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關于焦慮與罪疚的理論(1948)(1)
- 嫉羨與感恩
- (英)梅蘭妮·克萊因
- 4355字
- 2017-12-25 16:22:29
我對于焦慮與罪疚感的結論,是在幾年的時間里逐漸發展出來的,追溯我獲得這些結論的某些軌跡可能會有所幫助。
一
關于焦慮的起源,弗洛伊德的理論開始于以下假設:焦慮起源于力比多的直接轉化。在《抑制、癥狀與焦慮》(Inhibitions,Symptoms and Anxiety)中,他回顧了自己關于焦慮起源的各種理論。如他所言:“我提議將我們知道的所有關于焦慮的事實匯集起來,不帶偏頗,也不要期待能夠獲得一個新的整合”(S.E.20,第132頁)。他再次提到焦慮起源于力比多的直接轉化,但是這次似乎認為焦慮起源的這個經濟層面不是那么重要。他在以下的聲明中認可了這個觀點:“我想如果我們認同以下這種明確的說法,整個問題就能得以澄清;作為壓抑的結果,原來要發生在本我中的興奮過程完全沒有發生,自我成功地抑制了此過程或使其轉向。若是如此,就沒有在壓抑之下‘情感轉化’的問題了”(同上,第91頁)。而且,“焦慮的發生如何與壓抑相關,可能不是一個單純的問題,但是我們可以正當地堅持這樣的觀念,即自我是焦慮真正所在的位置,并且放棄我們先前的觀念——被壓抑的沖動的能量貫注(cathectic energy)自動地變成焦慮”(同上,第93頁)。
關于兒童的各種焦慮表現,弗洛伊德認為焦慮是源于孩子“思念他所愛與渴望的人”(同上,第136頁)。在討論女孩最根本的焦慮時,他描述了嬰兒對于失去愛的恐懼,他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對男嬰與女嬰都適用。“如果媽媽不在或者不愛自己的小孩,嬰兒就不能確定自己的需要可以被滿足,而且也許會暴露在極為痛苦的緊張感之中”(S.E.22,第87頁)。
《精神分析新論》(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提到了這樣的理論:焦慮來自未被滿足的力比多轉化,弗洛伊德說這個理論已經“在某些相當常見的兒童恐懼癥上找到了支持的證據——嬰兒期的恐懼癥以及在焦慮性神經癥中對于焦慮的期待,提供給我們兩個例子,說明神經癥性焦慮源起的一種方式——力比多直接轉換”(S.E.22,第82-83頁)。
從這些論述中我得到兩個結論:一是小孩子身上的力比多興奮未被滿足就會轉變為焦慮;二是最早期的焦慮內容是嬰兒害怕萬一媽媽“不在”,自己的需要將不能被滿足的危機感。
二
至于罪疚感,弗洛伊德主張其根源在于俄狄浦斯情結,它的產生是俄狄浦斯情結的結果。雖然如此,在有些篇章里,弗洛伊德清楚地提到沖突與罪疚感是來自生命更早期的階段,他寫道:“……罪疚感是一種沖突的表達,而這種沖突是因為生本能與破壞或死亡本能之間永無休止的斗爭所帶來的矛盾(ambivalence)狀態所致。”(粗體為作者所標示)他還寫道:“……由于與生俱來,源于矛盾情感的沖突,以及愛與恨兩種傾向之間的永恒斗爭所致,產生了逐漸升高的罪疚感”。[1]
此外,在談及某些作者提出的挫折強化了罪疚感的觀點時,弗洛伊德說道:“我們要如何根據動力與經濟因素來說明罪疚感的增加出現在未被實現的情欲需求上?這點只有通過繞圈子的方式才有可能——如果我們假設:由于情欲未得到滿足,喚起了一些攻擊性來對付那個干涉他獲得滿足的人,而且這種攻擊性反而必須被它自己抑制。但若是如此,終究只有攻擊性是通過抑制轉移給超我而被轉化為罪疚感。如果精神分析對于罪疚感是如果發生的發現被限定在攻擊本能上,我相信許多過程將具有一個比較簡單且清楚的說明。”[2]
