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裸女莫莉的幽靈(4)
- 哥特式恐怖小說集
- 布賴恩·大衛·布倫斯
- 4987字
- 2017-12-19 15:23:02
休息片刻之后,他僵硬地跪在了最大的箱子前面。曾經流行一時的重金漆飾彰顯著它的古老。這個上鎖的箱子里裝的是弗朗索瓦·福盧格的東西。他從馬甲口袋里掏出一把黃銅鑰匙。在把鑰匙插進鎖眼之前,迭戈突然意識到奇怪的是他竟然從沒質疑過為何這棟房子的三任房主都突然死亡了。這座城市一直充斥著疾病和暴力,但是這三任房主都是上流人士,他們接連暴斃的概率太小了!福盧格死于一個秋天,距今快五十年了,那時候這還是一所新房子。在他之后的房主——他的社會地位不是特別高,所以已經記不得名字了——死于心臟衰竭。迭戈之前的房主,馬塞爾·賽維尼,則死于傳染病——好像是瘧疾。他們三人的死亡毫無聯系,所以在這之前他怎么會多想呢?為什么現在他又覺得這之間有聯系?是他試圖解開這個謎團,才把這一切拼湊在一起!
箱子里散落著幾張紙、一摞書和一些棋子。在看到棋子魔法般地自己移動之后——應當承認這比看到幽靈更讓他不安——他命令安妮塔把棋子扔到這里鎖起來。畢竟這是弗朗索瓦·福盧格的私人物品,而迭戈則生性小心謹慎,喜歡把所有東西分門別類放置。把這些棋子和福盧格的其他私人物品一同放好后,迭戈想起來他有一本福盧格的日記——日記內容曾啟發迭戈采取了他現在的政治策略,里面也許有現在這些謎團的答案。
整個市政廳里沒人不知道那個奇怪的故事——“福盧格的荒唐事”。當時迭戈還是個小孩子,但是清楚地記得他父親對臨終前的福盧格厭惡不已。幾個月前,迭戈偶然發現了這本日記,而在此之前他從沒再想過關于福盧格的那些事。日記內容非常有趣,所以迭戈連那些描寫日常生活的無聊細節的文字都沒放過。福盧格寫這本“回憶錄”日記的時候已經是個老人了,孤苦無依。迭戈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想法導致了他那些瘋狂的舉動,以及最后的政治自殺行為。
四十七年前,福盧格不顧市政廳的反對一意孤行地制定了一條奇怪的新法律。他為了這最后的“壯舉”——制定一條荒謬的法律——把他畢生的事業成就都搭進去了。他提交了一份提案,希望讓有土地的當地部落原住民在市政廳有投票特權。更荒謬的是,他提議那些特權原住民的投票權重是市政廳已有議員的三倍!
法律最終通過了,但這只是對明顯已經精神異常的福盧格的一個象征性善舉。沒有人反對,因為沒有一個原住民擁有土地,而且他們的信仰本身就反對擁有土地。比這個提案更怪異的是,那項法律指定的唯一一個部落——查瓦沙部落——已經滅亡了!所有人都同情可憐的福盧格,他肯定是瘋了。
但其實福盧格把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
福盧格的提案通過時,大屠殺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1729年,地方長官皮埃爾下令消滅查瓦沙印第安人,以報復他們在納齊茲附近屠殺白人的行為——但是一個部族成員幸存下來了。福盧格迷上了她的美貌,收她為奴。之后她給福盧格生了一個兒子——埃米爾。
因此福盧格有了一個秘密盟友:一個真實存在的、活著的查瓦沙人。他把自己的很多土地臨時轉到了埃米爾名下,這就讓他在市政廳有了投票權。弗朗索瓦向埃米爾承諾,自己死后他有完全的長子繼承權。在轉移了土地之后,福盧格在市政廳就控制了四票選票——自己的一票和埃米爾的三票。
但最終被耍的那個人還是弗朗索瓦。埃米爾·福盧格才不會任人擺布。他知道不管自己在當地擁有多少財富,馬德里的皇室永遠也不會接受一個混血的孩子。埃米爾把自己的三票用來支持他父親的死對頭——當時的行政官馬丁·納瓦羅。納瓦羅深得州長賞識,因此是唯一一個有封地權的人,也就是他可以在遺產繼承之外對土地進行分配。為了感謝埃米爾的倒戈相助,他把弗朗索瓦的所有權利都永久地轉給埃米爾了。這是市政廳的人最后一次見到弗朗索瓦·福盧格,不久之后他就自盡了。
“福盧格的荒唐事”這個悲傷的故事人盡皆知。但是,通過閱讀這本日記,迭戈了解到了很多細節,這對他在市政廳內掌權至關重要……甚至也能用在市政廳之外。也許對于社會中下層的人來說,那只是一些索然無味又毫不相干的細節,但他可是位高權重的迭戈·德·吉布法羅!為了證明弗朗索瓦的兒子——埃米爾·福盧格——是個貨真價實的查瓦沙印第安人,州長找來了一位專家前來作證。那人就是法國著名作家杜蒙。他查明了埃米爾的血統,并且揭示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并不是所有的查瓦沙人都死了。一個年輕的美國獵人發現了一支查瓦沙人住在里斯-艾拉蒙。
