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64)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521字
- 2017-12-15 17:09:18
他當時的情形真是沒法形容: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舞動著手臂,骨碌碌的轉著眼珠,大聲的自言自語,活象一個瘋子;憤慨與狂怒的叫聲越來越響了。街上差不多沒有什么人。音樂會場是上年在城外新蓋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穿過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上東一處西一處有幾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籬垣。他心中起了殺性,竟想把那個侮辱他的人殺死……可是即使殺了他,那些百般恥笑他的人,——他們笑聲至今還在他耳朵里響著,——會把獸性改掉一點嗎?他們人數太多了,簡直無法可想;他們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見分歧,但在侮辱他壓其他的時候卻聯合起來了。那不止是誤解,而且還有一股怨毒在里頭。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心中的確藏著些美妙的東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東西;他想說出來,讓別人一同享受,以為他們也會象他一樣的快樂。即使他們不能欣賞,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態度指出他錯誤的地方;但他們因之而懷著惡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誣蔑,踩在腳下,把他變成小丑來制他死命,真是從何說起!他氣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夸大了,過分的當真了:其實那般庸碌的人壓根兒沒有什么當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著:“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閉住了氣,覺得自己完了,象童年第一次看到人類兇惡的時候一樣。
這時他向周圍和腳下看了看,原來他走到了磨坊鄰近的小溪旁邊,幾年以前父親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殺的念頭立刻在他腦中浮起,他想馬上往下跳了。
正當他站在岸上,俯瞰著清澈恬靜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時候,一只很小的鳥停在近邊的樹枝上開始唱起來,唱得非常熱烈。他不聲不響的聽著。水在那里喁語。開花的麥稈在微風中波動,簌簌作響;白楊蕭蕭,打著寒噤。路旁的籬垣后面,園中看不見的蜜蜂散布出那種芬芳的音樂。小溪那一邊,眼睛象瑪瑙般的一頭母牛在出神。一個淡黃頭發的小姑娘坐在墻沿上,肩上背著一只輕巧的稀格的藤簍,好似天使張著翅膀,她也在那兒幻想,把兩條赤裸的腿蕩來蕩去,哼著一個全無意義的調子。遠遠的,一條狗在草原上飛奔,四條腿在空中打著很大的圓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樹上,聽著,望著春回大地的景象;這些生靈的和平與歡樂的氣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擁抱著美麗的樹,把腮幫貼著樹干。他撲在地下,把頭埋在草里,渾身抽搐的笑了,快樂之極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溫情,把他包裹了,滲透了。他想道:
“為什么你這樣的美,而他們——人類——那樣的丑?”
可是不管這些!他愛生命,覺得自己永遠會愛生命,無論如何不會跟它分離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擁抱著土地,擁抱著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們決不能把你搶走的。他們愛怎辦就怎辦罷!便是要我受苦也無妨!……受苦,究竟還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氣重新工作。什么名副其實的文人,有名無實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產的人,新聞記者,批評家,藝術界的商人和投機分子,他都不愿意再跟他們打交道。至于音樂家,他也不愿再白費光陰去糾正他們的偏見與嫉妒。他們討厭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討厭他們。他有他的事業,非實現不可。宮廷方面恢復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們對他的敵意:因為這樣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魯意莎完全贊成他的意見。她毫無野心,沒有克拉夫脫的脾氣,她既不象父親,也不象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兒子成就什么功名。當然,要是兒子有錢有名望,她心里也喜歡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換來,那她寧可不提此話。克利斯朵夫和宮廷決裂以后,她的悲傷并不是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為兒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于他和報紙雜志方面的人絕交,她倒很高興。她對于字紙,象所有的鄉下人一樣抱著反感,以為那些東西不過使你浪費時間,惹是招非。有幾回她聽到雜志方面的幾個年輕人和克利斯朵夫談話:她對于他們的兇惡覺得可怕極了;他們誹謗一切,誣蔑一切,而且壞話越說得多,他們越快活。她不喜歡這批人。沒有問題,他們很聰明,很博學,可決不是好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們斷絕往來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達理:他跟他們在一起有什么好處呢?至于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這樣想的:
“他們喜歡把我怎么說,怎么寫,怎么想,都由他們罷;他們總不能使我不成其為我。他們的藝術,思想,跟我有什么相干!我都否認!”
