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虎!老虎!”
- 叢林之書
- (英)吉卜林
- 11461字
- 2017-12-20 19:30:54
勇猛的獵手噢,狩獵何惶惶?
——兄弟啊,那潛伏寒冷又漫長。
捕獲的獵物噢,是個什么樣?
——兄弟啊,他仍在叢林吃草忙。
尊駕的偉力噢,可否供瞻仰?
——兄弟啊,它隨著鮮血快流光。
你行色匆匆噢,趕著去何方?
——兄弟啊,我正歸巢穴迎死亡。
現在要接回第一個故事了。莫格里在議會巖上同狼群決裂后,下山來到了村民居住的耕地里,可他無意逗留,因為此地緊挨著叢林,而他很清楚,自己在議會中樹下了至少一個死敵。他沿谷地的土路匆匆而下,勻速小跑近二十英里,抵達了一處陌生的地方。山谷盡頭銜著開闊的平原,平原被溝壑支離,散布著一簇簇的巖石。一座小村佇立在平原一端,而在另一端,茂密的叢林剛從山上鋪到牧場,就像被一鋤頭刨斷似的戛然而止了。平原上處處都有黃牛和水牛在吃草,而小牧童們一見到莫格里便尖叫著逃跑了,那種浪跡于每個印度村落的黃色土狗也吠叫起來。莫格里覺著餓了,便繼續朝前走,將近村口時,他看見了被推在一旁的大堆荊棘——每到黃昏,這種路障就會被橫到村門前面。
“嗐!”他嘆了口氣,因為他在夜里搜尋食物時,曾不止一次遭遇過這種路障。“原來這里的人也害怕叢林子民啊。”他坐在村口候著,一見到有人走出來,就起身張開嘴巴,朝喉嚨里邊指了指,示意自己需要食物。那人盯了他一會兒,扭頭沿村里唯一的馬路往回跑去,邊跑邊呼喚著祭司。肥胖的祭司來到了村口,他一身白衣,額頭上涂著道紅黃相間的紋飾,身后跟著一百來號人,這群人對莫格里品頭論足,大呼小叫,指指點點。
“這些人族啊,真沒禮貌,”莫格里自語道,“也就灰猿才這副德行。”于是他將頭發甩到后面,朝人群蹙起了眉毛。
“有什么好怕的?”祭司說道,“瞧他胳膊、腿上的痕跡,都是被狼撕咬出來的。只是個逃出了叢林的狼孩兒嘛。”
狼崽子們跟莫格里玩耍時,不免啃得重了些,于是他滿胳膊滿腿都是白色疤痕。但莫格里根本不會把這些稱作“撕咬”的痕跡,因為他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撕咬。
“哎呀,哎呀!”兩三個婦女齊聲道,“可憐的孩子啊,被狼給咬啦!這小子還挺俊呢,眼睛亮得像火似的。我敢說,梅蘇娃,他跟你那個兒子一模一樣啊,就是讓老虎叼走的那個。”
“讓我看看。”答話的女人手腕和腳踝上戴著粗重的銅環。她摩挲著莫格里,把他端詳了一番。“確實很像。他瘦了點兒,但跟我兒子一個長相。”
祭司是個聰明人,而且知道梅蘇娃是本村首富的妻子。他朝天空仰視了一會兒,莊重地說道:“叢林所取,叢林還予。姊妹啊,帶這男孩回家去吧,勿忘祭司的榮耀,因為他將人之命運看得如此透徹。”
“憑贖買我的牛說話,”莫格里嘀咕道,“這一通嘰嘰呱呱,跟族群的檢視不就一回事嗎?好吧,如果我真是人,那就當個人吧。”
人群散去,那女人把莫格里領回了家。她的棚屋里有一部紅漆床架,一只碩大的、帶有滑稽凸紋的陶制谷箱,幾只銅鍋,一副嵌在小龕里的印度教神像,墻上還掛著一面照起來真真兒的鏡子,就是村里市集上賣的那種。
她給了男孩一大杯牛奶和一些面包,然后撫著他的頭,凝視著他的眼睛。她想,或許真是被老虎擄進叢林的兒子回來了?因此她呼喚道:“納圖,納圖噢!”看起來,莫格里并未聽過這個名字。“還記得我給你新鞋那天嗎?”她摸了摸他的腳——幾乎跟牛角一般硬。“不對,”她黯然說道,“這雙腳根本沒穿過鞋。可你真像我的納圖啊,你就當我的兒子吧。”
莫格里很不自在,因為他頭上沒有過屋頂這種東西。不過他朝上瞧了瞧,發現只要自己想跑,隨時可以扯開那些茅草,何況窗子上也沒有閂扣。
“要是不懂人話,”他最后嘀咕道,“又算個什么人呢?我現在又傻又啞,就像進了叢林、跑到我們當間的人類一樣。我必須會說他們的話。”
與狼共處時,他學會了模仿雄鹿示警的鳴叫和野豬的哼唧,這種本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因此,梅蘇娃剛說出一個詞兒,莫格里就能學個八九不離十。還沒到天黑,他已經記住了棚屋里好些器物的叫法。
