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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海豹

  • 叢林之書
  • (英)吉卜林
  • 11918字
  • 2017-12-20 19:30:54

靜靜睡,小寶貝,夜幕已低垂,

綠依依,波光寂,海里黑漆漆。

小月牙,逐浪花,找咱過家家,

水渦渦,響娑娑,就是咱被窩。

浪打浪啊波推波,枕著浪和波,

寶寶累啦寶寶睡,鰭足慢慢揮。

風暴吵不到啊,鯊魚也抓不著,

大海慢慢搖啊,搖我的好寶寶。

——《海豹搖籃曲》

這是多年以前的舊事了,發生在一個叫作“諾瓦斯托什那”的地方,這里又稱“東北點”,位于白令海的圣保羅島上,距離陸地十分遙遠。這個故事,是一只叫黎墨馨的冬鷦鷯講給我的。當時我搭乘汽船前往日本,見他被風刮到索具上,便救下來帶回了我的客艙。我給他暖身子,喂他吃了幾天的東西,直到他身體康復,飛回了圣保羅島。黎墨馨是只怪鳥,不過他講的都是真話。

諾瓦斯托什那這種地方,若非有什么要緊營生,是誰也不會去的,而總有營生要做的,也只有海豹一族了。在夏天的幾個月中[1],經由冰冷的鉛色海水,他們成千上萬地來到這里,因為諾瓦斯托什那海灘,是天下最適宜海豹棲息的地方了。

海爪當然知道,因此每逢春季,不論他浪跡何方,都會像艘魚雷艇般,以直線游到諾瓦斯托什那,耗費一整個月,跟同伴們爭奪礁石上的地盤——離海越近越好。海爪十五歲,是頭大個子灰色海狗,肩上毛發幾乎能算作鬃毛了,他還長著修長而兇惡的犬齒。他撐著前鰭站立時超過四英尺高,而說到體重——若誰膽敢稱上一稱——足有近七百磅。他滿身惡斗的殘疤,卻時刻準備再干一架。他會把頭側向一邊,好似不敢直視對手的臉,隨后就閃電似的疾攻向前,等他的長牙咬定在某頭海豹頸上,那海豹便只有想逃的份了——但海爪可不會輕易松口。

然而海爪從不窮追戰敗的海豹,因為那違反了沙灘法則。他只想要塊臨海的空間,好用來養兒育女。可是每逢春季,不下四五萬頭海豹都在爭奪這樣的空間,沙灘上充斥著高鳴、低吼和怒號,聲勢嚇人得很。

自一座名為哈欽森丘的小山頂,你能望見那三英里半土地上擠滿了打斗的海豹。而翻涌的海浪里也密布著海豹的腦袋瓜,他們正趕著登陸,也準備投入到打斗中去。他們在浪花里戰斗,在沙地里戰斗,在光滑的玄武巖育兒場上戰斗,因為他們跟人類一樣愚昧而不近情理。他們的妻子要到五月末或六月初才來島上,免得被撕個稀巴爛;那些尚未持家的兩到四歲海豹,穿過戰斗者的層層包圍,深入內陸半英里,在沙丘上成群結隊地嬉戲,蹭光了每一抹長出來的綠色——他們被稱為“嚎魯士吉”,也就是單身漢,光在諾瓦斯托什那就有兩三萬頭。

某個春日,海爪剛打完第四十五架,就見到他那綿軟、苗條、目光溫和的妻子瑪卡從海里冒出來了,他便噙著她后脖頸拎到了自家保留地上,沒好氣地說道:“又遲到了——你跑哪兒去了?”

海灘上的四個月中,海爪總是要克制飲食,所以脾氣通常不怎么好。瑪卡知道,所以就沒搭茬。她環顧四周,咕嚕嚕地說道:“你可真體貼啊,又拿下了老地方。”

“我覺著也是。瞧瞧我這副樣子!”

海爪渾身有二十來處受了傷、流著血,一顆眼珠子差點掉出來,肋下被撕咬得一塌糊涂。

“哎,你們這幫家伙啊!”瑪卡撲扇著后鰭,“怎么就不能理智下來,心平氣和地把地方安排好呢?你瞧著就像跟虎鯨打了一仗。”

“從五月中旬到現在,我除了打架就啥也沒干。這片沙灘今年擠得不像話。我碰見過最少一百頭盧卡農海灘來的海豹,正在找地方呢——他們干嗎不老實待在自己的地盤呢?”

