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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去也

收蠶繭的節令又到了,那總是滿地桃花落紅爛醉的時候。

繅絲房這一忙就要忙上一個月的光景。年年總是這樣的,甚么活兒都得先放下,總共兩個師傅、一個學徒,就是三頭六臂也不夠用。邱師傅照例得捎信下鄉去把老丈母娘請來家,順便帶個派上用場的人手,哪怕只能給絲鍋添添煤,或是蠶繭堆上不時灑灑鹽水甚么的。

院子實在不多大,半銅盆的洗臉水就夠從西屋潑到東墻。院子里一擔一擔等著上秤的蠶繭,擠得沒有下腳的空兒。那么多的嘴巴討價錢,爭斤兩。天上掠過布谷鳥那樣急切匆忙的叫聲,桃花瓣兒給吵鬧得紛紛打旋想再飛回樹梢兒。

邱師傅的丈母娘帶著小姨子搭人家的騾車來了。一進門,包頭來不及解下,就喳喳呼呼地招呼這,招呼那,不知多少機要等她老人家來裁定。小姨子扶著她,攙瞎子一樣地在那些籮子筐子的隙縫里找路走。

“今年哪,收成真沒說處!”丈母娘抄起一捧雪團兒般的蠶繭說,“又胖又白漂,鵓鴿蛋兒也沒這么勻凈!”

白花花的肥蠶繭就如白花花的銀鏈子,逗人打心底兒往外樂。老岳母忙不迭這就坐到絲鍋灶門口,把正在添煤上火的小外孫女兒摟到懷里,心肝寶貝地叫著。

“乖呀,引弟兒中用了嘛!七歲的丫頭!”一連就在孩子腮幫兒上嘬了幾個嘴兒。“快去找找斗子里,看姥姥給你帶甚么吃的來了!”

“我說他姑爺,這樣子好的繭子!今年價錢怕要上了點兒唄?”

灶底下用不著再上煤,丈母娘關上鐵灶門,跟絲鍋上的大女婿搭談起來。

“您老去歇歇腿兒罷,擦把臉。引弟兒,給姥姥舀盆洗臉水去!”

邱師傅肚子抵著灶臺,手腳都閑不出空兒;一手使著兩只炸油條一樣的長筷子,一手調理絲鍋里撈起的絲胚子頭兒,腳底下還須一刻不停踩動<扌匡>絲的飛輪踏板兒。

“還是老價錢。光是咱們一家想提價,那不惹同行的罵!”

邱師傅瞥上一眼站在一旁的小姨子——丈母娘帶來的人手。有兩年沒見,好像吹氣似的陡然間大起來,出脫得一個大姑娘了。

“小姨也去擦一把臉罷,一路上風沙醭土的……”

大姑娘臉一紅,趕忙望著別處,身子扭了扭。

這個做姐夫的邱師傅不知甚么緣故,一時有些兒心慌。轉過臉來,絲鍋上四條絲頭兒只剩一條了,忙著挑來挑去地找頭兒接上去。

他不認這個賬的:三十出頭的人了,甚么事還值得心慌?活見鬼!便加緊踩蹬腳底下踏板兒,想把那點兒惱人的心慌給蹭開。

打算捎信下鄉的時候,他女人很想叫他小姨子一起上城來。他女人打定主意要給竇師傅做個媒,讓兩下里先都相相,看中意不中意。

“你挑甚么時候不好,專挑這個時候?房子就夠匾窄的,加上收繭子,三間西屋都騰出來堆貨,你讓引弟兒她小姨來了,給抹上漿子貼到墻上?”

“來誰也得安個鋪兒罷!橫直要請娘帶個幫手來,倒不如請她小姨來了,這張大炕上咱們娘兒四個還怕擠不下呀?”

邱師傅一時想不出甚么作借口。

“嘎咕卡咕——”布谷鳥沒日沒夜地啼叫。遠處近處,飛過小城的天邊。黑蒼蒼春夜里,黑蒼蒼到處布種“布谷播種——布谷播種——”然而邱師傅的種子瞎了。拉駱駝的相他有五子登科的命,他可一子兒也不子兒。引弟兒,引弟兒,弟弟沒引來,連妹妹也沒引得到。

老婆似睡未睡的,又被他摸弄醒了。

“當真要她小姨來呀?”一手指的滑膩膩生發油。夜半涼月爬上來,窗口染上青艷艷的雪光。

他女人含含糊糊應了他,應了些甚么也沒有聽清。

“不大便利,姑娘家!”

“又不用你馱著抱著,有甚么不便利!”

“抱著?我這做姐夫的……”

他老婆冷笑笑。“那有甚么,小時候你還不是抱過她看廟會?”

“小時候是小時候,那還說甚么!”