就寢時間是個難關,因為棚屋太像個捕豹陷阱了,莫格里不愿睡在這種地方。因此,當他們關上房門時,他就從窗子翻了出去。“隨他去吧,”梅蘇娃的丈夫說道,“別忘了,他可沒在床上睡過覺。他要真是被派來頂替咱兒子的,就不會跑。”
莫格里來到田邊,在潔凈的深草中躺了下來。可沒等他合上眼睛,一只綿軟的灰鼻子就戳到了他下巴上。
“噗!”是狼母的大兒子灰哥,“我一路追蹤二十英里,你就給我這個回報?你聞著又像熏木頭又像牲口,活脫脫是人類味兒了。快醒醒,小兄弟,我帶了點消息來。”
“叢林里還好嗎?”莫格里摟著他問道。
“除了讓紅花燙壞的狼,都挺好的——是這么回事:希爾可汗讓你燒得很慘,就跑到遠處打獵去了,要一直待到毛發再長出來。他發誓說,等他回來,要讓你尸陳維貢嘎。”
“那可難說,這種小愿望我還許過呢。不過有消息總是好的。我今晚累壞了——學習新東西可真累啊,灰哥——可你要常給我帶信兒啊。”
“你不會忘記自己是狼吧?人類不會讓你忘了本吧?”灰哥不安地問道。
“絕對不會。我會永遠記著我愛你,愛咱洞里的每一個。但我同樣忘不了,我是讓族群趕走的。”
“你還會讓另一個族群趕走的。人類就是人類,小兄弟,他們說的話,跟池塘里的蛤蟆叫差不多。等我再下山的時候,就在牧場邊上的竹林等你。”
那晚之后的三個月中,莫格里連村門都沒怎么出,一心忙著學習人類的習慣和風俗:首先要圍上一匹裹身的布,這讓他反感透了;接下來要了解金錢,他對此毫無概念;至于耕種土地,他覺得是白費力氣。再就是,村里那些毛孩子把他惹得十分惱火。好在叢林法則教他要克制脾氣,因為在叢林里,保命和飽腹都要依靠這種克制。可是,每當因為不會做游戲、放風箏,或者說錯了某些字眼而遭到取笑時,他要靠“獵殺沒毛幼崽不體面”的見識,才能阻止自己把那些孩子拎起來撕成兩半。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氣。在叢林里,他清楚自己要比獸類弱小。可到了村民眼中,他卻健壯得像頭公牛。
關于人類之間的種姓之分,莫格里同樣一無所知——陶工的毛驢滑進了黏土坑里,莫格里就扯著尾巴將它拖了出來,還幫忙碼放陶罐,好讓他們去坎西瓦拉趕集。這也夠駭人聽聞的,因為那個陶工屬于低種姓,而他的毛驢就更別提了。祭司斥責莫格里時,莫格里卻威脅著把他也擱到驢背上去。祭司便跑去告訴梅蘇娃的丈夫,說最好盡早給莫格里安排點活兒干。于是村長就通知莫格里,讓他次日趕著水牛出門,照看它們吃草。這正中莫格里的下懷。當晚,鑒于已然獲得“村民公仆”的委任,他便走出村子,來到了一伙人當中。每天晚上,這伙人都會聚在大無花果樹下的磚臺上。此乃本村俱樂部,村長、巡夜人和通曉全村八卦的理發師都會湊在這里抽煙。老巴丟也會來,他是村里的獵戶,有一桿塔式滑膛槍。猴子們坐在高枝兒上閑扯,而磚臺下面的洞中住著條眼鏡蛇,作為圣蛇,他每晚都可以享用一小碟牛奶。老爺子們圍坐樹下,聊著天,抽著大號水煙槍,直到深夜。他們講著人、鬼、神的精彩故事,而巴丟說的林中野獸故事格外出彩,講得坐在外圈的孩子們眼珠都要瞪出腦殼了。多數故事都是關于各類動物的,因為叢林就在他們的家門口。鹿和野豬會糟踐他們的莊稼,偶然會有老虎趁著暮色,在由村口就能看見的地方把人給叼走。
他們講的許多事情,莫格里自然是清楚的,所以,當巴丟將滑膛槍橫在膝頭,從一個故事掰扯到另一個,他只得把臉捂上偷著樂,肩膀卻不住地顫抖。
巴丟正在講解:叼走梅蘇娃兒子的是一頭鬼虎,被一個老放債人的陰魂附體了,而那個壞家伙已經死去很多年了。“我之所以敢肯定,是因為在一次騷亂中,普安達的賬本全給燒了不說,腿也讓人打瘸了,而我說的這頭老虎也是瘸的,因為腳印兒不對稱。”
“對啊對啊,這肯定錯不了。”老爺子們齊齊點頭。
“這都是些什么沒影子的事兒啊!”莫格里插嘴道,“那頭老虎走路瘸,是因為他天生就瘸啊,這誰都知道。這頭畜生,膽子還沒有胡狼大,還說他身上有放債人的魂兒——你難道是小孩子嗎?”