能否認社會固然很好,但社會決不輕易讓青年人說說大話就把它否認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誠,可是還抱著幻想,沒有把自己認識清楚。他不是一個修道士,沒有遁世的氣質,更沒到遁世的年齡。最初一個時其他還不大痛苦,因為他一心一意浸在創作里頭;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會覺得有什么欠缺。但舊作已完,新作還沒在心中抽芽的期間,精神上往往有個低潮:他徬徨四顧,不禁對自己的孤獨寒心。他問自己為什么要寫作。正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有這種問題的:寫作,就因為應當寫作,那不是挺簡單嗎?等到一件作品誕生了,擺在面前之后,先前把作品從胸中擠壓出來的那個強烈的本能就不出聲了,而我們也不明白為什么要產生這件作品了,不大認得它了,幾乎把它看作一件陌生的東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沒印出來,沒演奏過,沒有在世界上獨立生存過,我們就忘不了它。因為在這個情形之下,作品還是個與母體相連的新生兒,連在血肉上的活東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來。克利斯朵夫制作越多,越受這些從他生命中繁衍出來的東西壓迫;因為它們無法生存,也無法死滅。誰替他來解放它們呢?一種模糊曖昧的壓力在鼓動他那些思想上的嬰兒;它們竭力想和他脫離,想流布到別的心中去,象活潑的種子乘著風勢吹遍世界一樣。難道他得永遠被封鎖起來,沒法生長嗎?那他可能為之發瘋的。
既然所有的出路(戲院,音樂會)都已經斷絕,而他也無論如何不肯再低首下心去向那些拒絕過他的指揮們鉆謀,那末除掉把作品印出來以外別無辦法;但要找一個肯捧他出場的出版家,也不比找一個肯演奏他作品的樂隊更容易。他試了兩三次,手段都笨拙到極點,結果他覺得夠受了;與其再碰一次釘子,或是和出版商討價還價,看他們那種長輩面孔,他寧可自己出錢印刷。那當然是胡鬧。過去靠了宮廷的月俸和幾次音樂會的收入,他積了一點兒錢;但收入的來源已經斷絕,而要找到一個新的財源還得等好些時候,照理他應當小心謹慎的調度這筆積蓄,來度過他剛踏進去的難關。現在他非但不這樣做,反因為原有的積蓄不夠對付印刷費而再去借債。魯意莎一句話都不敢說;她覺得他沒有理性,同時也不大明白,為什么一個人為了要把姓名印在書上愿意花這么一筆錢。但既然這是一種方法使他肯耐著性子,肯留在她身邊,她也就挺高興了。
克利斯朵夫拿出去問世的,并非他作品中比較通俗的,不費人家精神的那一類,而是一批最有個性而自己最重視的作品,都是些鋼琴的曲子,其中也夾幾支歌,有的很簡短,調子很通俗,有的規模很龐大,差不多有戲劇情調的。這些作品合起來是一組或悲或喜的印象,銜接得很自然,有時用鋼琴獨奏來表現,有時用獨唱或是鋼琴伴奏的歌唱來表現。“因為,”克利斯朵夫說,“我幻想的時候,我并沒什么固定的形式:我只是痛苦,快活,沒有說話可以形容;但忽然我覺得需要說話了,就不假思索的唱起來:有時只是一些意義不大明確的字,斷斷續續的句子。有時是整篇的詩;然后我又沉入幻想。日子便這樣的過去了;而我的確想描寫一天的情緒。為什么一定要印一部純粹是歌或純粹是序曲的集子呢?那不是很勉強很不調和嗎?讓心靈自由活動不是更好嗎?”所以他把集子題做:《一日》,集中各部分還有小題目,簡括的指出內心的夢也有先后的程序。克利斯朵夫又加上神秘的獻詞,縮寫的字母,日子,只有他自個兒懂得,而能夠回想起詩意盎然的時間或是心愛的面貌的,例如滿面笑容的高麗納,不勝慵懶的薩皮納,還有那不知名姓的法國少女。