“想抱還不容易!壓兩天就送上門來了。”

邱師傅就覺得落了個沒滋味。他攔著不讓小姨子來,心里只有一個疙瘩,反說不出口,也萬萬說不出口;他可不情愿把小姨子提給竇師傅。連他自己也茫茫糊糊弄不清是個甚么道理。他對竇師傅可沒有一點兒歹意,他們這個手藝少誰都行,單單就是少不掉姓竇的這樣又能干又勤快的師傅。可怎么行呢?他著惱地跟自個兒嘀咕:怎該她要便宜了竇師傅,要做竇家的人!

能防一手的,都挺無恥地防著了。可小姨子是來定了,打著今年桑肥繭子豐收這個名目,借用對門李家客棧院子一角搭個篷,支了座絲鍋給竇師傅在那邊繅絲,兩下里能少見就少見。也算自個兒費盡心機了。

小姨子跟在她娘后頭走進房里去。烏油油的大辮子那么長,細腰大身子,肉墩墩兒一步一聳動。他兩口子枕一個枕頭打商量的那會子——那個春夜里,布谷鳥好像懂得甚么似的,加緊叫著,他可還沒有把小姨子想作這個俏模樣。要不的話,他還得多想那么幾個借口,攔住不讓他小姨子來。反正竇師傅說定這一季幫過了忙就回去自己開繅絲房了。那就等明年再接小姨子來也不遲。

要說讓這兩人相相,沒有誰看不中誰的道理。一個是生得水蔥兒似的,要多標致,有多標致;跟她姐姐好似不是一母所生。那另一個,白白凈凈的少年郎,生就笑臉龐兒,一手的好手藝,就快自己開繅絲房了。想到這兒,邱師傅就會有被冷落的感慨——那把我放到甚么地方了?這樣非分的餿念頭,會使他惶愧得連忙想瞞著,連自己也不讓知道。

也只那一瞥呢,一眨眼仿佛又記不清那副小模樣有多俏了。邱師傅勾過頭去,從煙筒的一側盯了一眼挺直站在房里的他一個人的小姨子。瞧那側臉兒,小嘴唇不知有多可憐見的。那烏油油辮子直垂下來,襯出一掐掐兒細腰,凹進去有一拳深呢。邱師傅的小拇指給鍋邊兒燙了一下,長筷子掉進了翻滾的絲鍋里。

看著長大的,真是了不得,這歲月,好似這絲鍋的飛輪嗚啦嗚啦老轉著不停,誰也不等的,誰也留不住那么地抽走多少蠶吐的血絲。人也把這血絲織成錦緞,編成絳子,人也用這絲繡龍又繡鳳。多美多好也終不是蠶的了。

三十二寸大絲鍋里,大半鍋滾騰騰的沸水,跳上跳下湯圓兒似的蠶繭子。隨著蒸氣噴散出到處都是半腐的、河腥的,又仿佛是陰雨天氣返潮的陳汗跡子氣味。

不多一會兒工夫,小姨子就把那一點兒生疏給忘了,又恢復小姑娘時候那種不知避嫌的親熱。邱師傅可還不行,倒不是生疏,夾在他們中間的該是另一些說不出的甚么,大約是小姨子的這種“大”罷!“這一鍋不是要喪掉幾百條命!”

“嘿,何止啊……”

一根絲頭斷了,這一打岔,絲頭接上了,話可接不上去。何止幾百條?成千上萬的性命。不能拿這個逞英豪,沖鼻子的氣味,又是這樣子殺生害命的,小姨子語氣里又似取笑他,又似瞧他不起,弄得他有點無地自容地沒滋蠟味。上十年的手藝,頭一回疑心當初怎么挑上這么一份在小姨子眼里一點也不顯得體面的行業。

或許她還不知道沉冤鍋底有多少肥肥胖胖光身子的蠶蛹子。笊籬撈上來,整盆整碗的,拍點兒蒜糜,醬麻油醋那么一拌,“給我肉也換不去!”丈母娘牙口不怎么壯,專愛吃那樣的鮮蠶蛹,一嚼一包子水,螃蟹黃兒一樣鮮。她要是知道,不是要說吃蠶尸么?

“怎不等出了蠶蛾再抽絲呢?不是省得這么造孽?”

“傻妞兒,造甚么孽?”做娘的用一只水桶量子化鹽水,笑著責備她小女兒。“等出了蛾子,那還抽得出絲啊?繭子上留下個窟窿,絲都一寸寸斷了——只配做絲綿了。”

“姑娘家還不都是菩薩心腸!”邱師傅很有心要討好,瞟一眼過去,小姨子仍然捂住鼻子。

“菩薩心腸?”老婦人虎下臉來,往一邊轉過臉去。好像大女婿這話很使她老人家生氣,再也不理他了。“要說菩薩心腸,就別穿綾羅緞紗罷,就別使絲線繡花罷,過端午也別扎五彩絨罷!”