“我常想,咱不如遷出這個擠巴巴的地方,到水獺島去吧,應該能快活不少。”瑪卡說道。

“呸!嚎魯士吉才去水獺島嘞!要是跑到那兒去,他們該說咱們怕了。咱得保住臉面啊,親愛的。”

海爪將腦袋雄赳赳地縮到肥膀子中間,裝了一會兒睡,其實他保持著警惕,伺機再打上一架。這會兒所有的海豹夫妻都已登島,他們那鼎沸的喧囂,你能在海上隔著最響的波濤聽到。即使照保守估算,這片海灘上也有百十萬頭海豹,包括老海豹、海豹媽媽和小寶寶,以及嚎魯士吉,有的正在爭斗,有的推推搡搡,有的嗷嗷待哺,有的爬來爬去,還有些玩到了一處。他們成群結隊地下到海里再登上海岸,躺滿目力所及的每一寸土地,并在濃霧中分幫搭伙,四處火并。諾瓦斯托什那幾乎總是霧氣繚繞,只有日頭出來,才會將滿世界映成夾著虹彩的珍珠白,但也只有片刻而已。

就在這片迷魂陣中,瑪卡生下了兒子考弟。他同所有小海豹一樣,是個大頭、肥肩的娃娃,一對藍眼睛清亮而水潤,可他的皮毛卻有些異樣,媽媽便湊上去端詳起來。

“海爪,”她最后不禁說道,“咱寶寶會長成白色的!”

“胡說八道!”海爪很不屑,“世上從來沒有什么白海豹。”

“那我管不著,”瑪卡回道,“反正現在要有了。”隨后她低聲吟唱起《海豹歌謠》——每個海豹媽媽都會把它唱給自己的寶寶:

不到六周大呦,千萬別游泳,

寶寶下水頭重腳又輕;

夏天風浪高呦,虎鯨兇又猛,

遇上寶寶它們不留情。

乖乖呦,

遇上寶寶它們不留情;

撲通通,快長成,

長成以后任你行呦——

無邊大海的小精靈!

當然,這個小伙子最初并不理解歌里的意思。他只是跌跌撞撞地跟在媽媽身邊,并學會了在爸爸打架時笨拙地逃離現場,任由那兩個家伙在滑溜溜的礁石間咆哮著翻上滾下。通常是瑪卡下海捕食,每隔一天才喂一次寶寶,但他每次都會吃個十分飽,因此便茁壯地成長起來了。

他干的頭一件事就是爬到內陸去,跟上萬頭同齡寶寶聚在一起,狗崽兒似的一同嬉鬧,然后在潔凈的沙地上睡覺,醒來以后再接著嬉鬧。育兒場上的老海豹根本不理他們,而嚎魯士吉全都守著自己的地盤,這樣,寶寶們就可以恣意地玩耍了。

一結束深海捕魚,瑪卡就會徑直趕到游樂場上,像母羊尋找羔羊那樣呼喚起來。等到聽見考弟的咩叫,她便對準他的方向直線前進,揮舞著前鰭,不管不顧地將小家伙們撞得東歪西倒。游樂場上,隨時都有幾百位媽媽在搜尋自己的孩子,攪得寶貝們不得安寧。不過,正如瑪卡跟考弟說的,“只要你別躺進渾水得上疥癬,別把粗沙蹭進創口或者傷痕,也保證不在大風浪時下海游泳,那就什么都傷不著你”。

幼海豹的泳技并不比人娃娃高,但是他們極為好學。考弟第一回下海時,一個浪頭就把他卷到了深水域,他那大腦袋沉下去、小后鰭翹起來,就跟媽媽歌里唱的一般樣,要不是下個浪頭又把他拋回來,他可就淹死了。

那次之后,他便學會了趴在沙灘上的水泡子里,等波浪沖刷過來,將要把他淹沒和托起時,才開始拍打鰭足,還始終警惕著危險的巨浪。他用了兩周熟習自己的鰭足,其間,他在水中不停地起伏掙扎,他嗆水,哀叫,爬上沙灘打個小盹兒就要回到水中,直到終于,他發現自己真正地融入了大海。

想象一下他與同伴共處的時光吧:穿梭在大浪底下,或者騎上波峰,趁巨濤打著漩渦拍上沙灘深處時,“撲通”一聲出水著陸;跟老海豹一樣立在尾鰭上撓頭;爬上比浪頭略高的礁石,踩著滑膩的苔蘚玩“我是城堡之王[2]”。隔三岔五,他能瞧見一道銳利的背鰭貼近海岸游弋,看似一尾巨鯊,他卻知道這是虎鯨戈蘭布[3],這家伙但凡能撈到小海豹,就非把他們吃掉不可。這時考弟就箭一般地沖向海灘,而那道背鰭便會一行一頓地漸漸離開,做出只是閑逛的樣子。

十月將盡時,海豹們漸次離開圣保羅島,攜家連族地朝深海域游去,于是育兒場上再無爭斗,嚎魯士吉們也能四處撒歡了。“等到明年,”瑪卡告訴考弟,“你就成嚎魯士吉了,不過今年,你給我乖乖地學會捕魚。”