在這里,弗洛伊德明白地表示罪疚感來自攻擊性,而這一點連同以上所引用的句子(《矛盾情感的固有沖突》),都指向了起源于發展最早期的罪疚感。然而,用整體的角度來看弗洛伊德的觀點時(正如我們看到它們被重新概括在《精神分析新論》中那樣),我們就會清楚地看到他維持著他的假設:罪疚感的開始是俄狄浦斯情結的一個后果。
亞伯拉罕特別在他對力比多組織[3]的研究中,闡明了最早期的發展階段的情形。他在幼兒性欲領域中的發現,與探討焦慮和罪疚感來源的新方法是密切相關的。亞伯拉罕認為:“在帶有食人性目標(cannibalistic sexual aim)的自戀階段,本能被抑制的第一個證據之以病態焦慮的形式來呈現的,克服食人沖動的過程伴隨著罪疚感,這個罪疚感此時明顯成為一個屬于第三階段(較早期的肛門施虐)典型的抑制現象。”[4]
亞伯拉罕提供的資料,有助于我們了解焦慮與罪疚感的來源,因為他是第一位指出焦慮、罪疚感與食人欲望之間有關聯的人。他將他對新興發展所做的簡要調查與“快車時刻表”(只列出快車停靠的大站站名)相比較,提出“這些大站之間的停靠點,無法在這種摘要中標示出來”。[5]
三
我自己的研究不僅證實了亞伯拉罕關于焦慮與罪疚感的發現,并用自己的視角說明了這些發現的重要性;而且還進一步將其發展,將它們與兒童分析所發現的許多新事實結合在一起。
當我分析嬰兒期的焦慮情境時,我看到了來自所有來源的那些施虐沖動與幻想的根本重要性。它們涵蓋了最早期的發展階段,并且在這些階段中達到頂峰。我也看到早期的內射與投射過程,導致極度恐懼及迫害性的客體與極端的“好”的客體一起在自我內部建立起來。這些形象(figures)被理解為嬰兒自己的攻擊沖動與幻想,也就是說,他將自己的攻擊性投射到內在客體上,形成了早期超我的一部分。從這些來源中產生的焦慮被附著上了罪疚感,這些罪疚感源自嬰兒對他愛的第一個客體的攻擊沖動(內在與外在皆然)。[6]
在后來的一篇文章[7]中,我通過一個極端案例描述了一種嬰兒焦慮的病態影響。這種焦慮是被他們的破壞沖動所喚起的。我的結論是:最早期的自我防御(不論是正常或不正常的發展),是針對攻擊沖動與幻想所引發的焦慮而出現的。[8]
幾年后,我試圖獲得對嬰兒的施虐幻想及其起源更為充分的理解。這導致我將弗洛伊德假設的生本能與死本能之間的斗爭,應用于在兒童分析中所獲得的臨場材料上。我們記得弗洛伊德曾說:“個體用各種方法來處理危險的死本能:它們有一部分與情欲成分(erotic components)融合在一起而被認為是無害的;有一部分則被導向外部世界,以攻擊的形式表現出來。然而它們在很大程度上無疑繼續著其未受阻礙的內部運作。”[9]
順著這個思路,我提出了這樣的假設[10]:焦慮是被來自死本能且威脅到有機體的危險所誘發的,我認為這是焦慮產生的最主要原因。弗洛伊德對于生、死本能之間拉鋸爭戰(導致了一部分死本能轉向外部以及生、死本能的融合)的描述,提出的結論是:焦慮的起源在于對死亡的恐懼。
弗洛伊德在一篇關于受虐狂的論文[11]中,提出了一些關于受虐狂與死本能相互關聯的基本結論,認為各種焦慮是由死本能之活動轉向內部所致[12]。不過在這些焦慮中,他沒有提到對死亡的恐懼。
弗洛伊德在《抑制、癥狀與焦慮》中,討論到他不把恐懼死亡(或是為了生命而恐懼)視為原初焦慮的理由。他這個觀點是根據他的觀察得出的。他認為:“無意識似乎不含有提供我們生命滅絕概念的內容”(S.E.20,第129頁),這是因為除了可能的暈眩之外,任何像死亡的事情都無法被體驗到。由此,他得出的結論是:“對死亡的恐懼應被視為與閹割恐懼相類似的體驗。”
