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1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61)

克利斯朵夫難過到極點,竭力想尋訪女孩子的蹤跡,想寫信向她道歉。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事。他上葛羅納篷家去問,碰了個釘子;他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的,并且也不關心這種事。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除了悔恨,還有那雙眼睛的神秘的魔力,象一道光似的悄悄的照著他的心。歲月的洪流,新的念頭,似乎把那魅力與悔恨一起淹沒了,蓋掉了;可是它們暗中老在他心底里。克利斯朵夫始終忘不了他所謂他的犧牲者。他發誓要把她找到。明知道機會很少,他卻有把握能夠和她再見。

至于高麗納,她從來沒復他的信。過了三個月,他不再存什么希望了,忽然收到她一通四十字長的電報,用著怪高興的語調給他許多親密的稱呼,問“大家是否還相愛”。后來,杳無音訊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短信,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寫得挺大挺潦草,裝著貴婦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幾句,都是親熱而古怪的話。以后,又沒消息了。她并沒忘了他;只是沒功夫想到他。

目前,高麗納的印象還很新鮮,兩人交換的計劃老在心中盤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寫一闋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去演,其中夾幾段她可以唱的調子,——大概是一種詩歌體雜劇的形式。這一門藝術從前在德國極受歡迎,莫扎特曾經熱烈稱賞;貝多芬,韋伯,孟特爾仲,舒芒,一切偉大的作家都有制作;但從瓦華葛耐派的藝術得勢,以為替戲劇與音樂找到了一個確切不移的公式之后,詩歌體雜劇就衰落了。華葛耐派的學究,不單排斥一切新的雜劇,還要把以前的雜劇徹底清除:他們費盡心血把歌劇中所有語體對白的痕跡刪掉,替莫扎特,貝多芬,韋伯等補上他們自出心裁的吟詠體;他們很虔誠的把垃圾堆在杰作上面,自以為把大師們的思想給補足了。

高麗納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對于華葛耐派的朗誦體格外覺得笨重,甚至難聽;他考慮到在戲劇中把說白與歌唱放在一處,用吟詠體把它們合在一起,是不是無聊,是不是違反自然:因為那好比把一騎馬和一只鳥拴在同一輛車上。說白與歌唱各有各的節奏。一個藝術家為了他所偏愛的一種藝術而犧牲另一種,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在兩者之間求妥協,就非兩敗俱傷不可:結果是說白不成其為說白,歌唱不成其為歌唱。歌唱的壯闊的波瀾,勢必受狹窄單調的河岸限制;而說白的美麗的裸露的四肢,也要包上一層濃艷厚重的布帛,把手勢與腳步都給束縛了。為什么不讓它們倆自由活動呢?就象一個美麗的女子,沿著一條小溪輕快的走著,幻想著,給喁喁的水聲催眠著,步履的節奏不知不覺與溪水的歌聲相應。這樣,音樂與詩歌都自由了,可以并肩前進,把彼此的幻夢融和在一起。當然不是任何音樂任何詩歌都能這樣結合的。一般粗制濫造的嘗試和惡俗不堪的演員,往往使反對雜劇的人振振有辭。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們一樣存著厭惡之心:演員們依著樂器的伴奏念那些語體的吟誦的時候,并不顧到伴奏,并不想把他們的聲音與伴奏融合為一,只想教人聽到他們的聲音:這種荒謬的情形的確使一切有音樂感覺的耳朵受不了。可是從他聽到了高麗納和諧的聲音,聽到了她流水似的,純凈的聲音,象一道陽光照在水里那樣在音樂中動蕩,和每句旋律的輪廓化成一片,成為一種更自由更流暢的歌聲,他仿佛看到了一種新藝術的美。

他或許看得很對;但這一類的藝術倘使要真有價值,可以說是所有的體裁中最難的,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沒有經驗的人去貿然嘗試,決計免不了危險。尤其因為這種藝術有一個主要條件:就是詩人,藝術家,演員,三方面的努力必須非常調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會這些,就冒冒失失的去嘗試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到它的法則的新藝術。