巴丟吃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村長則瞪起了眼睛。
“哦吼!這不是那個叢林小鬼嘛?”巴丟說道,“既然你懂得那么多,把他的皮拿去坎西瓦拉多好,政府可懸賞一百盧比要他的命吶。不過最好的是——長輩說話時,閉上你的嘴巴。”
莫格里起身就走。“我躺這聽了一晚上,”他扭過頭來喊道,“可是關于叢林的事兒,巴丟沒說過幾句真格的——叢林就在他家門口啊!他還說親眼見過鬼啊、神啊還有地精的事兒,這叫我怎么信?”
“這小子早該去放牛了。”村長評論說。巴丟則噴了口煙,對莫格里的無禮嗤之以鼻。
印度村莊大多有這樣的習俗:讓幾個男孩清早帶黃牛和水牛出去吃草,夜里再帶回來。那些能把白人踐踏致死的牛,卻容許高不過它們鼻子的孩童抽打、驅趕與呵斥。孩子們只要跟牧群在一起就安全無虞,因為就連老虎都不敢攻擊一整群牛。不過,要是他們掉隊去采野花、逮蜥蜴,有時就會讓野獸擄走。
黎明時分,莫格里騎著大種牛喇默走過村里的大街。那些石青色水牛頂著向后卷曲的長犄角,瞪著兇蠻的大眼睛,一頭接一頭從牛欄里冒出來,跟在他的身后。莫格里讓一道放牧的孩子們明白他才是老大。他用一根光溜溜的長竹竿抽打水牛,趕著它們繼續朝前走,并且吩咐一個叫卡米阿的男孩,讓他們幾個自行放牧黃牛,尤其小心別跟牧群走散了。
典型的印度牧場,不外乎是巖石、灌木叢、草叢和小河溝,牧群就在其間分散開來、消失不見。水牛通常流連于池塘和洼地,花上好幾個小時在溫和的泥巴里打滾兒、曬太陽。莫格里把它們趕到了平原盡頭,維貢嘎河就是在這里流出叢林的。他從喇默的脖子上溜下來,小跑到竹林,找到了灰哥。“哎呀,”灰哥說道,“我每天都過來等你,有好些天了。這個放牛的差事算怎么回事?”
“這是任務,我要給村里放一陣子牛。希爾可汗有什么動靜嗎?”
“他回來過,等了你很久。這會兒因為獵物太少,他又離開了。不過他真是打算殺掉你。”
“很好,只要他沒回來,你或者哥四個里邊隨便哪個,就坐在那塊巖石上,讓我一出村口就能看見。等他回來,就改在平原中間那棵達科樹[1]旁的河溝里等我——咱們犯不著往希爾可汗嘴里溜達。”
交代妥當,莫格里尋了處蔭涼地,躺下去打起盹兒來,水牛就在他的周圍吃著草。在印度放牧,可算這世上最悠哉的差事之一了。黃牛就那么晃悠著、啃著草,不時趴下去,趴夠了就繼續晃悠,都懶得哞哞叫喚,只是咕嚕咕嚕地哼哼。水牛則幾乎一聲不吭,魚貫著下到泥洼里,扎扎實實地蹭進泥漿深處,只留鼻子和青瓷色的大眼睛在外邊,然后就一動不動,好似木頭。太陽底下,巖石的身影在熱浪中扭曲躍動。牧童們能聽見,看不到的高空里有鳶鳥在尖鳴,并且就那么一只。但他們知道,如果他們或者一頭母牛奄奄待斃,那只鳶鳥就會俯沖直下,而幾英里外的另一只也會看見并且跟上,就這樣一只接著一只,用不著等他們徹底咽氣,一大群餓鳶就已經憑空現身了。