丈母娘一口氣就說出他這份行業那么多榮宗耀祖的光彩。可他在小姨子面前,只管一心記掛著自家這行業有多低賤。不說別的罷,他這片繅絲房新出的“土耳其絲”,就能把姑娘家小魂兒勾了走。方才若是記起它,也給自己壯壯勢了。他真想這就去拿出來亮亮,把小姨子的魂靈勾過來。

丈母娘調好了鹽水,整整頭上那一頂嵌一顆白銅珠子的勒子,等女兒跟她合伙提到西屋去。

“來罷,到你姐夫家來不是站閑的。”

“您老別閃了腰,擺那兒,我來!”

邱師傅放下長筷子,搶過來,從丈母娘手里接過水桶把手。

那握<扌匡>絲的飛輪打著空轉,轉著轉著就失望地停下來了。

水桶提把的那一端握在小姨子手里,怪的是她也不松手,斜著身子等他。憑他氣力,一只手也提著飛跑了,提到屋去只不過十幾步遠。他就不肯獨自干。兩個人中間隔一只花鼓樣子的水桶,并排斜著身子提起來。水桶頂上,兩腦袋本該就合著力氣分向兩邊掙開來的,只是沒幾步路,兩人都像有意似的,這一個腮頰貼近那一個頭發,摩摩擦擦的。搽的生發油,也是他老婆搽的那一種,又不全是那種氣味,總有點兒說不出的新鮮。當真人年輕,生發油也跟著年輕了!那烏油油滿頭青絲撩在他顴骨上,說癢不癢的,春風春雨的撩弄人。他這樣子俯視,卻只能從她一步一蕩、斜披著的劉海那里瞧見小小的鼻梢兒。再下面便是藍底子白菊花的短夾襖。家里有只景德鎮的瓷壇子,一個樣式的花色。引弟兒斷奶那個時候,里面總是盛著整串兒炒米團兒。手伸進去,滾滾滑滑地半晌兒抓不住一個。

到西屋去的這十來步真經不住走;三兩大步就跨到了,不甘心得很。單看水桶底下那一雙繡花鞋,羞羞躲躲一隱一現的,兩只小白兔那樣地競著搶前又搶后;單看這一雙繡鞋也沒有看夠。誠心說罷,繡鞋那色氣搭配得實在有點兒土氣。可俏就俏在那點兒土氣,城里看不到的。

三間西屋里地上鋪著蘆席,堆到屋檐的蠶繭,灑過鹽水就不那么白漂光亮了。這里面的腥氣愈發地刺鼻子。

“老黑子,你可不能躲懶,手底下勤快些!”

邱師傅沖著里間吆呼。人會以為里面準有個黑髂髂的家伙出來應和,卻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學徒,拎一只空桶走出來。

“你叫他一個這間跑那間,哪來得及?”老婦人跟上來說,“叫她小姨管這一間,兩個人分頭兒來!”

說著的工夫又是兩大籮筐新收的蠶繭送進來。

“瞧瞧,這可賣不得呆!”老婦人沉不住氣了。

“您老別那么慌……”

“還別慌?慢一慢兒可就保你蛾子漫天飛啦!”

小姨子可又捂住了鼻子。他一旁瞧著老大不忍心。蘆席上潮糊糊的鹵水,別把那雙小繡鞋兒浸透了。

“我不來,殺生害命的!多造孽呀!”

真是個孩子,這位小姨子一跺腳,一肚子委屈似的走出去,仿佛發現誰安排了甚么要陷害她。這才邱師傅忽然想起自己丟下的活兒,趕忙回到絲鍋上,覺得自己這不是有點兒中了邪!

這半晌瘋瘋邪邪的,好像眼里全沒有跟東又跟西的那大的女兒,也不覺臊得慌。那就改邪歸正罷,加緊踩起腳底下踏板——真不必要那樣賣力,嗚啦嗚啦,飛輪轉成陀螺那樣快,也不怕扯斷了絲頭。

“去罷,去門口看看娘買菜回來啦!”

把引弟兒支使開,好像又是存心攆走孩子,少一對使自己難堪的眼睛。這不是欺負孩子無知嗎?不由得朝著小女兒的背影看一眼,那孩子爬山似的穿梭在籮子筐子中間吃力地攀登。眼睛一掃,又帶到小姨子身上。頭一回懊悔自己不該生一對惱人的眼睛。

小姨子在那兒化鹽水,一根光棍兒畫軸嘩啦嘩啦攪,直硬硬地折下腰,也不蹲下去,背后看來可不是一頭正當年的肥肥的小騾馬!她倆姐妹都是這樣硬腿硬腳的,好像生就的膝蓋打不了彎兒,蹲不下去,惹人打后頭瞭著凈打糊涂主意。這姐妹倆,哼!二十四孝頭一孝,娥皇女英也是姐妹倆。她女人就沒那樣的氣量,玩笑也都一樣地當真。他女人會說:“行啊,你跟我爹我娘商量去,商量通了,我倒樂得享點子福,針線茶飯有人幫我了。”不過那就要酸溜溜地贅一根尾巴:“除非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妹妹找不到人家!”