一起縱穿太平洋時,瑪卡教會了考弟如何仰著睡覺——要將他的鰭足背到身下,只留小鼻子露出水面。太平洋無垠的波涌,比世上所有的搖籃都要舒服。當考弟渾身皮膚刺痛時,瑪卡跟他說這就叫“水感”——這種刺痛、扎癢的感覺預示著壞天氣快來了,他必須使勁游到別處去。

“用不了多久,”瑪卡說道,“你就知道該往哪兒游了。眼下咱就跟著海豬吧——就是那頭鼠海豚,他可聰明呢。”一隊鼠海豚梭動著身體破水前行,小考弟全速跟從著,費力地問道:“你怎么知道該去哪兒呢?”隊伍的頭領翻了翻白眼珠子,躥到他身下答道:“我的尾巴刺癢了,小家伙,這說明快來颶風了——跟上!——你在黏水(指赤道)南邊時,尾巴刺癢就是說前方有颶風,你要調頭向北——快跟上!這水感覺不妙。”

這只是考弟掌握的好些本事之一,而他總在不停地學習著。瑪卡教他沿海溝邊緣追蹤鱈魚和鰈魚,從海藻叢中的洞穴里將三須鱈掏出來;教他在上百英尋[4]深水中繞開殘骸,沿著游魚的路線,子彈似的從一個舷窗穿進去,再從另一個沖出來;教他怎樣在滿天霹靂時立在浪頭舞蹈,并對順風飛落的短尾信天翁和軍艦鳥揮鰭致意;教他如何像海豚那樣收鰭、曲尾,躍出水面三四英尺;教他別理會飛魚,因為它們渾身盡是骨頭;教他在十英尋水中全速扯下鱈魚的肩胛肉,還教他千萬別停在船只跟前賣呆,尤其要遠離劃槳的小舟。入海將滿六個月時,關于深水捕魚,考弟已掌握了應該掌握的一切。這段時間里,他從沒有涉足過陸地。

然而有一天,在胡安費爾南德斯島海域的暖水中淺睡時,他就像早春里的人類一樣,感到了空乏和厭倦。他開始想念七千英里之外的諾瓦斯托什那,想念它優質、夯實的沙灘,想念與同伴們的嬉戲,想念海藻的味道,甚至想念海豹們的咆哮與爭斗。他當即轉頭,對準北方堅定地游去,沿途還碰到了許多伙伴,他們全都奔著同一個目的地。他們招呼道:“你好啊,考弟!咱們今年都成嚎魯士吉了,能在盧卡農的浪花里跳火焰舞,還能到嫩草皮上玩兒了——你從哪兒弄的那身皮啊?”

對已然近乎純白的皮毛,考弟雖然覺得驕傲,卻避而不談:“快點游吧!我太想要上岸啦!”他們便回到了自己出生的海灘,聽到了他們的父輩,那些老海豹們,在滾滾濃霧中打斗的聲音。

當晚,考弟同其他一歲海豹們跳起了火焰舞。自諾瓦斯托什那直到盧卡農,夏夜里的大海磷光充盈。海豹們游過去,就會留下油脂燃燒樣的航跡;海豹們騰躍起來,就會濺起火焰般的水花。海浪攪動,分裂成了熒光的巨大條帶和漩渦。舞蹈結束后,他們來到嚎魯士吉的內陸領地,在新生的野麥草上縱情打滾兒,各自講述了海上的經歷。他們談起太平洋,就像男孩子談起自己采過堅果的樹林,如果有人聽得懂海豹語,就能為這片大洋繪出前所未見的海圖了。三四歲的嚎魯士吉們從哈欽森丘上跋扈而下,叫囂道:“別擋道,小崽子們!大海可深得很,你們這才哪到哪,等你們繞過非洲之角[5]再說吧——哎,那個一歲的,你這身白皮哪兒弄的?”

“這不是弄的,是長的!”考弟說著正要撲倒那個問話的,卻見一座沙丘背后,閃出兩個長著扁平紅臉的男人。考弟從未見過人類,便嘶叫著弓起了頭頸。別的嚎魯士吉卻只是擁到了幾碼之外,坐在那里賣起了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島上頭號海豹獵手克里克·布特林和他的兒子帕塔拉蒙。距海洋育兒場不過半英里有個小村子,他們就是從那兒過來的,想要選定一些海豹,趕羊似的趕到屠宰欄里去——再之后,這些海豹就變成海豹皮夾克了。

“嚯!”帕塔拉蒙驚道,“快瞧!那有頭白海豹!”