牧童們睡了醒、醒了又睡,還會拿干草編織小筐,再把螞蚱關進去,要么就捉兩只螳螂,讓它們打架。他們用林子里紅色和黑色的堅果串項鏈,看蜥蜴在巖石上曬太陽,看蛇在泥塘邊逮青蛙。他們會唱起很長、很長的歌謠,還拖著本地特有的曲折尾音。他們的一天,仿佛比多數人的一輩子還長。他們或許還會塑起泥巴的城堡,上面有泥人、泥馬、泥水牛,他們把蘆稈插到泥人手里,假裝自己是王而它們是軍隊,或者自己是供人膜拜的神明。待到天色暗了,應著牧童的召喚,水牛從黏糊糊的泥巴里笨拙地掙脫出來,那動靜像是開了一連串的槍。然后他們就走成一長溜兒,穿過那灰蒙蒙的平原,回到村子里星星點點的燈火之間。
日復一日,莫格里都引著水牛到洼地去;日復一日,他都能在平原上望見一英里半之外灰哥的背影,因此知道希爾可汗尚未歸來。于是他一天天地躺在草間,伴著周遭的響動,夢著舊日叢林的光景。在維貢嘎一帶的叢林里,希爾可汗的跛腳若因為失足搞出什么動靜,莫格里便能在這些悠長、靜謐的早上聽得一清二楚。
那一天終于到了——他發現灰哥不在發信號的地方,便大笑起來,并將水牛趕往達科樹旁的河溝方向。那棵樹上正開滿金紅色的花朵,灰哥蹲坐樹下,背上的剛毛根根聳立。
“他躲了一整個月,好讓你放松警戒。昨晚他帶著臺巴齊從山里經過,緊忙著追蹤你呢。”這頭狼還在喘著粗氣。
莫格里皺起了眉頭:“我不擔心希爾可汗,可臺巴齊倒是詭計多端。”
“不用怕,”灰哥略舔了舔嘴唇,“天亮的時候我會過臺巴齊了,這會兒他那顆機靈的腦袋早喂鳶了。不過在我咬斷他脊梁骨之前,他就把什么都給招了:希爾可汗計劃今晚去村口堵你——單找你一個。他現在正躺著呢,就在維貢嘎干涸的大河谷里。”
“他今天進食了嗎?還是想空著肚子打獵?”莫格里問了個攸關生死的問題。
“破曉時他宰了頭豬,水也喝得挺飽。記住,希爾可汗絕不節食,哪怕是為了復仇。”
“哎!傻瓜,蠢貨!太幼稚啦!吃飽又喝足,還以為我能讓他好好睡覺!他在哪里趴著呢?咱們只要湊夠十個,就能趁他趴著把他干掉。這些水牛得先聞到他才會攻擊,而我又不會講它們的話。咱們能不能繞到他后身,好叫水牛聞到味兒呢?”
“他順著維貢嘎河游了很遠,把氣味截斷了。”灰哥答道。
“臺巴齊教他的,我敢肯定。他自己絕對想不到這個。”莫格里含著指頭,站在那邊想邊說,“維貢嘎大河谷……盡頭就在平原上,離這不到半英里。我可以帶牧群穿過叢林,繞到谷首再沖下來——但他會從谷尾溜出去……還必須把末端給堵死——灰哥,你能幫我把牛群切成兩半嗎?”
“我嘛,可能夠嗆,不過我帶了個聰明的幫手。”灰哥碎步跑開,跳到一眼洞穴里去了。接著,一顆碩大的灰腦袋冒了出來,那正是莫格里的舊相識。熾熱的空氣里,整個叢林最蒼涼的吼聲彌散開去——那是狼族在煌煌白日中狩獵的號子。
“阿克拉!是阿克拉!”莫格里拍起了巴掌,“我早該知道你還想著我呢。咱們現在有大事兒要干——把牛群割成兩半,阿克拉。讓母牛和牛崽兒在一塊兒,把公牛和耕地的水牛分出來。”
兩頭狼跑出“8”字舞形的路線,在牧群中間穿進穿出,牲口們便噴著鼻息、撅著腦袋分作了兩群。這一群中,母水牛圍住幼崽,目露兇光,蹄子刨地,時刻準備撞翻某頭停止跑動的狼,再踩得他三魂出竅。那一群里,大小公水牛也都一邊喘粗氣,一邊狠跺地面,可它們雖然看起來更帶威勢,實則不那么危險,因為它們用不著保衛幼崽。就算來六個男人,也沒辦法將牧群分割得如此利落。
“快給指令!”阿克拉喘著粗氣,“它們又要會合啦!”
莫格里溜到了喇默背上。“阿克拉,把公牛朝左邊趕!灰哥,我們走時,你把母牛穩在一塊,趕到河谷尾巴去!”