最初他想采取莎士比亞的一出神幻劇或《浮士德》后部中的一幕來配制音樂。但戲院方面并無意作這種嘗試,認為費用既不貲,而且是荒唐的試驗。大家承認克利斯朵夫對音樂是內行,但看到他膽敢對戲劇也有所主張,就覺得好笑而不把他當真了。音樂與詩歌,好似兩個漠不相關而暗中互相仇視的世界。要踏進詩歌的領域,克利斯朵夫必須和一個詩人合作;而這詩人是不容許他選擇的,連他自己也不敢選擇:因為他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學趣味。人家說他完全不懂詩歌,事實上他對于周圍的人所贊賞的詩歌,的確完全不懂。憑著他那種老實與固執的脾氣,他費了不少苦心去領略這一首詩或那一首詩的妙處,始終沒成功,他不勝惶愧,承認自己沒有詩人的素質。其實他很愛好某幾個過去的詩人;這一點使他還有點安慰。但他愛好那些詩人的方式大概是不對的。他發表過奇特的見解,說唯有把詩譯成了散文,甚至譯成了外國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為偉大的詩人才算偉大,又說文辭的價值全靠它所表現的心靈。朋友們聽了都嘲笑他。曼海姆把他當做俗物。他也不敢辯白。只要聽文人談論音樂,就可知道一個藝術家一旦批評他外行的藝術就要鬧笑話。這種例子他天天有得看到,所以他決意承認(雖然心里還有點懷疑),自己對詩歌真是外行,而對那些他信為更在行的人的見解,閉著眼睛接受了。雜志里的朋友們給他介紹了一個頹廢派詩人,史丹芬·洪·埃爾摩德,說他寫了出別出心裁的《伊芙琴尼亞》。當時的德國詩人和他們的法國同行一樣,正忙著把古希臘的悲劇改頭換面。埃爾摩德的作品就是半希臘半德國式的那一種,把易卜生,荷馬,甚至王爾德的氣息混在一起,當然也沒忘了查看一下考古學。他所寫的阿伽門農是個神經衰弱病者,阿喀琉斯是個懦怯無用的人:他們互相怨嘆自己的處境;而這種怨嘆當然也無濟于事。全劇的重心都在伊芙琴尼亞一個人身上:她又是一個神經質的,歇斯底里的,迂腐的伊芙琴尼亞,教訓著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對著大眾宣說尼采派的厭世主義,結果是醉心于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個穿著希臘裝束的沒落的野蠻民族,與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根本是不相容的。但周圍的人都異口同聲的說是杰作。他變得懦弱了,也信了他們的話。其實他腦子里裝滿了音樂。念念不忘的是音樂而非劇本。劇本只等于一個河床,給他用來宣泄熱情的巨流的。真正為詩歌配制音樂的作家必須懂得退讓,放棄自己的個性,克利斯朵夫可絕對辦不到。他只想到自己,沒想到什么詩歌;而他還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他自以為了解詩人的作品: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意思。象小時候一樣,他腦子里編了一個腳本,跟擺在眼前的那個毫不相干。

等到排演的時候,他可發見了作品的真面目。有一天他聽著其中的一幕覺得荒謬之極,以為是演員們把它改了樣,他不但當著詩人向演員解釋劇本,還對那個替演員們辯護的詩人解釋。作者不服氣了,怪不高興的說他總該明白自己所要表白的東西罷。克利斯朵夫一口咬定埃爾摩德完全不了解劇本。眾人聽了哄堂大笑,克利斯朵夫才覺得自己鬧了笑話。他住了嘴,承認那些詩句究竟不是自己寫的。于是他看出了劇本的荒謬,大為喪氣;他不懂怎么早先會誤解的。他罵自己糊涂,扯著自己的頭發。他想聊以自慰,暗暗的說:“好罷,我根本沒懂。別管劇本,只管我的音樂罷!”——可是劇中人的舉動,姿勢,說話的無聊,裝腔作勢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使他受不了,甚至在指揮樂隊的時候連棍子都舉不起來,恨不得去躲在提示人的洞里。他太坦白,太不懂世故了,沒法掩藏自己的感想,使朋友,演員,劇作者,每個人都感覺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不喜歡這個作品?”埃爾摩德冷笑著問。

克利斯朵夫鼓著勇氣回答:“說老實話,我不喜歡。我不懂。”

“那末你寫音樂以前,沒把劇本念過一遍嗎?”

“念過的,”克利斯朵夫天真的說,“可是我誤會了,把作品了解錯了。”

“可惜你沒有把你所了解的自己寫下來。”

“唉!我要能自己寫才好呢!”克利斯朵夫說。

詩人氣惱之下,為了報復,也批評他的音樂了。他埋怨它繁重,使人聽不到詩句。

詩人固然不了解音樂家,音樂家也固然不了解詩人,演員們卻是對他們倆都不了解,而且也不想了解。他們只在唱辭中找些零星的句子來賣弄自己的特長。他們絕對不想把朗誦去適應作品的情調和節奏:他們和音樂分道揚鑣,各自為政,仿佛他們永遠沒把音唱準似的。克利斯朵夫氣得咬牙切齒,拚命把一個一個的音符念給他們聽:可是他叫他的,他們唱他們的,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要不是為了已經排演到相當程度,怕取消了會引起訴訟,克利斯朵夫早就放棄這個戲了。曼海姆聽到他灰心的話,滿不在乎的說:

“怎么啦?事情很順當啊。你們彼此不了解嗎?嘔!那有什么關系?除了作家本人,誰又懂得一件作品?作家自己能懂,已經算了不起了!”