身為阿留申島民,克里克·布特林當然不是個干凈人,可是透過油蒙煙熏,他的臉色還是變得煞白。他先是咕噥著祈禱了片刻,然后說道:“帕塔拉蒙,別動他。哪有過白海豹啊?反正打我生來是沒見過。那沒準是老扎哈洛夫的鬼魂——去年刮大風的時候他失蹤了。”

“我會離他遠遠兒的。”帕塔拉蒙說道,“這東西不吉利——他不會真是老扎哈洛夫的鬼魂吧?我還欠他幾個海鷗蛋呢。”

“看都別看他,”克里克說道,“去趕那群四歲的吧。伙計們今天本應該剝兩百,不過今年剛開始,他們還是新手,一百也夠了——開始吧!”

帕塔拉蒙走上前去,敲響了兩塊海豹肩胛骨,那群嚎魯士吉僵立原地,急促喘息起來。克里克一靠近,他們便開始挪動身體,就這么被趕向內島去了,完全沒試著回到同伴身邊。不計其數的海豹眼看他們被帶走,卻只是若無其事地繼續玩耍。只有考弟覺得不對勁,卻沒有一個伙伴能跟他解釋明白,只說人類每年都要這樣趕海豹,會持續六到八周不等。

“我要跟住他們。”考弟鼓脹著眼睛,追隨這群海豹的軌跡奮力爬行。

“白海豹跟過來了!”帕塔拉蒙驚叫,“頭回有海豹主動去屠場。”

“噓——別朝后看,”克里克說道,“那真是扎哈洛夫的魂兒!我得跟祭司說說這事兒。”

距屠場只有半英里,卻用了一個小時才到,因為他們倆知道,海豹走得太快就會發燙,皮毛被剝下時容易破裂。因此他們走得慢悠悠的,先經“海獅脖頸”,再過“韋伯斯特屋”,最后來到了“鹽屋”,剛好是岸邊海豹看不見的地方。考弟疑惑地跟從著,累得氣喘吁吁,還以為自己到了世界盡頭,可身后仍有育兒場的吼聲,像火車在隧道里鳴笛一樣吵。這時克里克坐在了苔蘚上,扯出塊笨重的白镴表,掐著點兒讓海豹群冷卻了半小時。水霧在他帽檐上凝成露珠,考弟能聽見它們滴落的聲音。隨后來了十一二個大漢,個個都拎著三四英尺長的包鐵木棒子。克里克點出一兩頭有咬痕或體溫過高的海豹,被那些人用海象頸皮做的靴子踢開了。克里克一聲“干吧”,大漢們對準海豹腦袋挨個棒擊,干了個熱火朝天。

才過了十分鐘,考弟就認不出自己的伙伴了——那些人先把他們的皮毛從鼻頭剝到后鰭,再猛地扯下,扔到地上堆著。這下子考弟全明白了。他轉頭朝大海狂奔而去(海豹能快速奔跑一小會兒),剛長的短須根根驚立。他跑到了“海獅脖頸”——海獅們在浪邊閑坐的地方——前鰭抱著腦袋,一頭扎進冰涼的海水中隨波沉浮,悲痛地抽噎著。“怎么回事兒?”海獅問得很粗魯,因為照規矩,他們是不跟異族往來的。

“就剩我自個了!好孤獨啊!”考弟回答道,“他們要把所有沙灘上的嚎魯士吉全殺光了!”

問話的海獅把頭扭向陸地一邊,不屑地說道:“胡扯!你那些伙伴跟原來一樣聒噪。肯定是老克里克給一群海豹扒皮,叫你給撞見了。這活兒他都干三十年了。”

“這太可怕了。”考弟說話時,一波海浪漫了上來,他便朝后劃水,再旋動鰭足穩住身子,就勢立在了鋸齒狀礁石邊緣的三英寸[6]以內。

“才一歲就能這樣!”那海獅很會欣賞出色的泳技,“我想,站在你的立場看,這確實是太糟糕了,可誰讓你們這些海豹年年都來呢?人類不知道才怪。你們要是找不著一個人類沒去過的島,就永遠等著讓他們趕吧。”

“有這樣的島嗎?”考弟問道。

“我追蹤大鰈魚已經二十年了,也不敢說見過這樣的地方。不過你看起來很樂意向強者討教,那不妨去海象嶼找海威談談吧,他可能知道點什么——別那么火急火燎的,得游上六英里呢。小東西,我要是你,就先上岸打個盹兒。”

考弟覺得這個建議不錯,便兜個圈子游回自家海灘,上岸睡了半個小時,再照海豹的習慣渾身抖上一遍,就朝海象嶼進發了。那是個低平的小石島,差不多在諾瓦斯托什那正東北,密布著明暗礁巖,筑滿了海鷗巢穴,是海象的聚居之所。

他在海威身旁登了島。海威是頭碩大、丑陋、臃腫的北太平洋海象,皮膚疙疙瘩瘩的,長著肥脖頸和大獠牙,只有睡覺的時候脾氣才好。這會兒他就睡著呢,一半后鰭垂在海浪里邊。

“醒一醒!”考弟必須吼出來,因為海鷗們太吵了。

“哈!吼!哼——有情況?”海威說著用獠牙狠敲身邊的海象,那海象驚醒后又敲醒了下一頭,直到海象們統統醒來,左顧右盼,就是沒瞧見考弟。

“嗨!是我!”考弟顛簸在波浪里,活似條白色小鼻涕蟲。

“真是的,能不能別來跟我——扯皮!”海威說道。他們全都俯視著考弟,就像在俱樂部里,一幫昏昏欲睡的老先生在俯視著一個小男孩。考弟這時可不想再聽什么“扯皮”的事兒,那個場面他看夠了。他大聲問道:“有人類沒到過的地方給海豹嗎?”

