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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可阿的捕獵

  • 叢林之書
  • (英)吉卜林
  • 15515字
  • 2017-12-20 19:30:54

獵豹歡喜他斑紋,水牛驕傲他犄角。

——擦亮皮毛呦,獵手力量方閃耀。

牯牛把你拋得遠,黑鹿將你頂得高;

有誰現在才明了,不須曠工來報告:

——十年之前呦,我們早知曉。

陌生幼崽不能欺,當把姊妹兄弟叫,

——縱然矮又小呦,沒準是熊寶寶。

哪個幼崽初得手,搖頭擺尾士氣高:

——“整個叢林呦,數我手段好!”

可知叢林大得很,可知幼崽個頭小?

——讓他安靜思考呦,前路尚迢迢。

——巴魯的箴言

現在要講述的故事,發生在莫格里從族群出走之前,也就是他向老虎希爾可汗復仇之前。那段日子里,巴魯正在教他叢林法則。碩大、嚴肅的老棕熊很得意這個聰敏的弟子,因為那些年輕的狼都淺嘗輒止,只想學習適用于本族的叢林法則,他們一旦能夠復述《狩獵篇》就跑掉了——“腳下寂無聲,雙目暗處明,洞里兩耳聽風鳴,口中利齒白又硬;有此標記是兄弟,胡狼鬣狗靠邊行”。而莫格里作為人崽子,要學的可遠不止這個。黑豹巴吉拉不時會慵懶地穿越叢林,來瞧瞧他的寵兒怎么樣了,還會在莫格里對著巴魯背誦日課時,用頭抵著樹干咕嚕咕嚕地叫。那個男孩爬起樹來幾乎跟游泳一樣好,游起泳來又幾乎像奔跑一樣好。因此,法則教師巴魯就把“木法則”和“水法則”也教給了他:怎么區分爛樹枝跟好樹枝;若在離地五十英尺的高處遭遇蜂巢,該如何跟野蜂禮貌地交涉;正午時打攪到棲在枝頭的蝙蝠芒格,該跟他說些什么;跳下水里之前,怎樣向池塘中的水蛇預警——沒有哪個叢林居民喜歡受到騷擾,他們時刻準備著撲向冒犯者。之后,莫格里又學習了“陌生者捕獵號”,當某個叢林屬民在自家地盤以外捕獵時,他就必須大聲重復這個號子,直到獲得回應。這個號子翻譯過來意思是:“準我在此捕獵吧,因為我餓啦!”而回答則是:“不為取樂,只為食物,那就捕獵吧。”

這下你知道了,莫格里要記下多少東西啊!上百遍地復述一段話,他早就受夠了。然而,正如巴魯對巴吉拉說的:“人崽子就是人崽子,叢林法則他必須學全。”當時莫格里剛被揍得賭氣跑掉了。

“可是想想看,他才多大點啊。”黑豹說道——要是按照他的法子來,莫格里早被慣壞了——“他那小腦瓜,怎么裝得下你的長篇大論呢?”

“在叢林里,有誰因為你小就放過你嗎?——沒有!所以我才教他這些東西,所以當他記不住時我就要揍他——很輕柔地。”

“輕柔!你懂不懂什么叫輕柔?你這個鐵掌的老家伙!”巴吉拉嘟噥道,“他今天滿臉淤青,就因為你的……輕柔。哼!”

“我出于疼愛揍得他從頭青到腳,也好過他因為無知受到傷害啊。”巴魯回答得十分懇切,“我正在教他‘叢林通行訣’,這能讓他獲得鳥類和蛇族以及所有四足獵手的保護,除了他自家族群。只要他牢記這些口訣,就能向整個叢林征得庇護。這難道抵不上揍那幾下嗎?”

“好吧,那就小心點,別給人崽子弄死了。他可不是供你磨爪子的樹干——可那些通行訣是怎么說的來著?雖然我更喜歡施予幫助,而非求助——”巴吉拉探出一只腳掌,欣賞著趾端那泛著藍光、堅如鋼鑿的利爪,“——不過我還是想聽聽看。”

“我把莫格里叫來給你講——只要他愿意。小兄弟過來!”

“我腦袋嗡嗡叫,像棵蜂巢樹一樣。”一個頹喪的小嗓門在他們頭上說道。隨后莫格里氣沖沖地溜下樹干,著地時又補充道:“我來是因為巴吉拉,不是因為你,大胖子老巴魯!”

“我無所謂啊。”巴魯雖這么說,其實有點受傷和難過,“那就告訴巴吉拉,我今天教你的‘叢林通行訣’是怎么說的。”

“哪一族的通行訣啊?”莫格里急于炫耀,興頭上來了,“叢林里南腔北調,我統統知道。”

“知道一點兒罷了,可談不上多。巴吉拉啊,你看見了吧?他們從不知道感激老師。沒有一只小狼回來謝過老巴魯的教導——那就說說狩獵族的口訣吧,大學者。”

“你呦我呦,咱們同血脈呦。”莫格里給口訣加了熊的腔調,這是狩獵一族通用的。

“不錯。現在來鳥類的。”

莫格里復述了一遍,在每句結尾加了鳶的尖鳴。

“再來個蛇族的。”巴吉拉說道。

莫格里回以根本沒法描述的嘶嘶聲,緊接著朝后反踢雙腳,同時拍起巴掌給自己叫好,然后跳到巴吉拉背上側坐著,兩個腳踵擂鼓般敲打在光滑的皮毛上,一邊還竭力沖著巴魯做出最丑的鬼臉。

“看吧,看吧!這就該揍啦。”棕熊柔和地說道,“遲早哪天你就記起我的好了。”他轉向巴吉拉,說起自己是如何從野象哈蒂那里求得通行訣的。哈蒂通曉這類事情,還帶著莫格里下到湖中,去向一條水蛇討教過蛇族通行訣,因為巴魯發不出那種聲音。巴魯還說,莫格里如今在叢林里幾乎災禍全免,因為蛇啦、鳥啦,乃至走獸,都不會去傷害他了。

“這就誰也不用怕啦!”巴魯拍著自己毛嘟嘟的大肚皮,驕傲地總結道。

“除了他自家族群,”巴吉拉悄聲補充,然后高聲對莫格里說道,“當心我的肋骨,小兄弟!七上八下地瞎蹦跶什么?”