克利斯朵夫為了詩的荒謬非常擔心,說是會連累他的音樂的。曼海姆當然知道那些詩不近人情,埃爾摩德也是個無聊家伙;可是他覺得無所謂:埃爾摩德請客的時候飯菜挺好,又有一個美麗的太太:批評界對他還能要求什么呢?——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他沒有功夫聽這種輕薄話。

“哪里是輕薄話!”曼海姆笑著說。“他們都是些老實人!完全不知道人生中什么是重要的。”

他勸克利斯朵夫別為埃爾摩德的事那么操心,得想到自己的事。他鼓勵他做些宣傳工作。克利斯朵夫不勝憤慨的拒絕了。一個新聞記者來問到他的身世,他憋著氣回答:“跟你有什么相干!”

又有人代表一個雜志來向他討照相,他直跳起來,說謝謝老天,他沒有做德皇,用不著把照片擺在街上給路人瞧。要他跟當地最有勢力的沙龍有所聯絡簡直不可能。他不接受人家的邀請;便是不得不接受了,臨時又忘了去,或是心緒惡劣的去,好象存心跟大家慪氣。

而最糟的是,上演的前兩天,他和雜志方面的人也鬧翻了。

不可避免的事終于發生了。曼海姆繼續篡改克利斯朵夫的文字,把批評的段落毫無顧忌的整行整行的刪掉,寫上恭維的話。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在某個沙龍里遇見一個演奏家,——一個被他痛罵過的小白臉式的鋼琴家,嘻開著雪白的牙齒向他道謝。他厲聲回答說用不著謝。那鋼琴家依舊絮絮叨叨的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直截了當的打斷了他的話,說要是他滿意他的批評,那是他的事,可是寫的人決不是想使他滿意的;說罷他轉過身子不理了。演奏家以為他好人歹脾氣,便笑著走開了。克利斯朵夫可記起不久以前收到另一個被他痛罵的人的謝啟,突然起了疑心,便出去到報亭里買了份最近期的雜志,找出他那篇的文字讀了一遍……當時他竟以為自己瘋了。過了一會,他恍然大悟,便氣得什么似的奔到社里去。

華特霍斯與曼海姆正在那兒跟一個相熟的女演員談天。他們用不著問克利斯朵夫的來意。他把雜志望桌上一摔,連喘口氣都等不及,就聲勢洶洶的對他們破口大罵,又是叫又是嚷,說他們是壞蛋,是無賴,是騙子,抓著一張椅子使勁望地板上亂搗。曼海姆還想嘻嘻哈哈:克利斯朵夫要飛起腳來踢他的屁股。曼海姆逃在桌子后面捧腹大笑。華特霍斯可是對他一臉瞧不起的樣子,拿出尊嚴沉著的氣派,竭力在喧鬧聲中表示不答應人家對他用這種口氣,教克利斯朵夫等他的消息;一邊把名片遞給他。克利斯朵夫拿來扔在他臉上,叫道:

“擺什么臭架子!……用不著你的名片,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東西了……你是個流氓,騙子!……你想我會跟你決斗嗎?……哼,你只配給人家揍一頓!……”

他的聲音直鬧到街上,連走路人都停下來聽。曼海姆趕緊關起窗子。那女客嚇壞了,想溜,可是克利斯朵夫把房門堵住了。華特霍斯臉色發了青,連氣都透不過來;曼海姆涎皮賴臉的笑著,兩人嘟嘟囔囔的想跟他爭。克利斯朵夫可絕對不讓他們開口,把所能想象到的最不中聽的話對他們說盡了,直到無可再罵,連氣都塞住了才走掉。而華特霍斯和曼海姆等他走了才能說出話來。曼海姆馬上又活潑了:他挨了罵不過象鴨子淋了陣雨。可是華特霍斯憤怒到極點,他尊嚴受了傷害;而且當著別人受辱,他尤其不能原諒。同事們也跟著附和他。社里所有的同人中唯有曼海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拿他耍弄夠了,覺得聽幾句粗話不能算劃不來。那是怪有趣的玩藝兒,假使這種事臨到他,他自己就會先笑的。所以他準備跟克利斯朵夫照常來往,好象根本沒那回事。克利斯朵夫可記在心上,不管對方怎樣來遷就他,始終拒絕。曼海姆也無所謂:克利斯朵夫是個玩具,已經給他稱心如意的玩夠了;他又在進攻另一個傀儡了。從此他們斷絕了關系。但曼海姆在人家提到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依舊說他們是好朋友。也許他的確這樣想。

主站蜘蛛池模板: 喀喇沁旗| 阜城县| 潼南县| 三江| 安岳县| 黄石市| 衡水市| 东阿县| 丰镇市| 永德县| 荣成市| 永城市| 礼泉县| 河南省| 周至县| 安庆市| 白朗县| 五台县| 无锡市| 衡东县| 大竹县| 察雅县| 武山县| 康乐县| 称多县| 镇坪县| 独山县| 金沙县| 上思县| 托里县| 绥德县| 湄潭县| 连州市| 武乡县| 景东| 曲水县| 那坡县| 清水河县| 岚皋县| 黄山市| 韩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