我不贊同弗洛伊德的這個觀點,因為我在分析中的觀察顯示,在無意識中存在著對生命滅絕的恐懼。我也認為,如果我們假設死本能是存在的,那么我們也必須假設,在心靈的最深層存在著一種對這種本能的反應,這個反應是以恐懼生命被滅絕的形式來表現的。因此,在我看來,死本能的內在運作所產生的危險是焦慮的首要原因。[13]由于生本能與死本能兩者之間的拉鋸是持續終生的事,這種焦慮的來源從來就不會被排除,而且會成為一個持續的因子,進入所有的焦慮情境。
我認為焦慮起源于對滅絕的恐懼,這樣的主張是根據我在分析兒童中累積的經驗得來的。在這些分析案例中,嬰兒的早期焦慮情境被喚醒并重復著,最終被導向自身本能的、與生俱來的力量,具有相當的強度而可以被覺察出來;其存在是毋庸置疑的。甚至當我們考慮到內部或外部的挫折在迫害沖動的各種變遷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時,這一點仍然是真的。這里不宜詳加舉證來支持我的論點,但我要引用我在《兒童精神分析》一書中提到的一個例子。一個5歲的男孩,常常假裝他擁有各式各樣的野獸,例如大象、花豹、鬣狗和狼,來幫助他對付敵人。這些動物代表危險的客體(迫害者),不過他已將它們馴化,可用來保護他對抗敵人。但是分析過程顯示,這些動物也代表他自己的施虐性(sadism),每一種動物都代表了一個特定的施虐來源以及他在此聯系中使用的器官:大象象征了他的肌肉施虐性,想要踐踏、跺腳的沖動;可以將獵物撕裂的花豹代表了他的牙齒與指甲,以及它們在他攻擊時所具有的功能;野狼象征了他的排泄物被賦予了破壞性的品質。他有時候變得非常恐懼,害怕他已經馴服的野獸會反過來對付他并把他除掉,這種恐懼感傳達了他被自己的破壞性(以及內在的迫害者)威脅的感覺。
正如我用這個案例所說明的那樣,對兒童的焦慮所進行的分析,讓我們懂得了存在于無意識中的對死亡的恐懼的各種形式,以及這種恐懼在各種焦慮情境中所起的作用。我已經提到過弗洛伊德的一篇文章《受虐狂的經濟問題》,其論述的基礎是他對于死本能的新發現。拿他所列舉的第一個焦慮情境[14]來說:“害怕被圖騰動物(父親)吃掉”,在我看來,這是害怕自我被完全滅絕的直接表現。怕被父親吞噬的恐懼,是由嬰兒吞噬其客體的那些沖動經過投射而來的。經由這種方式,首先是母親的乳房(以及母親)在嬰兒的心中變成了吞噬他的客體[15],然后這些恐懼很快擴展到父親的陰莖及父親身上。與此同時,由于“吞噬”從一開始就隱含把被吞噬的客體內化的意思,自我在感覺上就包含著被吞噬且吞噬他的客體。于是,超我從這個會吞噬他的乳房(母親)再加上吞噬他的陰莖(父親)那里建立起來。這些殘酷而且危險的內部人物形象,成為死本能的代表。同時,早期超我的另外一面成形了,首先是來自于內化的好乳房(加上父親的好陰莖),它們被視為哺喂與有幫助的內在客體,也被看作是生本能的代表。而害怕滅絕的恐懼,包括了唯恐內在好乳房被摧毀的焦慮,因為這個客體被認為是延續生命不可或缺的。在內部運作的死本能對自我造成的威脅,與抑郁被內化的“食人母親與父親”的危險息息相關,導致了對死亡的恐懼。
根據這個觀點,死亡的恐懼在一開始就進入了對超我的恐懼,而且并非如弗洛伊德所說的,是對超我的恐懼的“最終轉化”。[16]
至于另外一個基本的危險情境,這是弗洛伊德在他的一篇關于施虐狂的文章中提到的,也就是對閹割的恐懼。我要提出的是,對死亡的恐懼參與且強化了閹割恐懼,但是并不“類似”于閹割恐懼。[17]由于生殖器不只是最強烈的力比多滿足的唯一來源,也是生本能的表現。而且,由于生育是對抗死亡的基本方式,失去生殖器可能就意味著保持并延續生命創造力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