莫格里揪著巴吉拉肩頭的皮毛,狠勁兒踢踏了好一會兒,想讓他們聽自己講話。現在他們聽著呢,他便扯著嗓子喊道:“那么我會擁有自己的族群,領著他們整天在樹枝間穿行。”

“這又是什么傻話,白日夢的小行家?”巴吉拉問道。

“對了,還要朝老巴魯扔樹枝、丟泥巴,”莫格里繼續道,“他們都答應我了——哎呀!”

“呼”的一聲,巴魯的大巴掌將男孩從巴吉拉背上掄了下去,莫格里倒在兩只粗壯的前掌之間,正好看到棕熊的滿臉怒氣。

“莫格里,”巴魯說道,“你跟斑達洛——猴族說過話。”

莫格里望向巴吉拉,看黑豹是不是也發火了,而巴吉拉的目光如翠星石般冷峻。

“你跟猴族在一塊待過——那些灰猿、不講法則的族類、什么都吃的家伙,跟他們共處是莫大的恥辱。”

“巴魯給我腦袋打疼了,”莫格里還在那躺著,“我就跑了,然后灰猿從樹上下來可憐我。除了他們,誰也不關心我。”他抽了抽鼻子。

“猴族也會憐憫!”巴魯哼道,“那樣的話,山溪也會安靜,烈日也會涼快了!然后呢,人崽子?”

“然后,然后,他們就給我堅果和別的好吃的,他們還……他們還用胳膊架著我到樹梢上去,說我是他們的親兄弟,只不過我沒尾巴,還說總有一天,我能當上他們的首領。”

“他們沒有首領,”巴吉拉說道,“他們撒謊。他們一向撒謊。”

“他們可隨和了,還叫我再去呢。怎么誰也沒帶我去猴族那里?他們雙腳站立,就跟我一樣。他們不拿硬邦邦的巴掌打我,而且整天都在玩兒。讓我起來,巴魯,讓我起來!我還要去跟他們玩兒呢。”

“人崽子,你給我聽好嘍!”棕熊的嗓音如同燥夜里隆隆的悶雷,“我把叢林里所有族類的法則全都教給你了,唯獨沒教樹上猴民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法則。他們是些流放者。他們沒有自己的語言,專使偷來的詞兒,都是蹲守在樹杈上,靠偷聽和窺視得來的。他們的活法跟咱們不一樣。他們沒有首領,也不長記性。他們嘰嘰呱呱地吹噓,搞得像是了不起的族群,就要在叢林里干一通大事,可只要一顆堅果掉下來,就能把他們的理想變成嘻嘻哈哈,什么都給忘個精光。叢林子民不跟他們往來。猴族喝水的地方,咱們不喝;猴族去哪里,咱們不去;猴族打獵的所在,咱們避開;他們死的地方,咱們都不去死。你之前沒聽我說起過斑達洛嗎?”

“沒。”莫格里答得細聲細氣,因為巴魯剛吼完,森林里格外安靜。

“叢林子民對他們提都不提,想也不想。他們族民泛濫,而且惡毒、骯臟、不知羞恥,要說他們有什么堅定的追求,那就是巴不得得到叢林子民的關注。但咱們偏不關注——哪怕朝咱頭上扔堅果和臟東西。”

堅果和細枝從樹端潑灑下來,因此他勉強才把話給說完。他們能聽見高處稀疏的樹杈間,有嘶啼、怒號和暴跳的聲響。

“不許跟猴族來往,”巴魯說道,“叢林子民統統不許。”

“統統不許。”巴吉拉說道,“但我還是覺得,巴魯應該早讓你小心他們。”

“我……我的錯嗎?我怎么知道他會跟這些敗類玩到一塊去?猴族!呸!”

又一陣“急雨”劈頭降下,他們倆帶著莫格里快步跑開了。關于猴族,巴魯所說完全屬實。他們生活在樹梢上,因為走獸們極少仰視,猴族和叢林子民也就沒什么交集。可一旦發現病狼、傷虎或者狗熊,猴子們就會肆意戲弄;他們還會朝管他什么走獸身上投擲木棍和堅果,為的便是獲得注意。然后他們會咆哮和尖叫一些毫無意義的曲調,還挑逗叢林子民上樹跟他們打架,或者不明所以地自家惡斗起來,再把死猴子扔在叢林子民能看到的地方。他們總是“正要”選出首領、“正要”有自己的法則和習俗,但卻始終也沒有,因為他們的記性過一天扔一天,最后萬事妥協,還編出個說法來:“叢林子民沒思考,斑達洛們已想到。”這使得他們十分欣慰。什么走獸也夠不著他們,即是說什么走獸也不會留意他們,因此,莫格里能去跟他們玩,他們很滿意;聽見巴魯大發雷霆,他們同樣滿意。

他們沒什么特別的想法——其實根本就是沒有想法,只不過其中某位創了個自覺出彩的點子,便告訴大家:本部族留著莫格里應該頗有用處,因為他會把木棍編到一起來擋風,所以,要是抓住了他,就能讓他教會大家。作為一個樵夫的孩子,莫格里當然繼承了各種天分,之前常用斷枝搭建小窩棚,也不多想自己是怎么會的。猴民在樹上看到了,覺得他這個把戲最是奇妙,于是就說,他們這回不僅真要有首領了,還能成為叢林里最聰明的族類,聰明到大家都得注意和羨慕他們。因此,他們悄悄尾隨巴魯、巴吉拉和莫格里穿過叢林,一直等到午休時分,莫格里睡在了黑豹和棕熊之間——他慚愧萬分,決心同猴族再無瓜葛。