“去找唄。”海威說著閉上了眼睛,“快去。我們這兒忙著呢。”

考弟像海豚一樣高高躍起,竭力喊道:“你就知道吃蛤蜊!”他清楚海威這輩子沒抓過魚,全靠翻找蛤蜊和海藻為生,還偏要裝成個狠角色。不出所料,那些時刻找機會起哄的北極鷗、三趾鸻和海鸚接住了這個話頭,于是——黎墨馨告訴我說——五分鐘之內,就算有人在海象嶼上開槍你都聽不到,全島居民都在大呼小叫:“就知道吃蛤蜊!斯大利(老家伙)!”海威聽得左右打滾,連吼帶嚎。

“你到底說不說?”考弟有些聲嘶力竭。

“去問海牛吧,”海威答道,“要是他還活著,就能告訴你。”

“我怎么才能認出海牛?”問話時,考弟已經開始離島了。

“整個大海里,就他比海威丑!”一只北極鷗在海威的鼻子底下轉著圈叫道,“比他丑,比他還不講究!斯大利!”

海鷗們還在嚷個不休,考弟便游回了諾瓦斯托什那,結果發現,他尋找海豹樂土的小小努力沒能得到絲毫認同。他們跟他說:人類總是要驅趕嚎魯士吉啊,這不是很正常嗎?不想看見惡心事兒,就別跑到屠場去。

可其他海豹與考弟不同,他們根本沒見過那種屠殺的場面——何況考弟還是白色的。

聽了兒子的歷險,老海爪說道:“你啊,就該本本分分地長到你爸這么大,在海灘上弄個育兒場,到那時他們就不找你麻煩了。再過五年,你就能為自己而戰了。”就連他的媽媽,那位善良的瑪卡,也是這個態度:“你根本就阻止不了屠殺。考弟,還是到海里玩吧。”考弟就去跳起了火焰舞,卻帶著一副凝重的小心腸。

那年秋天,他盡早地離開了海灘,而且是獨自動身的,因為他圓溜溜的腦殼里冒出了一個念頭——如果汪洋之中真有海牛,只要先找到他,便能找到一座安寧的島了,那里會有堅實、優質的沙灘供海豹生活,遠離人類的侵擾。于是他自北向南,在太平洋上不停求索,一晝夜要游三百英里之多。他經歷過說不盡的艱辛,多少回險些葬身于姥鯊、斑點鯊和錘頭鯊腹。他遭遇過的,既有各色奸詐的無賴——他們在海洋當中無處不在——又有體型巨大卻溫文有禮的魚類,還有長著緋紅斑點的扇貝,他們會在一處守上幾百年,帶著與日俱增的驕傲。可他從未邂逅過海牛,也不曾找到一座使他留戀的島。要是真碰上扎扎實實的好沙灘,而且后面有可供海豹玩耍的緩坡,那海面上就必然有捕鯨船熬制鯨油的濃煙——考弟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再就是能看出島上有過海豹,可后來被殺絕了,而考弟清楚得很:人類來過一回,就會來第二回。

他結識了一只年長的短尾信天翁,這位朋友告訴他:要找平靜與安寧,就去凱爾蓋朗島。可考弟南下彼處時,那里電閃雷鳴,正刮著劇烈的雪暴,讓他差點兒在險惡的黑崖上撞個粉身碎骨。他從狂風中脫身后卻發現,就連這里也是個廢棄的海豹育兒場——他拜訪過的諸多島嶼無一例外。

黎墨馨歷數了一長串島名,說考弟耗費了五年的光陰去探索,每年會在諾瓦斯托什那休整四個月,而取笑他和他那些幻想中的島,已成了嚎魯士吉們的保留節目。他到過赤道上的加拉帕戈斯,那里過于干燥,險些把他烤死;他涉足過佐治亞群島、奧克尼群島和翡翠島,還有小夜鶯島、戈夫島、布韋島和科洛塞群島,甚至還登過好望角以南一座星點兒般的小島。不論到了哪兒,海中居民告訴他的都一樣:曾經有海豹來過,后來被人類殺光了。從戈夫島返程時,他還游出太平洋數千英里,抵達了名為科連特斯角的地方,在一塊礁石上,他發現了幾百頭生著疥癬的海豹,可就連他們也說當地有人類來過。