那個獵人的名字就是哈瑞斯·阿普爾頓。
迭戈擦拭著日記本的綠色皮質封面。哈瑞斯真是他的救星啊,可能也是他的報應吧。他怎么也沒料到,作為市政廳的統治者、注定要當上行政官的人,他居然被“一個銀發老人看上了他家里的女鬼”這個問題所困擾。荒謬!可笑!但是,這居然是真的。
這個老人內心五味雜陳,他翻看著日記,并且反復查看最后一篇。整個日記本只用了大約一半——這也昭示著福盧格突然結束的人生。事實上,最后一篇日記正是他自盡那天寫的。
1752年1月19日
昨晚我告訴莫莉我失去這棟房子了。不出所料,她果然大發脾氣。我是承諾過死后把房子留給她,我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但我還能怎么辦?圣母瑪利亞啊,那個女人的脾氣怎么會這么壞!我提出過把她賣給埃米爾,趁他還沒孩子。他可能會同情一個和自己一樣有印第安血統的人,也許會把房子送給她呢。她覺得被冒犯了——“冒犯”這個詞太輕描淡寫了……我甚至害怕她會對我動粗!這就是女人:我提出一個解決辦法,她不喜歡,然后就離開了我的床塌!昨晚的天氣冰冷刺骨,我雖然睡了一會兒,但是沒有她的溫暖我根本睡不長。
我單靠一人之力已經沒辦法走出困境了,但還是有一線希望。在這棟房子里的最后一晚,我會向胡安尋求慰藉,也許也能找到幫助。我們在這里度過了多少個美好的晚上??!他對所有錯綜復雜的事情都有無與倫比的解決能力,不管是象棋還是政治。真希望他是我的兒子,而不是埃米爾!我現在才意識到他預料到了埃米爾的背叛,并且想警告我,但我卻忽略了他的提示。我真是太蠢了!
弗朗索瓦·福盧格最后的這些文字沒能解釋迭戈身邊謎團。疲倦占據了迭戈的身體,他放下了日記本……然后差點叫了出來。
那個赤裸的幽靈正站在陰影里,皮膚蒙著一層藍灰色,然后猛沖了出來,沖進了蠟燭照亮的地方。她帶起一陣狂風,腳在地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震耳欲聾。迭戈從沒聽到過這么恐怖的聲音。他甚至感覺這陣風能撕裂百葉窗、把枝條從大樹上生生扯斷,但是環顧四周卻沒看到任何毀壞。甚至連屋頂角落里的蛛網都紋絲未動。但他感覺到了,上帝啊,他真的感覺到了!他感覺好像嚴冬突然降臨,寒冷透過衣服侵蝕著他的肌膚、攫住了他跳動的心臟。那個冰冷的幽靈移動得太快了,迭戈來不及站起來。她的雙手向前伸著。
“我的上帝啊[2]!”迭戈叫喊著,從箱子上跌坐下來,這又給他帶來一陣劇痛。他嗚咽著——出于恐懼,也出于疼痛——在箱子后面胡亂摸索著。
赤裸的幽靈跪在金色的箱子前,無形的寒風繞著她的身體打轉,把她的頭發都吹了起來。但她沒有對這寒冷表現出絲毫畏懼。她熱切地打開箱子蓋,低頭查看里面的東西。她身上的悲痛氣息雷鳴般散發出來,一波又一波,震顫著這個房間。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幽靈——一個有強大力量的幽靈。
跟上次一樣,迭戈的心臟重重撞擊著胸腔,每一次跳動都異常劇烈。他的鼻子開始發癢,然后突然像被堵住了一樣,呼吸變得非常困難。他向后躺倒在地上喘息著。
她完美無瑕的雙手探進箱子,拿出了一顆白王后棋子,然后站起來直直盯著迭戈。在慘白皮膚的襯托下,她藍色的雙眼震懾人心。她完美的軀體沐浴在燭光中,橘色的光芒似乎沖淡了她慘白的死亡氣息。她豐滿的嘴唇緊緊抿著,棕色的乳頭突出著。迭戈像求證一樣盯著她的胸膛。真的……她真的沒有呼吸!
可他卻并不厭惡這個鬼魅,反而被她的美貌和哀傷所吸引。雖然她毫無羞恥,可卻又猶如天使般優雅。簡而言之,他被迷住了。
她向那個在地上蜷曲顫抖著的老人伸出了手。燭光之外的肌膚變成了冰冷的藍灰色。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上帝啊,這幽靈想讓他拉住她的手!他無法抗拒。他顫抖的手拉住了她伸出的手。
她的身體看上去像寒冰一樣堅硬,但其實卻像黃油般柔軟。她毫不費力地將迭戈拉起來,然后領著茫然的他離開了點著蠟燭的角落,穿過黑暗的房間。他像個孩子一樣渾渾噩噩走在旁邊。她偶爾會轉頭看他,頭發微微甩開,顯露出她美麗撩人的臉龐。他們穿過黑暗,走向通往房頂的出口。四級木制臺階之上是一扇掛滿蜘蛛網的門,上面掛著一把鎖。門上繞著老舊的鉸鏈,已經生銹了,但看得出依然結實。
幽靈女子拾階而上,但是他站在了原地。她放開了手,繼續向上。然后他的視線就跟她優美的臀部和大腿部位齊平了。他內心長久以來積累的紳士做派要求他轉開視線,但他做不到。他厭惡自己的軟弱,但是他原諒了自己——他也是個男人,怎么可能拒絕這種并非凡間的誘惑?