他能記起的下一出,就是感覺到腿上、臂上的那些手——硬實、強健但小巧的手——之后是樹杈扇在臉上,接著他透過搖動的枝干向下巴望,當時巴魯低沉的吼叫聳動叢林,而巴吉拉正齜起滿口利齒躍上樹干。斑達洛歡叫著慶起功來,倉皇地擁上了更高的枝頭、巴吉拉不敢追隨的地方,嚷道:“他注意到咱們啦!巴吉拉注意到咱們啦!所有叢林子民都崇拜咱們的技藝和狡黠!”隨后,他們開始了飛翔。猴族在樹國的飛翔,正屬于那種無法描述的情形。他們有自己的主干道和交叉口、上坡路和下坡路,全都鋪展在地面之上五十、七十乃至一百英尺高處,必要時,他們連夜里也能在此通行。兩只最壯的猴子抓緊莫格里的肘腋,帶他在樹端向前擺蕩,一個騰躍就是二十英尺。他們若是獨行,更是會加倍的迅捷,但此時男孩的體重拖累了速度。莫格里頭暈、作嘔,卻還是不禁對這縱性飛馳入了迷——盡管遠遠瞥見下方地面時他難免驚懼,盡管每次擺蕩到盡頭時,那全然凌空的猛然頓挫,讓他的心臟都懸到了嗓子眼兒。他的護衛還會帶他沖到最纖細的樹尖兒上,直至他感到身下枝條噼啪作響地彎折,他們便伴著嘶啼和歡呼把自己拋到空中然后墜下,再用手或腳攀住下一棵樹的矮枝,繼而重新起高。偶爾他能眺望到靜謐蔥郁的叢林,望到很遠很遠之外,恰如桅桿頂端的人能夠看到很遠很遠的海面,隨后樹枝就會連著葉子橫劈在他臉上,他和兩個解差便再度降到貼近地表。就這樣騰躍、磕碰,連嚎帶叫,整個斑達洛部族挾持著囚犯莫格里,從樹間的道路上掃蕩而過。

他一度害怕被丟下去,接下來卻發起火來,但明白掙扎并不理智,然后便開始了思考:首要之事,應當是向巴魯和巴吉拉捎信兒,因為他清楚,照猴民的行進速度,他的朋友會被甩下老遠。朝下看是沒用的,不外是枝葉的向陽面,所以他向上凝望,看見湛藍的高空里,鳶鳥吉爾正展翼回旋、俯瞰叢林,守候著任何動物的死亡。吉爾也看到猴子們裹挾著什么東西,便垂降了幾百碼,好瞧清楚他們這擔子貨有什么好吃的。當他見到莫格里正被拖上樹頂時便驚啼起來,還聽到那男孩喊出了鳶鳥的口訣:“你呀我呀,咱們同血脈呀!”隨即就被樹浪淹沒了,但吉爾略一振翅,及時看到那棕色的小臉又從下一棵樹里浮了上來。“記住路線!”莫格里喊道,“告訴塞奧尼狼群的巴魯和議會巖的巴吉拉!”

“以誰的名義,兄弟?”吉爾沒見過莫格里,盡管他當然聽說過。

“青蛙莫格里!他們叫我人崽子!記住路線啊——”

最后幾個字是尖叫出來的,因為他正好被蕩到了空中,但吉爾點了點頭,升上高空去了,直到看起來跟粒沙土那么小。他懸停在那里,用望遠鏡一般的眼睛,觀察著莫格里押送隊在樹頂攪起的波浪。

“他們可走不遠,”他譏笑道,“他們總會忘了最開始想干嗎。斑達洛啊,隨時能找到新樂子。不過這回,要是我眼力不差,他們卻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因為巴魯并非什么嫩手,而巴吉拉,據我所知,可不是只會殺羊的善茬。”

于是他繼續振翅,將爪子收攏在身下,等待著。

與此同時,巴魯與巴吉拉正受著惱怒和痛心的煎熬。巴吉拉從沒這樣瘋狂地爬過樹,可他的身體壓斷了細枝,于是滑下樹來,滿爪子都是樹皮。

“你為什么沒警告人崽子!”他朝可憐的巴魯咆哮道——巴魯正挪著笨拙的步伐,指望能夠追到猴群——“你不警告他,把他拍個半死又有什么用?”

“趕緊!趕緊呦!咱們……咱們沒準能趕上他們!”巴魯氣喘吁吁。

“就這個速度?連受傷的牛你都累不倒!就會打幼崽的法則教師啊,你這么前翻后滾個一英里,身體可就該炸了。坐下來想一想吧!先訂個計劃。這不是追的時候,要是跟得太緊,他們可能會把他摔下來的。”

“哎呀!哦喲!他們沒準抬得不耐煩,已經給摔下去嘍。誰能說準斑達洛啊?把死蝙蝠扔我頭上吧!讓我去啃爛骨頭吧!把我骨碌到野蜂巢中間蜇死,然后跟鬣狗埋在一起吧!因為我是最可悲的一頭熊啊!哎呀喲!嗚哇哦!莫格里啊莫格里!我怎么就打壞了你的腦袋瓜,卻沒警告過你猴民危險呢?他腦子里的日課,可能都讓我給敲沒了,沒有通行訣,他在叢林可就孤立無援啦!”

巴魯用爪子緊扣雙耳,一邊打滾一邊哼叫著。

“至少他剛才還把口訣都給我說對了,”巴吉拉頗不耐煩,“巴魯,你不但沒記性,而且沒尊嚴——要是我,堂堂黑豹,也跟豪豬伊奇似的蜷成一團、亂嚎一通,整個叢林會怎么看?”

“我還在乎叢林怎么看?他現在可能都死了。”

“那除非是猴子把他扔下枝頭取樂,要么就是平白無故給他殺了,不然的話,我倒是不擔心那個人崽子。他又機靈,咱們教得又好,尤其是他那雙眼睛,叢林子民見了都怕。可他太倒霉了,落到了斑達洛手里,這些家伙高居樹上,對咱們這些族類不知敬畏。”巴吉拉思慮重重地舔起了前爪。

“我怎么這么笨吶!一身肥膘的棕色笨蛋,就知道刨樹根!”巴魯說著,猛地展開了身體,“野象哈蒂說得好:‘一物降一物’。而這些斑達洛,最怕的是巖蛇可阿,因為他同樣擅長攀爬,還會在夜里偷走猴崽子。只要嘀咕一下他的名字,就能叫這幫壞蛋尾巴冰涼——咱們去找可阿吧。”

“他能幫咱們干嗎呢?他連腳都沒有,跟咱們不是同類,還長著歹毒的眼睛。”

“他歲數特別大,特別狡猾,關鍵是總也吃不飽,”巴魯滿心希望地說道,“答應給他很多羊就是了。”