他心里便會說:“不必等男人死光,只要一個女人死掉,那就有奔頭!”這也是隨便說說,玩笑玩笑,可不能說出口,婦人家頂愛的就是多心,盡管他一點也不承認自個兒安過那樣喪天良的壞心眼兒,巴望他女人死掉。

“那就怪你肚子不爭氣!”邱師傅喜歡這樣子揭他女人的瘡疤兒。

“我肚子不爭氣,我妹子也未必就爭氣!”

“你妹子未必不爭氣?你瞧她二姨三姨!”

“有本事,你哪兒討小討不到?沒見過有人像你這樣豬吃死食——認準一個老槽!”

“丈母娘疼女婿嘛,怎舍得大女婿絕掉香煙?又怎么舍得大女婿便宜給別的女人?”

“我的菩薩奶奶,甚么寶貝,還怕便宜了別人!”

這都是斗嘴的;若說認真,其實不是他女人,倒是他自個兒。怕甚么便宜人!是怕小姨子便宜了人——從他女人打算給竇師傅做媒那個時候起,邱師傅就有這樣的疙瘩,不甘心他小姨子落給別人去占便宜。

真的,“你妹子未必不爭氣!”瞧瞧那樣一頭正當年,正上膘的小騾馬,命里注定該享七子八婿,大富貴,益壽考。

到底總還是個大孩子;不肯沖著蠶繭堆上灑鹽水,老是把那話兒放在嘴上:怕造孽,怕殺生害命。可調起鹽水倒又調得那么有滋有味的。姑娘家好像從頭到肚兒都不懂得算這樣子賬:蠶蛹不敢吃,看著她母親用佐料拌的肥蠶蛹,一口一個,吃得直咂嘴,就緊鎖著眉,說那肥蠶蛹就像褓褥子里包著的小奶孩兒,一口一個,老妖精似的,弄得她直惡心,飯也吃不下了。大驚小怪的拿她沒辦法;只是見了姐夫的新手藝土耳其絲那種從深漸淺暈鮮色氣的繡花線,倒又樂得恨不能立時坐下來,穿針引線,尋一副合適的花樣兒繡雙鞋,繡對枕頭。盡管你怎么說,那肉活活的白蠶吐的絲,包著肉活活的肥蠶蛹,多鮮多艷的土耳其絲也是從那上面生出來的,她也不算那個賬。該俏總是俏,該丑總是丑;蝴蝶總是蝴蝶,毛蟲總是毛蟲;蠶蛾總是蠶蛾;姑娘總是姑娘,丫頭總是丫頭。總要變的,變了新的,就全都不是那個舊的了,誰也不能抵賴罷。扛她在肩上看廟會那個時節,老聽見頭頂上抽鼻子,寧讓它掛著也不擤的,哪里是眼前這個又標致又體面的大姑娘!

姑娘家才不算男子漢的那些臭賬呢,姑娘家只看天上,天上有星有涼月;只看地上,地上有花有草。男子漢的那些臭賬,沒有一樁不是見不得人的。打這念頭,打那主意,小姨子就是個透明透亮的水晶人兒,愈比出他自己臟兮兮一團子污黑。

小姨子能手捧著一對對交尾的蠶蛾,說不出有多喜歡。挑了又挑,挑些又厚又大的蠶繭留著出蛾子,粉白的翅膀撲打著,誰也畫不出那樣纖細精致黛青的蛾眉。要留著做種的,桑皮紙上產下一團又一團的蠶卵。那便會在明年春天,孵出成千成萬小蠶仔。聽那蠶食桑葉的細雨聲,看那一眠就白了一層的小性命,終歸礬石一樣地透明了,上苫了,吐絲結繭了。姑娘的夢里總都繡的那么些美得甚么似的生機,想也不用想那交尾是個啥的意思,想也不用想終有一日又得送進這樣水深水熱的絲鍋里。

可不管邱師傅自覺有多不如人,丑得像蠶蛹;那么艷的土耳其絲總是自己無師自通擺弄出來的,在城在鄉都是俏市。他繅絲房用不著出別的貨,單把生絲戈成熟絲,盡都染制土耳其絲也不夠應市的。這就真不怪有多瘋迷人,小姨子得了他送的十二綹十二色土耳其絲新花線,得空就檢出來品索,跟她大姐商量,挑副枕頭頂,還是繡雙花鞋。

這種新式絲線,全縣城邱、袁、呂、趙四家繅絲房,其余三家連門兒也沒有。縱使在他這里,這套新手藝也是瞞著竇師傅。照眼前這個行情看,這樣獨家的生意,至少還有三兩年可做。不要多,只需這三兩年工夫也夠了。

邱師傅原打算再壓上年把兩年,老婆若還不肯給他生個兒子,那就不用顧礙甚么了。聽這布谷鳥叫得有多急!田是有;田太薄,長不出莊稼,種子都瞎在田里了,得尋摸一塊肥田才行。