他傷透了心,只得繞過非洲之角,向自己的海灘游去。他在北歸途中登上一座蔥郁的島,發現了一頭老到瀕死的海豹。考弟捕魚喂他,向他傾吐了自己的苦衷。“現在,”考弟說道,“我要回諾瓦斯托什那了,就算他們把我和嚎魯士吉一起趕進屠宰欄,我也不在乎了。”

老海豹回道:“再試一次吧。馬薩福埃拉部族沒了,我是最后一個。人類大肆屠殺我們的時候,海灘上有這么個傳說:終會有一天,一頭白海豹將從北方來,領導海豹族去一個安寧的地方。我老了,看不到那天了,可別的海豹還有指望。再試一次吧。”

考弟彎起漂亮的髭須說道:“海灘上邊,就生過我這一頭白海豹,而且不論黑白,就我想要尋找新島。”

這回他徹底振作起來了。那年夏天他回到諾瓦斯托什那后,媽媽瑪卡祈求他娶個妻子安定下來,因為他不再是嚎魯士吉,而完全是頭成年海豹了——他肩上披著卷曲的白色鬃毛,塊頭和威風都不讓乃父。“再給我一年時間吧,”他說道,“別忘了,媽媽,沖到沙灘最遠處的,總是第七個浪頭。”

說來湊巧,還有頭海豹也想晚一年成家。考弟在一個夜里同她跳起了火焰舞,一直舞到盧卡農海灘。第二天他便踏上了最后一次征程,這回是奔向西邊——因為他撞進了一大群鰈魚的路線,而要保證狀態,他每天至少要捕上百磅魚。他追逐著它們,直到感覺累了,就蜷起身子睡在涌向銅島的潮渦里。他對這片海岸了然于胸,因此在半夜里,當他覺著自己輕輕撞上海草叢時,便自語道:“嗯,今天的晚潮很急嘛。”他在水下翻了個身,徐徐地張開眼睛,舒展身體,接著跟只受驚的貓一樣跳了起來——他看見有些龐然大物在淺水里拱來拱去,啃食著海草的厚邊兒。

“麥哲倫海峽的巨濤啊!”他抖著胡須說道,“深海大洋的,這是什么族類啊?”

他們的樣子,不同于考弟見過的各色海象、海獅、海豹,也不像熊類、鯨類、魚類乃至烏賊和扇貝。他們身長在二十到三十英尺間,沒長后鰭,卻有條鏟狀的尾巴,像是用濕皮子削出來的。他們長著世上最滑稽的腦袋,吃草時將尾巴深扎在水中保持平衡;他們面無表情地彼此躬身,揮舞起前鰭時,活似個大胖子男人在揮舞手臂。

“啊哼!”考弟咳嗽一聲道,“收成不錯啊,先生們。”這幫大家伙像青蛙男仆[7]似的躬身、揮鰭作答,然后又吃了起來。這時考弟發現,他們的上唇分成兩瓣,能咧開一英尺寬,足可吞進一整蒲式耳[8]的海草。他們先把食物裹進嘴里,再一本正經地咀嚼。

“好家伙,這吃相可真邋遢。”考弟評論道。他們又躬了躬身,搞得考弟不耐煩了。“很好——不過就算前鰭碰巧多個關節,你們也不用這么顯擺吧?你們的躬身禮很優雅,這我看見了,可我還是想知道諸位的名字。”考弟說完,但見那些兔唇嚅動著咧開,綠眼睛呆滯地瞪著,可他們還是不說話。

“好吧!我見過那么多族類,也就你們比海威還丑,而且比他還不講究。”

說完他猛然想起:他還是個周歲小海豹時,海象嶼上的北極鷗沖他嚷過這話!于是他在水中來了個后空翻,因為他知道——總算找到海牛了。

海牛們繼續在海草叢中撕扯、吞吃、咀嚼著,考弟則不住地沖他們發問,用盡了旅途中零星學來的各般語言——要知道,海語的種類可不少于人言。然而海牛之所以不答,卻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會講話。脖子上本該長七塊骨頭的部位,他們只長了六塊,海民們都說,正因如此,他們連同類之間都無法交談。不過如你所知,他們的前鰭倒是多出一個關節,可以上下左右揮舞并借此進行溝通,類似一種笨拙的電碼。

挨到天亮時,考弟鬃毛倒豎,耐心早丟到九霄云外去了,海牛們才開始慢悠悠地向北行進,還要時不時停下來召開荒唐的躬身會議。考弟一邊跟隨著一邊安慰自己:“這么愚蠢的族群,一定是找著了安全的島,不然早都被殺光了,而海牛的好地方,也會是海豹的好地方——盡管如此,他們也該抓點緊啊。”