“他每次吃完都要睡上一個月,說不定現在正睡呢。就算他沒睡,興許寧肯親自去殺羊呢。”巴吉拉對可阿了解不多,難免疑慮。

“要真是這樣的話,老獵手啊,咱倆可以給他個理由啊。”巴魯說著,用已經泛白的棕色肩膀蹭了蹭黑豹,他們就去找巖蟒可阿了。

找到可阿時,他正在暖和的巖棱上舒展身體,欣賞著自己的新裝。他最近十天都在休整和蛻皮,此時看起來華麗斑斕,鼻頭圓鈍的腦袋正沿著地面梭動,三十英尺長的身體奇異地盤繞和涌動著。他同時還吐著信子,巴望大餐送上門來。

“他還沒吃呢,”一看到那棕黃相間的絢麗鱗甲,巴魯便放松地咕嚕道,“巴吉拉小心!他剛換皮時總會有點眼花,輕易就會進攻的。”

可阿不是毒蛇,實際上還很鄙視毒蛇,覺得他們都是孬種。他的本事在于糾纏,但凡被他繞上幾大圈,任誰都是劫數難逃。“狩獵好!”巴魯蹲坐下去,高聲叫道。像可阿這種蛇,聽力都很糟糕,一開始沒有聽到招呼,過了一會兒才拱起身子防備意外,將腦袋放得很低。

“祝咱們全都狩獵好,”他答道,“哦,是巴魯啊,你怎么來了?狩獵好,巴吉拉。咱們當中,至少有一位該吃飯了。這會兒有什么獵物的消息嗎?有母鹿嗎?年輕的雄鹿就更好啦。我身子空空,像一口枯井似的。”

“我們正狩獵呢。”巴魯的語氣漫不經心。他知道千萬不能催促可阿,這家伙身子太大了。

“那就準我同去吧,”可阿說道,“對你巴吉拉或者巴魯而言,發動攻擊是輕而易舉的,多一次少一次都不算什么。而我呢,卻要一連幾天守著林中的路徑,然后用半個晚上爬樹,還僅有那么一線可能碰見只小猿猴。嘶——呸!樹枝也不比我年輕時候了,現在全是些朽木和枯枝。”

“也許跟您身材魁偉也有關系。”巴魯說道。

“我很修長,是很修長,”可阿略帶自豪地回道,“不過說起來,還得怪那根新長的枝條,我上次狩獵才差點兒摔下去——就差一點點——我的尾巴裹著樹干,但是有點松垮,刮擦的動靜吵醒了斑達洛,他們就用最惡毒的詞兒來罵我。”

“無腳怪啦,黃土蟲啦。”巴吉拉抖著胡須,做出回憶的樣子。

“嘶——他們還這么叫過我?”可阿問道。

“就是類似的,他們上個月時朝我們喊的,可我們根本不搭理。他們什么都能說,甚至說你牙齒都掉光了,只敢對付幼崽,因為——因為你害怕公羊的犄角。這些斑達洛,實在是無恥啊。”巴吉拉體貼地補充道。

蛇族,尤其是可阿這種謹慎的老蟒蛇,極少表現出自己的憤怒,然而這時候,可阿咽喉兩側的大塊吞咽肌正在波動、鼓脹,巴魯和巴吉拉都看得到。

“斑達洛換地盤了,”他安靜地說道,“我今天出來曬太陽的時候,聽見他們在樹頂上瞎叫喚。”

“我們現在追的就是……就是斑達洛。”巴魯這話有點說不出口,因為據他所知,叢林子民承認對猴子有興趣,這還是頭一回。

“能驚動這樣兩位獵手去追蹤斑達洛,那當然不是小事情了——我知道在你們的叢林中,兩位可都是領袖。”可阿禮貌地回應著,好奇地膨起了身體。

“實際上,”巴魯說道,“我不過是塞奧尼狼崽子的法則老教師,偶爾還出奇地愚蠢,而這位巴吉拉……”

“……就是巴吉拉。”黑豹接口說罷,咔吧一聲咬合了嘴巴——他可不認同什么謙遜,“可阿,麻煩是這樣的:這幫偷堅果、揪棕櫚葉的家伙,偷走了我們的人崽子——你大概聽說過他。”

“我從伊奇那兒聽說過,有個人類什么的加入了狼群,可是我不信——這家伙長了點刺兒就自以為是,凈講些捕風捉影的蹩腳故事。”

“不過這是真的。像這樣的人崽子,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巴魯說道,“人崽子里邊數他最棒,最聰明,最有膽量。我這個弟子啊,會讓巴魯之名響徹每一座叢林的,而且,可阿,我……我們……都很愛他。”

“嘶!嘶!”可阿將腦袋前后舞動著,“‘愛’這種東西,我也是了解的。那就讓我講講那些往事吧……”

“——那得找個爽朗的晚上,我們都要吃飽喝足了,好能恰如其分地贊美。”巴吉拉迅速插話道,“我們那個人崽子還在斑達洛手里呢,而我們知道,能鎮住叢林萬物的,就只有可阿了。”

“他們只怕我一個,怕得很有道理。”可阿說道,“猴子們不過是聒噪些、愚蠢些、自負些,一向如此。不過,那個人什么的落在他們手里,也是兇多吉少。他們玩夠了采來的堅果,就朝樹下一扔;他們花半天抬樹枝,想拿它干點大事,到頭來一掰兩斷,拉倒了。那個人什么的啊,情況不太妙。他們還叫我什么來著?是‘黃魚’嗎?”

“蟲子——蟲子——土蟲子,”巴吉拉回答,“還有些別的,我實在是不好意思說。”

“咱們得提醒他們:說起尊長時要講究點兒。啊——嘶!必須幫他們長長記性。那么,他們把崽子帶到哪邊去了?”

“那只有叢林知道了。我覺得是朝日落的方向。”巴魯說道,“我們還以為你知道呢,可阿。”

“我?上哪兒知道去?他們要是撞在我這里,我就順便拿下。但我不會專門去捕獵斑達洛、青蛙,或者水泡子里的綠沫子什么的。”

“抬頭抬頭!抬頭抬頭!嗨嘍,伊嘍,伊嘍!朝上看哦,塞奧尼狼群的巴魯!”

巴魯抬頭尋找聲音來處,只見鳶鳥吉爾正一掠而下,翅膀向上展開,翼端正擁著絢爛的太陽。將近吉爾休息的時候了,可他仍然巡遍叢林搜索著棕熊,還曾因枝葉濃密而錯過。

“怎么啦?”巴魯問道。

“我在斑達洛中間看到莫格里了,是他叫我通知你們的。我觀察來著:斑達洛帶他過了河,到猴城‘冷窟’去了。他們在那兒也許待一宿,也許待十宿,也可能過一小時就走了。我跟蝙蝠說了,讓他們夜里看著點。這就是我的消息。祝狩獵好,下邊的各位!”

