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60)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jīng)典)
- (法)羅曼·羅蘭
- 4980字
- 2017-12-15 17:09:18
他們不久就分手了。她得準備上臺;根據(jù)德國的習(xí)慣,戲院是很早開場的。但他才回家,就有人打鈴,送來一張高麗納的便條:
“好運氣!奚撒貝病了!停演一天!萬歲啊萬歲!……朋友!你來罷!咱們一起吃晚飯!——別忘了多帶些樂譜來!……
高麗納”
他一時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麗納一樣快活,馬上到旅館去了。他擔(dān)心吃飯的時候要碰到整個戲班子的人,不料一個都沒看見。甚至高麗納也失蹤了。最后他聽見屋子盡里頭有她很響很高興的聲音;他跟著去找,終于在廚房里找到了。她忽發(fā)奇想的要做一盤別出心裁的菜,放著大注香料,使?jié)M街滿巷都聞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館里的胖子老板娘混得好極了,兩人咭咭呱呱說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又有德文,又有法文,又有野人話,簡直不知道是什么話。她們互相嘗著她們的出品,哈哈大笑??死苟浞虻某霈F(xiàn)使她們鬧哄得更厲害了。她們不許他進去,偏偏要進去,也嘗到了那盤名菜,扯了個鬼臉:于是她說他是個德國蠻子,真犯不上為他費心。
他們一起回到小客廳,飯桌已經(jīng)擺好:只有他和高麗納兩個人的刀叉。他不由得問戲班子里的同伴在哪兒。
“不知道,”高麗納做了個滿不在乎的手勢。
“你們不一起吃飯嗎?”
“沒那回事!在戲院里碰見已經(jīng)夠受了!……還得一塊兒吃飯嗎?……”
這一點和德國習(xí)慣大不相同,他聽了又奇怪又羨慕。
“我以為你們是個很會交際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說,“難道我不會交際嗎?”
“交際的意思是過集團生活。我們這兒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從出生到老死,都是團體的一分子。什么事都得跟大家伙兒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飯,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著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塊兒,我們連一杯啤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嘍,”她說?!案擅床辉谝恢槐永锖饶??”
“你不覺得這表示友愛嗎?”
“滾它的蛋,友愛!我跟我喜歡的人才友愛,決不跟所有的人友愛……呸!這還象什么社會,簡直是個螞蟻窠!”
“象我這樣跟你一樣思想的人,在這兒過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罷?”
“那末上我們那兒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問她關(guān)于巴黎和法國人的情形。她告訴了他許多事情,可并不完全準確。除了南方人喜歡吹牛的習(xí)氣,她還本能的想教聽的人入迷。據(jù)她說,在巴黎誰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個個聰明,所以大家都運用自由而不濫用自由;你愛怎么做就怎么做,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愛信什么就信什么,愛什么就愛什么,不愛什么就不愛什么:決沒有人多句話。那兒,決沒人干預(yù)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兒,搞政治的決不越出范圍來干涉文學(xué)藝術(shù),決不把勛章,職位,金錢,去應(yīng)酬他們的朋友或顧客。那兒,決沒有什么社團來操縱人家的聲名和成功,決沒有受人收買的新聞記者,文人也不相輕,也不互相標榜。那兒,批評界決不壓制無名的天才,決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兒,成功不能成為不擇手段的理由,一帆風(fēng)順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眾的擁戴。人情風(fēng)俗都那么溫厚,那么親切,那么誠懇。人與人間沒有一點兒不痛快。從來沒有毀謗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幫助。新來的客人,不管是誰,只要真有價值,可以十拿九穩(wěn)的受到人家歡迎,擺在他面前的盡是康莊大道。這些不計利害的,豪俠大度的法國人心中,全是純粹的愛美的情緒。他們唯一的可笑是他們的理想主義,為了這個,他們雖然頭腦清楚,仍免不了上別的民族的當(dāng)。
克利斯朵夫聽著,連嘴都合不攏來了;那真教人聽得出神呢。高麗納自己也聽得飄飄然;至于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說她過去的生活如何艱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樣的記不起。
可是高麗納并非單單要教德國人喜歡她的國家;她同樣關(guān)心的是要人家喜歡她本人。倘使一個晚上沒有一些調(diào)情打趣的玩藝兒,她會覺得沉悶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費;他簡直沒覺得??死苟浞驂焊鶅翰欢裁唇凶稣{(diào)情。他只知道愛或不愛。他不愛的時候無論怎么也想不到愛情方面去。他對高麗納的感情只是熱烈的友誼,他從來沒領(lǐng)教過這種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風(fēng)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開曠的胸襟,他都體會到;這些已經(jīng)大大的超過了愛情所需要的條件;可是“愛情之來是不可捉摸的”,這一回它偏不來;至于沒有愛情而玩愛情的游戲,他連想也沒想到過。
高麗納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覺得好玩。他在鋼琴上彈著他帶來的音樂,她挨在他身旁,把裸露的手臂繞著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并且為了看樂器,她身子望前探著,幾乎把臉靠著他的臉。他覺得她的睫毛掠在他的臉上,看見她眼梢里帶著俏起的意味,也看到那張可愛的臉撅著嘴唇笑著,等著。——她的確等著??死苟浞蚩刹欢@暗示,只覺得高麗納使他彈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覺掙脫了身子,把坐椅挪動了一下。過了一會,他回過頭去想跟高麗納說話,發(fā)覺她拚命想笑,她的酒渦已經(jīng)在笑了,可還抿著嘴忍著。
“你怎么啦?”他很奇怪的問。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么?難道我說了什么古怪的話嗎?”