這份工作可累壞了考弟。海牛群一天只前行四五十英里,夜間還要停下來進食,路線始終緊靠著海岸。不論考弟圍繞他們游、越過他們游,或是在他們身下游,都沒法教他們提速哪怕半英里。深入北方海域之后,他們每隔幾小時就要開一次躬身會議,把考弟急得差點啃光了自己的胡子。直到他們乘上了一股暖流,他才對海牛生出一些敬意。

一天夜里,他們如石塊般沉入了剔透的海水,自考弟認識他們后,第一次快速游動起來。考弟跟隨著,震驚于這樣的速度。他做夢也想不到,海牛居然算得上游泳健將。他們游向岸邊一座直插深水的峭壁,下潛二十英尋,沖進了峭壁根基的黑洞里。這是一次漫無盡頭的潛泳,考弟無比地渴求著新鮮空氣,直至跟他們游出了那條漆黑的隧道。

“祖宗啊!”他從老遠的另一頭冒出水面時,拼命喘息道,“這潛得也太久了——但是值啦!”

海牛們分散到各處海灘邊緣,慵懶地啃起草來。依考弟所見,這些灘涂都是最上乘的。這里有綿延數英里的光滑礁石,用來做育兒場再合適不過,再往里還有傾向內陸的粗沙游樂場。這里有卷浪供海豹弄潮,有長草供海豹撒歡,也不乏可以爬上爬下的沙丘。而最妙的是,考弟通過水感知道:這里從沒有過人類的蹤跡——水可騙不著老練的海豹。

他首先確認了這里魚群繁茂,然后沿海岸游了一遭,將那些矮沙洲數了個遍——它們半掩在滾滾迷霧當中,個個讓他喜歡。再往北邊,一帶沙洲、淺灘和礁石探到海上,可將任何船只擋在海灘六英里之外。小島同主島之間隔著海溝和高聳的峭壁,隧道入口就在峭壁之下的某處。

“又是一個諾瓦斯托什那——不過還要好上十倍。”考弟說道,“海牛肯定比我以為的聰明。就算有人來了,也沒辦法從懸崖上下來。那些伸向海里的暗沙能把船只撞成木頭片兒。這不就是大海上的安樂鄉嗎?”

他開始思念那頭他拋在故鄉的海豹,迫切地想要回到諾瓦斯托什那,可為了能夠應付任何疑問,他走前還是徹底勘察了這個新家。

隨后他潛到水下摸清了隧道入口,再從中急速向南穿去。除了海牛和海豹,任誰做夢也想不出還有這么個通道。當考弟回望懸崖時,連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是從那底下冒出來的。

他游得不算慢,但還是花了六天才到家。他剛在“海獅脖頸”登岸,第一個便遇上了那頭海豹。她一直在守候著,并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他終于找到了那座島。

然而,等他講述了自己的發現,不論是嚎魯士吉們還是爸爸海爪,以及所有其他的海豹,都給當成了笑話。一頭跟他年紀相仿的海豹說道:“考弟,你說得倒是挺好,可你從不清不楚的地方回來,就這么命令我們離開,這可不行。你別忘了,我們的育兒場是自己打下來的,可你根本沒打過,你就知道在大海里浪蕩。”

其他海豹又笑了,這頭年輕海豹把腦袋左右搖晃起來——他那年剛結婚,很有股囂張勁兒。

“我不用搶什么育兒場,”考弟回道,“我只想帶你們都去看看那個安樂窩。打來打去又能怎樣呢?”

“好吧,既然你要認慫,我就不說什么了。”年輕海豹丑陋地冷笑一聲。

“我要是打贏了,你就跟我走?”考弟快氣炸了,眼睛直冒綠光,因為他根本不想打架。

“好啊,”年輕海豹滿不在乎,“你贏了,我就去。”

他來不及改主意了——考弟一頭沖上去,牙齒釘進他頸間的脂肪里,然后猛地矮下身體,將他拖在沙灘上掀動,把他掀翻在地。隨后考弟對著海豹群吼道:“過去五年里,我為你們竭盡全力。我給你們找到了安全的島,然而,不把你們的腦袋瓜從蠢脖子上扯下來,你們就是不相信!那現在我就給你們上一課,都給我小心點吧!”

每一年,黎墨馨都能看到上萬頭成年海豹的拼斗,但這個小家伙告訴我,考弟在育兒場上那種攻擊,是他前所未見的。考弟專挑塊頭最大的成年海豹,他撲上去,咬住喉嚨使其窒息,連摔帶打,等到對方哀聲討饒便將之扔到一邊,再攻向下一頭。你知道,成年海豹每年要節食四個月,考弟卻從不如此;茫茫海中的漫游使他保持了完美的體力;而他最大的優勢在于從來沒打過架。他那卷曲的白色鬃毛憤怒地聳立起來,目光熾烈地燃燒著,大犬齒上寒光閃爍,他看起來威猛堂皇。他爸爸老海爪看見他廝殺而過,看見他將灰色的老海豹像鰈魚似的拖來扯去,看見他把四面八方的年輕海豹攪得東倒西歪。海爪長嚎一聲,吼道:“他或許是個傻瓜,可他是沙灘上最強的戰士!別攔著你爸,兒子啊,我要跟你并肩作戰!”