“祝你吃得飽、睡得好,吉爾,”巴吉拉沖他喊道,“我下次捕獵時會想著你、專門把頭留給你的,鳶中的翹楚噢!”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小子會通行訣,我當然該盡力了。”吉爾說著又盤旋而上,回棲息處去了。

“他沒忘了開口求助,”巴魯驕傲地樂了,“想想看吧:小小年紀就把鳥類通行訣都背出來了,還是在樹上被拖著走的時候!”

“這是被狠狠塞進腦子里的,”巴吉拉回道,“不過我還是為他驕傲。現在咱們得去冷窟了。”

他們都知道那個地方,卻少有叢林子民去過,因為他們稱作冷窟的所在,是一座廢棄的舊城,迷失和淹沒于叢林當中,而獸類極少使用人類占過的地方。野豬或許會,可狩獵族群不會,況且那些無所不至的猴子也常住這里,因此自尊自愛的動物都會離它遠遠的——旱季除外,因為有些水罐和水窖尚未徹底損毀,還會存著一些水。

“全速的話,這段路要走半個晚上。”巴吉拉說道。而巴魯看起來嚴肅得很,焦灼地說道:“我會拼命跑的。”

“我們可等不起你,巴魯,你跟著就行了。可阿和我必須腿腳利索些。”

“就算沒腿沒腳,我也跟得上你的四腿四腳。”可阿緊接著說道。

巴魯奮力趕了一會兒,卻不得不坐下來喘息,因此他們撇下他,讓他晚些趕到。巴吉拉以黑豹的迅捷步履朝前奔突著,而可阿雖不吭聲,但任憑巴吉拉怎么努力,這條大巖蟒始終不落下風。碰到山溪時巴吉拉勝出,因為他靠的是騰躍,可阿卻要游過去,還得將頭部以下兩英尺保持在水面之上。不過到了平地,可阿就能追回差距了。

“以賜我自由的破鎖頭說話——你可真不慢吶!”暮色降臨時,巴吉拉感嘆道。

“因為我餓了,”可阿回應道,“況且他們叫我斑點蛙。”

“是蟲子,土蟲子,還是焦黃的。”

“都一樣。咱們繼續。”可阿如同一注急流,沿著地面涌動起來。他會定睛找到最短路徑,然后一以貫之地執行。

冷窟之中,群猴壓根沒想過莫格里還有朋友。他們把男孩帶到了棄城,正在得意于自己的偉績。莫格里是第一次見到印度的城池,盡管這里幾乎是一堆廢墟,對他而言仍顯得奇妙而堂皇。此城是許久之前,由某位國王建在山丘上的。這時候還能看見石頭棧道通向毀壞的大門,門中僅剩些木條掛在破損、銹蝕的合頁上。樹木扎進墻體,或從墻體生長出來,城垛傾頹朽敗,塔樓窗口吐出瘋長的藤蔓,一叢叢地垂在壁上。

一座塌頂的龐大宮殿雄踞丘冠,庭園中、噴泉上的大理石裂痕滿布,雜生著紅一簇綠一簇的植物。國王的大象一度生活的院落里,那些鋪地圓石反倒讓野草與幼樹拱得凌亂支離。從宮殿眺望,能看見構成市井的一排排房屋都已塌了頂,好似空洞的蜂巢,里邊填滿了黑寂;四路交匯處一座廣場上,曾經的偶像已風化為異形的石垛;原本設于街角的公共水井成了或深或淺的坑洞;廟宇的穹頂碎裂了,四圍冒出了無花果樹。猴民稱這地方為他們的城,還借此鄙視生活在叢林里的族類。而他們卻始終不明白這些建筑的功能和用法。他們會在國王的議事廳里圍坐一圈抓跳蚤,假裝自己是人類;還會在那些沒頂的房子之間跑進跑出,將灰泥塊和舊磚頭搜羅到角落里,隨后卻忘了藏在何處,于是就連打帶叫亂作幾團,接著又停止混戰,在王家花園的露臺一帶上躥下跳,搖晃著玫瑰樹與橙子樹取樂,看那些果實和花瓣紛紛墜落。他們逛遍了宮殿里所有的走廊、暗道和幾百間小黑屋子,卻從不記得見過什么沒見過什么,就只是或單,或雙,或成群結隊地晃悠著,彼此告知正在干些什么人事兒。他們在大罐子里喝水,給攪了個稀渾,并且因此打起架來,打過了再成幫結伙地瘋跑,邊跑邊叫:“叢林里啊,就數斑達洛又智慧又善良又聰明又強壯又溫和!”叫完了再從頭開始鬧,直到厭倦城市,返回樹端,盼望著叢林子民注意到他們。

對這種生活方式,莫格里既不喜歡,也無法理解,因為他是依照叢林法則成長起來的。猴子們把他拖到冷窟時已近傍晚,要按莫格里的習慣,這一番跋涉后就該去睡覺,可他們卻拉著手唱起荒唐的歌兒來了。有只猴子發表了演講,他告訴同伴們,俘虜莫格里標志著斑達洛歷史的新紀元,因為莫格里會教他們編織木棍和藤條以擋雨、避寒的技巧。莫格里便揀了幾根藤蔓織結起來,猴子們試著亦步亦趨,但是沒過多會兒他們就喪失了興致,開始拉扯伙伴的尾巴,或者四肢并用上躥下跳,還嘶嘶地怪叫著。

“我想吃東西,”莫格里說道,“這片叢林我不熟。給我拿點吃的吧,要么就準許我在這里狩獵。”

二三十只猴子蹦跳著跑開,去給他往回拿堅果和野木瓜。可他們在半路上打了起來,還嫌把剩下的水果帶回來太過麻煩,也就罷了。莫格里又氣又惱,饑腸轆轆,在空城里四處游蕩,一邊不時喊出“陌生者捕獵號”,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讓他覺著果然到了個很差勁的地方。“關于斑達洛,巴魯說得都對,”他在心里自省,“他們沒有法則,沒有捕獵號,也沒個首領——除了些蠢話和偷偷摸摸的小賊手,他們什么都沒有。要是我在這里餓死或者被殺了,也全是自找的。但我還是得想法子回到自家叢林去。巴魯肯定要揍我,可那也勝過跟斑達洛一起捉什么可笑的玫瑰葉子。”