她女人親姐妹四個。另外那兩個都是一年一個整窩兒的胖小子。這個老四又是那一副富泰相,肥田!只是那得費上多少心機!他老婆打定主意要把這塊肥田便宜給竇師傅,話就很難說了,萬萬行不通的,除非是……天天,天天,那么一個影子飄左邊,飄右邊,真如他自個兒影子一般,跟東跟西,跟進心里來,除非是……那樣的壞主意給自己知道了都要紅紅臉。

大炕上夜夜擠著祖孫三代:姥姥,引弟兒,他女人姐妹倆。邱師傅便在外間拼上三只戈絲用的寬條凳。每只條凳一端都釘牢了<扌匡>絲架子。褲子、褂子,所有脫下的衣物全都掛在這架子上。里外只隔一層單磚墻,房門上吊著老藍大布門簾子。一天下來,腳踢手刨忙不停的,癱到這樣拼搭的鋪上原該倒頭就扯鼾,偏偏就不行。聽著布谷鳥馱一身春暖,一聲聲叫春。連綿春雨,夢給檐水淅淅瀝瀝打穿了千個瘡、百個洞,打碎了。翻一個身,褂子口袋里的鐵殼煙盒碰在<扌匡>絲架子上,打更的大鑼也沒有這樣響,不知是幾更天了,春天長得夜連著夜,又那么多的騷擾,啼的,叫的,碰的,撞的,不是風時,就是雨時,人心比甚么都更騷。

他女人總在這個時候,吱哽吱哽地咬牙,仿佛一口又一口都咬在他那個妄想上,咬著嚼著,恨他恨這樣子,心里一陣寒颼颼的冷。

小姨子還沒來的時候,他交代過他女人:“你別忙著跟兩下里都說明白,姑娘家臉皮嫩,弄得天天臉碰臉的不方便。等她小姨臨回去,再問問她看中看不中,完了再過你的媒人癮去。”

好在他女人凡這種事總都聽他的。小姨子和竇師傅真的都蒙在鼓里,誰也不避嫌,除了竇師傅眼神里有那么點兒邪,他看得很清楚,看了就不由得冒火。

除非是……除非那么罷,想把自己也瞞住的念頭。翻一個身,人挺在三只條凳上真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的。除非,哼,先讓她懷上!等著他女人披頭散發跟他拼命罷,等著老岳兩口指他鼻子罵畜生罷。拼命總是白拼命,畜生就算畜生罷,木已成舟了,甚么樣天翻地覆都要過去的,誰也不能把老陽釘死在那兒;不獨釘不死,還得跟它走。丫頭走成姑娘,姑娘走成媳婦;小姨子也興走成……走成甚么呢?女人還不是生了兒子就有價錢,甚么大的小的?不為別的,我要兒子!只這一句話就堵住他老婆的嘴。再豁出幾吊現洋也就把老公母倆壓死了。無后為大嘛,也是孝道,親友家邦也都有個包涵。那不就是娥皇女英啦!注定他要做大舜帝,他女人名月娥,小姨子叫月英,不知是幾世幾生的姻緣。要認命,就用不著操心,總會送到嘴邊兒上。

翻一個身,檐水在他背后滴答。真的夢飛去影無蹤,這假的夢倒把他醉倒了。翹起上半身,從掛在頭頂架子上的上身口袋里掏出煙盒子,抽支煙卷罷,天亮老岳母掃地時,總嘀咕他姑爺煙癮大。煙癮大算甚么,要是知道他姑爺一頭抽煙一頭狠狠想著的歪心事,得用笤帚抽他的嘴巴子。

其實想歸想;夜里血沖著腦袋,真夢假夢好似對燕兒風箏,拉著他的土耳其絲滿天飛,繡的彩霞和彩虹。白天一上絲鍋,四股子絲胚全都規規矩矩<扌匡>到飛輪上。飛輪怎么飛,輪軸總得固定在黑油膩膩的軸承洞洞里。那些夢,真的也罷,假的也罷,哪里行!碰頭碰臉的人,地方就只這么大,半銅盆的抹澡水足夠灑遍全院子。院子四圍只有東三間、西三間,三間過道和兩小間灶房,絲鍋是支在露天里。到處都是眼睛,到處都是耳朵。院心一棵不滿三年的小桃樹,花開時節哪一間屋子也影照得一片銀紅,好像臨院子幾面墻不是水晶也是玻璃的。

到處盡是眼睛,到處盡是耳朵。這不算,還有一對小眼睛,一對小耳朵,受了遣派似的跟里又跟外。引弟兒凈膩著小姨,嬌得紐扣也不會扣了,鞋子也不會拔了。門前過去娶親的,鑼鼓喧天把一家人都勾出去。唯獨這孩子死活纏著她小姨帶她出去看熱鬧。

“小姨不是不得空嗎?引弟兒是大人了,自己去!”

