這里了,同樣是這個地方,同樣是這些房子。在這四千年間,電力機車被發明出來了,廣播、動力織布機、動力汽車、農業機械等都開始得到了應用,一個機械時代悄然到來,沒有經過工業革命,沒有經過任何革命。地球用三百年取得的成就,冬星花費了整整三千年仍然沒能達到。當然,冬星也無須付出地球曾經付出的那些代價。

冬星是一顆不懷好意的星球。在這里,做錯了事情馬上便會受到毫不留情的懲罰:被凍死或者被餓死,沒有余地,也沒有緩刑。一個人可以相信運氣,一個社會卻不能;而文化的變遷,就如同隨機的生物突變,會令事情變得更加難以捉摸。因此,他們發展得非常緩慢。如果是一個草率的人在觀察他們的歷史,那么在他們歷史發展過程中任何一個時間點上,他都可以說他們的科技發展和傳播已經停止了。而事實上,這一進程從未有過中斷。他們的發展進程和激流以及冰河一樣,都在向著自己要去的地方奔流前進。

我跟戈林亨林部落的長者相談甚歡,還跟孩子們聊了聊。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了解格森星的兒童,因為在埃爾亨朗,孩子們要么在私人或公眾撫育所,要么就是在學校。城里有四分之三的成年人的全職工作便是撫養和教育孩子。而在此地,這個自給自足、自生自滅的部落,沒有人專門照料他們,其實也就意味著人人都負有責任。孩子們在一起瘋玩,在那些霧氣繚繞的小山和海灘上追逐嬉鬧。我追著一幫小孩跑了很長時間,終于找到了跟他們說話的機會。我發現他們都很羞澀、很自豪,而且非常容易信賴別人。

父母天性是有著千差萬別的,這一點在格森星、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無法對其進行概括歸納。在卡亥德,我從來沒見過有人打孩子,只看到過有人怒氣沖沖地對孩子說話。他們對待自己孩子的那種柔情深深地打動了我,它是那么深沉,而且幾乎完全是無私的。也許,正是這種無私讓它區別于我們通常所說的“母”性。我想,在父性跟母性之間進行對比也許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父母的天性,那種保護孩子、幫助孩子成長的愿望,并不是一種與性有關的特性。

哈卡納月初,在戈林亨林,我們通過廣播聽到了一則公告:阿加文國王宣布他的繼承人即將誕生。繼承人不是克慕兒子,那樣的兒子他已經有七個了,而是國王自己生育的后代,國王之子。國王已經懷孕了。

我覺得這事兒很搞笑,戈林亨林部落的人們也這么想,不過是出于不同的原因。他們說他現在懷孕已經太老,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這個話題,還帶著猥褻的神色。老人們后來又嘮叨了好幾天,他們取笑國王,但對國王本人其實并不怎么上心。伊斯特拉凡曾經說過:“正是這些領地讓卡亥德成其為卡亥德。”隨著對這個國家了解的逐步深入,我不斷地回想起這句話,還有伊斯特拉凡說過的很多話。表面上,這是一個統一了幾百年的國家,實際卻是由一些彼此互不相容的公國、市鎮、村莊組成的大雜燴,是一個個“偽封建制度的部落式經濟單元”,一群強壯、好勝好斗的烏合之眾,處于一個岌岌可危、松松垮垮的政府網絡的管理之下。我想,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使卡亥德成為一個團結的民族國家。人們曾經以為,高速通信設備面向全民廣播,勢必能激發起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但這也沒能將全卡亥德團結起來。愛庫曼要吸引這些人的加入,不能將其看作整齊劃一的社會單元、一個可以動員的實體,而應當關注他們那種強烈卻未經發掘的人性以及對人類團結的渴望。想到這里,我變得異常興奮。當然,我這么想是錯了;不過我還是了解到了有關格森人的一些事情,從長遠來看是很起作用的。

如果不想全年都待在老卡亥德,那我就得在卡加伏通道關閉之前回到西瀑布去。即便是在海邊的這個地方,夏季最后那個月里也已經下了兩場小雪。阿加文現在獨自住在沃里弗的夏季行宮里,已經指定佩默·哈吉·雷姆·伊阿·泰博在他分娩期間擔任攝政王。泰博已經開始充分行使權力了。抵達埃爾亨朗不到兩個時辰,我就開始意識到自己對于卡亥德的分析是錯誤的——這樣的分析早已不合時宜了——同時也感到了不安,甚或是危險。