莫格里剛走到城墻邊兒就被拽了回來,猴子們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還掐了掐他,試圖喚起些感激之情。他閉緊了嘴巴什么也不說,只是隨著叫嚷的猴子登上了一座露臺。露臺下邊是紅砂巖蓄水池,積了半池雨水;露臺中央有座白色大理石涼亭,原是為王后們所建,而這些王后已然逝去百年了。亭子的半邊圓頂塌進亭中,堵死了供王后出入宮殿的地下通道。亭壁為大理石鏤花屏風構成,帶有精美回紋,嵌套著瑪瑙和紅玉髓、碧玉和天青石。當月亮升到丘陵后身,透過那些鏤空映照下來,便將黑色天鵝絨刺繡般的影子鋪到了地上。

雖說又氣又倦又饑,莫格里還是禁不住大笑起來,因為斑達洛又開始了:每次來二十只,跟他說起他們有多么偉大、智慧、強悍并且溫良,而他竟想要離開他們,這是何等的愚蠢。“我們了不起,我們自由自在,我們很神奇。我們是叢林里最神奇的族類啦!既然我們都這么說,那還能有錯?”他們叫道,“鑒于你是個新聽眾,能把我們的話捎給叢林子民,好讓他們以后關注我們,那我們就把自己最杰出的地方統統講給你聽吧。”莫格里沒有反對,于是猴子們成百成百地聚在露臺上,聽本族的發言者們唱起斑達洛頌歌,每當某個發言者停下來喘口氣兒,群猴便一道高喊:“沒錯!我們都這么說!”當群猴向莫格里提問,他就點點頭、眨眨眼、說聲“是”,腦袋被鼓噪得暈乎乎的。“胡狼臺巴奇肯定是把這幫家伙全給咬了,”他嘀咕道,“因此他們全都瘋了。這不就是狄完尼——瘋病嗎?他們從來不用睡覺嗎?飄來一朵云彩,快要遮上月亮了——要是有朵夠大的云彩就好了,我興許能試試摸黑逃跑——可是我好累啊。”

城墻腳下,損毀的水渠里,兩個好朋友也在望著那朵云——巴吉拉和可阿并不打算無謂犯險,因為他們清楚大批聚集的猴民是何等可怖。若不是一百打一,猴子們根本就不會開戰,而叢林子民中,誰也不喜歡這種數量上的差距。

“我走西墻,”可阿悄聲道,“然后利用坡度優勢迅速攻下。他們倒不會成百成百地撲到我背上,可是……”

“我明白,”巴吉拉道,“巴魯在就好了,但咱們倆也要盡力而為。等云彩遮住月亮,我就上露臺去。他們開著什么大會嚇唬那小子呢。”

“祝狩獵好。”可阿冷峻地說完,朝西墻滑行而去。西墻恰是損毀最少的,耽擱片刻后,大蟒蛇才找到爬上石壁的路徑。云朵遮蔽了月亮,莫格里正在琢磨接下來又有什么把戲,便聽到巴吉拉輕盈地落腳在露臺上。這頭黑豹近乎無聲地沖上斜坡,在猴群里東奔西突,為節約時間還明智地不去撕咬。猴子們坐了五六十圈,將莫格里圍在當間。先是一片驚懼、惱怒的嚎叫,隨后,當巴吉拉在那些橫踢豎滾的身體上磕磕絆絆時,一只猴子喊道:“就他一個!殺了他!殺!”于是烏泱泱一群猴子又咬又撓,連撕帶扯,將巴吉拉緊緊封堵起來,另有五六只抓起莫格里,把他拖到涼亭的墻上邊,從圓頂的缺口推了下去。換了人類養大的男孩,這下子可就摔傷了,因為這墻足有十五英尺高。不過莫格里遵照著巴魯的教導,落下時先讓兩腳著地了。

“老實待著,”猴子們朝他喊道,“等我們宰了你朋友,再來找你玩兒——要是毒民留你不死的話。”

“你哎我哎,咱們同血脈哎。”莫格里馬上說了蛇族通行訣。他能聽見四周雜物堆中的沙沙和嘶嘶聲,于是又說了遍口訣以求保險。

“說得不錯,嘶——全都收起兜帽!”好幾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在印度,任何廢墟遲早都會被蛇類占據,而這座舊亭子棲居的是眼鏡蛇),“站好別動,小兄弟,別踩著我們。”

莫格里盡量乖乖地站著,一面透過鏤空向外窺視,一面聽著圍繞黑豹的混戰,那聲勢狂躁不堪——尖叫、吵嚷、扭打的動靜,以及巴吉拉在成堆敵人底下退后、聳身、扭動、前撲時低沉、喑啞的嘶叫聲。生平第一次,巴吉拉拼上了性命。

“巴吉拉不會自己來的,巴魯一定在附近。”莫格里想到這里,繼而喊道:“巴吉拉,去水窖!骨碌到水窖里去!骨碌過去,跳到水里!”

巴吉拉聽到了。喊聲說明莫格里安全,這給他增添了勇氣。他不顧一切,徑對著水窖一寸寸地挪近,并且沉默下來。就在這時,緊挨叢林的斷壁上,騰起了巴魯悶雷般的戰吼。老棕熊盡力了,但也沒辦法到得更早。“巴吉拉!”他喊道,“我來啦——我爬!我抓緊!哎喲媽喲!腳下石頭可真滑呦——無恥的斑達洛啊,等著我來收拾吧!”他剛喘著粗氣攀到露臺,就被一大波猴子淹到了脖頸兒。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后腿上,展開前肢,把猴子往懷里攬,能攬住多少就攬多少,然后開始有節奏地敲打,像槳輪拍水似的啪啪作響。莫格里聽見了撞擊和落水聲,知道巴吉拉已經殺出重圍進了水窖,群猴是不敢跟進去的。那黑豹仰在水中大口喘息,腦袋將將露出水面,而猴子們才下了三級紅色石階,就上下暴跳不敢深入,只能站在池邊,專等他一旦出水去幫巴魯,就從四面八方團團擁上。就在這時,巴吉拉抬起他濕答答的下巴,絕望地喊出了蛇族通行訣:“你哎我哎,咱們同血脈哎!”——他以為可阿在最后關頭溜掉了。露臺邊緣、在猴子堆中憋個半死的巴魯,聽見那黑豹居然求助了,禁不住暗笑起來。