做小姨的陪著好聲氣。其實出去看看熱鬧也礙不著甚么。當真她也看準了難得一下子這么清凈,滿院子的眼睛耳朵盡都飛出門外了……

可邱師傅也不說:“活兒放下罷,帶你外甥女兒看看熱鬧去!”那怎么舍得!自然是打發走僅僅剩下的這一對礙手礙腳的小眼睛、小耳朵。“不聽話啦,引弟兒!別惹小姨煩,小姨不是要給你做花鞋兒嗎?”

“我才不稀罕花鞋兒!”

“不要花鞋要甚么?隨你要甚么,小姨都給你。”

居然肯和外甥女兒開價錢。邱師傅想不出她有甚么緣由定要守在這絲鍋旁邊兒,難道和他一樣只想打發走這個礙鼻子礙眼的孩子。她可沒有認真地做甚么活兒,水桶里分明有水沒放鹽,畫軸兒插在水桶里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和著。若是隔宿的湯水也定要給攪餿了。

孩子就有些兒存心不良地躲在桃樹背后,抱著桃樹干,往后仰著打滴溜,晃到樹干這邊,看她爹一眼;晃到樹干那一側,瞟她小姨一眼。

“我要……”

“要小姨給你做甚么?”

“要小姨生個小弟弟給我。”

做小姨的給弄得很意外,仿佛一時還不明白這個意思。

“爹說,我娘不會生小弟弟了。”

這可把小姨臉蛋兒又染上一層桃紅,連忙雙手捂住面頰。鳳仙花泥染紅的指甲插進烏云樣兒發團的發根里。只是想躲開的眼睛偏又碰上一個正著。

引弟兒要是別的話得罪了小姨,邱師傅必定罵孩子了。引弟兒從來沒惹他這么疼。邱師傅停下那嗚啦嗚啦使人老要打盹的飛輪,心像絲鍋里半下子滾騰滾騰的沸水。

“肯不肯?”

仿佛不是自個兒口里冒出去的,聽見一個人站在遠遠的地方替他說這話,一下子把自己嚇出一身汗,只剩個能耐,無非又是加快踏動腳底下的踏板,好像說出口的話語寫在地上了,急促地用腳去涂掉。

那一個,捂住臉龐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她這樣是在做甚么,準備跟姐夫發作一場,還是永遠就這樣捂著臉捂下去。良久良久,這才板著臉走進東屋里去,取出一干瓢的白鹽,繼續做她的活兒,裝作全沒有發生過甚么樣的事。娶親的鑼鼓喇叭遠去了,春風里浮蕩不定,就那樣地娶走了。一對無知,一對還不曾蛻成蠶蛾的蛹子。任有多排場,多鋪張,都不能免于花燭夜的潦草。姑娘家若想不冤枉,就該拼著做小,拼著做填房。嗚哇嗚哇的喇叭該吹到他家里來,嗚哇嗚哇的飛輪打著轉,飛輪那一邊,孩子的小姨又像一匹小騾馬那樣直直地彎下身子,大辮子滑在胳肢窩兒里。真是錯過了桃花盛開那個好時令。

討小,討填房,都是藍布幪子的小暖轎,不帶樂鼓地抬來家。考究的人家得從后門抬進來。一樣的也是傳宗接代,非要做得那樣偷偷摸摸不可。老規矩不能破。可是怎么就該姐姐坐花轎,妹妹坐小轎!誰也平不下這口氣,況是姑娘家看作一輩子就那么一回的大事!若是不用花轎鼓手接進家門來,邱師傅覺著萬對不住惹人心疼的這個小姨子。

當年邱師傅定親到娶親,從不知道她女人生幾只眼睛,長幾個鼻子。哪兒是時下這個世代興起兩下里你相我,我相你,從前躲都躲不及的。這樣的老規矩都破了,難不成不可用八臺花轎討小的老規矩就破不得?打從問了她肯不肯,便好似訂過親事那樣心里懷著鬼胎。小姨子一嗔,一笑,一個瞟眼兒,隨便一句話,都惹邱師傅喜了又憂大半天。

他真拿不定小姨子會不會告訴她娘或她大姐。半夜里,他親耳聽見里間大炕上丈母娘說:“……除非我閉上眼;但得我有口氣,哼!他就別想打那個主意。你爹也別想瞎作主……咱們也是那樣不三不四的人家!他別糊涂……”

沒頭沒尾地聽到這些,丈母娘咬牙切齒地氣不忿兒,一字一句兒咬在邱師傅心頭上,說疼不疼的,又像又不像那回事,真叫人拿不定,接著又是嘰嘰喳喳的私房話。天亮一睜開眼,頭樁子事就想起這個,老是不由人地要偷眼瞟她娘兒三個。她娘兒三個不管誰,多看他一眼便使他心慌,老以為熬不到天黑歇工,就會娘兒三個坐下來,給他來一出三堂會審,那可不是玩兒的。