他越釘著問,她越笑??煨×耍豢此歉卑l(fā)呆的神氣,她又大笑起來。她站起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頭的大沙發(fā)上,把臉埋在靠枕里,讓自己笑個痛快,她全身都跟著抽動。他也被她引得笑起來,走過去拍著她的背。等到她稱心象意的笑夠了,才抬起頭來,抹著眼淚,對他伸著手:
“哎?。∧愣嗬蠈?!”她說。
“不見得比別人更壞吧?”
她抓著他的手還在格格的笑:“法國女人不正經(jīng)是不是?”
(她學(xué)著他古怪的法語讀音。)
“你這是嘲笑我啊。”他也興致挺好的回答。
她溫柔的望著他,用力搖著他的手,問:“咱們是朋友嗎?”
“當(dāng)然!”他照樣搖著她的手。
“高麗納走了,你會想起她嗎?你不恨她嗎,這個不正經(jīng)的法國女人?”
“德國蠻子這么傻,你也不恨他嗎?”
“就為他傻才喜歡他呢……你會上巴黎去看我嗎?”
“一定的……你會跟我通信嗎?”
“我可以賭咒……你也得賭咒?!?
“行,我就賭咒?!?
“不是這樣的。得伸出手來。”
她學(xué)著古代羅馬人發(fā)誓的模樣。她要他答應(yīng)寫一個劇本,一出通俗的歌劇,將來譯成法語,讓她在巴黎上演。下一天她就得跟著劇團走了。他約定后天上法蘭克福去看她,劇團要在那邊公演。他們又談了些時候。她送給克利斯朵夫一張照片,上半身差不多是裸體的。兩人高高興興的分手了,象兄妹似的擁抱了一番。自從高麗納看出克利斯朵夫很喜歡她而不是愛她以后,她也真的喜歡他,不動愛情而把他當(dāng)做好朋友。
他們都睡得很好,誰也不做亂夢。第二天他早上有預(yù)奏會,不能送她。可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當(dāng),上法蘭克福赴約去了。那只是兩三個鐘點火車的路程。高麗納并不以為他真能說到做到;他可把約會看得很認真,戲院開場的時候已經(jīng)到在那里了。他在休息時間上化裝室去找她,她一看見就又驚又喜的叫起來,撲上他的脖子。他來赴約使她非常感激??死苟浞蛴X得不痛快的是,法蘭克福很多聰明而有錢的猶太人,能夠賞識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將來的走紅,都爭著來恭維她。時時刻刻有人上化裝室來,全是些眼睛挺有神而面團團的家伙,用著生硬的口音說些無聊的奉承話。高麗納當(dāng)然搔首弄姿的跟他們賣俏;以后跟克利斯朵夫說話也不由得拿腔作調(diào),帶著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興。她毫無顧忌的在他面前化裝,他可一點不感興趣;眼看她把胳膊、胸脯、臉搽脂抹粉,他只覺得討厭。他想等戲完了馬上就走,不再來找她。他向她告別,抱歉的說不能參加終場以后人家請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誠的表示難過,使他的決心動搖了。她叫人把火車表拿來,證明他能夠有,應(yīng)當(dāng)有時間多陪她一會。他當(dāng)然很樂意接受她的勸告,便參加了消夜餐;他對于人們的胡鬧跟高麗納對隨便什么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然也不過分顯出心中的厭惡。對她是沒法記恨的。那么純樸的姑娘,沒有什么道德觀念,懶洋洋的,肉欲很強,喜歡玩兒,象孩子一樣撒嬌,同時又那么正直,那么善良,連她所有的缺點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教人發(fā)笑,甚至還會喜歡。她說話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生動的臉,精神奕奕的美麗的眼睛,有點兒臃腫的下巴,象意大利人那樣的笑容,和善,細膩,可是缺少清秀和靈氣:他這一下才把她仔細看清楚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達:舉動,目光,帶點粗俗的賣弄風(fēng)情的手段;女人總脫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歡的是那種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盡量施展她天賦的優(yōu)點,絕對不裝出交際場中的漂亮和書本式的聰明,完全保存著她的和諧,她的身心好象生來就是為在陽光中舒展的?!叩臅r候,她特意站起來和他到一邊去道別。兩人又擁抱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見的話重復(fù)了幾遍。
他搭最后一班火車回去。在一個中間站上,對面開來的火車已經(jīng)先等在那兒??死苟浞蛟趯Ψ搅熊嚨娜溶嚴?,——正對著他的車廂,——看見那個陪他看《哈姆萊特》的法國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認得是他。兩人都愣了一愣,不聲不響行了個禮,一起低下頭去,連動都不敢動??墒撬谎壑g已經(jīng)看見她戴著一頂旅行便帽,身邊放著一口舊提箱。他沒想到她離開德國,以為是出門幾天。他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當(dāng)和她說話,遲疑了一會,心里盤算著和她說些什么,正當(dāng)他要去放下車窗招呼她的時候,忽然聽到開車的訊號,就放棄了說話的念頭。列車開動之前又過了幾秒鐘。他們倆面對面望著。彼此的車廂里都沒有別人,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透過周圍沉沉的黑夜,四只眼睛碰在一起。雙重的車窗隔著他們。要是伸出胳膊,還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車子開動了。她始終望著他,在這個分離的一剎那,她不覺得膽小了。兩人望得出了神,連最后一次點點頭都沒想到。她慢慢的遠去了,不見了;他眼看她的列車在黑夜里消滅。象兩個流浪的星球似的,他們倆走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也許是永久的分開了。