可阿剛剛費力地蹭上西墻,登墻時一掙,將一方壓頂石掀到溝渠里去了。他不想喪失任何地面優勢,把自己舒卷了兩次,確認長軀上面的每一寸都狀態良好。與此同時,巴魯仍在戰斗,猴子們圍著水窖朝巴吉拉尖叫,蝙蝠芒格飛來飛去,把大戰的消息散播到叢林里去,最后連野象哈蒂都開始鳴嘯,遠處散碎的猴群也醒了,沿著樹頂道路騰躍而來,打算給冷窟的同族助戰,而方圓數英里內,所有晝行鳥類也都讓廝殺聲攪和起來了。隨后,可阿直接、敏捷而急切地開始了殺戮。巨蟒的戰斗力,在于將整個身體的力量與重量集中于頭部,發動強勁的沖擊。想象一下:接近半噸重的長矛、攻城錘或者榔頭,由長在柄上的冷靜頭腦驅使著——這差不多就是可阿戰斗的樣子。四五英尺長的蟒蛇撞在胸口,就足以把人撞個跟頭了,而你知道,可阿長達三十英尺。他的第一擊,對準了圍攻巴魯的猴群核心,他閉著嘴巴,沉默著一擊中的,用不著第二下。猴子們四散開來,紛紛喊道:“可阿!是可阿!快跑!快跑!”

好幾代猴子都是被可阿的故事嚇乖的。長輩們講:夜行大盜可阿能在樹枝上無聲滑行,寂靜得好像苔蘚生長,曾偷走世上最強壯的那只猴子;他們還說,老可阿能扮得跟枯樹枝或爛木樁一模一樣,連最精明的猴子也要上當,結果就讓這根“樹枝”逮住了。叢林當中,猴子們怕的只有可阿,因為誰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大力量,誰也不敢看他的臉,誰也不曾從他的糾纏中脫生。于是他們就跑,因為恐懼而吱吱亂叫著,逃到墻頭和房頂上去了,這讓巴魯大大地松了口氣——雖然他皮毛比巴吉拉厚實得多,但在戰斗中也受足了罪。隨后,可阿總算開口發出了一聲長嘶,而正從遠處趕來、準備保衛冷窟的猴子們,立即定住身子畏縮不已,直至身下的樹枝彎折乃至斷裂。墻上與空房子里的猴子也止住了驚叫,寂靜突然籠罩了城池;在這寂靜中,莫格里聽見巴吉拉走出水窖,抖動著濕透的腹背。接著,叫嚷聲再度爆發,猴子們朝更高的墻壁沖去。他們掛在大石像的脖頸上,他們尖叫著在城垛間奔逃跳躍,而莫格里卻在涼亭里手舞足蹈,還把眼睛湊近屏風的鏤空,齜著門牙學起貓頭鷹叫,表達著自己的嘲諷和蔑視。

“把人崽子從陷阱里弄出來——我可是沒勁兒了。”巴吉拉氣喘吁吁,“帶上人崽子撤吧,他們沒準還會攻過來。”

“我不允許,他們是不會動的——統統老實待著!嘶——”可阿一聲嘶,城池又靜默了。“我到得有點晚,兄弟,但我覺著聽見你的求助聲了。”他對巴吉拉說道。

“我……我在戰斗中可能喊出來了。”巴吉拉答道,“巴魯,你受傷了嗎?”

“不確定,他們大概把我撕成一百頭小碎熊了。”巴魯說著,一本正經地逐個搖晃腿腳,“喔噢!疼死我了。可阿,我覺得,我和巴吉拉的命,都是你救的。”

“不必在意。小人兒在哪里?”

“這兒呢,在陷阱里,我爬不出去!”莫格里叫道。破碎圓頂的缺邊兒在他頭頂上呢。

“快把他帶走吧。他跟孔雀馬傲一樣跳舞呢,會把我們的幼崽踩扁的。”眼鏡蛇在里邊說道。

“哈!”可阿輕笑了一聲,“這個小人兒,可真是遍地朋友啊。靠后站,小人兒;諸位毒民也藏好噢,我來把墻毀掉。”

可阿仔細查看了一番,在大理石鏤花窗上,他尋見條顯示弱點的異色裂痕,便用頭部輕敲了幾下以試探距離,然后把前六英尺的身體抬了起來,鼻子沖前,鉚足氣力,朝目標猛擊了若干次。那屏風碎裂了,在一團塵霧和狼藉中崩塌下來。莫格里從豁口跳出來,撲到巴魯和巴吉拉之間,一邊一個,摟住了他們粗壯的脖子。

“受傷了嗎?”巴魯輕輕地摟著他問道。

“渾身酸疼,餓得慌,但是一點兒也沒傷著。可是,我的兄弟們呀,他們下手真狠啊!你們都出血了。”

“他們也一樣。”巴吉拉舔著嘴唇,環視著露臺上和水窖邊的死猴子。

“不要緊,不要緊,只要你沒事就好。我的小青蛙,你可真了不起啊!”巴魯聲音發顫。

“了不了得起,過后再說。”巴吉拉用莫格里很難接受的冷淡語調說道,“這位是可阿,我們仗著他才贏得戰斗,保住了你的小命。莫格里,用咱們的方式向他致謝。”

莫格里轉過身,看見巨蟒的腦袋正在頭上一尺處擺動著。

“這就是那個小人兒嘍。”可阿說道,“他皮膚真軟和,模樣跟斑達洛差不多。當心吧,小人兒,別叫我在剛換皮的傍晚把你看成猴子了。”

“你哎我哎,咱們同血脈。”莫格里回應道,“今晚我仗您才保住了命。什么時候您餓了,可阿呀,我的獵物您盡管拿。”

“萬分感謝,小兄弟。”可阿雖這么說,閃爍的目光卻顯出疑色,“那么,如此勇猛的獵手會捕殺什么呢?我請求在他下次出獵時追隨。”

“我什么都捕殺不了,因為我太小了,可我會驅趕山羊,好供咱們享用。您肚子空了就請來找我,看我說的是否屬實。我在這上邊有些技能,”他伸出雙手,“如果您掉陷阱里了,我就能向您、巴吉拉和巴魯還債了。祝您各位狩獵好,我的尊長們。”

“說得好!”巴魯不禁吼出來,因為莫格里這番答謝十分漂亮。巨蟒把頭在莫格里肩上搭了片刻,說道:“小家伙,你有勇敢的心和禮貌的言談,這些會讓你在叢林里走得長遠。但是現在,快跟你的朋友離開吧。月亮下山了,去睡吧,接下來的事兒不是你該看的。”

月亮正向山后沉下去,猴子們在墻頭和城垛上抱團哆嗦的剪影,看似什么東西上襤褸的須邊兒在顫抖。巴魯下到水窖邊喝水,巴吉拉開始梳理毛發,而可阿滑到露臺中央,叩合兩顎,發出一聲脆響,引得群猴都朝他看過來。

“月亮快落山了,”他說,“光亮還夠你們看見嗎?”