盡管下午點心還是小姨子給他送到絲鍋灶臺上來,臨時有點兒寬心,心里仍然嘀咕了一整天。一歇工,就忙不迭地逃到對門李家客棧去談閑,夜半回來喊門,就覺著自己活像一個在外邊闖禍的孩子,有家無歸。

邱師傅就此學會了直著耳朵偷聽大炕上娘兒三個那些沒頭沒尾巴的張家長、李家短。故意打兩聲呼嚕,就會逗得那娘兒三個放高了聲量。人若是疑心,甚么話都像帶針帶刺兒地撓亂人。二天晚上一歇工,又準是出去串街坊,不熬到三更半夜不回家來。

那樣的時候,多半門已插上了。若是東屋里還亮著燈火,他就溜進和過道并排的那間屋里去,竇師父、小學徒,三個人沒滋味地扯一陣兒。

素來都是小學徒應門,今天卻是竇師父給他開的門。

“你怎么還在忙甚么?”

感覺著竇師傅有點兒喘呼,心里說不出是感念還是不大樂意這樣子過火的勤勞。

“閑著也是閑著!”

“早點兒歇著罷。”

說話的工夫,忽的甚么塌下來,就塌在他的腳邊兒上。

過道里,兩旁堆著半人高的整捆高粱秸,大約是沒有堆穩當,或是白天那些賣蠶繭的家伙擠來抗去地給弄歪了,一下子塌下來這么多的秫秸捆子。

竇師傅忙著摸黑從地上抱起一個捆子往垛子上堆。

“要拿個亮兒來照照罷?”

“要甚么亮兒!你先去歇著罷。”竇師傅又抱起一捆送回原處。

東屋里熄燈了,他打了一個呵欠。臨離開時,順手摸了一下這垛子還剩多高,能撐多少日子再買燒草。摸著摸著,手底下碰到的不是一根根又硬又扎手的高粱秸,這不是隔一層衣裳的肉活活兒大腿么?邱師傅急忙縮回手來,身上打一個寒噤。仿佛立刻甚么都明白過來了!

歪到他這個臨時拼搭的鋪上時,可又糊涂了起來。屋里大炕上,難不成她娘和她大姐都睡死了嗎?炕上憑空少掉一個人,難道不覺得?

怨不得這許久都不聽見布谷鳥再叫;種已布過了。

敢情這不止是頭一回。還做著夢呢,還問肯不肯,還想著藍布幪子小暖轎對不起人,還怕她娘兒三個跟他問罪,還疑神疑鬼躲到對門李家客棧去談閑,白讓空子給這一對冤家……難得他有這么樣糊涂。還有姓竇的那小子,便宜終給他占去了!就老早看出那小子兩眼睛里走著邪火。

也興她娘和她大姐有意讓著他倆;那可更該死!這還是個甚么世道?早知有那么混賬的娘兒倆,還用得著前怕豺狼后怕虎的有那許多牽掛?還虧得那個老殼子說甚么:啊,咱們也是那種不三不四的人家!狗屁,沒臭味兒的!他倒有些兒后悔,方才干嗎不出出他倆丑,反而不聲不響地連忙走開了,白惹他倆笑他傻不唧唧的,真沒有這樣的窩囊蟲!

一陣子恨起來,翻身下床去把屋門插上了。把你這個假裝正經的騷丫頭關在外面關一夜!

所以呀,人長兩歲年紀,凡事便拿不起放不下,前思后慮的太過逾了。若是放在二十歲左右,想甚么就干甚么,他姓竇的還撿得到這個便宜?門兒也沒有。吃虧就在這年歲上面,也不過只差這幾年,思慮越多,怵頭怵尾的膽兒越小。

要說可恨,恨只恨他老婆,居然給自己親妹子拉皮條,等著罷,等她娘兒倆回去,咱們兩口子有賬好算了。

不管他怎么樣發狠,怎么樣氣憤,也不管他怎么樣翻身打滾兒,總聽不見小姨子來敲門,這真古怪。不過果真她娘兒三個都知情,都已串通了,那又何苦把她關在門外頭?她娘和她大姐自會起來給她開門。像這樣暖烘烘的春夜也凍不壞人,何苦給她攔在外面,白白留給那家伙整夜風流去,這算盤真叫打左了。

邱師父便又輕輕兒起來,輕輕兒拉開門閂,伏在門縫上傾聽了一陣兒。那些布谷鳥可古怪,真個兒一聲也不叫了。一股子不知名兒的火燒在心頭上,燒的是老醋和黃連,那樣的滋味!一發狠,拼著通夜不闔眼兒,也得等著這個騷丫頭進來,到底看看那娘兒倆知是不知情。

下半夜的月亮上來了,也聽見屋后椿樹上夢里烏鴉拍打著翅膀;也聽見她女人咬牙;也聽見隔有不知多少條街的一只巴狗兒,那么不緊不慢地咬著,有板兒有眼兒的講不完的道理,總是勸他息事寧人罷,頂甚么真呢!就只聽不見腳步走近來。邱師傅畢竟拗不過一天下來腳忙手亂的勞累,一盹就盹到大天四亮的。

還不是趁他睡熟以后偷偷摸摸回來的!瞧瞧罷,那個破了的丫頭,裝得有多正經!再裝嘛,那走路的步態瞞不住他邱師傅,以前哪兒是這么個扭法兒,裹了小腳似的。他真不信那娘兒倆就看不出!