等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里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什么,可是明明有個窟窿。半闔著眼皮,蒙蒙眬眬的靠在車廂的一角,他覺得自己眼睛里深深的印著那一對眼睛的影子;別的思想都靜了下來,讓他仔細體會那個感覺。高麗納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轉(zhuǎn)動,好比一只飛蟲起著窗子;但他不讓她進來。
等他下了車,呼吸著夜晚涼爽的空氣,在萬籟無聲的街上走動之下,精神一振,又看到了高麗納的影子。他回想到那個可愛的女戲子,自個兒微微笑著,又高興又氣惱,因為一忽兒想到她親熱的舉動,一忽兒想到她粗俗的調(diào)情。
他怕驚醒睡在隔壁屋子里的母親,不聲不響的脫著衣服,一邊輕輕的笑著咕嚕道:
“這些古怪的法國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廂里聽到的一句話又回到他的記憶里:
“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國接觸就看到了它雙重的性格。但象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根本不想去解答這個謎。回想到車廂里那個少女,他只隨便對自己說了句:
“她不象一個法國人?!?
仿佛怎么樣才能算法國人倒要一個德國人來決定似的。
象法國人也罷,不象法國人也罷,總而言之他想著她;因為他半夜驚醒過來,心里一陣難過;原來他記起了放在少女身邊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其實他早該想到而竟沒想到。這一下他卻隱隱約約有點兒傷感。但他在床上聳了聳肩想道:“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想它干么!”于是他又睡著了。
可是下一天他出門第一個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羅希,問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個法蘭西。他從這個有腳告示嘴里,知道包廂的事鬧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之外。
“你真是個大人物,”曼海姆嚷著說,“我甘拜下風(fēng)了!”
“我又沒做什么,”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實說,我忌妒你。一手搶掉了葛羅納篷的包廂,還請了他們的法國女教師去代替他們,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沒這個本領(lǐng)!”
“她是葛羅納篷家的女教師嗎?”
“對,你盡管裝不知道,只做是無心的,我也勸你這么辦!……爸爸簡直不肯罷休。葛羅納篷一家都氣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決,他們把那姑娘攆走了?!?
“怎么!”克利斯朵夫叫起來,“他們把她歇了!……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沒知道嗎?她沒跟你說嗎?”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難受。
“好家伙,別煩惱了,”曼海姆說,“那也沒關(guān)系。而且你早該想到的,只要葛羅納篷他們一發(fā)覺……”
“什么?發(fā)覺什么?”克利斯朵夫嚷著。
“發(fā)覺她是你的情婦啰!”
“可是我連認識都不認識她,連她是誰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說:“你把我當(dāng)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話。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騷動起來,說要去找葛羅納篷,把事實告訴他們,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勸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們解釋,他們越不信。何況也太晚了?,F(xiàn)在那女孩子已經(jīng)不知在哪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