除了這些作品,他又選了三十闋歌,都是自己最喜歡的,所以是群眾最不喜歡的。他絕對不選入他“最悅耳”的曲子,而選了最有特點的。——(一般老實人最怕“特點”,凡是沒有性格的東西,他們認為高明多了。)
這些歌的詞句是十七世紀西里西亞詩人的作品;克利斯朵夫偶爾在一部通俗叢書里讀到這些詩篇,很喜歡它們真摯的氣息。其中有兩個作家尤其使他心折,那是象兩兄弟般的,都在三十歲上夭折的短命天才。一個是富有風趣的保爾·弗萊明,高加索和伊斯法罕一帶的流浪者,在戰爭的殘暴,人生的苦難,黑暗腐敗的環境中,仍舊保持著一顆純潔,慈悲,恬靜的靈魂。另外一個是抑郁痛苦,沉湎酒色,佯狂玩世的天才約翰·克里斯蒂安·岡特。克利斯朵夫所取材于岡特的是反抗壓迫的挑戰的呼聲,是巨人被困時狂怒的詛咒,把雷電霹靂回擊上天的號叫;取材于弗萊明的則是象鮮花一樣柔和的情詩,象群星旋舞似的,清明歡悅的心的舞曲;他的一首悲壯而又靜穆的十四行詩,題目叫做《自獻》的,尤其為克利斯朵夫當作早禱一般諷詠不已。
虔誠的保爾·格哈特的樂天氣息,同樣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在悲哀之后得到一種安息。他喜歡他在上帝身上看出來的大自然的景象:新鮮的草原上,小溪在沙上流著,發出幽密的歌聲,鸛鳥在百合花和白水仙中間莊嚴的散步,燕子和白鴿在明凈的空氣中掠過,雨后的陽光顯得無限歡暢,明亮的天色在云層的空隙中微笑,黃昏時一切都有股清明肅穆的情調,森林,羊群,城市,原野,都安息了。克利斯朵夫把這些至今還在新教教堂里唱著的圣詩譜成音樂,可并不保存原有的贊美歌性質,那是他最厭惡的。他給圣詩一種自由活潑的表辭,例如流浪的基督徒之歌,某些段落被加上了高傲的氣息,夏日之歌原來象平靜的水波,此刻被異教徒式的狂歡一變而為洶涌的急流。這些改變都會使原作者格哈特為之駭然的。
樂譜終于付印了,當然一切都做得不合情理。為克利斯朵夫代印代售的出版家,除了是個鄰居以外,根本沒有別的資格。他不配做這一類重要的工作,因此拖了好幾個月,又花了很多錢改正錯誤。全盤外行的克利斯朵夫讓他多算了三分之一的賬,費用大大的超過了預算。趕到大功告成之后,克利斯朵夫捧著一冊碩大無朋的樂譜,不知道怎辦。那出版家是沒有什么主顧的,也一點不設法推銷作品。雖然他做事全無精神,和克利斯朵夫的態度倒配搭得正好。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他要求克利斯朵夫擬一段廣告,克利斯朵夫回答說:“用不著;倘若作品是好的,那末它本身就是廣告。”出版家完全尊重他的意思,把印好的樂譜藏在棧房的盡里頭。要說保存,真是保存得太好了,因為六個月中間連一部也沒賣掉。
在沒有主顧的期間,克利斯朵夫先得想法填補虧空;而他也不能苛求了,因為除了還債,還得維持生活。他不但債務超出了預算,并且積蓄也沒早先計算的那么多。是他無意之中丟了錢呢,還是把積蓄計算錯了?——大概是算錯的成分居多,因為他從來不能做一個準確的加法。不管錢是怎么短少的,總而言之是短少了。魯意莎不得不流著血汗來幫助兒子。他看了難過極了,只想不惜犧牲趕快把債料清。盡管向人自薦和遭人拒絕是多么難堪,他還是到處去找教課的差事。可是大家已經對他完全冷淡,極不容易找到學生。所以聽到某所學校里有個位置,他就很高興的接受了。
那是個帶點宗教氣息的學校。校長為人精明,雖不是音樂家,很明白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只要花很少代價就能把克利斯朵夫派作多少用場。他面上很客氣,錢卻是出得很少。克利斯朵夫怯生生的指出這一點,校長便和顏悅色的笑著告訴他,沒有了官銜,他就不能希望更多的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