阿加文腦子不正常,他那種險惡而互不連貫的想法讓他的都城陷于一片暗淡;他靠著別人對他的敬畏而生存。他在位期間所有的好事都是他的大臣們和科尤雷米做下的。不過他也沒有做下太多的壞事,他跟他那些噩夢的斗爭并沒有危害到整個王國。他的堂弟泰博則是另外一種類型的怪物,因為他雖然同樣瘋狂,腦子卻很有邏輯。泰博知道該何時出手,也知道如何出手,不知道的僅僅是何時該罷手。

泰博在廣播里說了一大通話,這是伊斯特拉凡當權時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也不符合卡亥德的傳統:正常說來,卡亥德政府是不在公眾面前作秀的;它的統治是隱蔽的、間接的。泰博卻大言不慚地發表了長篇大論。聽著通過電波傳來的他的聲音,我眼前再次浮現出了那個露出一長排牙齒的笑和那張籠罩在細紋網之下的臉。他滔滔不絕地大聲講著:頌揚卡亥德,詆毀歐格瑞恩,貶斥“不忠派別”,探討“王國邊界的完整性”,此外還發表了一通關于歷史、道德和經濟的論述,慷慨激昂,忽而辱罵,忽而奉承,聲音貌似虔誠,充滿了情感。他大談特談國家的尊嚴和故土之愛,卻幾乎沒有言及希弗格雷瑟、個人的尊嚴和威信。難道是因為卡亥德在西諾斯谷事件上已經威嚴掃地,這個話題不能再提起了嗎?不是的,因為他也不時地說起西諾斯谷。我想,他是刻意不提及希弗格雷瑟這個話題,目的是激起一種更為原始、更為不可控制的情感。他想要引發某種由希弗格雷瑟體系所壓制、所凈化的東西,希望聽眾受到驚嚇,變得憤怒。他演講的主題根本不是尊嚴和愛,雖然他不停地提到這兩個詞;在他的嘴里,這兩個詞的意思是自負和仇恨。他還多次提到了“真相”這個詞,因為據他自己說,他這么做“是要撕裂文明虛偽的外衣”。

虛偽的外衣(也可以說油彩,或者是?膜,諸如此類)掩飾了更為高尚的現實,這是一個歷史悠久、廣為傳用、似是而非的比喻。借助這個比喻可以將一打的謬論掩藏起來。最為危險的暗示是:文明是人為的,而非自然的,文明是原始的對立面……當然,事實上是沒有什么虛飾的,文明的進程是一種逐步發展的過程,原始和文明只不過是同一件事物的不同階段而已。如果說文明確乎有對立面的話,那就是戰爭。這兩樣東西之中,你只能得到其一,不可能兼得。聽著泰博那聲嘶力竭的無趣演講,我暗自想,也許他是想要借助人們的敬畏和自己的說服力達到這樣一個目的:強迫他的人民改變他們在自己的歷史開始之前做出的那個選擇——在那兩個對立面之間的選擇。

也許,時機已經成熟了。盡管物質以及科技進步的腳步如此緩慢,盡管他們對于“發展”本身幾乎毫不在意,他們最終還是——在過去這五百年或一千年或一千五百年間——稍稍地超越了自然。他們不再完全任由殘忍的天氣來擺布。一季不好的收成不再會讓整整一個省的人餓死,一個嚴酷的寒冬也不再能夠把每個城市隔離開來。正是在這種物質穩定的基礎之上,歐格瑞恩逐步地建立起了一個統一的、日益高效的中央集權國家。現在,卡亥德也要齊心協力,步歐格瑞恩之后塵。而這么做的途徑不是激發國民的自豪感,也不是發展貿易,改進道路、農場和大學。以上種種都不是,因為它們都是文明,都是虛偽的外衣,都是泰博輕蔑地棄之不用的東西。他尋求的是某種更有把握的東西,一種穩當、便捷、經久不衰的建國方法:戰爭。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不可能太準確,卻很合理。除此之外,能夠快速發動全民的唯一方法就是一種新宗教;眼下并沒有這樣的宗教,他便打算訴諸戰爭。

我讓人給攝政王送了個條,在上頭寫了我向阿仁霍德預言師提的那個問題和我得到的回答。泰博沒有做出回應。于是我去了歐格瑞恩大使館,請求去往歐格瑞恩。

這是一個小國駐另一個小國的大使館,人數卻比愛庫曼在海恩星設的固定站上的人還要多,所有人都處理著大量的錄音帶和檔案材料。他們動作很慢,工作仔細周到,沒有卡亥德官僚那種匆匆忙忙、倨傲曖昧的作風——他們需要填各式各樣的表格,我只有耐心等待。