“進谷多遠?”灰哥也喘得厲害,磕著牙齒問道。
“到谷壁夠高、希爾可汗跳不上去為止!”莫格里喊道,“讓它們在那兒待著,等我們下谷來。”
阿克拉低吼著,將公牛群浩浩蕩蕩地趕走了,灰哥則在母牛群前收住了腳步。等母牛們攻到跟前,灰哥才奔跑起來,引著它們奔向河谷末端。這時候,阿克拉已將公牛群遠遠地趕到左翼去了。
“干得漂亮!再沖一次,它們就徹底跑起來啦——小心,阿克拉,現在要小心,咬得太狠公牛會攻擊的——嗚哈!這活兒比追逐黑鹿還刺激吶!這些家伙跑得這么快,你不知道吧?”莫格里喊道。
“這些家伙,我當初……也捕獵過。”阿克拉在揚塵里大喘,“要帶它們拐進叢林嗎?”
“好!拐吧,快拐進去!喇默發飆了。哎!今天讓它干的事兒,要是能跟它講明白就好了。”
公牛群轉了個彎,這次是朝右,直沖進硬挺挺的灌木叢里去了。半英里之外,其他放牛的孩子瞧見了,撒腿就朝村子狂奔起來,一邊喊著水牛受驚逃跑的消息。
莫格里的計劃其實很簡單。他不過是想兜個大圈子上山,等到了河谷頂端,再率領公牛們俯沖下去,將希爾可汗困在公牛群和母牛群之間。因為他確定,餐足水飽的希爾可汗既不在戰斗狀態,也無力爬上谷壁逃竄。莫格里用叫聲安撫著水牛,阿克拉則遠遠地綴在后面,偶爾才低嚎一兩下子,催促著殿后的公牛。他們不想離河谷太近,怕被希爾可汗察覺了,所以這個圈子繞得極為迂回。終于,在一片陡降到河谷的草坡上,莫格里把滿頭霧水的牧群聚攏起來了。從這個高度,可以越過林梢俯瞰下方的平原,而莫格里觀察的卻是谷壁——他十分滿意地看到,那些谷壁幾乎是垂直的,并且掛滿了藤蔓,老虎即便想逃,也沒有任何落腳的地方。
“讓它們喘口氣吧,阿克拉。”他舉起手臂說道,“它們還沒聞著味兒呢,讓它們喘會兒氣吧。希爾可汗已經上套了,得讓他知道是誰來了。”
他兩手攏在嘴邊,沖谷下喊了起來——好似朝隧道中叫喊一般,回音在巖石間激蕩不已。
過了好一陣子,才傳來飽餐過后、大覺初醒的老虎那慵懶、倦怠的咆哮。
“誰叫的!”希爾可汗這么一吼,一只光彩炫目的孔雀振翅而起,尖鳴著飛出了河谷。
“是我,莫格里!偷牛賊,你該去鋪議會巖啦——沖下去!阿克拉,趕它們沖下去!沖下去,喇默,沖啊!”
牧群在陡坡頂端遲疑了片刻,但阿克拉一嚎出最響亮的狩獵號子,它們便一頭接一頭地怒射而下,好像汽輪激起的湍流,所過之處沙石飛濺。它們一旦發動就不可收拾,沒等全體下到河床上,喇默便嗅到了希爾可汗的氣味,怒吼起來。
“哈哈!”莫格里在它背上笑道,“你現在明白啦!”這時候,黑色的犄角、噴著飛沫的口鼻和瞪視的怒目匯成了湍流,沿著河谷迂回而下,好似被洪峰裹挾的巨石。弱些的水牛被擠得緊貼谷壁,拉扯著藤蔓繼續狂奔。群牛清楚自己就要面對什么,而它們驚天動地的沖擊,任何老虎都無望抵擋。希爾可汗聽見了轟隆隆的蹄聲,爬起身來朝谷尾蹣跚逃去,左顧右盼地搜尋著出路,卻只看到了陡峭的谷壁,只得帶著滿腹的食物和水,沉重地繼續逃竄,一點兒斗志也沒有。群牛蹚過他剛剛離開的水塘,攪得水花飛濺,吼聲震徹逼仄的河谷。莫格里聽見谷尾傳來應和的吼聲,眼見希爾可汗扭頭跑了回來——那老虎知道,兩害相權的話,寧選公牛一邊,也好過跟護犢的母牛狹路相逢——隨后喇默腳下一絆,一個趔趄,從什么軟東西上踩了過去,其他公牛緊隨其后,一頭扎進母牛群中去了。沖撞時的震蕩,將較為瘦弱的水牛撞了個四蹄離地。這番沖鋒過后,兩撥牧群一同涌上了平原,犄角相抵,蹄子刨地,噴著粗氣。莫格里看好時機,從喇默的脖子上滑了下來,用手中棍子對著它東敲西打。
“快,阿克拉!把它們分開、攪散,不然它們就打起來了。快把它們趕走,阿克拉。吁——喇默!吁!吁!小的們,乖一點,乖!都結束啦!”