考弟以長嚎應和,老海爪便挺起髭須,帶著火車頭般的氣勢,一搖一擺地加入了戰團。瑪卡和考弟的未婚妻在旁弓著身子,欣賞著她們的男子漢。

這是華彩絢爛的一戰,一直打到所有海豹都不敢抬頭他倆才罷休,然后他們就肩并著肩,神采奕奕地上下沙灘,咆哮示威。

入夜后,當北極光透過迷霧倏忽閃耀,考弟登上一塊光禿禿的礁石,俯視著狼藉的育兒場,俯視著受傷、流血的海豹們,說道:“現在,我給你們上完課了。”

“祖宗啊!”老海爪被撕咬得不成樣子,硬把身體撐直了說道,“就算是虎鯨親自下口,也不至于把他們咬得再慘了。兒子,我為你驕傲,不但如此,我還要跟你去那個島——要是真有這個島的話。”

考弟吼道:“你們這些海里的肥豬聽好!誰跟我去海牛隧道?答話!不然我再給你們上一課!”

如同潮汐的漣漪,海灘上下泛起了喃喃的回應。“我們都去,”數千個無精打采的聲音道,“我們都跟著考弟,跟著白海豹。”

考弟將腦袋縮到肩膀中間,自豪地閉起了眼睛。他不再是“白”海豹了,而是徹頭徹尾的紅色,縱然如此,對自己所有的傷口,他看也懶得看,摸也不屑摸。

一周之后,考弟率領他的大軍(近萬頭嚎魯士吉和老海豹)動身向北,直奔海牛隧道,留在諾瓦斯托什那的海豹把他們稱作傻瓜。到了下一個春天,當他們重聚在太平洋漁場,追隨考弟的海豹說起了海牛隧道盡頭那些新鮮的沙灘,于是越來越多的海豹離開了諾瓦斯托什那。這當然不能一蹴而就,因為海豹們并不分外聰明,需要很久才能轉過腦筋來。每年都有更多的海豹離開諾瓦斯托什那、盧卡農和其他育兒場,來到這些祥和、安定的沙灘。整個夏天考弟都會在沙灘上坐著,年復一年越來越碩大、肥胖和強壯,嚎魯士吉們就在附近的海中玩耍——這片海域,沒有人類能夠到達。

盧卡農

夏天里,圣保羅島海豹們游回自家沙灘時,都會唱起這支偉大的遠洋之歌。這算是一首悲壯的海豹國歌。

夏日涌潮在礁崖上呼嘯,

我與同伴們相逢在拂曉。

(哎!而我已垂老!)

我聽見他們齊唱起歌謠,

高亢的歌聲淹沒了驚濤。

盧卡農的海岸,

有和聲兩百萬!

歌唱潟湖邊沿的歡樂驛站,

歌唱沖下沙丘的酣暢伙伴;

歌唱夜半起舞,

把大海給點燃——

盧卡農的海灘啊,

在獵人到來之前!

我與伙伴黎明里遇見,

(這是最后的會面!)

成群來去遮蔽了海岸。

為歡慶重逢放歌在沙灘,

嘹亮的歌聲遠播于海面。

盧卡農的海灘啊——

冬麥的長稈和卷曲的濕蘚,

那海霧浸潤了所有的衣衫,

那寬敞的樂園,

光滑又舒展——

盧卡農海灘啊,

我們的故園!

我與伙伴會面在清晨,

我們已經是潰不成群。

無論是陸上還是水下,

人類處處將我們宰殺。

我們被趕到了鹽屋,

如羔羊一般地馴服。

可盧卡農之歌,

我們仍要高唱,

直到海豹獵人,

來到這個地方。

走吧,我們且調頭南遷!

趁風暴尚未空卷海岸,

趁盧卡農的子子孫孫,

還沒絕跡于這片沙灘——

快去吧,親愛的三趾鸻,

告訴海精靈我輩的苦難!

注釋:

[1]白令海接近北極圈,夏、冬悠長。

[2]西方常見兒童游戲,若干孩童在限定區域內互相推擠,留在最后不出界者勝。

[3]Grampus,本身就是虎鯨的意思,但是這里用作這一頭虎鯨的名字。

[4]英尋:用于計量水深的英制單位,1英尋合1.828米。

[5]位于非洲東北部、亞丁灣南岸的半島。

[6]英寸:英制長度單位,1英寸合2.54厘米。

[7]《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形象。

[8]英制容量單位,相當于36.268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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