如今春去大半了。桃花瓣兒早都化作爛泥了。屋后椿樹梢上掛著一只殘破的虎頭風箏,風里沙沙地抽咽,念那些飛在云上的時光,虎頭還剩下鋸齒樣的白牙,恨不完的,痛不盡的,斷線扯在樹梢上,拴也拴不住逝去的殘春。繅絲房的忙季也就剩下不多的尾巴了。

娘兒倆回去的日子,邱師傅真愿躲著遠遠的。躲開的不是他,倒是竇師傅,人影兒也不見。她該知道她挑的不是人哪!也倒眼淚絲絲的,也有后悔的日子嗎?還在后頭呢!說是給引弟兒哭著鬧著逼得眼圈兒紅紅的,誰知道這個糊涂丫頭傷心傷在哪兒!或許只有他懂得。有那樣糊涂的丫頭,也有那樣糊涂的娘,和那樣糊涂的姐姐。過眼煙云了,都去罷,要去的就去罷……

“姐夫,多咱子下鄉來玩兒啦?”

小姨子手里拎著花包袱,黑瞳仁兒上蒙一層晶瑩的淚光,癡癡地望著他。懂事懂禮的孩子,怎么就那樣地一時糊涂?瞧那緊鎖的眉毛,姑娘家哪有這樣稀的眉梢兒,可惜了!怎樣氣恨,也軟下心腸了。

雨后清亮的石板路上,老黑子背著包袱殿在后頭。人是去遠了,春也去遠了。青石板上幾百年的車輛壓出的深轍溝,汪著清滟滟的雨水,仿佛只有這個留給了他。

過道里,兩旁都堆著高粱秸子,鐮刀削尖的秫秸梢,根根都戳在他心頭上。

“你做的好媒!”邱師傅的臉色沉暗下來。

“那還說甚么!只說是天生的一對,只怪沒緣分罷!”

他女人靠在大門框上,離情弄得一點兒氣力也沒了。

“他怎么?——他姓竇的不答應?”邱師傅眼睛都直了。

“那怎么怪得上人家竇師傅!是她小姨嘛,甚么樣的人都行,就是不嫁給抽絲的。還抱怨我呢,說甚么:‘一季下來喪掉多少命呀,殺豬的屠戶也作不了那么大的孽!姐夫要不改行,你這輩子還想抱兒子!’如今這些姑娘家呀,不知哪兒來的這些見識,氣死你!”

邱師傅直愣愣瞅著他老婆。說的甚么話,這樣子難懂!

“倒是竇師傅啊,托我做起媒來了。這倒也好……”

“他當然要找到你!”邱師傅冷笑笑。

“甚么也都是緣分,沒說的!”他女人像說私房話放低了聲音,“你瞧,對門李家那個四閨女,有甚么好?瘋頭野腦的!聽說人還不大老實,偏偏哪,咱們竇師傅就給迷住了。你沒聽到竇師傅那個口氣兒呢,托我到對門兒去做媒,巴不得今兒定親,明兒就娶——我看呀,只怕是‘先養兒子后成家’,竇師傅只差沒有明說了。你看如今這個世道!……”

邱師傅沒有說甚么,心里好像很明白甚么,又像是很糊涂,失魂地走回院子里。

那么個剔透玲瓏的姑娘,他把她看成甚么了?他看她走道兒變了,他看她眉毛稀了,身子走樣子了,把丈母娘,把他女人都怪在里面了,留下十幾綹的土耳其絲不甘心再送給她那么個破了的壞丫頭……為這些,心里燒著火,酸的、苦的……如今該熄了罷!多少個春天揮霍掉,多少個春夜叫他硬派給她和竇師傅了……

只還剩下一點點,一點點知命的寬慰——反正她是看不中繅絲的師傅。慘慘的那一笑,浮著慘慘的苔色,臉上難堪的紋溝里仿佛涂著銅綠,慘慘地望著光禿禿無花的桃樹。

絲鍋空了,灶也冷了,熱忙一時的繅絲節令,就如飛輪上的篾齒卸下來,捆扎一束吊懸到廊檐底下。這樣又是一年,留下滿院子一<扌匡><扌匡>的金晁晁生絲,串在一根又一根的晾竿上。屋后大椿樹上那殘去的風箏,給初夏頭一場暴雨吃剩幾根骨架,那布谷鳥呢?是時候了,播種布谷都不怎么頂急了,仿佛是。

春天就是這樣地來了,又去了……帶走一些,留下一些,就是這樣的。

一九六三·七·板橋

上架時間:2021-06-03 14:18:32
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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