阿克拉與灰哥跑前跑后,啃咬著水牛的腿部,而牧群雖然一度磨著彎想要再次沖進河谷,在莫格里設法讓喇默調頭之后,也都跟著朝洼地去了。
希爾可汗用不著再踩了。他死了,鳶鳥已在向他聚攏。
“兄弟們,這就是一條狗的死法。”莫格里說著伸手去摸他的刀子。同人共處后他便有了這玩意,總是插在鞘里掛在脖子上,“可嘆他都不拼上一拼。他的皮鋪在議會巖上會十分漂亮——咱們得干得麻利些。”
換作人類帶大的男孩兒,做夢也不敢獨自去給十英尺的大老虎剝皮,不過莫格里既清楚獸皮如何包覆在動物身上,又知道應當怎樣把它剝下來。但這仍然是份苦差事,莫格里不停地連削帶扯,呼哧帶喘忙了一個小時,兩頭狼耷拉著舌頭蹲坐一旁,偶爾聽他的指令上前幫著拖拽。正忙活著,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他抬頭一瞧,卻是扛著塔式滑膛槍的巴丟。牧童將水牛狂飆的事兒告知了村里人,巴丟便怒沖沖地趕了出來,火急火燎地想要教訓莫格里沒把牧群管好。兩頭狼剛瞥見有人過來時便躲開了。
“你這瞎搞什么呢?”巴丟怒道,“你以為你能扒虎皮!水牛在哪兒弄死它的?這還是那個瘸老虎呢,腦袋值一百盧比。好吧好吧,你這次放跑牧群的事兒,我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等我把這張皮送到坎西瓦拉,興許還能從賞金里分你一個盧比。”他從裹腰布中摸索出燧石和鐵片,彎下腰去燎希爾可汗的胡須。大多本地獵手都會燎掉虎須,免得遭到老虎魂魄的糾纏。
“哼!”莫格里既是哼他,也是扯下爪皮時呼了口氣,“就是說,你要拿著虎皮去坎西瓦拉領賞,然后興許分我一個盧比?我的想法卻是,這張皮我要留著自己用——嘿!老家伙,把火拿開!”
“你怎么跟本村頭號獵手說話呢?你走運,你這些水牛又蠢,這才幫你宰了它。這老虎要不是剛吃飽,早跑出去二十英里了。你個小乞丐胚子,連好好扒皮都不會,而且,你還真敢攔著我巴丟燎虎須!莫格里啊,得了賞金,我連一個安那[2]也不會給你了,倒要賞你一頓老拳!快從尸體邊滾開!”
“憑贖下我的公牛說話,”莫格里正著手處理肩膀,“我非得跟這個老猿猴聒噪一晌午嗎?過來,阿克拉,這家伙煩死我啦。”
巴丟剛剛還弓腰瞧著希爾可汗的腦袋,忽地發覺自己四仰八叉地躺進了草窠里,還有頭灰狼踩在他身上,莫格里卻繼續剝著虎皮,就像整個印度只有他自己一樣。
“沒——錯,”他連嘴都懶得張,“你說得太對了,巴丟,那些賞金,你一個子兒也不用給我。這是瘸老虎跟我本人的宿怨,有好些年頭啦,結果——我贏了。”
替巴丟說句公道話,要是早十年讓他在林子里遭遇阿克拉,他應該會拼上一把的,不過眼前這小子跟吃人的老虎有私怨,而這頭狼會服從他的命令,那肯定不是一般動物啊。巴丟心想這肯定是巫術,是最邪惡的妖法。他琢磨著頸上掛的護身符能不能保護自己。他躺在那里紋絲不動,時刻等著莫格里也變成老虎。
“大君[3]啊!大王啊!”他終于用喑啞的嗓音呼喚起來,細聲細氣的。
“怎么?”莫格里頭也沒轉,竊笑了一下。
“我是個老人家,原本還以為您只是個牧童——我可以站起來離開嗎?您的隨從不會把我給撕了吧?”
“走吧,包你沒事。只不過,下次別來插手我的獵物——讓他走吧,阿克拉。”
巴丟掙命朝村子踉蹌逃去,還回頭看莫格里是否變成了什么怪物。等他到了村子,就講了個關于魔力、妖法和巫術的故事,祭司聽了,臉色陰沉如鐵。
莫格里繼續干他的活,直到天色近晚,他和兩頭狼才將那張華麗的大皮從尸身上剝離干凈。
“咱們得先藏好這玩意,把水牛帶回家!阿克拉,幫我一起趕。”
在霧蒙蒙的黃昏里,他們把牧群聚了起來。趨近村子時,莫格里看見了燈火,聽到了寺院的螺號與鐘鳴,似乎半個村子的人都在大門口迎候著他。他跟自己解釋道:“這是因為我宰了希爾可汗啊!”可耳邊忽然有一陣石頭雨破風而過,村民們叫道:“巫師!狼崽子!叢林惡魔!滾開!再不快滾,祭司就把你打回狼形。開槍,巴丟,開槍!”