她走向那扇鎖著的門。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光潔的腳踝消失在了門后。蛛網輕輕搖動,好像微風從旁吹過,她身邊那股咆哮的陰風也跟著她消失了。連一點回響都沒留下,死寂籠罩了一切。突然咔塔一聲,棋子掉在了臺階上。它滾了下來,一直滾到迭戈腳邊。
他喘著粗氣,在昏暗的光線下盯著那個王后棋子,然后突然開始劇烈咳嗽起來。這種發作他以前從沒遇到過,而且異常劇烈,他跪倒在了地上。幾分鐘過去了,但是咳嗽并沒有緩解。他擦去嘴邊的黏液,大口喘息著。一陣寒顫掠過他的脊柱,然后在他頭上炸開,他的牙齒咯咯打架。最后他顫抖的胳膊再也無法支撐住他了。他痛苦地倒在地上,顫抖著、抽搐著。他的心臟則一下一下猛撞著他的胸腔。
迭戈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腦子里閃過各種祈禱。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他抽著鼻子,顫抖著艱難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出了黑暗。
注釋:
[1]歷史上新奧爾良在1788年和1794年各發生過一次大火。
[2]原文為西班牙語。
4.碼頭之亂
迭戈盯著窗戶,雨點滴滴答答打在上面。窗下是潮濕的院子,煤氣燈在院子里灑下昏黃的燈光。他原指望能看日出的,但今天又是這樣陰郁灰暗。在他這個年紀,早起已經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必須承擔的刑罰——不過如果能趕上密西西比晴朗的早晨,那玫瑰色的美麗晨光會讓早起沒那么難熬。但這種灰蒙蒙的天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即使昨天一晚上都沒睡好,迭戈早上還是沒辦法多睡一會兒。他在冰冷的床上輾轉反側,疼痛把他折磨得睡意全無。幾天前他在閣樓上突然咳嗽發作摔倒,膝蓋和臀部一直疼到現在。
也許那個幽靈的出現終究是他死亡的預兆。
餐點臺已經準備好了,像往常一樣擺著面包、蜜餞和蔬菜。讓他驚訝的是這次安妮塔還買了一些西班牙辣香腸。如果迭戈將來沒把她賣掉,那唯一的原因肯定是她準備的餐點臺太合他的心意了。雖然安妮塔只是個黑人,但她深知迭戈的一個弱點就是西班牙辣香腸。辣香腸會讓他腸胃不適,妻子瑪利亞也堅持不讓他吃。幸好她不在。迭戈開心地夾了幾片油汪汪的紅香腸到自己盤子里,決定大發慈悲叫醫生來給安妮塔檢查身體。
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他震驚地發現自己的指甲跟以前不一樣了,都變成了蒼白色——那種病態的白色。每個指甲上的月牙都像漂白過一樣,其余部分則成了過期奶油的那種不健康的顏色??雌饋硖珢盒牧?!迭戈狠狠地把叉子插到了桌子上。
“準人?”安妮塔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叫他。聽聲音她還病著,但至少裹著她那大屁股的圍裙干凈又平整。
“干什么?”迭戈暴躁地問道,“不是告訴你病好之前別出現在我面前么?!?
“是的,準人?!彼卮鹬钌罹狭艘还暗臇|西剛剛送來?!?
“這么早?”他不可置信地說。他短暫的歡樂時光本就被女仆打斷,現在算是徹底完蛋了。
“是的,準人。”
“叫先生,你這個蠢貨!”他對著那個小心討好他的女仆大吼起來,“你到底還要讓我再說多少遍?”
“是,先生。對不起,先生?!?
她戴著白手套的手端著一個銀質文件托,但是上面毫不相稱地放著一張劣質紙張。安妮塔一直在吸鼻涕,突然好像咳嗽又要發作了,她努力忍著,身體都在顫抖。迭戈怒視著她,然后一把抓起了那張紙。他讀著上面短短的留言,越來越驚慌。讀完之后他猛地把紙扔給安妮塔,喊道:“告訴喬治馬上備好馬車!”
“是,先生!”
迭戈沖上樓。身上的疼痛全都感覺不到了,就像剛剛關于清晨和香腸的思考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沖進餐廳,直奔掛滿手槍的展示墻。迭戈把最近的一把槍從墻上拽了下來——一把西西里島的輕騎兵手槍。他把槍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打量著墻上的其他展品。最后他換了一把大土耳其燧發槍。它有著東方風格的圓形槍管,保險栓上雕刻著幾何圖案。但是最棒的地方在于這把槍用的是重型子彈。迭戈匆忙抓起通條[1]和火藥匣子,然后跑向樓下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