墻上的嗚咽如樹梢的風聲:“我們看得見喔,可阿。”

“很好。舞蹈現在開始——可阿的饑餓之舞。坐著別動,好好欣賞。”

他左右舞動著腦袋,兜了兩三個大圈,再將身子繞成圓環和8字,接著是圓鈍、癱軟的三角形,然后漸變為方形和五邊形,繼而盤曲成丘狀。他沒有停歇,但一直慢悠悠的,始終伴隨著哼唱。天色越來越暗,直至那搖曳、變換的螺旋消失了,只剩下鱗甲摩擦的沙沙聲。

巴魯和巴吉拉像石頭一樣佇立,發著低沉的喉音,脖頸上毛發聳起。莫格里好奇地瞧著。

“斑達洛——”可阿終于開腔了,“我不發令,你們手腳可能動?說話!”

“您不發令,我們手腳不能動喔,可阿!”

“很好!全體向我走近一步。”

群猴的輪廓無助地搖曳向前,巴魯和巴吉拉也隨他們僵硬地邁了一步。

“再近!”可阿嘶道。他們又統統騰挪了一下。

莫格里想帶巴魯和巴吉拉離開,就伸手扒住了他們,這兩頭巨獸才如夢初醒般地跳了起來。

“抓住我肩膀別放手,”巴吉拉悄聲道,“別放手,不然我肯定要回去的——肯定要回到可阿那里的。哎呀……”

“不就是老可阿在塵土里兜圈子嘛。”莫格里說道,“咱們走吧。”他們三個便從城墻的一處缺口溜到了叢林里。

“喔呼!”再度立身于寧靜的樹蔭下,巴魯十分感慨,“從今以后,我再也不跟可阿合作了。”說著從頭到腳抖了起來。

“他懂得可比咱們多啊。”巴吉拉戰栗著說道,“我要是還不走,過會兒就順他喉嚨溜達進去了。”

“月亮升起之前,溜達進去的會有不少。”巴魯說道,“他這場狩獵可是好得很啊——用他自己的那套。”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啊?”莫格里對蟒蛇的魅惑力全無了解,不禁問道,“我光看見條大蛇在那傻傻地繞圈子,一直繞到天黑,還頂著個酸疼的大鼻子。吼吼!”

“莫格里,”巴吉拉生氣了,“他鼻子酸疼是拜你所賜,我的耳朵、肋骨和腳掌也是一樣,巴魯的脖子和肩膀被咬成這樣也是因為你。巴魯和我,這些天都不能痛快地狩獵了。”

“不要緊,”巴魯說道,“反正咱們的人崽子回來了。”

“沒錯,但他害咱們損失了大把本該痛快狩獵的時間,害咱們傷痕累累,掉了好些毛——我背上就被薅走了一半兒。最后還讓我們丟了榮譽,因為——記住這個,莫格里——我,堂堂黑豹,居然被迫向可阿尋求保護;還有,巴魯和我都被饑餓之舞耍成了呆頭鳥。人崽子,所有這些,都是因為你跟斑達洛玩到一塊去了。”

“沒錯,是這樣的,”莫格里愴然說道,“我是個壞人崽子,我心里很難受。”

“嗐!巴魯,叢林法則怎么說?”

巴魯雖不想給莫格里再添麻煩,卻不能篡改法則,因此他咕噥道:“‘悲痛不能代替懲罰’——可是別忘了,巴吉拉,他還很小啊。”

“我會想著的。可他已經種下惡果了,現在非揍不可。莫格里,你有什么好說的嗎?”

“沒。我做錯了。巴魯和你受傷了。打得公道。”

巴吉拉以黑豹的尺度給了幾下“愛的輕拍”(大概連他自己的幼崽都拍不醒),不過對于七歲男孩,這可是避之不及的一頓狠揍。結束之后,莫格里打著噴嚏爬起身來,一個字兒也沒說。

“好了,”巴吉拉說道,“跳到我背上去吧,小兄弟,咱們回家。”

這便是叢林法則的妙處之一:懲罰之后,舊債全消,從此不再啰唣。

莫格里把頭靠在巴吉拉背上,睡得那么深沉,到了自家洞穴被放下時,他都沒有醒過來。

斑達洛行路歌

咱們成串朝前悠蕩,

半空之上羨煞月亮!

誰不妒我巧手一對?

誰不欲我妙手一雙?

誰不羨慕尾巴卷卷,

卷成愛神彎弓一樣?

——呦,你生氣嘍?

——不過小事一樁,

哥們你那尾巴,

垂在身后晃蕩!

咱們成排坐在樹上,

天馬行空把美事想,

好夢當中一眨眼間,

宏愿兌現立地天堂,

高貴、智慧又圓滿,

成全理想但憑思量。

可理想已然忘光,

——也是小事一樁,

哥們你那尾巴,

垂在身后晃蕩!

蝙蝠、走獸和飛鳥,

長皮、長鱗或羽毛,

聽遍了南腔和北調,

我們都拿來混著叫:

太棒啦,真美妙!

我們還想要!

看哪!

咱們如也侃侃!

跟人一樣高談!

——也是小事一件,

哥們你那尾巴,

垂在身后彎彎!

咱們猴族手段,

就是如此這般。

加入咱們陣線,

同在松間縱穿。

葡萄枝頭搖處,

矯捷身形如燕。

就憑咱們搗的亂,

就憑咱們叫得歡,

定然,定然,

咱們今后能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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