“砰”的一聲,塔式滑膛古董槍開火了,一頭小水牛痛叫起來。
“又是巫術!”村民喊道,“他能讓子彈拐彎!巴丟,那不是你家水牛嗎?”
“這回又怎么啦?”莫格里困惑著,飛來的石塊越發密集。
“你這幫兄弟啊,跟狼群也沒兩樣。”阿克拉從容地蹲坐著,“我認為,子彈的意思是——他們要驅逐你。”
“惡狼啊!狼崽啊!速速退離!”祭司揮舞著一枝圣羅勒草高叫道。
“又是這樣?上回因為我是人,這回因為我是狼。咱們走吧,阿克拉。”
一個女人穿過眾人朝牧群跑去,那正是梅蘇娃,她哭喊道:“兒子啊,我的兒子!他們說你會妖法,能隨意把自己變成野獸。我不信,但你還是快跑吧!不然他們會殺了你的。巴丟說你是巫師,可我明白,你是給死去的納圖報了仇啊。”
“回來,梅蘇娃!”人群叫道,“再不回來,我們連你一塊砸!”
莫格里沖她笑了笑,他嘴上被石頭砸了,笑得有些難看。“往回跑吧,梅蘇娃。這不過又是一個愚蠢的故事,讓他們在傍晚的大樹下講去吧。至少我給你兒子討了命債。永別了——快跑吧,我要讓牧群進村了,比他們的破磚頭還快呢。梅蘇娃,我不是巫師——永別啦!”
“阿克拉,再來一次,”他喊道,“把牛群帶過來!”
水牛們早就急著回村了,阿克拉不用怎么吼,它們便旋風一般沖進了大門,把人群沖了個七零八落。
“數數吧!”莫格里輕蔑地喊道,“沒準我還偷了一頭呢。數仔細了,因為我再也不給你們放牧了。人娃娃們,祝你們好好的——你們還要多謝梅蘇娃,要不是她,我就帶著狼群進村去,滿大街捕獵你們。”
他猛然轉身,與獨狼闊步離開了。仰視星空時,他感到快活自在。“阿克拉,我再也不用睡在陷阱里了。咱們拿了希爾可汗的皮就走吧——不,咱們不去村里捕獵,因為梅蘇娃對我很好。”
當月亮升起,映得平原一片乳白,驚悸的村民看到莫格里腳邊跟著兩頭狼,頂著一捆東西,以狼的穩健步幅漸行漸遠,如同野火燃到天邊。于是他們越發聒噪地敲打著寺鐘,吹奏著螺號。梅蘇娃在啜泣著,巴丟卻添枝加葉地講起他的叢林歷險,故事結尾處,阿克拉直立起來說出了人話。
莫格里和兩頭狼抵達議會巖所在的山丘時,月亮正在沉下去。他們在狼母的洞口停下了腳步。
“媽媽,他們把我趕出了人族。”莫格里喊道,“但我履行諾言,把希爾可汗的皮帶來了。”
狼母帶著狼崽,從洞中冷峻地走了出來。看到那張皮時,她的眼睛煥發出光彩。
“那天我就跟他說過。小青蛙啊,就在他把腦袋和肩膀塞進洞來追獵你的那天,我就跟他說過:捕獵者終將遭到捕獵。干得好。”
“小兄弟,干得好。”灌木叢中一個深沉的聲音說道,“你不在叢林,我們寂寞得很啊。”那是巴吉拉,他跑到了莫格里的腳邊,隨后他們一同登上了議會巖。在阿克拉蹲坐過的平坦巖石上,莫格里將虎皮鋪展開來,用四根竹片釘牢了。阿克拉趴在皮上,對整個議會吼出了曾經的號子:“瞧——瞧仔細嗷——群狼同僚!”莫格里頭一次被帶過來時,他就是這樣吼的。
自從阿克拉遭到罷黜,狼群便沒了統帥,開始肆意地狩獵和毆斗了。不過舊習使然,他們還是響應了召喚。他們當中,有些因落入陷阱壞了腿腳,有些因為槍傷一瘸一拐,有的吃了腐食生出疥癬,還有許多不見了蹤跡。但余下的全都來到了議會巖,他們看見希爾可汗的斑紋皮囊鋪在巖石上,看見他那巨爪在空心的腳掌下晃蕩著。就在這時,莫格里編了一支歌謠,這歌是自行涌上咽喉的,他便將它吼了出來,一邊還躍高俯低,踩得獸皮啪嗒作響,并用腳跟打著節拍,直到上氣不接下氣。段落之間,灰哥和阿克拉插入了嚎叫。
“瞧仔細嗷,群狼同僚——我是否說到做到?”莫格里問。眾狼低叫:“是!”隨后一頭委頓不堪的狼吼道:
“阿克拉嗷,再次領導我們吧!人崽子嗷,再次統率我們吧!我們受夠了無法無天,愿意重新成為真正的自由民。”
“算了吧,”巴吉拉悶聲道,“你們大概成不了。等你們飽餐過后,狂勁兒又該發作了。你們號稱自由民,可不是沒有道理。自己拼來的自由果實,群狼嗷,你們就留著自己吃吧。”
“既然人族和狼族都把我趕走了,”莫格里說道,“那我就獨自在叢林捕獵吧。”
“我們跟你一起捕獵。”四頭狼崽說道。
于是莫格里離開了,自那天起,他就帶著四頭狼崽在叢林里捕獵。但他并不會一直孤單下去,因為許多年以后,他將會長大并且成家。
不過,那個故事就是給大人聽的了。
且將我命令聽候。
莫格里之歌
正是他在議會巖上,踏著虎皮邊舞邊唱的那一首。
莫格里的歌,莫格里來唱。
我把事跡講,叢林聽端詳。
希爾可汗把口夸,
要將莫格里獵殺!