這種等待越來越令人不安。埃爾亨朗大街上,皇宮侍衛以及警察的數目似乎每天都在增加。他們全副武裝,甚至還穿上了統一的制服。雖然街頭還是那么熱鬧,一派繁榮景象,天氣也很晴朗,但是城里的氣氛卻很陰沉。人人對我都敬而遠之。我的“房東大嬸”不再帶人來參觀我的房間,只是整天抱怨自己被“宮里來的人”盤問了,對我也不再像對一個帶來榮光的雜耍藝人,而像對一個政治嫌疑犯。泰博針對西諾斯谷的一次襲擊事件發表了一次演講:“勇敢的卡亥德農夫,真正的愛國者”穿越了薩西諾斯南邊的邊界線,襲擊了一個歐格瑞恩村莊,燒毀了村莊,殺死了九個村民,還把尸體拖回來扔進了艾爾河,“與我們國家為敵的人會發現,這就是他們的墳墓!”。攝政王如是說。聽這段廣播時,我正在公島的餐廳里。聽眾當中,有些人一臉肅穆,有些人無動于衷,還有些人則很是滿意。不過,這些臉孔表情不同,卻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細微的抽動或者說是面部痙攣。這種充滿了熱望的神情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

那天晚上,有一個人來到了我的房間,這是我回到埃爾亨朗之后的首個訪客。他身材纖細,皮膚光潔,神態羞澀,戴著金色的預言師綬帶,這表明他是一個禁欲者。“我是你一位朋友的朋友。”他說,話語中帶著羞怯者特有的唐突,“我來是想請你幫一個忙,幫助他——”

“你是指法科西——”

“不是他,是伊斯特拉凡。”

我原先的善意神情肯定有了變化。陌生人遲疑了片刻,隨后才開口說道:“叛國賊伊斯特拉凡。也許你還記得他吧?”

他的怯意被憤怒取而代之,打算跟我玩希弗格雷瑟了。如果我也想玩這一套,那就該說“我記不太清了,跟我說說他的情況吧”諸如此類的話。不過我可不想玩這一套,而且到現在對于卡亥德人那種火山爆發般的發怒方式我也已經習以為常了。我對他的憤怒很不以為然,于是說道:“當然還記得。”

“不過已經沒有友情的成分了。”他用烏黑的雙眼直直地俯視著我,眼神很是熱切。

“呃,有感激,還有失望。是他派你來找我的嗎?”

“不是。”

我等著他自己做出解釋。

他說:“對不起,打擾了。我太冒昧、太自以為是了。”

他身子僵直地往門口走去,我出言阻止了他:“請等一等。我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你所為何來。我并沒有拒絕你,只不過沒有明確表示同意而已。你應該允許我有合理的謹慎。伊斯特拉凡因為支持我完成前來此地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那你有沒有因此覺得自己對他有所虧欠呢?”

“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這樣的。不過,我身負的使命超越了所有個人之間的人情債和忠誠。”

“假使是這樣的話,”陌生人言之鑿鑿地說道,“這個使命就是不道德的。”

我一下啞口無言了。他這么說很像是一個愛庫曼的倡導者,我一時無法作答。“我并不這么認為,”最后我說道,“缺陷在于信使,而不是信息本身。不過請告訴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吧。”

“我手頭有一些錢,是討回來的房租和債款,我朋友遭到劫難之后,我也就只能拿回來這些了。我聽說你打算去歐格瑞恩,因此打算請你把這些錢帶給他,如果你能夠找著他的話。你知道,這么做也許會觸犯法令,會遭到刑罰;也許會毫無用處。他也許在米什諾里,也許在他們那些該死的農場里,也許已經死了。我無從知曉。我在歐格瑞恩沒有朋友,也不敢托這邊的人。我想你是超越于政治的,是來去自由的。當然,我并沒有想到你也有自己的政見。我為自己的愚蠢表示歉意。”

“呃,我會把錢帶去的。不過,如果他已經死了,或者下落不明了,我該把錢還給誰呢?”

他雙眼瞪視著我,面部急劇地抽搐著,隨后低聲地嗚咽了起來。多數卡亥德人都挺愛哭的,對他們而言,流淚和歡笑一樣,都沒有什么可羞恥的。他說:“謝謝你。我叫弗里斯,是奧戈尼隱居村的一名成員。”

“你跟伊斯特拉凡是一個部落的?”

“不,我的全名是弗里斯·雷姆·伊阿·奧斯博斯,我是他的克慕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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