就在黃昏的村門口,
殺死我這只小青蛙!
他也吃得夠,他也喝得酣。
希爾可汗啊,快飽飲一餐!
再要饗宴啊,不知是哪天!
叫他吃得飽,叫他睡得歡,
讓他殺人愿,去到夢里圓!
我獨自待在牧場,
等來了灰哥與獨狼,
大計劃正在醞釀,
好戲啊就快要登場!
健碩的公水牛啊,
和怒目的大種牛,
是驅前還是趕后,
希爾可汗,你還在夢中?
快醒醒吧!美夢已告終——我快到啦,引群牛洶洶!
水牛之王喇默,
正把四蹄猛跺。
維貢嘎河水啊,
可汗何處藏躲?
他不是豪豬伊奇,
能夠掘土挖洞;
他不是孔雀馬傲,
可以振翅騰空;
也不是蝙蝠芒格,
倒掛枝頭從容。
問問婆娑細竹,
可汗逃命何處?
噢!他在此處。
哈!他在此處——
正是跛足老虎,
喇默蹄下匍匐!
希爾可汗起身!
趕快起身殺戮!
既有公牛在此,
何不宰來果腹?
噓——快悄聲——
他在長睡之中,
不要將他驚醒,
可汗力大無窮。
鳶鳥也落下瞻仰,
黑蟻也爬來致敬,
大集會正要開場,
為他的榮耀送行。
哎呀呀!可是我衣不蔽體。
這赤身,鳶鳥會盡收眼底。
我害羞,不敢同大家會面。
希爾可汗,你衣衫華麗斑斕,
何不借我,去議會巖上穿穿?
憑那贖買我的公牛,
我曾立下小小誓言,
可要將這誓言兌現,
只差你那體面衣衫。
借人類的刀,憑獵手的刃,
且讓我躬身,收割戰利品!
維貢嘎之河啊,流水纏綿綿,
可汗偏愛我啊,故把衣裳獻。
灰哥啊,用力拉!
阿克拉,使勁扯!
可汗皮毛厚,
齊心方可得!
人群用憤怒迎我,
把些糊涂話亂說。
他們將石塊拋擲,
我嘴角鮮血滴落。
逃吧——
此地已不再容我。
我與兄弟們沖破
夏日夜風的熾熱。
背離那村落的燈火,
直迎向垂月的寂寞。
維貢嘎的河水啊——
人族已將我驅逐。
我不曾傷害他們,
何苦視我如異族?
狼群也同我反目,
叢林自此是陌路。
連同人類的疆土,
為何不容我立足?
我迷惑好比那芒格,
他鳥獸兩族間穿梭,
我浪跡叢林與村落,
為何終無處可蹉跎?
我舞蹈在虎皮之上,
可心情卻沉重彷徨。
當嘴巴被村民砸傷,
心靈倒愉悅地飛揚。
為何啊——
我仍把叢林當故鄉?
這兩般心緒在羈絆,
如雙蟒纏斗在春天。
眼眶里淚水在打轉,
落下時為何有歡顏?
腳踏著可汗的虎皮,
莫格里分裂成兩半!
叢林中全部都知曉:
我將可汗性命終了。
瞧嗷——
瞧仔細嗷!群狼同僚!
——哎呀!
這些困惑那么難解,
叫我心兒如何安歇!
注釋:
[1]即紫礦,熱帶、亞熱帶喬木。
[2]Anna,舊時印度貨幣單位,16個安那為一盧比。
[3]印度土邦(土著封建邦國)領主的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